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谁啊?怎么以前没见过?”
“小心点说话,万一是哪个世家的小公子,咱们没好果子吃!”
教头宣布比赛结束,武学营胜,陆屏出局。达生慌慌张张跑上来扶起他,一边帮他拍去衣角的灰尘,一边问他有没有受伤。
仿佛心里的石头落地,陆屏舒了一口气。
有人提醒道:“不是什么世家,是宫里的九殿下。”
大家恍然大悟:“哦,那没事了,哈哈哈哈……”
有人压低声音:“九殿下?就是从黎山园里出来的,课业次次倒数第一,以致陛下不喜欢、皇后娘娘也不管的那位?”
“是吧。但有一说一,九殿下是长得真好看啊,那相貌,赛过公主姑娘呢!”
“哈哈哈哈……”
“嘘,慎言慎言!”
陆屏下了台,听见达生在背后愤愤不平道:“太过分了,区区几个武学营的学生,也敢在禁苑校场上公然欺负皇子!”
陆屏安慰他:“别气,不上心便是听不见,听不见便是不存在,随他们去好了。”
二人走回看台亭子,达生跑去倒了碗茶,陆屏仰头喝完,心道终于不用在太阳底下继续晒着了。
隔壁亭子坐着些早已出局或中场休息的考生,议论着对阵场上的风云人物。听说严仞从比赛开始便一改往日春风得意的脸,变得不怎么笑了,斗武的时候那眼神如猎狼,把对手吓了个半死。
“严世子脸色不太好看啊……”
“他不是耍枪耍得很厉害嘛?都连续赢了三场了,场场都被人叫好。”
“是啊,怎么感觉心情不好,还一直往西场那边看?”
“哦,我知道了。西五场那边有八公主的比赛,严世子怕不是看到八公主输给了霍家的姑娘,心疼了吧?”
“有可能,哈哈哈哈……”
于是大家接着议论严仞与陆蔷的关系。
陆屏放下茶碗,对达生道:“你去同皇兄身边的童离说一声我们先走了。”
达生应是,又问:“要不要也同严世子说一声?”
陆屏立马摇头:“他忙都忙不过来,还是不打扰了。”
达生点头,小声道:“也对,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好,一想起上次他在七夕送殿下双兔佩,奴才就来气!”
“……”陆屏告诫道,“这事不要再提了。”
达生:“哦。”
下午,入围复赛的榜单张贴在皇城左银门外,陆屏自然是落榜的。因此他也未叫人去看榜,而是在御马场里练了一个下午的马术。
翌日是御马初赛,禁苑校场御马区一大早便已经聚满了穿着骑射服的人。与前几日不同的是,今日的看台上多了些不参加御马的世家和官家小姐,全是来看赛马的儿郎的。
陆景知道陆屏自小不会骑马,于是一直忧心忡忡。陆屏道:“皇兄放心,我昨日下午练了马的。”
陆景很高兴:“练得怎么样了?”
陆屏脸一红:“就……勉强能慢慢走到终点。”
陆景哭笑不得。
陆屏立刻道:“重在参与,我只要能走完全程就行。”主打的便是一个陪伴。
陆景道:“那你切记不要随意放开缰绳和马镫,慢一点跑。”
陆景被分在第一组,也是看台上姑娘们最期待的一组,连马儿也是最好看的。
御马开始前,陆屏才看到从人群中走出来的严仞。严仞穿着一件黑色织金飞鱼服,外罩一件红色虎纹方领罩甲,高高的马尾髻上束着条红发带,通身大气雍容,大步流星走向起点后翻身上马,一系列动作引得看台上的姑娘们一阵激动。
哨声响起,数匹马应声在缰绳驱使下开始奔腾,卷起烟沙,各自渐渐拉开距离。少年们鲜衣怒马,一层层的裙褶随烈风翻飞,在太阳底下焕起夺目耀眼的光芒。
日头渐渐升高,接近中午,陆屏那一组的御马赛才终于开始。
“九殿下,请到这边上马。”
陆屏走到马儿面前,才知道这马比远远看着的还要高,这马镫也比自己想象的高,光是把脚套进去便已经费了很大功夫。
“九弟,你会骑马么?”
