“你记不记得你在鬼狱时说的话?”叶城又问。
“为了临死前快乐的一瞬间,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阿飞盯着他的双眼,抬起下巴,“我做到了。杀了你之后,下一个要算账的就是风逐雪。”
“你杀我已经不是为了所谓的仇恨,在风逐雪最动摇的时候,你可以利用他的愧疚杀他,却没有动手,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杀他难道还是因为那个亲手将你推到深渊、从来不管你的父亲么?恐怕也已经变了。”
阿飞看着他逐渐发青的脸,忽然也笑了,笑得缓慢,沉重,甚至不连贯,不像人能流露出的笑意。
他语气却很轻松,一字一顿地仿佛在提醒他:“那当然。我不姓梁,我和义父一样,姓叶。和风逐雪之间的矛盾就是因为我自己,又怎么会和梁渡有关?”
“哈哈,哈哈哈哈”
叶城大笑着,笑着笑着,身体缓缓僵硬,直至他整个人倒在地上,呼吸消失的前一瞬间,他的笑都没有停止。
阿飞看着满地的鲜血,心中一阵苍凉。
他没有料想中的兴奋。这本是回东陆路上最大的难关,只有叶城死了,北白川家才能彻底倒戈。北白川家支持他,他就能如愿回到柳刀宗,等到时机成熟,真正意义上重返中原。
可是他感觉到非常冷,奇冷无比。
没有高兴,没有释然,只有冷。
他沉默了很久,用雪将长生刀洗干净,脱去黑色外袍披在叶城身体上,恭恭敬敬跪下一拜。
几天后柳刀宗的弟子巡逻至此,发现已经被冻成冰块的尸体,这宗大消息立即传遍蒙古中原,有人说是一直神出鬼没的风逐雪所为,可是刀法天差地别,风逐雪又喜欢实名杀人,干不出这种深夜杀人的事,有人说是从前中原的仇家一齐来复仇,还有人说是前任宗主柳刃来索命,都各有说辞。
好不容易在蒙古立足的柳刀宗又因为继承人的事乱了一阵,叶城生前是立过少宗主的,但那都是权宜之计,阿飞已经被中原通缉,叶城侄子叶昭趁乱收买四位长老,不日就要推选他成为新的宗主。
叶昭没高兴多久,阿飞就出现在了宗门前。
他手中握着长生刀,腰侧还佩戴着曾经少宗主的令牌,身后跟着十几名东瀛武士。
阿飞丝毫不像逃窜的通缉犯,光明正大走进宗门,打断了正在据理力争夺走柳刀宗宗印的叶昭。
叶昭看见阿飞立即变得怒火冲天,责骂身边的弟子,“你们一个个都瞎了吗?不拦着还让这个叛徒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来人,给我把他杀···”
长生刀在叶昭说出“叛徒”这个词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叶昭的声音更加尖锐,说到“杀”时,他的人头已经落地。
这是叶城目前为数不多的有血缘关系,又有本事继承柳刀宗的人,阿飞不会留下任何阻碍他的人活着。他没有假模假样地威胁叶昭,没有逼迫他退下让位,他只是很快地杀死了他,剩下刀掀起来的一阵风晃着门帘。
被叶昭收买的长老们见状,震惊之余很快纷纷拔刀指向他,气势汹汹喝问他在通缉令上的大名,“梁沉飞!别以为宗主死了你就能造反!”
很长时间没听见有人叫自己的真名,梁沉飞这个名字听起来太陌生。
众目睽睽之下,阿飞不慌不忙地走向正厅中央的座椅。
有两位长老不服气,伸刀阻拦,阿飞都没有动手,他身后的高手已经率先一步抗下长刀,阿飞往前走三步,这两个人就倒在了他身后。阿飞脚步不停,头也没回,这下没人敢拦住他了,都在仰视着他走上阶梯,敢怒不敢言。
刀柄直立着,阿飞的手放在刀柄上,
“第一,我早已不姓梁。在成为少宗主前叶宗主就为我改了姓名。我姓叶,叫叶剑书,是宗主亲任少主,唯一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
第二,这些高手来自东瀛江户的北白川世家。北白川生已经接受我的继任,愿意全力相助我站稳柳刀宗。如果诸位不满,现在就请指教,过时不候。”
大厅一时间比死人岗还要安静。
但是如阿飞所想到的那样,反对者没一会儿就到来了。
不知哪位长老悄悄通知内院统领,剩余的背嵬有不少人已经出现,尽管阿飞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
背嵬宗旨是跟随叶城,保护叶城,不是保护柳刀宗宗主。
得到亡灵书的叶城过于自大,独自前来找寻阿飞才会迅速丧命。
背嵬没有发出声音,已经提刀直奔阿飞而来。
阿飞看向他们的神情说不清,究竟是残忍,还是压抑许久才彻底暴露的野心,只看得人心里一冷。
他想到他在离开东瀛前无霜问他的一个问题,“你真的要将我们过去的同伴全部杀死么?他们有些人只是像流明一样被迫听命于叶城,完全可以为你所用。赶尽杀绝的话,以后还有谁愿意留在柳刀宗?”
