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迷糊了一会儿,感觉到身边似乎有人,猛然间受惊似的炸了起来。
“当啷”!
蛋羹被打飞出去,连同碗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碗摔碎的声响落在容昭耳朵里,仿佛惊雷。
他根本还没看清什么,立刻就抱住脑袋,拼命往角落里躲去,还被宽大不合身的衣袍绊了一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床角。
等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没有挨打,周围也没有尖利难听的叫骂,茫然了一下,须臾,忍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睛。
然后容昭看见一个雪白的、微微发着光的人影俯下身来,对自己道:“别怕。”
温柔的嗓音像拂面春风,只这么一声落在耳畔,就让人莫名委屈起来。
容昭顿时警惕。
他不是没有被好言好语骗到别人家里去过。进了屋,连坐都不敢坐,拘谨又小心翼翼,最后等来的却只是一顿耍猴似的毒打。
“你也配!”那人这样骂道。
……他只配住在牲畜棚里,吃残羹剩饭,像阴沟老鼠似的被人赶来赶去。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
所以像这样温声细语说话的,都是骗子。
容昭抱紧了暖和的被子,一边思索着等会被打了该怎么逃,一边又有点不舍得眼前这冬日里罕有的温暖。
那个白乎乎的人影在床边坐下,微微倾身,靠得很近。
容昭顿时受惊,整个后背都紧绷起来。
少年瘦削单薄的腰背拉得仿佛一张弓,像只随时准备露出獠牙的小兽。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什么也没做,只是温温柔柔地问道,“我叫明尘。”
容昭愣了一下。
没等他开口,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眼前多了一盘热腾腾的糯米糕。
“放心,没毒。”明尘拈起一块糯米糕吃给他看,将剩下的都放在床上,往容昭跟前推了推,然后起身退远了些,“吃吧,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赶路。”
容昭鼻子微微翕动了一下,眼底流露出一丝动摇和挣扎。
……不是他轻信别人,只是这盘糯米糕实在、实在是太香了。
他内心挣扎许久,又观察了明尘片刻,实在是瞧不出有什么威胁,终于饿虎扑食似的抓起了糯米糕,拼命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还不忘觑明尘,边吃边往后挪,生怕他突然翻脸。
明尘就这样远远地站着,微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在这间简朴的屋舍里,像块莹润的白壁美玉。
容昭吃着吃着就顿住了。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很好看,有一种不可形容的漂亮,比村头庙里的金身泥塑还要好看。
明尘见他吃到一半停住,还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以为是嫌自己站在这里碍眼,好声道:“我去外面呆会儿,你慢慢吃。”
容昭一手抓着糯米糕,望着他的背影,神差鬼使地开了口,小声道:“昭。”
“……什么?”得亏明尘上仙耳力不错,听见了那比蚊虫大不了一点的声音,顿住脚步,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容昭胆子又大了一点。
“我叫昭。”他挺了挺腰,似乎对这个名字非常喜欢,乌墨般的眸子里露出了不一样的神采,仿佛深埋已久的希冀。
明尘有些意外。
原来这个时候,容昭已经有名字了。
安静片刻,明尘折回床边,又拿出了一碟糯米糕,柔声道:“很好听。是你自己起的吗?”
“不是。”看在两碟糯米糕的份上,容昭稍稍放下警惕,又多说了两句。大概很久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了,说得磕磕绊绊不太顺利,“是一个算命的瞎子。有人去起名,问了几个字,挑剩下的。他让我也挑一个。”
“哦?”明尘顺势在床沿边坐下,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免得惊吓到他,“你为何要挑这个字?”
从没有人问起过他的名,也没有人问过他为何要选这个字。
这一刻,容昭的眼眸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他一板一眼地重复着当时听到的话,连语气都分毫不差:“算命的说,这个字的意思好。昭,光明璀璨。”
作者有话说:
这个算命的和之前给容昭批命的不是同一个哦
明尘看着他。
绵密的疼痛在心头翻涌,一浪又一浪,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人淹没窒息。却又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只是轻轻地问道:“还要吗?”
容昭有些迟疑。
他不确定说“要”之后会不会被打。
记得有一回,他实在是太渴了,问院子里喂鸡的姑娘要了碗水,喝完了还想再要一碗的时候,被屋里赶出来的男人用铁锹打了出去。
连累那姑娘也挨了一巴掌。
男人粗声粗气地在院子里叫骂:“再要一碗?再要?他要你就给?!今年收成本来就不好,你还把霉运往家里招??”