陆屏看过去,说话的人是陆放。陆放很不巧地和他分在了一组。
他没回答,只抓着马鞍用力一蹬,没成功,又回到了地面。
“哈哈哈哈……”
不光是陆放笑得尤其放纵夸张,就连后面看台上的陆蔷和世家姑娘们也在笑。姑娘们尚且拿着袖子掩嘴笑,陆蔷则直接拍掌笑得前仰后合。
陆屏心中叹了口气,重新蓄力往上一蹬,终于磕磕绊绊跨过马背,成功坐到了马鞍上。
哨声一响,旁边的人全都冲了出去,留下一地尘沙。
陆屏:“……”
这个浮躁的世界,能不能有一丝丝冷静?
陆屏一夹马肚,扬起缰绳,伴随着后面猖狂的嘲笑声慢悠悠出发。马儿跑得不算慢,但是绝不能说快,一路小跑着巅来巅去,在整个御马场中显得非常悠闲自在与世无争。
骑了许久,其他人已经绕过一圈回来,开始第二圈。
又一阵呼啸的风从他身边窜过去,陆屏急忙扯过右边的缰绳,让马儿靠边跑。
忽然,急躁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下一刻,左腿被人蛮力地一撞,一匹马擦身而过。突如其来的惯性让整个上半身往又倒去,他吓得立刻夹紧马肚,俯身抓住马脖子。他抬头一看,撞他的人是陆放。
“陆放,你做什么!”
陆放眼里露出狡黠的光:“御马赛有扰马的允许,难道九弟不知道么?可要坐稳了,不然铁蹄无情,若是被摔下马,小心性命不保!”
陆屏心里一慌,抱紧马脖子。
两匹马都在跑,陆放特意勒着缰绳放慢速度,故意靠近陆屏,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
“你别过来!”
陆放的马又往他身上一撞:“下去吧!”
陆屏惊叫,抓着马脖子的手不住颤抖。他腾出一只手扯过缰绳,试图再靠边退出御马场。陆放好像看出了他的意图,转而驱马到另一边,又一次撞向他。
陆屏的胸口牢牢贴在马鞍上,缰绳掉下去再也牵不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脚上的马镫也脱离了。马儿受惊地长鸣一声,疯狂向前跑。
所有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像是要把人淹没沉溺一样。陆放的笑声,陆蔷的笑声,其余看客的笑声,还有马的嘶鸣。
眼前是迅速向后远去的草甸和沙地,速度快得几乎要飞起,马蹄每次落地便将他整个身体抛向半空。豆大的汗珠滑落下来滴在草甸里,陆屏紧紧闭上眼睛。
所有声音又像潮水一样涌去,只剩下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下猛烈的撞击。
一切都结束吧。他想。
他松开马脖子,身子“砰”一声摔落在草丛里。右腿的剧痛瞬间袭来,他忍着钻心刺骨的痛强撑起最后一丝理智,用力滚落到旁边的马道外。
汗水不用滑落了,直接从湿透的鬓发渗入草丛里去。
陆屏喘了很久,渐渐能听到旁边的声音了,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达生的抽泣,有陆景焦急的喊声,纷至沓来。
“我没事……”
他挤出三个字,却发现喉咙早已干涸,沙哑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叫喊声越来越近了,眼前是青天白云,陆屏忍着痛试图转头看看来了多少人。
下一刻,青天白云被一张脸覆盖,整个身体一轻,他被人捞了起来。
脑子摔迷糊了,这人的脸有些模糊。陆屏腾出一只手,抓到了这人胸前的纽扣,应该是方领罩甲的扣子。
他拼命眨眼,视线渐渐清晰,眼底映出了一张阴沉沉的脸。
是严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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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安台鉴:
久慕高风,未亲芝宇。君所言甚是,其一可息民怒,收爵盈库;其二可整肃廷风,人皆尽职;其三可振奋寒门,使争相立功,国之兴盛指日可待。然所惑也,白虎之堂竟未闻远见。武验将开,望君一切顺遂,稳中求进,意气风发,旗开得胜。伫候佳音。
远山谨启。
陆屏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但右臂和右脚疼得厉害,还被严仞从地上直接打横抱起来,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身体和心理双双崩溃。
远处传来欢呼,似乎是最后一匹马跑到了终点,比赛结束。
“放我下来。”陆屏道。
也许是他说得太小声,严仞像压根没听到,抱着他径直往看台走。陆屏重复:“放我下来,让达生背我。”
达生连忙弯腰过来等严仞,可严仞却始终没有松手。陆屏确定他是听到了,只不过假装没听到。
陆景心疼道:“太医在亭子里候着,你先忍一忍。”
陆屏倒吸了一口气,眼泪汪汪地看着陆景。
陆景问:“怎么了?”