他当时说,“叶城喜欢忠心的手下,但即便废掉我的手,剥夺了我的武功,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他。有野心的人无论曾经发过多少誓,最后这把刀都要刺向主人。”
“你害怕他们当中有像你一样的人,所以你谁也不相信?”
“没错。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阿飞’。他们都要死。”
如今阿飞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终年苍白的脸上添上血的色彩。
风逐雪三十多年来从没有逃跑过。
他拥有很多机会,他站在哪一方,哪一方都热烈欢迎,所以从不珍惜。
无奈这一次是站在阿飞这边,一个为了自己微薄的性命和所有人作对,导致哪一方都想让他死的人,风逐雪就不得不跑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逃,身边还跟着韩棠溪,她是阿飞的朋友。
一个多月以前,白游捉住阿飞打算拿他祭天的时候,风逐雪那段时间一直不在,是已经奔波到峨眉找到了韩棠溪,他的计划很简单,他会假装听从白游的吩咐射偏穿云剑,然后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趁乱带走阿飞。
风逐雪猜到自己会死在白游手中。他之所以能被天底下人害怕这么长时间,完全是因为白游的威名太早,人被囚在丘狐山了而已。
他对死亡很坦然,死在哪个人的刀下是迟早的。
只是他的心里总是记挂着阿飞,觉得韩棠溪也未必靠谱,峨眉弟子风评虽然始终不错,但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阿飞也才二十岁,他们太年轻了,世事复杂多变,勇气通常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逃出去以后呢?他是死了一了百了,阿飞又要逃到哪里去?天底下还有容身之所么?就算有,又怎么能在保全阿飞性命的前提下不会殃及其他人?白游连屠城的事都干过,谁都不会放过。
风逐雪此时此刻才知道朋友有多么重要。
他独来独往,性格孤僻怪异,得罪了很多人,没有人可以托付。
在为若水楼奔走的那段时间中,所交往的朋友不过是酒肉朋友,得到利益能出卖任何人。鬼狱领主段玄并非是他的朋友,只不过是还他人情债的,帮过一次肯定不愿和白游对上。
可能爱因斯坦算一个,但他连武功都不会,有钱能有什么用?银票能挡住白游的一刀吗?
在阿飞被关的这段时间内,风逐雪把这么多年认识的所有人都想了一遍。他最后还是来到峨眉求见韩棠溪。他知道这个选择非常糟糕,因为阿飞必定不想把他最好的朋友牵扯进来,还有生命危险,阿飞肯定要更恨他,但风逐雪还是来了。
韩棠溪是年纪最小的师妹,得知有男人、还是臭名昭著的男人来找她,师姐和师太拦住他就是不让见面。
风逐雪不想杀人,好在韩棠溪主动来见他。
韩棠溪听到风逐雪的计划,听见阿飞的困境,只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救阿飞。如果真的要救,她就不会再回峨眉,更不能回到金陵韩氏,背叛白游会连累她的哥哥。
风逐雪好奇,“你和阿飞的关系有这么好?我只是说要救他,你连门派都不要了?”