姑娘无声地抹着眼泪。
“不会的。”容昭生疏地说话,“我走。”
当天他就离开了那个村子,带着所有的坏运气,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明尘上仙做的糯米糕很小,只能充当午后的点心,两碟根本吃不饱。
容昭盯着碟子里糯米糕的残渣,须臾,摇了摇头。
“不想吃糯米糕了?”明尘又取出桂花糕、绿豆糕、雪花酥,“那这些呢?喜欢吗?”
容昭微微张开嘴,陷入呆滞。
过了一会儿,看看他,又看看点心,再看看他。
这个人……好像神仙。
最后容昭把所有的点心都吃了个干净,差点撑破肚子。
明尘伸手过来的时候,他跑不动了,也懒得再动,只想做个饱死鬼。
然后被温柔地拍了拍脑袋。
“好好歇息。”那人的声音像天籁,“晚上还有一顿吃。我让人熬些鸡汤给你。”
容昭胡乱点了点头,把脸埋进暖和柔软的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桌上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那个白乎乎的好看人影就坐在桌旁,晕开的烛光模糊了轮廓,整个画面都显得十分温柔。
容昭张望了一下。
没有鸡汤。
他想溜走,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却低估了地上的冷,又被冻得一下缩了回去。
听见动静,明尘银白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他朝容昭看了一眼,起身道:“醒了?你等会儿,我去端晚饭过来。”
容昭就坐在床上等。
晚饭是生姜炖鸡汤,喝下去整个胃都热辣辣地暖起来。
容昭吃了半只鸡加三大碗米饭,连着想溜的念头一块儿下了肚,忘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明尘又摸了摸他的头。
容昭知道吃饭要给钱。
但明尘好像不要钱,只要摸自己的头。
他想了想,诚实道:“我没有钱。你多摸两下。”
于是明尘又揉了他一下。
结清饭钱,容昭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他很虚弱,大半个冬天一直都在挨饿挨冻,气血亏虚,十分需要休养生息。难得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要抓紧时间多睡会儿。
“容昭。”明尘收拾好碗筷,到床边唤他。
容昭困倦地从被子里探出头:“?”
“明天一早,我就带你离开这个村子。”明尘道,“此地不宜久留。”
“……”容昭没说话,看起来有些不安。
“跟我走,你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点心和白米饭,也不会再被人撵来撵去,还会有新的衣服穿。”
容昭的眼睛亮了亮。
他含糊地嘟哝了一声,大概是想表达自己愿意,但最终还是没抵住困意,头一歪,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明尘上仙一宿没合眼。
他用乾坤袖里的宝贝和主人家换了一套冬衣冬鞋,在灯下一针一线改成容昭能穿的尺寸,还夹缝了不少绒毛进去。
虽然只是幻境,但自家道侣什么都值得最好的。
天刚蒙蒙亮,容昭就醒了。
吃过早饭,他发现床上多了套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新衣服,袖口领口都毛茸茸的,还有一件厚实的披风。
虽然颜色不怎么样,质朴又花哨。
“……我的?”
“你的。”明尘俯身,一件件替他穿上,系紧衣扣,“等到了镇上,再给你买好看的。”
容昭被裹成了个球,还是个花花绿绿的球。
他不习惯这么重的衣服,蹒跚着跨过门槛,不小心没站稳,一头栽进了明尘的怀里,把人撞了个趔趄。
容昭吓了一跳,扭头就跑,被明尘眼疾手快拎住了后领,搂回怀里。
“我没事。”明尘屈起食指,刮了一下他被风吹得红红的鼻尖,“撞疼了吗?”
容昭茫然,点了一下头,又摇摇头。
明尘不由失笑,牵起他的手,朝着通往村外的路走去。
风雪依然在,却吹不到两人身上。
直到离开村子,容昭还是有点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捏了捏明尘的手。
修长的手指干燥又温暖,还散发一股好闻的淡香。
像在做梦。
容昭这么想着,又捏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头顶传来闷闷的笑声。
他抬起头。
这人似乎不会生气,要么在笑,要么弯起眼睛看着自己,眸光温柔似水波。
风雪好像大起来。寒风夹杂着雪花,噼里啪啦地打在三尺开外看不见的罩子上。
容昭忍不住朝明尘身边靠了靠,紧紧挨住,又因为怕冷把身子微微缩了起来。
远远看去,像个挂在手腕上的花里胡哨的包袱。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容昭浑身一哆嗦,几乎当场炸起来。
“别怕,容昭,别怕。”明尘赶在他蹿出去之前,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回头瞥了一眼,继续安慰道,“雪崩而已。”
这两天的雪实在是太大了。
山势陡峭,终于积不住雪,轰然崩落。
洁白的浪花自山上汹涌而下,吞没了富足的村庄,激起一片蒙蒙的雾。
几番轰鸣之后,山间又归回平静,天地白茫茫一片洁净,丝毫瞧不出人烟的痕迹。
没过多久,有不少修士御剑降落下来,似是赶了许久的路,狼狈非常。为首之人急急地迎上前询问道:“道友可是从前边的村子来的?”
