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里面有殿下写的字,万一被人偷看了……”达生还是不放心。
墙上槛窗外的阳光透过茜纱,在屏风上描摹出格外生动的波菱,陆屏指间一一触过上头的山水亭台,三两步跳上台阶,搅动起飞舞的尘埃。他回身,抬手挡住眼前的日光,朝达生笑起来。
“放心吧,没有谁会想看我的字的。就算有……”他放下手,将日光盛进眼底,“那也是红叶题诗的缘分,不可多得,我敞开大门扫榻相迎,让那人看个够又何妨呢?”
陆屏笑得灿烂,达生有那么一刻晃神,仿佛屏风上在林道中独行的活泼少年活了过来,跑出了画。
等他回过神,陆屏早已跑出了大堂。
“殿下去哪里啊?”
“去皇兄那里!”
陆屏到了习武场,见鼓虽然早已敲过,但陆景仍旧在上课。
他躲到凉亭底下,看远处的陆景在太傅跟前一遍又一遍练着剑法。带着剑穗的长剑在他周身和手腕间灵巧地翻滚,衣角随之翻飞,意气飞扬。
等了许久,宫女递上汗巾,武课才算结束。陆景拜别了太傅,朝凉亭这边望过来,招手。
陆屏兴冲冲跑过去喊:“哥!”
陆景微微一笑:“回我宫里一起用晚饭吧?”
陆屏问:“哥不用去陪母后么?”
“母后今夜要陪父皇。”陆景正想一把揽过陆屏的肩膀,忽然顿住,道,“你瞧我这一身汗,等会回去我先洗个浴,你饿了的话先吃。”
陆屏摇头:“我等你。”
天色渐暗,东宫的烛架点上蜡烛,安仁殿的宫人们已将菜全部上齐,陆屏跪坐着边等边看考册,等到陆景洗浴完穿着一件薄衫过来坐下,两人才动筷,边吃边聊起今日的朝事。
“今日早朝,谏院又在弹劾世家,说要取消世家的荫封之制。朝中声音太大,今日父皇便去了母后宫里用晚膳,也算是表了态。”
大晟立国至今,各大世家靠子弟世袭已绵延近两百年,依旧鼎盛不绝。皇后姓傅,傅家是世家之首,且是如今在朝人数最多的世家,肯定首当其冲成为言官的矛头。
陆屏皱眉:“以往朝中士党虽有不满的声音,但应当也没那么激烈吧?最近是……”
陆景叹了口气:“有言官参奏,上月七夕傅家二郎和何家三郎在平康坊斗楼撒钱,挥金如土,还有严家……严世子虽然没有撒钱,但也时常在各坊间花天酒地,清流百官皆颇有微言。”
陆屏沉默片刻,道:“傅小公爷御前护驾兢兢业业,何丞相在朝多年恪尽职守,严将军更不用说了,北疆多苦啊。只可惜年轻一辈被抓住了把柄……”
令人唏嘘。
陆景又道:“说起来,那位严世子虽然为人放荡了些,但在白虎殿这些日子下来,不难看出他五经六艺方面没有落下,还是出类拔萃的,甚至有些……特立独行。”
陆屏听了,冷哼:“何止放荡了些,简直是人面兽心。”
陆景抬眼看他,忍俊不禁:“外头都传你俩不对付,看来果真如此。”
陆屏疑惑道:“怎么不对付?”
“说是他看不起你愚钝,你看不惯他高傲。”
“……差不多吧。”
陆屏不想再提起严仞这个人,见陆景吃得差不多了,于是拿起一直放在脚边的考册,双手递上去:“哥,给你看看这个。”
陆景接过去,就着灯烛细细看。陆屏双手支着脑袋趴过去,端详烛火之下考册上斑驳摇曳的影子,周遭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
末了,陆景放下册子,眼底映出欣慰:“文章写得不错,若是老师亲自评定,应当可以拿到二甲等。”
陆屏喜上眉梢:“真的吗?”