“阿飞与我半年前在王都见过面,当时他便告诉我半年后一定会听到他的大消息。如果他半年后还活着,问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离开。我答应了。”韩棠溪朝他了然一笑,“现在我果然听到了。”
“你是说阿飞在半年前就这样告诉你了?”风逐雪心头一震。
“他半年前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这件事他筹划了至少两三年。他比你想象得成熟,也没有那么冲动。是你们都高高在上,习惯了用傲慢的眼光看他。”
风逐雪想到阿飞被白游关押时当时看向他的眼神,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地绝望。
阿飞是什么样的人,风逐雪以前是很肯定的。现在却茫然了。
时间紧迫,他收回失态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你想清楚,白游不是普通人,我就算拼尽全力也多半会死在他手里。你抛弃了峨眉,抛弃爱护你的师太师姐,也抛弃了韩氏的庇护,最后选择和阿飞亡命天涯,结果一定不比现在好。”
“我知道我要什么,就算今天你没有出现,半年后阿飞没有消息,我也迟早离开峨眉。我可以为自由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死亡。”
风逐雪看着她坚定的神色,心中十分复杂,良久才点头,“好。事不宜迟,今晚我就带你走。”
风逐雪在一夜之后的名声更差了,他的罪名添了一条拐走良家少女。
他们在路上耽误了一段时间。
两人没有去王都,而是昼夜不停地从峨眉赶回金陵韩氏。
风逐雪听说过关于韩氏能预言未来的传闻,只以为是韩氏为了掩盖不可告人秘密才编出来的谎言,但这个传言却正是韩棠溪出逃的原因。
在风逐雪的掩护下,韩棠溪悄悄回到金陵韩氏院落,轻车熟路摸到禁地,她喝下被束之高阁、仅剩的所有夔牛毒血,在危在旦夕之际重新获得预言的能力,风逐雪从她口中听到了两个月内的未来和变数。
如果这个变数真的会发生,那他们暂时不用太着急赶回去,只要在冬猎前帮助阿飞逃脱即可。他甚至都不用操心阿飞找不到人托付。他的确比想象中变了很多。
韩棠溪解毒至少要七天,风逐雪暂时留下照顾她。
韩棠溪头一回为她预言的结果高兴,病容也透着红润。风逐雪连夜奔波终于能喘息一口气,但他的心始终沉甸甸的。
他想,阿飞要是能坐上柳刀宗宗主的位置,他就不再是阿飞了。他会站在宗主的角度来看待自己,作为宗主,一念之间就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曾经柳刃要杀他,是因为他无法为柳刀宗所用,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叶城也要来杀他,因为他儿子叶枝白就死在自己刀下。阿飞要杀他,固然有梁渡的缘故,但私人恩怨抵不过好不容易获得的权利地位,阿飞也已经不是心里手上全都被仇恨裹挟的阿飞,他会怎么做?
喝药的间隙,韩棠溪抬头问沉思的风逐雪,“你为什么要帮阿飞?你们是仇人吧。”
“因为有同一个目标。”
“白游?”
“嗯。我们的恩怨变得微不足道,要先放一放。”
“恩怨?你们有什么恩,不都是怨。”
“感情不是非黑即白。没有恩,就不会有怨,只有恨。”
韩棠溪觉得风逐雪其实什么都明白,但他正是明白才会陷入困境,把事情和感情都搅得一团糟。不明白的人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你死我活的事一点也不麻烦。
风逐雪很少讲心里话,也从不和别人谈这些。他接着说,“我杀过他一次,那一次之后才开始恨他。没有人敢在我身上留下伤痛,我以为他死了,死了还阴魂不散地折磨我。我还以为我能过的很好,因为过去的仇恨已经离我而去,我正在重新开始。
在之后他借着叶城的帮助回到王都,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招式想引我上钩,连药都吃了,依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都成了白游的玩物,最后也不过是弄成这个样子。你说的对,我是太傲慢,报应累积到现在才会跌这么多跟头。恐怕我这辈子也很难改变。以前我觉得阿飞特别固执,现在看我自己也很固执,陷在过去就是不想回头。”
“那你对阿飞感到愧疚么?”
