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谈不成生意,也不想多留, 直接婉拒宋父的留饭邀请,捏着帕子回家去。
周自言假装不知道宋豆丁的偷听行为, 将主簿告诉他的话转达给宋家哥俩,让他们俩这几天别乱跑,免得错过知县大人的消息。
宋豆丁一听能去和知县大人一起吃饭,乐得差点找不着北。
宋卫风只淡淡点头,表示知晓。
虽然这顿饭是知县宴请, 但他们作为宾客, 该有的礼仪和表示却不能少。
但是宋家一辈子都只和商户打交道, 何时与知县大人相处过?
他们根本不知道面对朝廷官员,该送什么样的东西,该用什么样的态度。
太平常, 难免被说不敬大人。
太尊敬吧,反倒失了读书人的气节。
周自言只好挽起袖子, 免费帮哥俩紧急培训面见官员的利益。
宋父则按照周自言给的礼品单子, 去准备三人要准备的礼品。
宋父为了表示感谢,没要周自言给的银子,只拍拍周自言的肩膀。
大掌厚实温暖,充满关切之意。
周自言明悟宋父的意思, 一片谢意都放到小小作揖礼中。
五天后,知县大人的请帖果然送到各户通过县试的学子家中。
为了庆祝县试的顺利结束, 知县大人于后日傍晚,宴请各位通过县试的学子。
地点就在衙门里。
宋父自从知道要面见知县大人,就和打了鸡血似的,忙里忙外。
不仅天天从外面往家里搬各种礼品,还叫来几位绣娘,专门为要去宴会的三人缝制新衣。
绣娘得知是要为三位读书人缝制新衣,其中一位还是本次县试的案首,当即决定拿出看家本事,无比要让三位小郎君风风光光的去面见知县大人。
周自言被绣娘们安排着量身段,宋父在旁边不停点头。
此情此景,周自言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宋父第三个儿子。
若是能有一位这样的慈父,倒是也好……
到了吃宴这天,白日还是万里无云,到了晚间却开始渐渐堆积云雨。
不出一炷香时间,天上飘下淅淅小雨。
雨幕细密,打湿白泥围墙。
虽然下了雨,可现在已经快步入三月份。
不见昨日冬寒,唯有融融春风,送来洋洋洒洒的春意。
几人赶着时间进入衙门后院。
院中早已支起风雨棚,四根立地大柱牢牢支撑,谷黄色大棚悬于顶上。
棚下正摆着十几条长条案,看位置安排应当是二人一桌。
随行的小丫鬟将周自言引去前排一处位置。
另有一个丫鬟带着宋卫风去到另一处位置。
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本次宴会还宴请了各大书院的山长。
所以凡是出自书院的学子,都要坐到山长附近。
像周自言这样自学成才的,则坐在对面。
所以很巧,周自言的正对面,是马鸣书院。
第一排的位置尚空着,估计是留给马鸣书院院长的。
从第二排开始便是马鸣书院的学子。
宋卫风到的早,便坐在第二排第一个位置,与周自言隔着一条走道相望。
宋豆丁一次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害怕给夫子和哥哥丢人,刚一坐下便立刻僵直身子,一动不敢动。
周自言也摆袖放于桌上,安静等待。
没过多久,宋卫风旁边坐下了曾经见过的叶朗,叶学子。
看来这位叶学子也通过县试了。
紧接着,和宋卫风有仇怨的谢金玉也来了。
谢金玉一进来就看到宋卫风和叶朗,直说晦气,坐到离他们远远的位置。
至于王大在哪,周自言寻了一会,没找见,也就算了。
人渐渐变多,却无一人交谈。
只有小丫鬟们端着一盘盘吃食,走过长长的走道,为各位学子送餐。
雨帘打到风雨棚上,砰砰作响。
空气中也逐渐开始弥漫一股雨后的泥土清香。
摆到最后一道菜时,八位书院山长姗姗来迟。
整个县共有八家书院。
除去马鸣沟的三家书院,其他小镇还有五家书院。
只是这些书院,不仅书院小,师资力量也有限,本次县试竟没多少人通过。
所以几位山长虽然来了,身后却空无一人。
教学几载,无人过线。
几位山长独自坐在条案后,虽为山长,却有无限不得志的孤独。
只有马鸣沟三家书院,山长身后还有几位学子。
其中当属马鸣书院的山长,身后人最多。
周自言数了数,马鸣书院本次县试竟然通过了八个人!