陆景又道:“但若是我评定,便是一丙的水平。”
“哪有那么厉害?”陆屏眨眨眼,“哥,你跟我说说还有哪些不妥的地方,我回去修改再誊抄一遍给你看。”
于是陆景叫人撤去吃食,换上笔墨纸砚,在考册上圈画出一些观点,一边跟陆屏讲其中如何修改,再用何种典故以扩充,使文章更加结构完备。夜幕降临,烛火下的影子更深。
最后,陆景叹了口气,唤道:“留安。”
“嗯?”陆屏抬起头。
陆景脸上浮现出愁容:“这么久了,我还是不理解。”
陆屏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听陆景慢声细语道:“你为何要藏拙?明明老师说的你都懂,甚至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但每次问答你都装作不知道,每次小考你都写两份截然不同的考册,并且居然……”
陆屏:“居然什么?”
陆景哭笑不得:“居然还有能力让老师回回给你倒数第一。”
陆屏笑得趴在案上,陆景眼底也荡出笑意。站在远处侍立的宫人不知谈话内容,只以为太子殿下被九殿下荒唐的课业逗笑,而九殿下撒娇瞒混,引得太子殿下急忙挪开案上的灯,怕九殿下被烫着。
笑罢,陆屏闷声道:“哥,我不想被别人看到。”
陆景注视着他:“什么?”
“我希望以后的生活是这样的,别人不需要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想努力便努力,不想便不想,自由自在,且我就算不努力也能一直平平安安的。”陆屏蹭了蹭陆景的衣袖,“再说了,不是有你在嘛!”
陆景微愣。
陆屏小声道:“哥,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陆景微微笑了,无奈地摇头。
陆屏不能在东宫留太晚,达生回到苍篴院给他送来一件披风后,他便告别陆景,一路往苍篴院回去。
白露过后,夜晚的空气比白日冷得更多,道旁的草丛中凝结着不少水珠,寒气逼人。达生在前面提灯笼,陆屏在后头裹紧披风,回想起陆景问他的话。
他没有表字,“留安”是陆景私底下给他取的,只有在无旁人的时候陆景才会这样唤他。
按大晟传统,平民男子必须在及冠之年以前取字,而王公贵族大多在九龄左右便已经取字。但陆屏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待在黎山园,没有出过园子进入过内苑,因而没有人给他取字。
黎山园是修筑在黎山上的皇家避暑园林,皇帝偶尔去一次临幸一个宫女,倒也正常。陆屏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下被生下来,名义上是九皇子,却被关在园子里八年之久,只有两三个下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一个上了年纪的王嬷嬷,三个与他同龄的小宫女太监,达生、秋水、至乐。
他第一次见陆景是在某个夏日的夜里,穿着月白色圆领袍的少年承盛月光翻墙而过,稳当地落在草丛里,吓坏了正在月光下读书的陆屏。
陆景告诉陆屏,他是随宫里春狩的队伍一道来的黎山,晚上偷偷跑出来玩,阴差阳错地闯进了这里。陆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紫金冠红抹额,身上长穗宫绦琳琅满目,还以为是天上的月亮里飞下来的神仙。
陆景问:“你怎么在这里看书,对眼睛不好。”
陆屏回答:“这月光亮得很,看书刚刚好。”
陆景问:“为什么不进里屋点灯看?”
陆屏回答:“没有蜡烛,油灯的油也快没了,得省着点用。”
陆景沉默下来。他挨着陆屏一起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抬头看了许久的夜空,忽然侧头好奇道:“你看的什么书?”
陆屏把封面翻给他看,是《三字经》。
“你多少岁?”
“八岁。”
别人六岁读《三字经》,陆屏八岁才读,陆景一问他,才知道他只有这一本书,两年来反反复复读的也就这本。
陆景一时好奇,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如实回答。
陆景的脸色瞬间变了:“你姓陆?”