“自然,我临走前见了他一面,他不仅异常生气,还叫我滚。”
韩棠溪叹口气,摇摇头,“你明明都说要帮他,却亲手把他送给白游,救走若水,因为若水的话就假惺惺地去道歉,还不肯告诉他你的打算。阿飞能认真听你讲完还不发疯都算他脾气好。”
“我没有假惺惺,不告诉他也是因为我来找的人是你。他肯定不乐意。”风逐雪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
“你傲慢地认为别人想的和你一样,可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是阿飞怎么想。你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背信弃义,还反复无常,你现在说愧疚,甚至后悔,但支撑阿飞走到现在的就是仇恨,你的愧疚让阿飞多年的信念和努力失去了根基。他不骂你才怪。”
风逐雪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连日操劳让他眼眶低陷,显得眼睛更深,更黑。
“所以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我既学不会说动听的话,也不能为了赎罪又过上过去那种庸庸碌碌的生活,我痛苦别人也痛苦。”他在黑夜里默默坐着,看向皎洁的月亮,“你知道你想要自由,阿飞知道他想要权力,但我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以前我喜欢靠杀人来获取快乐,我的师父,我的师祖都是这么做的,在阿飞身上我明白了杀人的痛苦。
至少在和白游算账之前,我还要再去见一些人,再去做些事,重新找到目标。”
“你比世上许多人都幸运,能自由自在做想做的事。”
“但人都是在失去后才会珍惜他的幸运。我也不例外。”
“你这么担心阿飞,你现在还像两年前那样恨他吗?”
“再恨他,看见他在狱里看我的眼神,也没办法再产生恨这种感觉。我后来回想也觉得不可思议,要描述也描述不准确,我一直不适应太强烈的感情。”风逐雪把擦好的刀收回刀鞘中。
“保持冷漠当然更容易,但既然你愿意做这么多来救过去的仇人,至少已经暂时放下了恨,还是喜欢阿飞的。”韩棠溪只能预言到阿飞可以成为宗主,预言不到阿飞最后能不能和风逐雪抗衡,能不能活下来。
她想激起风逐雪一点恻隐之心,让他手下留情。
“这就是喜欢了吗,那爱又是什么?基于仇恨的爱又能有多值得?非要谈爱,最后会回到仇恨的原点,水火不容,反让大家都不好受。没有人能永远快乐,也没有爱可以持久。”风逐雪静静地笑,看破她的意图,“感情是越纯粹越动人,我和他谈爱憎怨恨都已经很迟了。”
韩棠溪沉默片刻,“知道了未来,知道他会化险为夷,还打算再回去帮阿飞?”
“阿飞···阿飞,”风逐雪低下头,阿飞的影子像烛火在心里跳动,他不再想那么多,那么远,“他永远没办法回到十几年前被人夸奖就会高兴一整天的日子,我也不能像二十多岁时杀个人就觉得生命有意义。如果我能在白游手中活命,迟早迎来搏杀的那一天。”
韩棠溪也清楚这一点。白游只是缓冲器,他们最终的对手都是彼此。
“我不怕死,一直在等待他。我很期待这一天降临,为此一定要打败白游,我也会帮他活命——因为这件事比命都重要。
从前我们不对等,他也不甘心,我现在要看看阿飞究竟有多少功夫,他永远不服输的决心能支撑他变成什么样的人。
想拿到我的项上人头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做到,不管阴谋阳谋,要是没点本事,连我的一根头发都砍不断!”风逐雪又笑了。
他在说出这些话时仿佛白游就在眼前,他第一次感同身受,明白了阿飞面对他不肯退后的无畏。
无论这段关系多么曲折,撕扯得多么厉害,都到了快谢幕的时候,谁都不可以缺席和退场。
这本应该是他们默认的原则。风逐雪曾经破坏了这样的原则,现在他重新捡起了它。他具备了这样的资格。
风逐雪过去战无不胜,没有对手。韩棠溪依然站在阿飞这边,她相信阿飞。
她放下药碗,“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韩棠溪笑着指了指她身侧的兵器,“赌你的刀和我的峨眉刺。这把刺是峨眉最好的双峰刺。如果在这场比试中你活命,我把它输给你。要是你死了,阿飞活命,断水刀归我。”
风逐雪点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轻轻地笑,“我押我赢。”
“你这么信自己?”
“断水刀是当之无愧的杀人第一刀,上斩英雄下斩小人。只要它出鞘,没有杀不死的人。”风逐雪抚摸着刀身,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骄傲和决绝。
“那又如何,阿飞还有长生刀呢。长生刀出锋见血才肯回鞘。”
“我们的赌约看来很有看点啊。”风逐雪朝她伸出手。
“实力相当,悬念极大,值得一赌。”韩棠溪回握,赌注成立。这样的赌约真好,订立之后谁都不后悔。
空了的酒杯弥散着挥之不去的酒香,下了雪的夜晚寂寂无声。
“有你这样的朋友,阿飞又怎么能说从不幸运?”