这对于一处小镇来说,实属不易!
马鸣书院的山长怕是也知道自己书院的成绩,坐在学子前面,脸上带笑,似是很满意。
而他左边的位置,坐下的却是廖为安。
是了,廖为安师从林范集,自身也极有学问。
知县大人不可能不请他。
所有人都坐好后,钟知县带着主簿、县丞,与教谕缓步而来。
众学子赶忙站起来作揖,“知县大人。”
“坐吧,都坐吧!”钟知县背着手点头。
钟知县停了两步,对另一个人相邀。
周自言这才发现原来三人里还有第四个人。
第四个人头戴四方帽,面黑,却俊秀。
看年纪似乎与廖为安差不多大,对钟知县的邀请点头自谦。
推拒几回后,最后坐于钟知县左手边,正侧身与钟知县交谈。
坐席上,以左为尊。
这人身穿淄色曳撒,步履幅度大,坐姿挺拔,明显是练过的。
而且坐在钟知县左手……想必身份地位要高于钟知县。
周自言算了算时间,三月份,差不多是各地提刑按察司派人巡察的时间。
大概是提刑按察司的人,过来考察钟知县政绩。
待那人抬起头来,周自言刚一看清他的面目,却瞬间低下头去。
夭寿了,竟然是个熟人!
果然,钟知县朗声开场,说完开场白后,介绍身边这位不认识的大人,“诸位学子,这位是提刑按察司的陆明学,陆大人。此次听闻本县县试通过了三十余人,特来为各位学子贺喜。”
学子们又一次站起来,作揖行礼,“多谢陆大人。”
周自言作为前排的学子,也不得不站起来,直接与那位陆明学四目相对,“多谢陆大人。”
陆明学原本还在点头,一与周自言相视,立刻像被卡住脖颈的鸭子,动弹不得。
他是本地的巡察,偶尔听过马鸣沟的周夫子大名。
此次过来,就是冲着这位案首来的。
只是这位周夫子……怎么、怎么和京中那位大人用着同样一张脸……
周自言无奈地扯起嘴角。
陆明学到底老练,只一瞬便收好表情,状若无事。
道完谢,大家将将落座。
钟知县叫住周自言,向陆明学介绍道:“陆大人,这位便是本次县试的案首,马鸣沟周自言。”
“陆大人。”周自言在这种可能掉马的时刻,反而不慌了,他态度清飒,不卑不亢,“在下周自言,现在是巷子里一小小夫子。”
周自言用的自然是学子作揖礼。
可陆明学只要一看到周自言那张脸,就立刻坐立不安。
太有杀伤力了。
陆明学左右手不知道放到哪里才好,只能交叠相握,“原来这便是本次案首,不错,甚是不错。听说本次县试还通过了一名小学子?是哪位啊?”
钟知县不用搜寻,直接在周自言旁边找到正襟危坐的宋豆丁,笑着把宋豆丁叫起来,“陆大人请看,这便是本次县试最小的学子,马鸣沟宋家宋镇声,年仅七岁。”
钟知县笑意满满。
周夫子与宋镇声,现在都是他治下的骄傲。
宋豆丁立刻像弹簧一样弹起来,“陆……陆大人好!”
天呐,比知县大人还大的官,他可得好好表现!
笑容,一定要带上大大的笑容!
宋豆丁穿着柿红对襟长衫,外套褐色无袖比甲。
比甲上团圆鱼纹活灵活现,配上宋豆丁合不拢的笑容,直叫人甜到心里去。
陆明学觉得这小孩子甚是讨喜,“哦?!果真是小学子啊。”
继而发现这个小学子与周自言坐在一处,又多问了一句,“他与案首的关系是?”
周自言摸了一下宋豆丁脑后的小揪揪,“禀大人,宋镇声是周某的学生。”
宋豆丁仰头笑笑。
陆明学脊背挺直,好像明白了什么,“……难怪、难怪……”
难怪七岁就能考县试了!