陆屏颤声道:“能不能别抱我了……”
这得多丢人啊!
抱着他的人动作一顿,终于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将他放了下来。陆屏强撑着脚上的痛楚,但心里还是送了口气。不料身边的人转到他面前来,随即弯腰蹲下。
“上来。”严仞道。
陆屏:“……”
达生小声道:“世子,让奴才来吧。”
“上来。”严仞重复。
他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愠怒和命令,低沉得可怕。陆屏咬着牙关虚虚趴到他背上,试图再挣扎一下:“我想回苍篴院,路途遥远,不麻烦世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严仞早已不容反抗地揽起他的膝窝将他背了起来。
只听严仞道:“行,回苍篴院。”
于是他背着陆屏往校场外走去,连跟着严仞手下的几个人和跟着陆景服侍的宫人,连同亭子里候着的两个太医,冗长的一队人马全都往苍篴院涌去。
小小的苍篴院里挤满了人。
脚踝崴了,虽然肿得厉害但每日擦药很快便能好,只是手臂骨折了比较麻烦,需要打石膏。接骨的时候陆屏疼得眼泪哗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愣是没有叫出声,手臂打上石膏后,吊着手还没缓过劲来。
陆景千叮咛万嘱咐后便离开了苍篴院,严仞却还没走,坐在床边连屁股都没挪过。
陆屏由衷道:“多谢你,世子。”
严仞笑了:“谢我什么?”
“从来没被人背过,体验甚是奇妙。”陆屏如实回答,又看着他身上罩甲的折痕,过意不去道,“只不过弄皱了你这么好看的衣裳,实在不好意思。”
严仞不以为然地道:“我不介意让它更皱一点。”
陆屏不禁凑近去看他那件华丽的罩甲,看得出神。严仞问:“喜欢它?喜欢的话送你。”
陆屏摇头:“罩甲这种东西,只有给适合的人穿才好看。”
严仞挑眉:“多谢殿下夸奖。”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到无话可聊了,陆屏寻思这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呢,还不走?他忍不住开始旁敲侧击:“世子不回校场么?下午女子御马赛,八姐姐也会上场呢。”
严仞对陆蔷的名字没什么反应,反而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一旁伺候的秋水上。
秋水不禁打了个寒战。
严仞面露和善:“你们这里管午饭吧?”
秋水:“……”
严仞意有所指:“背了你家殿下这么一路,肚子都饿了,他却开始赶客了。”
陆屏:“……”
于是,苍篴院留了严仞下来吃午饭。
有外客在,平时没有规矩可以上案吃饭的宫人们全都屏退一旁,案上只剩下陆屏和严仞两个人。
严仞道:“明日步射别去了,在屋里好好养伤吧。”
陆屏黯然神伤道:“参赛肯定是不行了,好可惜。”
严仞不语。
陆屏补充道:“我的步射其实不差的,算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若是好好发挥入围复赛肯定没问题的。”
严仞点点头:“我相信你。”
陆屏不在意他信不信。他又道:“但明日我要去观赛。”
闻言,严仞笑道:“殿下想去看我比赛?”
陆屏不禁翻了个白眼,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自恋的人?他想看的是他哥。
一顿饭吃完,严仞似乎甚是满意,道:“殿下这里的嬷嬷烧菜手艺了得啊,位置离校场也近,这熟门熟路的,要不今夜我顺便留下来吧。”
陆屏气得放下了筷子。
严仞似笑非笑:“殿下难道不想我留下来么?”
陆屏面无表情:“我比较喜欢独自睡我的床。”
严仞道:“是嘛,我也挺喜欢睡你的床的。”
陆屏:“……”
他今日得连夜去东宫找陆景要一张新的软垫,非把严仞赶下床去不可。
陆屏准备去午睡,严仞便被达生送出苍篴院,正坐在廊下候着的宗昀赶忙跟了上来,出过门后穿过凉亭,严仞欲往南边走。
宗昀问:“主子,咱们是去校场看御马么?”