风逐雪忽然放声大笑,潇洒地挥了下衣袖,起身朝门外走去,声音渐行渐远,“值得一赌!”
轮回如潮
第149章 重逢
在韩棠溪身体恢复以后,风逐雪及时赶上冬猎,为暂时治好阿飞,他将内力分出一半。
阿飞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但只是缓兵之计。风逐雪倒是提醒他一定要赶在走火入魔有预兆前必须回到王都,阿飞不肯听,软硬不吃,他没有勉强。想让阿飞的态度变得平和,愿意像对平常人对他讲话,除非阿飞能真正意识到他们两个人非常相像。
要等到时间让阿飞清醒,无论他如何挣扎,经历了多少变故,要想活下去,他必须慢慢变成和自己一样不择手段又冷血的人。
历尽千帆保持赤子之心固然很可贵,但也太理想化,现实根本不存在,何况是已经被理想背叛无数次的阿飞。
失去一半内力之后,风逐雪也不害怕会死在白游手中,因为在这连夜奔波不息的路上,他想到了打败他的办法。
风逐雪和韩棠溪哪里都没去,在逃到王都以后就一直藏在王宫中。皇帝已经死了,白游痴迷武功,把繁琐的事务交给萧良来管,难免混乱一段时间,他们顶替一对侍卫和宫女的身份隐藏在萧良身边。
而萧良献上去的那张真正的亡灵书,也是他们找到放在明显的地方的。
韩棠溪不解为什么风逐雪要把这么好的武功交给白游练,风逐雪却说,“假的能骗到阿飞,骗不到白游。而且羌若秦这份亡灵书我大致看过,要习得精髓必须去杀高手,而且次数很频繁,短时间内他想要全部吸收就得杀几千人。等到白游又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对各派屠杀殆尽,就是召集各派共同杀死他的好时机。”
“但是白游这么多年岂非一点长进都没有。以前能被你们捉住,这次他又学会这种阴毒的功法,恐怕难度很大了。”
“不一样。这次有了凤凰珏和穿云剑,有这样的神器,杀死白游几率会翻倍。问题在于得有不少人能先制衡住白游,我才有时间偷到剑杀死他。”
阿飞的消息很快传入两人耳中。与此同时,白游也来到萧良的偏殿。
白游已经开始动手,先将目光锁定于滞留在王都的门派,毫不客气杀死满门师徒,并且将罪过全部算在风逐雪手中。恰好风逐雪不在,而他名声又一直很差,没有比他更合适的替罪羊。
就在这时,叶城死了,顶替他位子的不是窝囊废叶昭,是消失已久的阿飞。
消息传来之前,白游认真考虑过下一个该杀的门派是不是轮到柳刀宗,想了好几次,多杀不少人以后,白游暂时放弃这个想法,他知道叶城刚练成某种绝世武功才出关,身手并不一般。
这些天他忙着杀人,连阿飞当上宗主都是过去十几天以后才知晓,心中不免重燃对阿飞的火气,越烧越烈。
阿飞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物,白游一点都不明白他怎么能活到现在,早就当他在逃亡路上死了。
但是连叶城也死在他手上,白游对阿飞的印象就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刀宗门下八大派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角色,他们愿意拥护阿飞当上宗主,绝非容易之事。
看来只要是为了重新爬回来找自己算账,阿飞能做到的一件不少。
白游的愤怒发泄过去,开始好奇阿飞的手段。也许风逐雪现在就在阿飞身边,帮他出谋划策,等待进入中原的时机。叶城投奔蒙古,阿飞既然刚刚继任,必然也得向小汗王展示展示能力。
但阿飞想先对谁下手?自己吗?