周自言:“……”
陆大人,你不要自己胡思乱想啊!
廖为安则在一旁折扇挡脸,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位小陆大人,他也曾在庆京省见过,没想到又能在马鸣沟再相遇。
妙缘,真是妙缘啊!
不过,这对于想要隐瞒身份的周夫子来说,大抵是孽缘了。
酒过三巡,闲话渐落。
钟知县叫来随场侍候的丫鬟,将提前准备好的印本发了下去。
每场科举通过的考生,他们的答卷会被官府统一印成印本,流于各大书舍,供其他读书人选阅。
这是科考结束都有的惯例。
于公是为了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于私是为了考生本人涨名气,成名士。
所以并无学子不满。
周自言翻开印本,这印本第一页,斗大的字迹写着‘马鸣沟周自言’六个大字。
上一次有这样的印本,他用的还是原身的名字,现在印上自己的名字了。
周自言指尖摩挲墨痕,分外怀念。
原来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上面,是这样的感觉。
宋豆丁翻了好几页,终于在中段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哇……”宋豆丁小心翼翼的反复翻页,怎么也看不够,“夫子,原来我的名字印到本子上,这么好看啊……”
‘马鸣沟宋镇声’,只有六个字,却叫宋豆丁看得心潮澎湃。
他真想让这六个字,能一直印到会试,乃至殿试!
钟知县看着印本,感慨道:“陆大人,这位周夫子思维之妙,难以言说。其胆量,也实为大胆。你瞧他这几场写的阐述,竟从四书理论,联系到家国经济与读书的关系。”
钟知县判卷子时,见过太多花哨无实物的内容。
再要不然就是溜须拍马,无病呻吟。
唯有周自言的卷子,让他眼前一亮。
周夫子在头场时写得还留有余地。
可后面几场覆试,一番比一番尖锐,最后直接点出‘唯有读书,方能自救’的概念。
他用词犀利,典述清晰,从格式到落款无一处错漏。
但凡稍微改改其中个别用词,就能直接当成一份奏折呈上去。
此前寂寂无名的一名小夫子,能有这等笔力和胆识,实在难以想象。
陆明学只翻看了周自言的卷子,粗略看了两眼,便笑了。
“钟知县,这才哪到哪。”
从卷子上不难看出,这位大人还收着力呢。
谢金玉捏着手中印本,愤恨又怨怼地看着周自言。
“……上天不公,不公!”
先前因为周自言的一番话,谢金玉的事迹被闹到廖掌院那里。
从那天起,他便禁足家中,直到县试前一个月才放出来。
被关起来的那几个月,谢金玉只要一想到被山长和掌院批评的场景,就犹如万虫啃咬。
若不是出不去,他早就将这个周夫子砍杀八百遍!
可这位周夫子,竟然还能考到案首,他凭什么!
自己自小便跟着夫子学习,后又有大儒教导,最后案首却是一个从来没听过的人,上天真是不公!
“知县大人。”谢金玉起身,恭敬作揖,“在下马鸣书院学子,看完案首之作,心中思绪万千,想与案首好好讨教一番。”
钟知县办这个庆功宴,除去庆功,也有让诸位考生互相交流的意思,自然欣然同意,“只要周夫子愿意,那便请吧!”
在场学子一听,可以与案首之人讨教,立刻竖起耳朵。
廖为安暗道不好,出来打圆场,“这才什么时候,大家都在乘着酒兴吟诗作赋。二位探讨自然要选个安静的地方,改日,改日吧!”
他知道谢金玉与周自言的矛盾,一眼看出谢金玉这是私仇所致。
这等睚眦必报之人,若是闹出什么乱子,最后名声毁坏的只有马鸣书院!
周自言刚喝了两杯酒,就遇上这种事,只能放下手中杯,站起来回应谢金玉,“难得谢学子有如此好学之心,周某必定知无不言!”
来吧来吧,不就是打嘴仗吗,他怕过谁!