“是。”明尘觉得这人穿的宗门服饰有些眼熟,便多打量了几眼,“你们来晚了。”
那个村子这么多年平安无事,是因为庇护此地的宗派年年都会派弟子来清理山上的积雪。
不知为何,今年来得如此晚。
那人满脸懊恼,像是不甘心,又招呼众人去村子看看有没有幸存者,一并带回宗门去。
然后众修士一阵风似的“咻”地消失了。
明尘带着容昭继续朝前走。
容昭似有所感,却又不知何故,只是频频地回头张望。
“怎么了?”明尘温声询问。
“我……”容昭迷惑地喃喃道,“我没有和他们走……”
他觉得自己这话没头没尾的,便又闭嘴,生怕惹得明尘不快。
明尘却想起来了。
那身宗门服饰,是出云派的。
若是没有自己,出云派应当会在第二天雪崩不久后出现,将被赶出来的容昭当做幸存的村民带回去交差。
这么冷的冬夜,也不知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容昭还是屠了出云派。
看样子过得也很不好。
“不和他们走是好事。”明尘跨过一丛倒在雪地里的枯枝,淡淡地对他道,“仙缘而已,我也给得起。”
明尘在附近的镇上买下一座宅邸,带着容昭住了进去。
起初,容昭十分小心翼翼,摔了个碗就掖进角落里不敢吱声。有一次闯了不小的祸,害怕得连夜离家出走逃跑。
得亏明尘上仙及时发现,披星戴月地把人找了回来。
后来他胆子就大了许多。
等到春暖花开,容昭的头发已经长到能扎起蝎尾辫了。
桌案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支艳粉的桃花,暖风吹起字帖,墨香涌动。
他趴在窗前练字,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容昭在练“尘”字。
他练习的东西似乎都和明尘有关。
冬天的时候,容昭还不识字,只会依葫芦画瓢地用树枝描出一个“昭”字。
歪歪斜斜的笔画颇有后来的味道。
明尘便买来纸笔,手把手教他写字,稍有进步就闭着眼睛乱夸一通,还会送来很多好吃的小点心作为奖励。
容昭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他有家了。
这个“尘”写得十分完美,飘逸轻盈,一气呵成。
再写一个“昭”。
墨汁随着笔画丝滑地落在纸上,待到最后一笔收尾,容昭垂下了眸子。
笔下的纸张竟如流沙般渺渺散去,融入春光里。
他搁下笔,轻叹了一口气,体内似乎有什么悄然苏醒,眼里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冷然。
原本温暖的屋子仿佛开始漏雨,湿冷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渗进来,夹杂着三两声闷雷。
梦要醒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外来者,本能地将其排斥在外。
明尘被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时无计可施,也不敢用蛮力硬破,生怕伤到容昭。
不知过了多久,某处忽然亮起了光,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片段。似乎是幻境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损毁,窃取的记忆被泄露了出来。
这些画面时断时续的,织成了一场漫长又疲倦的回忆。
他看着容昭从赤龙山一百九十九级石阶上滚下来,又一言不发地爬起来,转身离开,一步步成为容尊者。
洁白的绕指柔被浸得殷红,手上沾满了血,脚下是如山的尸骨。
容昭的眼神总是很冷淡,微微垂着,仿佛一口古井,深不见底,世间万物投落进去都无法掀起半分波澜。
他一身鸦黑,孤僻又孤独,游离在尘世之外,像照不进光的孤魂野鬼。
直到那日,出云派的掌门死了。
肉身灵芝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在重重铁链的束缚里,被修士粗暴地掐住下巴,问道:“你叫什么?”
“……”
“被关多久了?”
“…… ……”
“哑巴?能听懂人话吗?”
回忆之外,明尘不由笑了一下,旋即又收敛了笑意。
他看到容昭渐渐变得柔软,会笨拙地照顾凡人,会来找自己吃宵夜,会送很多奇奇怪怪的礼物,还会被亲得不知所措,眼眸湿润地泛着红。
容昭很快乐。
他们就像世上所有的普通道侣一样,牵手拥抱亲吻,再坠入到无边的快活里去,整夜整夜地纠缠。
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海妖的长发,卷曲着打着结,彼此难分难舍。
水珠滑过宽阔结实的后背,又渗入新鲜的抓痕伤口里,消失不见。
记忆如走马灯转到尽头,终于到溶洞里那场潮湿的缠绵戛然而止。
灰雾又涌了上来。
仿佛即将崩毁的幻境在做最后的挣扎。
明尘发现自己能动了。
眼前还看不太清楚东西,他迈出一步,忽然感到衣摆被什么用力扯住了。
“我……”沙哑的嗓音自脚边响起,仿佛来自尸山血海,含着令人胆寒的恨意,“我与上仙……无冤无仇、初见而已……何故……欺我至此——!”