陆屏知道他的姓氏与众不同,他的父亲是国君,但年幼的他尚且还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被遗弃在黎山园的荒院里。他只看见陆景的表情由一开始的和颜悦色转为郁郁寡欢,黯淡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为陆景送别,临走时陆景留下一句:“明日有空我会再来一次。”
第二日夜里,他果真来了,还带来了一布袋子的书,什么《百家姓》《千字文》,还有《小学绀珠》。陆景一本一本地给他介绍,还教他看书识字的方法,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陆屏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回答名字,只愉快地道:“你可以唤我哥。”
从那以后,陆屏有了可以看的书,每日闲时都如饥似渴地细细琢磨书上的内容。陆景来看望他的次数不少,他也是从那时起才明白,原来黎山离皇宫不远,骑马半个时辰便能到,并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父皇也并不是因为路途远才不来看他。
陆景大多时候都是晚上偷偷来的,有时带了好吃的食物,有时带了新的书和笔墨纸砚,有时带了有趣的玩具。他每次来都很开心,教完陆屏识字之后便开始教他玩游戏,两个人玩累了便斜卧在院子里的台阶上。
台阶已经年久失修,嵌着崎岖不平的空洞,卧上去实在是膈应,但两个人却可以躺上很长时间。
陆屏观察到,即使陆景平时很和蔼热情,但看向夜空的时候,脸上隐隐有忧愁的神色,似乎是藏着什么心事。
他不禁追问,陆景到底叫什么名字。
问得多了,陆景才回答他,自己是大晟的太子,是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姓陆名景字仰之。
陆屏很茫然:“我没有表字。”
陆景沉默着。
陆屏又心酸道:“而且我这名也起得不好。”
“哪里不好?”
陆屏快要哭出来了:“哪里好了?屏有屏风、屏蔽、遮挡之意,取这个名字的人大约是想将我拒之门外吧。”
四周寂静得只剩虫鸣。
半晌,陆景敲他的头:“你还未学过《说文》,就自己想当然了?屏字虽然有遮挡之意,但取用人名寓意屏蔽灾祸遮挡厄运,留下的都是平安喜乐,是个祥字。”
陆屏似懂非懂:“是么?”
“你既没有表字,我是兄长,理应担负起为你取字的职责。”陆景想了想,“这样,我为你取字‘留安’,你可愿意?”
往后,他便叫做留安了,陆留安。
这个字别人都不知道,陆屏把它当作他和陆景之间的秘密,除了陆景,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唤他。包括之后他被带回皇宫,父皇也完全不记得他还未有过字,大概到了弱冠才能记起来吧。
那时陆屏总是对陆景道:“院子的门一直锁着,我没办法出门,想出去只能爬狗洞。”
陆景听了,便会信誓旦旦地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踢开那扇破门来救你出去。”
陆屏想象着那个画面,更觉得陆景就像个神仙。
他清晰地记得,两个月后的某个大白天,陆景终于一手推开院子的门欢欣雀跃地跑进来,出现在陆屏面前。
“留安,母后终于答应我,找个机会向父皇请求把你带回宫里。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在母后宫里生活,吃饭读书,不用再在这里住下去了!”陆景道。
果然,陆屏等到了那一天。
皇后娘娘长着一张酷似陆景的脸,眼里的慈祥和蔼与陆景如出一辙,只不过多了一抹疏离。她让他叫她“母后”,他乖乖地叫了,但他也隐隐知道皇后只是因为陆景才答应收留抚养他,实际上他们之间毫无母子之情。
再后来,他也见到了威严的父皇,预料之外的,父皇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眼神和看旁边的太监一样随意。
在皇后宫里生活,虽然陆景处处关心照顾陆屏,皇后和宫里下人也无微不至,但陆屏时常感觉宫里的地板冰冷得只窜心头,随处都空旷得令人害怕,毫无温度。他在这压抑的空气中幸福又小心翼翼地生活了三年。
陆景到了束发之年后,正式搬进东宫,陆屏也没有理由再在皇后宫里住下去,索性主动请求搬到苍篴院,那片自己无意中发现的种满竹子的小院。
“殿下,到了。”
达生的声音将陆屏从回忆中带回来。
板门吱呀一声开了,秋水和至乐都在等着他,说热水已经备好,赶紧洗浴上床休息。
陆屏解下披风,拍拍上头的露水,笑道:“夜里越来越冷了,以后还是少出门好。”
“夜里越来越冷了,以后主子出门带件披风吧。”宗昀说道。
严仞低头凝视着前方的鹅卵石,道:“一介武夫,难道怕冷不成,以后上阵打仗,边关的秋天来得更早,风可比这个冽多了。”
身后的宗昀道:“主子没去过边关,怎么知道边关的风是什么样的?”