廖为安见拦不下两人,只能压着火气坐下。
谢金玉啊谢金玉,那周夫子以前可是和他老师吵架的主,何必上赶着去找麻烦!
谢金玉首先发难,“敢问周学子,你是如何从四书之说,想到民生问题的呢?”
“我观周学子所说,似乎是对大庆现在的发展情况不容乐观。”
说国策,哪个读书人都会,可为什么只有周自言这篇被点为案首?
大庆每年都有小国来朝,明明一派欣荣之景,怎么到周自言嘴里,就成了需要全民提高思想教育的地步!
而且他所说的内容,与四书内容毫不相关,而且毫无理由。
谢金玉挖坑,周自言却不慌不忙,先翻看谢金玉的卷子。
谢金玉也写了一些国策,强盛兵力,加大农桑。
只不过写的却只有浅表一层,始终留在书里的理论方面,与实际不符。
周自言心中有了章程,反问道:“谢学子,你觉得科举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选拔官员,登入朝堂,治理大庆。”谢金玉朝着庆京省的方向拱手相拜,似乎觉得周自言问了个蠢问题。
周自言点点头,“说的不错。私以为,科举是为选官,而且是为了选好官。何为好官?”
“学生不才,在学生心中,能成为官员之人,必定有别人没有的学识,有别人没有的善心,还有别人没有目光。”
“有学识,在看到民间琐碎事时便能想到书中记载之法,找到缘由和解决办法;有善心,才能利用所学学问,去帮助他人,兼济天下;学识扎实,善心大举,才能让人目光长远,看到目前看不到的地方。”
“学生以这三项为准则,时常透过圣贤书去看所处环境,这才明白,学生所学学识,都与民生息息相关,若是不能将所学学问与民生环境相结合,那不管再怎么学,都只是井中窥天。”
“所以学生在得到考题的时候,才会将阐点落到民生上。”
周自言也对着庆京省作揖,“当今天下,兵强国盛,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可先人有云,居安当思危,万不可因为现在的安逸而放松心神。若是能在现有的基础上再让国力强上几分,定能开创更好的盛世。”
他今天穿上宋父给做的素绿直裰,外罩宝蓝色短袖竖领盘扣褡护。
此时他敛袖低眉,绣面上的吉祥暗纹若隐若现,盘扣上的圆润玉珠也熠熠生辉。
与他这个人一样,夺人心神。
陆明学看着周自言背手而站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怀念。
虽然他不知道这位大人为什么改名换姓,来到这处小城镇。
可他许久不见大人这个姿态,如今一见,恰如当年。
周自言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让人找不到反驳的话。
所有考生在听完后,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是否做到了周自言所说的那三点。
学识?那自然是有的。
善心……尚且不明。
目光长远,他们除去读书,何曾关注过身旁之事啊!
钟知县深有感触,连说了三个‘不错’。
当官治下,绝不只是单单靠圣贤书就能办到的事情。
想他当年刚刚成为知县时,也觉得靠着一身学问,就能治理好一方百姓。
结果撞得头破血流。
于周自言,钟知县是越看越欣赏。
于谢金玉,钟知县又不傻子,怎会看不出他名为讨教,实为挖坑的行为。
此等行为,上不得台面!
主簿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笑道:“周学子,你身旁那位学生,可是将你的理论贯彻的很彻底啊。”
钟知县反应过来,摸着胡子大笑,“宋镇声,小小年纪就对簿公堂,用大庆律令维护自身与友人利益,分毫不让。”
“这件事都传到我们提刑按察司了。”陆明学也抚掌应和。
主簿这么一说,在场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位就是春六巷的周夫子和春六巷的宋家子!
所有读书人,谁没听过七岁宋家子公堂护友人的传闻?
原来就是他们!
“难怪周学子是案首, 能教出那样一位学子,难怪、难怪啊。”
“实不相瞒,当时我还以为是个玩笑话, 没想到那宋家子此时就坐在这里, 真是汗颜。”
场上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见到如此‘凶猛’的后生, 心有后怕。
“后浪愈来愈强,吾等也不能松懈。”
“说的在理!”