严仞道:“不去了,有什么好看的。”
宗昀道:“听说八公主在等着主子呢。”
严仞冷笑:“让她等呗,我可没说过我会去。”
自从进了白虎殿认识过陆蔷之后,这位公主殿下便有事没事来找他,今儿约他去这里明儿约他去那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蔷喜欢他。就这样了,皇帝竟也没什么反对的表示,是以整个启安城都在说他是未来的国婿。
本以为宫里有个九殿下暗暗恋慕他也就算了,还来一个八殿下,真是让人头疼。
对此,镇北伯府的宗嬷嬷曾问:“世子如何看八公主?”
当时严仞回答:“我以后是要去北疆的,陆蔷那个性子必定吃不了北疆的苦,陛下不会赐婚的。”
宗嬷嬷又问:“那世子喜欢八公主么?”
当时严仞哈哈大笑:“这世上就没有我真正喜欢的人!”
不过,相比起八殿下,九殿下似乎更有趣些,并不把爱慕放在脸上,而是常常欲拒还迎、以退为进,让人捉摸不透。严仞想。
宗昀在身后问:“不去校场,那我们去哪儿?”
严仞加快脚步道:“去趟白虎殿。”
文武校验开始以来,白虎殿便停课数日,平日里少了人烟寂寥无比,但严仞可以确定,那个与他互传书信的人一定会在书格子里放新的书信。而他已经两日没去了。
宗昀将书格子里的信封取出来,严仞坐到书案前亲自拆封展开。“留安”这个人依旧同往常一样写书批,写完之后回他的信。一听他说起文武校验,留安便自谦自贬了几句,说自己武验并不在行,恐怕很难出类拔萃,但一定会尽力而为。
宗昀磨好墨,严仞便提笔开始写。
宗昀看着信纸,还在猜留安此人到底是谁:“白虎殿二十余人,实在难以知道对方身份。听主子的描述,这人宁静守拙,应当不是三殿下四殿下等人,也不会是八公主。”
严仞道:“陆蔷没这个脑子。”
宗昀道:“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严仞看了他一眼:“不是。”
宗昀不敢说话了。
严仞懒懒道:“有可能是几个宗室的小王爷或郡主姑娘,这两日武验,倒是看到有几个打得不错的宗室子,以往在白虎殿里竟没注意到。不过是谁都好,早晚有一天能知道,不急。”
他折叠起这简简单单的一张纸,装入新的信封,让宗昀放回书格子里。而后出了白虎殿,出宫找傅轶玩。
他和傅轶、何新柏被人称为“启安三俊”,缘由便是经常聚在一起做一些哗众取宠的事情,吃酒也好,跑马也罢,有好的有坏的,既不是大家口中不学无术的纨绔,也不是大家心中的正人君子。
何新柏下午一定是去看女子御马赛了,严仞不想去,便被傅轶约了去灯影楼看灯影。傅轶叫的茶是顾渚紫笋,给严仞烹了一壶后,自己却喝起了桑落酒。
“你和那九殿下不是互相不对付么?怎么你今夜还要回他那里住?”傅轶惊得放下酒杯。
严仞身子往后仰:“谁说的我和他不对付?”
傅轶奇道:“难道不是么?白虎殿里人人暗地里都这么说,因他是如此蠢笨,你又如此优秀,他嫉妒你嘛。我看你那日同他大吵了一架,从此后便没怎么说过话。”
“……差不多吧。”严仞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便道,“但他并非嫉妒我,而是……”
“而是什么?”
严仞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一个皇子恋慕一个伯爵公子,传出去都是非常尴尬的事。他只好道:“关系没外人传的那么差,而且那小院子也住得挺舒服。”
傅轶笑道:“奇怪了,到底是有柔软的绢帛锦被还是有如云的美人娇娥,比你那伯府还舒服。”
绢帛锦被,称不上柔软,但也算舒服。美人娇娥?确实也是个美人……
严仞拿起茶杯,斟酌道:“主要是他手臂受伤了,院子里就那几个下人,照顾不好的,我得去看两眼。他那只手是写字的手,容不得有个差池。”
“那也不需要是你啊……”傅轶嘀咕。
他实在不解,喝了一口桑落酒后便转头去看台上的灯影。这灯影戏演的是《还魂梦》,正巧做到杜家小姐在梦中与书生后花园初见。
傅轶受不了了,指着那灯影戏批判道:“我就不信天底下有穷酸书生长成月亮一样的脸,还能让姑娘家一见钟情、相思成疾。我看国子监那帮书生都长一个样儿,挑都挑不出看得过眼的。”
严仞也不喜欢这出戏,道:“所以你带我来灯影楼做什么?”