严仞似是数着鹅卵石出神了,半晌才哈哈地笑道:“我梦到过的。”
天将要暗下来,皇城的城门已然落锁,侧门却还可通行。在禁军校场耽搁了一些时辰,严仞接近申时才下值,又忽然想起随行马匹上的书还未卸下来,未免带一路来回,只得折回去白虎殿放书。
“宗昀,快点。”严仞加快了脚步。
白虎殿殿门上镀了一层余晖,宗昀拎着书匣子放到书案上,只听屏风后头呼呼地响着穿堂风,严仞三步并做两步跳下台阶,挪了挪那架屏风,止住了声响。
整个书柜只剩下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格子空着,只有严仞一人忘了放书。
而那个空格子的旁边则虚掩着门,里头的宣纸被风吹得略微杂乱,其中几张滚落下来,散落在门外的地板上。
“谁的东西掉下来了……”宗昀弯腰去捡。
严仞也蹲下来,颇有兴致地拈了一张看上面的字,忽然顿住,“咦”了一声。
宗昀问:“怎么了?”
严仞道:“这不是宋老布置的课业。”
他只看一眼便下了定论,但仍无法确认是什么,索性摊开宣纸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看,最后笑了:“有趣。”
“字并不怎么好看,却笔锋端正,看得出内心虔诚。”严仞盘腿坐下来,开始念上面的字,“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
宗昀沉默了:“属下听不懂。”
严仞解释道:“这句话出自《南华经》,这本杂书虽称不上禁书,但里头的内容大多离经叛道,与正统背道而驰,不利于修身齐家与治国,多少年来被文人学子诟病抨击。这书里的字居然出现在白虎殿的书格内,不是很有趣么?”
宗昀见严仞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兴意,连连摇头称奇,就像发现了新陆地一样。宗昀不禁问:“您的意思是白虎殿的学生里有人搞旁门左道?那这句话主要讲的是什么?”
“这个太有意思了。”严仞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捧起宣纸,端详着上面的字,“这话说的是,富贵人家的屋梁和棺椁都是用上好的树干做成的,它们之所以遭到砍伐是因为它们生来有用,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夭折。相反,如果是歪歪扭扭、裂口盘旋的大树呢?”
宗昀立刻道:“那肯定是不能用来做什么的。”
严仞点点头:“不堪大用,所以能够在深山里活至上百上千年,甚至被奉为神树,颐养天年。”
宗昀一时不懂,表情有所迟疑。
“伐木的匠人嘲笑这上百年的大树无用,却不知这本是大树为了免遭苦难而故意寻求到的自保方法。它为了寻得无用大道,苦心孤诣多年才成功,世人不懂它,它也拒绝让世人懂它。”
严仞说完,畅快地笑了两声,继续捡起剩余散在地上的纸张,津津有味看起来。
宗昀思考片刻,摇头:“怎么能这样想呢?人生下来若与众不同,那必定要为自己谋一番出路才行。”
严仞挑眉,指着那字册道:“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写这句话的这个人啊,要么是真正大智若愚明哲保身,要么就是真正的懒虫为自己找借口。”
宗昀越想越不对劲,问:“世子,你也看过这南什么经?”
严仞一时被揭穿却并无所谓,光明正大的:“看过,谁小时候没个猎奇心理。看完之后人废了一段时间,才幡然醒悟。”他拿过另外一张纸道,“你看,这个人还写了书批,倒挺诚心的。”
宗昀看过去,只见纸上大字写的是正文,正文之后还有几行小字,上头写道:
“不光各司其职谓无为,不司一职也谓无为,是故无为而为,无用之用,是乃大用。嗟乎物外神人以此不材,吾穷此生叩寻之。留安。”
“留安?”严仞的目光停留在最后的署名上。
他看向宗昀:“留安是谁?”
宗昀也看着他:“不知道啊,没听说谁叫留安啊,主子你也不知?”
严仞盯着最后那两个字默不作声,许久才回过神来。
“别人学儒他求道,在白虎殿内如此别开蹊径,必定也不会让旁人知道。”他沉思着道,“这个人满腹心思,才华必定不浅,但过于消极避世,有时不是一件好事。宗昀,准备笔墨纸砚。”
宗昀不敢相信:“主子要做什么?宫门快落锁了。”
“很快。”
纸便铺在台阶的地板上,虽然不平整,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宗昀马不停歇地加快研墨,严仞想了又想,提笔沾墨,写下第一个字。
清风穿堂,扫着宣纸。
鼓楼的鼓点敲了五下,严仞顿了顿,在末尾写下几个字——“顺颂秋安,远山谨拜。”
写罢,他将笔墨从头到尾吹了一遍。宗昀急忙收拾起工具,整理后尽数塞进最后那个书格子里。
“主子写的是什么?”