宋豆丁发现自己突然成为大家的目光中心, 小小的加紧屁/股,低调做人。
宋卫风摆好身前酒杯,虽然人还坐在马鸣书院这里,心却已经飞到对面。
那里有他的幼弟,还有他倾慕之人。
而谢金玉心中大愤。
他本想给周自言挖坑, 谁知反被周自言用来宣扬自己的名气与学生。
这下好了, 他们师徒二人先前本就出过名, 现在一个案首,一个七岁通过县试,更是花上添彩!
看着谢金玉那愤愤不平的表情, 周自言在心中暗自摇头。
谢金玉的学识不是假的,所写内容虽然浅显, 但也算言之有物。
身家厚实, 无他烦恼,这样的身世背景,谢金玉只要用功读书便可前途坦荡。
只可惜,其为人心眼小, 脾气大。
一旦情绪上头,就不可收拾, 非要害得自己撞到铜墙铁壁才罢休。
果然,谢金玉当下被怒气所裹,说话没了章法,只想问倒周自言,让他丢人。
“周学子,既然你如此关心民生,又为何提出让他们读书的道理?”
“你可知,读书之事要花费多少银子,还要多耗多少时间?况且学问之道,何其深奥,岂是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能懂得?”
“与其想办法让他们读上书,还不如教他们一些农桑技巧,或是其他技术,让他们混个温饱。”
一连三问,每一个问题都毫无缘由。
似乎从讨教转移到质问。
听到谢金玉这番问话,在场不少学子表情都开始变得奇怪。
他们许多人家境都不好,仔细一想,岂不就是谢金玉口中的那些人?
周自言对谢金玉越来越失望。
谢金玉说的话,看似是从实际出发,实际上就是在懒政。
有些读书人也觉得普通贫民是愚民,无法教化,但他们傲是傲,尚且是试验过,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而谢金玉的思想,根本就没往‘我要改变这个困境’方向去。
困境是什么模样,他便是什么模样,困境给他什么,他便接受什么。
从来如此,便觉得难以改变,从而不需要改变。
若是不需要改变,那要他们这些官员来又有何用。
周自言环顾四周,心中戚然。
这些正在侧耳聆听的学子,都是大庆将来的储备官员,若是都像谢金玉这样想,那大庆才是真的完了。
钟知县听完谢金玉的话也逐渐不悦。
谢金玉这话虽然在理,但实在太高高在上。
他虽然现在是知县,可他们家往上数一数,那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贫民。
要不是当年老父拼命挣钱供他读书,他也翻不了身。
周自言敛下心中不悦,继续问道:“谢学子,将来若是你为官一方,当你治下时,有那些普通百姓问你要银子,要吃食,你给还是不给?”
谢金玉一脸莫名其妙,“自然要给!若我为官,必定要让人人都能吃得上饭!”
“银子花光了,吃食吃完了,你给还是不给?”周自言再次询问。
“这……”谢金玉终于反应过来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应当教授他们能靠自己双手挣前程的方法。”
周自言摇摇头,“一个人若是从未受过教育,他们是不会明白什么叫前程,什么叫自食其力的。你给他们银子,他们会花光。你给他们吃食,他们会吃光。你交给他们挣银子的方法,他们会觉得好麻烦,为什么不能直接给银子?你交给他们种子或是乳畜,他们第二天便能宰杀吃掉,因为没饭吃,不想挨饿。”
“你我,包括在场众学子,都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为报朝廷,教化百姓才会走上科举这条路。可谢学子,你方才所说,那些没读过书的人,家中贫寒,读书困苦,所以就不读了。等着朝廷教给他们一些技术,混个温饱便行。这等行为,看似是温暖之举,实际上只是在加深他们的苦难。”
“无人教导之下,这些人如何能明白技术的使用?好,哪怕他们懂了,也拥有一门技术,可锄头轮一万遍,锄的还是那块地,木匠搓十年木头,还是一位木匠。”
“读书之意义重大,相信在场众学子,都知晓。”
“谢学子,你所谓的所教给他们的技术,不过是改变当下一点困境而已。他们的子孙后代,仍然还是你口中不会读书之人。生生代代,轮回反复。谢学子,那你这个官员,当来的意义是什么?”