雷鸣骤起,雷塔的模样在眼前赫然清晰起来。
明尘的眼神刹那凝滞了,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不愿回想。
拽着衣摆的力气还在变大,他缓缓低下头。
颤抖的、沾着血的、手背上还横亘着通红的一道雷伤的手,就这样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
和那天一模一样。
目光顺着这只手缓缓往上,垂落的长发、粘稠的血、被雷劈得有些焦黑的绕指柔……终于定格在了那张熟悉面孔上。
他脑子里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时间稍稍往前。
彼时,容昭正在淬玉山的溶洞里和孟知凡纠缠。
他皱着眉,似是有些厌烦。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孟知凡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洞外的雨声盖过,“我只是个凡人,逃不掉的。”
“嗯。”容昭抬眸看着他,须臾,微微一歪头,干脆利落地道,“本尊者也没打算放过你。”
只听“噗”一声轻响,是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孟知凡被绕指柔狠狠地钉在石壁上,八根莹莹发亮的细丝精准地刺过要害,没有半分留情。
唇角有血缓缓淌下。
他忽然笑起来,又咳出一口血沫,嗓音依然温柔,断断续续道:“我在仙都等你……容昭……”
容昭怔了怔。
他有些迟疑地收回绕指柔,左右张望。
……幻境没有结束,只是在眼前微微扭曲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按照时望秋所说,自己不悔不怨,做了和当时一样的选择,理当顺利破除幻境,然后一睁眼就能见到明尘。
容尊者琢磨了一下。
没琢磨明白,但决定出去后先揍一顿时望秋。
既然幻境没有消失,那么破阵的点恐怕藏在别的地方。
容昭没有停留,擦干净绕指柔,径直回了淬玉居。
吱吱叫灵草在门口兴奋得左摇右摆,扭成麻花,差点把自己连根拔起。
这里一切如旧,繁花似锦,幽香浮动,窗边垂着明黄的藤蔓花儿,井边覆着一层厚厚的青苔。
容尊者连眼神都欠奉,去厨房引了火,一把火烧了淬玉居。
灵草在烈火里发出吱吱的惨叫,凄厉得令人于心不忍。
容昭站在熊熊燃烧的淬玉居前,冷黑的眸子里映着火光,半边脸颊被照得通红。
他神色冷淡,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无动无衷。
等到整个淬玉居烧得只剩黑漆漆的梁柱,容昭抬起眼皮,终于流露出一丝迷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瞧了瞧淬玉居,不明白自己为何还是没能离开幻境。
难不成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没有毁掉?
容昭思忖。
“我在仙都等你……容昭……”
仙都……
容尊者恍然大悟。
原来还要去仙都杀明尘。
他开始琢磨着怎么去仙都。
正琢磨着,忽然脚底微微震颤起来,淬玉居的废墟在眼前逐渐破碎,灰雾如薄纱拂动,倏地虚而复实,整个建筑亮起盈盈的光来。
天门浮现。
这是他的幻境,心随意动,无不可往。
明尘的幻影大概就在这附近。
容昭挥袖,五指虚虚一握,莹蓝细丝便在手中凝成了一把蓝汪汪的剑。
他朝前走去。
待绕过天门,见到后面的白色人影时,容昭愣了一下。
只见那人半跪在地,银白长发凌乱地垂在身后,怀里抱着个伤痕累累的黑衣废仙。半垂的眼睫下是熟悉的温柔眼神,透着怜惜和心疼,又掺着一丝挣扎动摇的痛苦。
……好像不是幻影。
容昭挑了一下眉毛。
长剑自手中散去,重新化作柔顺的细丝,如灵蛇般游弋着攀上明尘的后背,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入怀里,缠住黑衣废仙的脖颈,“喀嚓”绞断。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本尊者在这。”容昭随意地甩掉绕指柔上的血迹,缓步靠近,语气不悦,“所以,你抱着谁在难过?”