“写点心里话。”严仞开玩笑道,将纸折得方方正正,连同方才那些抄纸叠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放回原来那个没有上锁的书格里去。想了想,他又将人家的砚台取出来,堵上了门缝。
出了白虎殿,长靴磨在路上呲呲地想,宗昀道:“主子,你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严仞哈哈地笑,低声自言自语:“也算是遇到了半个知己。”
闻言,宗昀道:“所以这留安到底是谁?需不需要属下明日去打听打听?”
“不必。”严仞摆手,“他不留本名,原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是谁,我贸然拿人册纸窥人内心,已是冒昧不敬,现在又留了字条,保不定人家看了生气呢。万万不可再去问人家到底是谁了。”
宗昀问:“主子就不好奇么?”
二人骑上马,朝皇城门口小跑而去。严仞咧嘴笑着,看着宗昀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早晚会知道的。若是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了,倒没了乐趣。”
宗昀仍旧不懂。
但马已经驰远,留下一抹翻飞的潇洒身影。
翌日,白虎殿的太阳依旧从东升起。
宋思源没什么上课的兴致,课堂上讲了两句之后便放下书,道:“最近陛下正为朝中世家荫封之争的事烦恼,我虽早已不在朝为官,但事关社稷,诸生也都是以后要荫封的世家儿郎,今日便将此事拿出来议一议。”
整个大殿开始交头接耳,似乎对这个议题有不少想法。
大晟自开国以来,所有文武功臣都被授予丹书铁券和三六九等的爵位,逐步绵延至今,已是启安城内约定俗成的上四门傅、何、宋、严和中四门霍、唐、刘、李,这几家子弟成年后皆可在朝中受封个一官半职,不用与清流和平民一同竞争科举。
宋思源缓缓道:“今日畅所欲言,各位觉得,该不该取消荫封之制啊?”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陆放站起来,朗声道:“学生觉得应当取消荫封之制。按我说,荫封早该取消了,凭什么那些人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按着祖上的功绩得享高官厚禄,祖上的功劳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白虎殿内的学生除了皇家和宗室子女,剩下的都是世家,听了这话当即脸色变了。
折扇一拍,何新柏站起来反驳:“这是什么话?太祖皇帝当年征战南北,是各家先辈随驾出生入死,血河里拼来的大晟江山,理应得此尊荣。太祖开国定下的制度若是违背了,岂不是失了国本,寒了各家先祖的心?”
他这话说完,霍唐刘李各家的人纷纷站起来应和,站在何新柏这边驳斥陆放的言论。
等声音渐渐小了,陆执终于起身,端着脸漫不经心道:“如今世家大族官员占京官总数已然过多,而这其中大部分人犹如栋梁里的蛀虫,占着丰厚的俸禄却不做实事,霸着良田却不体恤百姓,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若是将世家的荫封都取消了,便可整肃朝纲,于国是件好事。”
陆放和陆钊等皇子带头鼓起掌来,殿内每个人的表情各异。讲席上的宋思源一言不发,没有要停止讨论的意思。
陆屏见前方有个高大的身影站起来,正是傅轶。只听傅轶道:“此言差矣。为国效力两朝的宋老,京中禁军统领的家父,就连戍守北疆的镇北伯将军、常年吹海风的定东伯霍氏,这些都是受荫封领职后廉洁奉公一清如水,各家历代无不为朝廷尽心尽力。三殿下所说的‘大部分’,未免夸大其词了。”
“傅二公子莫要动气,取消荫封又不是不能入朝为官了,世家子弟和寒门平民一视同仁,一道参加科举考试,考过了才能授官,不是挺好的么?”陆执笑吟吟道。
双方一时争执不下,大殿内的声音越来越吵。
宋思源冷眼看着大家东争西吵,最后示意都静下来,道:“太子殿下,你是不是有话要讲?”