阿飞露了面,甚至变得有头有脸,白游也想现在就去杀死阿飞,但不能这么做。柳刀宗刚刚稳定,新任宗主要是又死得这么快,蒙古必然发难中原。
白游还没有多余精力忙到这帮鞑子身上,眼下他急于成为武功天下第一之人。只能练成武功,这帮鞑子再兵强马壮也不是他的对手。
快了,他马上就能练成了。
萧良眼见着白游从进门开始,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平静,这会儿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笑起来,笑得让人毛骨悚然,随后自言自语,“···阿飞···”
阿飞究竟怎么样?阿飞做了什么?萧良没有听见白游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夜深人静,阿飞已经来到王都。
在收到风逐雪的回音后,他带着几个贴身杀手悄悄离开蒙古。
他的装束不再是终年灰扑扑的黑色,头发也不再乱糟糟的随风飞舞。他穿着贵重,玄黑的衣裳上有金线缝制的花纹,身侧挎着的长刀也十分合身,不会再撞到地上哐啷作响。
他的性格没有改变多少,也没有因为坐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位子上就得意忘形,狂妄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只是越来越不爱讲话,越来越沉默。
偶尔他会易怒,汇报的人不知道讲错什么忽然惹怒阿飞,阿飞眨眼间便不假思索拔刀砍下对方的头,下手凌厉狠毒,等他回过神时悚然了一瞬,仔细回想究竟是为什么生气的时候,左手已空,刀落在地上,尸体都被拖走了。
更可怕的是这件事发生了不止一次。阿飞的易怒逐渐溢于言表,宗门人人自危。
阿飞将此事归咎于走火入魔影响心神太深,再推迟时间也无法减少这种疯狂的力量。这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他,就像平静的大海底下有一座终将要爆发的火山。
他不得不来找风逐雪。
这些日子里他站在柳刀宗宗主的位置上再次看待他的存在,风逐雪不能死,因为他有了帮助自己的意愿。
阿飞在解决完背嵬以后,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值得信赖的中原高手,全都是东瀛人。这也意味着只要有一天北白川家撤回这些帮助,阿飞会重新一无所有,被群起而攻之。
培养高手需要的时间以年起步,眼下不仅要解决白游,还要在柳刀宗树立足够的威信,更要赢得小汗王的支持,阿飞分身乏术。他也在纠结是否要抛弃北白川转而支持伊藤家,因为他担心迟早有一天千藤发现一切要断绝关系。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他信任无霜。彼此都是非常遵守承诺的人,阿飞成功杀死叶城之后,无霜无条件跟随他回到柳刀宗,她就是阿飞的右手。现在阿飞不在蒙古,也是无霜负责柳刀宗事宜。
流明留在了东瀛,他告诉阿飞他不想再杀那么多人。一个失去杀心的人当然不该再留在自己身边。
放眼中原几百个门派,阿飞找不到比风逐雪更适合暂时合作。
小门派不足为伍,大门派不仅瞧不起阿飞,也不敢与蒙古势力有瓜葛。
阿飞到底不是叶城。叶城在中原至少有左阎王的威望,几十年积累的名声可以吸引相当一部分人追随,这也是背嵬的起源,阿飞又有什么?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担当这么大责任,还什么功绩都没有,就算他花再大的价钱也招不到人。
而与风逐雪水平相当的中原高手虽然屈指可数,有恒心也未必找不到,但这些人凭什么信任夺权弑父的阿飞,阿飞又怎么相信他们不会出卖自己?
蒙古人也隐隐不尊重他,小汗王没有插手柳刀宗内乱,但不管用什么眼光看,叶城总比刚成年不久的毛头小子可靠。
阿飞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清楚,目前柳刀宗的弟子尽管十分听话,也多半迫于东瀛高手的威压,他们没一个真心服从自己。
要解决这样的局面,阿飞就要尽快做出一番前所未有的成就,是任何一届宗主都无法做到的成就,这会为他带来真正的名誉与威严。
过去在风逐雪手中遭受的一切痛苦在他额间反复跳动,撕扯着神经,阿飞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终于快要不堪重负,坚硬如铁的意志随着身体的衰败,同样无法再延续太多时日。
时不我待,他已经做到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为了最后的目标,他要抓紧机会,继续忍耐直到生命终结。
阿飞缓缓抹过自己冰冷的脸,抬起手,想用刀狠狠刺进颅骨将所有疼痛杀死。但他还有残存的理智,只用刀刃在额间刺出一条刀痕,似乎缓解了难忍的头痛,鲜血流过指缝的时候,他如释重负。
此时是冬天快要结束、最后寒冷的一段时间,熬过去就是春天。
深夜,风逐雪推开客栈房门,看见的就是阿飞低头坐在榻上,手紧紧贴着身侧的刀柄。仿佛在等待杀人。
他的心情瞬间冷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