“我……!”谢金玉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手心开始冒汗。
周自言还在说:“谢学子,多少人因为不懂文书,上当受骗,多少人因为不识字,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愚民难教,便不教,困境不解,便不解。”
周自言虽然不会武,可他最大的武器便是他的脑子和那张嘴。
若是看他瘦弱,便觉得他好欺负,那就大错特错。
“家国天下,便是由这样一个个,所谓的愚民组成的。父母官父母官,半个父母半个官。”
“陛下宅心仁厚,深谋远虑,曾于几年前开设识字班。心在教导所有大庆子民,希望他们脱离不识字的境地。而钟知县治下区域,也多学子,足以证明钟知县的决心。光本镇,此次县试就有十几位学子通过!这些学子自学会第一个字时,便在彻底改变家中困境。”
“谢学子,为何陛下与钟知县都在用心让所有人读上书,你身为未来的大庆父母官,却觉得不需要?”
周自言一番话刚刚说完,坐在宋卫风身边的叶朗立刻站起来,拍掌应和,“说的好!”
周夫子之心胸,果然难以企及!
叶朗这人,他熟啊!
周自言笑着作揖回应。
宋卫风侧头看向叶朗,拉了拉他的袖子,“叶朗……”
他与叶朗是好友,对叶朗家中情况知道一些。
他笃定,叶朗心中,定是因为谢金玉和周大哥的话起了涟漪,这才站起来。
只是坐在前排的山长和廖夫子都回头看他,叶朗……想好了么。
叶朗不为所动,拱手作揖,“诸位同窗,在下叶朗。说来惭愧,叶某家中便是这位谢学子所说的,吃不饱饭,读不起书的普通百姓。叶某长到十二岁时,还是大字不识一个。幸而家中幼弟年岁小,上了知县设下的识字班。幼弟一边在识字班中学,一边回家再教给我。耗费三年之久,叶某才将将背过了千字文等文章。”
“识字后,叶某才有机会踏出村子,来到镇子上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活计,这才能结识许多读书识字之人,交上束脩,进入书院,并通过本次县试。”
叶朗说到后面,脑中浮现过往辛苦。
泪花翻涌,再开口已带上哭腔。
“叶某不敢想象,若是没有陛下与知县大人的善举,叶某此生怕是都会困在那座大山里,终生不得见外界繁华,也不会明悟世间诸多道理,浑浑噩噩,庸碌一生。”
叶朗说完这句话,竟当场撩袍跪下,对着钟知县磕了一个响头,“钟知县,叶某村子里还有许多像叶某这样的人家,只是他们尚未有机会离开,便只能托付叶某来为知县大人磕头。”
说完,又对着庆京省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感念陛下恩德,将来若有机会,叶某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周自言所在的方向,于叶朗来说,便是庆京省的方向。
叶朗对庆京省磕头,便是对着周自言磕头。
周自言长身玉立,不曾退开半步,抿唇受他这一拜。
廖为安和陆明学在心中惊叹,这叶朗竟然误打误撞拜对了。
这天下,除去周自言,再无第二个人能受得起他这一拜。
眼见叶朗实打实连磕两个响头,额头已见红肿,钟知县赶忙从位置上下来,将叶朗扶起来。
钟知县眼中带泪,用力拍打叶朗的肩膀,“好,好啊!”
凭靠幼弟帮扶,能走到县试这一步,其心坚韧!
钟知县复又迈过走道,紧紧拉住周自言的手,“……”
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这位周夫子说的对,说的好!
有了叶朗这一下,在周自言身后,如雨后春笋一般站起不少人,向钟知县与陛下表达感谢。
他们都坐在周自言这边,代表他们都未曾上过正经书院,皆是自学成才。
不错,他们基本都是农家出身,祖上三代都是贫农。
若不是有陛下开恩的识字班,加上钟知县的大力推举,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读书认字的机会。
拥有三个书院的马鸣沟尚且如此,其他小镇更是贫瘠。
连正儿八经的书院都没有一个,又有什么资格去谈科举?
若不是识字班给他们开了一个读书识字的口子,他们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坐在这里,和那些正经书院出来的学子们一块谈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