大家才发觉陆景好像一直都没有张口说过自己的观点。
陆景笑了笑,起身禀道:“三弟四弟说的没错,荫封之制确实有积弊,但这是太祖定下的制度,贸然取消更说不过去。谏院所论根本在于该不该要求世家参与科举。学生认为,或许可以单独设立一套面向世家的考核选拔体系……”
“太子说得简单,那这套考核应当比科举难呢还是简单呢,几年一考,一考几人……”
陆屏握着毛笔,看着前面的人起身了又坐下,坐下了又起身,互相不赞同对面的言论,尤其是陆放和何新柏,争论激烈之时唾沫横飞,场面相当搞笑。
陆执和陆放的母家出身士党清流,自诩高贵,自然看不起堂上的这些世家子弟,在他们眼里,堂上这些世家之辈全都是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不配袭爵或者荫封,尤其陆景母家傅家是何等权势,更是成了此次争论的矛头。
场面争得稍累了,陆屏才看到旁边的人缓缓站了起来。
严仞坐在最后一排,但他一起身,却不知觉吸引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
只见严仞在众人的注视下轻轻一哂,便看向陆执:“三殿下方才所言不可一概而论,无论是荫封的世家子弟还是考取的寒门平民,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大有人在,科举选得了才能,却筛不去道德。与其以偏概全抨击世家,不如问问吏部是怎么做的,考核是否严格,结果有无瞒报,是否徇私舞弊,才是重点。我一介学武的莽夫都明白这个道理,几位殿下怎么就不明白呢?”
说完,严仞出乎意料地侧头看向陆屏,咧起嘴不怀好意地笑:“九殿下觉得呢?”
“啊?”陆屏的眼神瞬间由空洞变得聚焦。
其余人皆转过头来看陆屏。
陆屏回过神,起身向宋思源道:“学生未曾想过这么深奥的事,也不懂其中利弊,所以不知道。”
闻言,陆执投来鄙夷的目光,陆放“切”了一声,陆蔷掩嘴嗤嗤地讥笑,严仞眼中神色意味不明。
陆屏也是服了,这辩论本就不关他的事,这严仞还故意把他牵扯进来。
他想了想,补上一句:“我觉得大家说的都有道理。”
严仞:“……”
宋思源挥手让所有人都坐下,自己起身踱步道:“我知道你们都各执己见,在座的世家儿郎也自认为不比寒门学子差。”接着宣布,“陛下打算让礼部在中秋之后办一场文武校验,由白虎殿做头招揽所有世家,和国子监比文验,与武学营比武验,设三甲与数名进士,看看世家与寒门到底哪边得彩的多,高下立判,自然见分晓。”
宋思源说的文武校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入秋之后本来大家伙都恹恹的,本便被人嫌弃世家无能,一听说要比赛,瞬间起了斗志。何新柏打算约几个世家子弟从明日起便苦学功课,问严仞要不要一起。
严仞没说什么,下了堂后时不时往陆屏身上瞥。陆屏没有理他,兀自端坐着写宋思源留的课业。
等严仞走后,人也差不多走光了。
陆屏才把课业收起来,交给达生道:“把它们都放书格子里,再把我前几日留的那几张书批拿过来。”
达生再回来时,手里拿着的册纸好似多了几张,陆屏掂了几下就看出来了。他蹙眉翻开一看,里边夹着两三张多出来的别人写的书册。
整体一看,那字迹恢宏大气,飘逸自在中又在笔锋转弯处带着独特的章法,而开头前几个字便是“冒昧致书,展信舒颜”。
陆屏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达生,有人看了我的书批。”
达生凑过来看:“谁呀?”
“他还给我写了一段呢,看这长篇大论的,怕不是打算骂得我狗血淋头吧?”陆屏一边乐得自嘲,一边数了数,一共三张。他有些迫不及待,从第一张开始看起。
“善哉!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君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夫以为知者争之器也,名者相轧之故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念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舍不得似的停下来:“这人……”
达生不识字,茫然地看着他。
陆屏抬头,眼睛里头亮着几缕亮光,倒映在眼底的日光的晕影都显得神采奕奕。他笑道:“这人好像是个知己。”
达生在旁看到他继续捧起纸,津津有味往下细看。
最后,陆屏看向前方空荡荡的大堂高台,双目神采奕奕:“他居然知道我读的是什么书,想的是什么,却不觉得我离经叛道,反而还与我讨论起来了!”想了想,他又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哪有他说的这么好,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夸得我都不信了,这是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