傅轶将酒碗一放:“手痒了。走,咱上朔方营打架去!”
——————
远山文几:
夜来风冷,宜多添衣。承蒙企盼,厚谢!然愧于鄙愚才疏学浅,力有未逮,文不有墨,武不在行,恐难拔萃。见君字行温言,不甚感激,定全力以赴,不遗余力。君亦然也,伫候佳音。
留安谨拜。
【??作者有话说】
假期结束了呜呜呜呜……你们假期都玩了什么呀?我看了海,看了电影,然后就是打麻将和吃吃吃~
第16章 16 我是懂人情世故的
晚上,严仞回到苍篴院。院子里一片漆黑,他熟门熟路摸进陆屏的房间里,见床上的人早已睡熟,但书墙已经撤掉,床前地板上铺了新的床垫和被褥,是给严仞准备的。
他只得脱鞋,拉开被子睡到地上。
陆屏翻了个声,迷迷糊糊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严仞压低声音道:“要回的。”
陆屏问:“你喝酒了?”
严仞笑道:“就喝了一点。”
陆屏又问:“洗浴了么?”
“怕吵醒你,只擦了身子。”严仞说完,又低低笑了一声。
“笑什么?”
“殿下这些话好熟悉,寻常人家丈夫晚归,妻子也会这么问话的。”
床上的人沉默了,随后翻身:“……明日去太医院看看脑子吧。”
估计他是太困了,懒得计较,若是醒着指不定羞得脸色通红、怎么骂他呢。严仞忍着不笑得更厉害,轻声问:“手臂还疼么?”
“大多时候是不疼的。”陆屏咕哝道。
严仞知道他要睡觉了,便不再打扰他,自己和衣而卧。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床上仍有动静,像是陆屏把手缩进了被窝里,接着他在梦中补充了一句:“只是暂时不能写字了……”
还想着写字呢,先把伤养好吧。严仞想。
武验初赛持续了三天,复赛持续了三天,据说决赛也是三天。
只不过这些和陆屏没什么关系了。自从摔伤手后,他只出门看了一次陆景的步射,从此后只在待在书房里看闲书。由于无法写字,每每看着远山君写的书信,总是很烦躁。
斗武决赛那日,皇后和几个嫔妃、各家命妇都要去观看,按规矩,陆屏不得不去。
主亭的正座上坐着皇后,身边是皇后的弟媳,也是傅国公夫人、傅轶的母亲。这两人的感情向来很好,皇帝专宠肖贵妃,与皇后成了外人暗地里所传的貌合神离的帝后。皇后日常没什么事情做,见傅家人的次数倒比见皇帝的次数多。
陆屏原本坐在最边边的亭子里,却被太监带到了主亭,坐在皇后下座,傅夫人的对面。
皇后和蔼可亲道:“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陆屏恭敬道:“谢母后关心,再过几日便可以拆卸石膏。”
皇后点点头:“在这里坐下陪母后和你舅母喝喝茶吧,再看看你皇兄比武。”
她口中说出的“母后”和“舅母”总是带着很假的客套,但假归假,皇后还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与他没有母子之情罢了。
陆屏应声坐下,常年的习惯使得他全程不语,只安静听皇后和傅夫人谈话。正对主亭的斗武台上,陆景和严仞相对站立,陆景拿的是苗刀,严仞选的则是春秋大刀,双方蓄势待发。
严仞今日穿的是短式圆领袍,全身干净利落了些,重甲套在身上,和以前相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那套圆领袍穿在他身上闪着光,衬得人意气风发,若是换个人来穿,估计穿不出这样的气质。
陆景额前戴抹额,留着两条鬓发,随风飘动时如柳絮在春波中荡漾。
陆景率先挥刀上前,刀锋相交划出尖利的风啸,二人挥刀和斩落的速度相当之快,有时只剩下残影,每次交锋后的“哐当”声直击人心。严仞几次将长枪抵在陆景身前,都被及时奋力挡住踢开,而陆景每次挥刀,严仞却能巧妙旋身躲过,看得皇后锁起眉头开始担心。
最后,长枪矛头落在躺倒的陆景脸边,这局是严仞获胜。
傅夫人道:“儿郎们都长大了,差不多可以保家卫国了。”
皇后似乎松了口气,但称不上开心,只评价道:“严家公子平时看着不正经,这一身功夫倒是没有落下。景儿更喜欢读书,在武术上面确实不敌他。”
傅夫人便顺着皇后的话夸了几句陆景。
下一局是严仞对傅轶,双方亦是真刀实枪毫不互相谦让。最后,傅轶的方天画戟赢了严仞的春秋大刀。
傅夫人笑道:“我们家这个啊跟条狗似的,没事儿就出去撒欢,在家闲不住啊。不过别的不敢说,终究比不过太子殿下,就是这长戟能拿得出手,比他哥哥还略胜一筹呢。”
陆屏向斗武台上看去,傅轶上前抱了抱严仞,二人似乎低头说着什么,严仞抬起着左臂摇头。傅轶便虚扶着严仞走下台,宗昀等一干下人全部围了上去。
……他好像受伤了。陆屏想。
傅夫人也紧张起来:“严家公子是不是伤到手了?嗐呀,我们这小子真是没轻没重的!这可如何是好……”
皇后的神色淡淡的:“看起来不严重,只是皮肉伤。传本宫的话,让太医前去看看。”
“是。”
男子斗武结束,学政官宣布本次斗武终试魁首是傅轶,二甲是严仞,第三名是个武学营的弟子,而后头入围的七名考生中,世家子弟比武学营子弟多出一人,险胜斗武。
接下来是女子斗武。姑娘们选的武器大多是长剑、短刃或皮鞭,大多花拳绣腿,霍家姑娘的大刀在当中脱颖而出。
看着看着,皇后忽然有了精神,问:“那是哪家的姑娘?不像霍家的,看着眼生。”
陆屏看过去,见台上对决中占据上风的姑娘穿着简单的束身衣,手持双枪,起落之间干脆利落,尤其腰功和步行柔软灵活,十分熟稔。细看她的表情,眉宇之间竟没有武学人家的狠决与戾气,而是铺着微微的淡漠。
傅夫人看了看,道:“这是硕平王爷家的小郡主,大名叫陆清的。王爷今年才进京,娘娘没见过自然不认得。”
皇后“哦”了一声,道:“能和霍家的姑娘们分庭抗礼,已经很难得了。”
傅夫人又看向陆屏:“说来,陆清小郡主也是入了白虎殿学习的,九殿下应当认得吧?”
忽然被点名,陆屏只得坐正点头:“认得。”
他对陆清这个人有些印象。她坐在比陆屏还要边角的位置,平时不常与人说话,也不起身回答太师的问题,课业似乎也是平平,放在人才济济的白虎殿中,很容易便被人遗忘了。
陆屏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有次她望着大堂的屏风发呆,他只匆匆一瞥,便记住了她无神的眼睛。
皇后似乎没什么兴趣了,说要回宫歇息,便同傅夫人起身离了校场。
陆屏终于得以脱身,带着达生回到苍篴院,翻箱倒柜最后搜出一瓶拿得出手的外敷药散,对达生道:“这瓶药是之前皇兄给的,你拿着出宫去镇北伯府送给严仞,说给他疗伤用。”
达生接过药迟疑道:“严世子应该……不缺疗伤的药吧?他会收么?”
陆屏道:“他肯定不缺药,自然也有更好的药往他府上送。但前些天我受伤,他送了我一路,现如今他受伤了,我理应还这个人情的,总不能因为他不缺这点药,我便冷眼旁观毫无表示。”
达生恍然大悟:“奴才懂了,人情世故嘛。”
陆屏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他收不收用不用都无所谓,心意送到便行了。”
于是达生捧着药出了苍篴院。
严仞受的伤说严重不严重,说轻也不轻,手臂被傅轶一个戟头戳得皮开肉绽,幸而没有伤到筋骨,在校场上被太医简单上药包扎过后,出宫回到府里,重新清洗上药。
“这个傅二公子,下手可真狠啊。”宗嬷嬷看着伤口落泪道,“明日还有御马和步射,要不世子别去了。”
严仞正光着半边膀子,笑道:“其实不疼,我还能再拿枪抡两回呢,御马和步射不在话下。您先回去,让宗昀给我上药便行。”
宗昀去拿药,回来后带着赵管事。赵管事手里奉着个托盘,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外敷或内服的药。
“主子,这些都是上好的金创药,外头人送来的。”
严仞靠这榻背,手臂正被丫鬟用热水清洗。他闭着眼问:“哪些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