容尊者生气了。
一见绕指柔,明尘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有几分错愕,但想想是容昭,又觉得也不算太意外,松开怀里渐渐消失的尸体,正要转身:“容昭……唔……”
容昭一把揪过他的衣襟,将人摁在天门的柱子上,贴上去,暴躁凶狠地撕咬着他的唇,直到久违的熟悉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容昭……轻点,别咬……唔。”
明尘捏了捏他的后颈,然后顺着后背脊骨捋下去,慢慢地抚摸着。
然而以往都很管用的安抚却起到了反效果。
明尘上仙被愤怒的自家道侣扑倒了。
明尘:“……”
明尘尝试和容尊者讲道理:“这里是幻境,你想做什么等出去……嗯?不行,容昭,你别扯我腰带……”
生气的容尊者不讲道理。
明尘很快拐过弯来,想通了容昭为什么会生气,试图解释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没认错人……别咬了唔……容昭、嘶……”
眼看腰带就要不保,明尘终于稍微使了点力气,扣住容昭的手腕轻轻一转,反客为主地将人压在身下,勾住他的舌尖,温柔辗转地加深着这个吻。
“好了,”他柔声哄道,“别生气,是我不对。出去后再给你赔罪。”
容昭微微眯起眼睛。
他很喜欢被明尘这样亲,有种懒洋洋的安心,但又觉得这样轻易揭过有点没面子,想了想,质问道:“你怎么会来?”
“担心你。”明尘亲了一下他的鼻尖,“你睡了好几天,我怕你醒不过来,所以亲自来找你了。”
容尊者很吃这套。
他抿了一下唇,眨眨眼睛,有些不太自在地偏过头去,推了推他:“起来。”
哄好了人,明尘起身,顺带将他拉起来,看了一眼这摇摇欲坠将要破碎幻境,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憾未解?”
容昭愣了愣。
他仔细想了一下,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幻境着实有些无聊。
“没有了。”他道。
话音未落,隐于周围的灰雾刹那如煮沸般翻涌起来,寸寸崩毁,一溃千里。
容昭不由错愕。
他有点迷惑,转头看向明尘:“我什么也没做。”
明尘已经不见,大概是离开了。
紧接着忽然他也坠了下去,坠入到温暖的水似的东西里,轻飘飘地浮着。
幻境里经历的一段段记忆随之涌入,给自己肉包吃的明尘、教自己说话的明尘、领着自己离开村子的明尘……
在此之前,他被困在一个又黑又冷的地方怎么也醒不过来,更遑论破除幻境。
后来好像听见了明尘的声音,一直在自己耳边“容昭容昭”地叫,还又亲又抱,黏黏糊糊的,吵闹得不得了。
于是他就醒了。
醒来,将所有幻影一一斩去。
…… ……
意识缓缓离开漂浮着的温暖水里,再睁眼,头顶已是熟悉的纱帐。
他回来了。
满地干枯的草药,清苦的味道萦绕鼻尖,虽然有些浓重,重得呛人,倒也带来了几分清醒的实感。
“容昭,”身旁有人握住他的手,倾身靠近,“你醒了。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
容昭摇头,一骨碌爬起来,凑过去吻明尘。
“……你记得?”明尘瞧出端倪,轻声问道,“记得幻境里的那些事?”
“嗯。”容昭道,“都记得。”
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温热的气息轻柔地扑在彼此的脸颊上,无声地交换着爱意。
明尘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若有所感。
情劫将过,天道……似乎朝这里看了过来。
第60章 麻烦
天道悄悄地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既没有承认情劫已过,也没有给出其他回应。
明尘感到了一丝异样。
没等他再细想,忽然怀里的容昭动了动,不知摸到了什么,惊讶道:“枯了。”
明尘低头一看。
只见容昭摸着自己的辫子尾巴,发现大约有一个巴掌长的发尾干枯了,有些诧异,又有点不高兴。
“枯了。”他重复道,神情茫然,“为什么?”
“那个幻境会消耗你的生机。”明尘不由失笑,“我已将本命剑镇在你的灵台里,向这些草木借了生机补充,不然枯萎的可不止这么一截。”
容昭又看向满地的干草药。
这些干巴巴的仙草灵药从床榻四周一直延伸到窗边,像是有人不断地把这些东西扔进来,堆积了一层又一层,踩起来又厚又软。
“大概是方九鹤和山殷扔的。”明尘嗓音柔软了几分,“容昭,他们都很担心你。”
“我知道。”容昭召出绕指柔,“嚓”地削掉了枯发,“等会儿我就去和他们说‘谢谢’。”
他削完头发,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举起绕指柔看了看。
器灵还没有长出来,不应当有这样充沛的仙元。
容昭继续找。
“别找了。”明尘按住他的手,“是我的本命剑在给你仙元。你如今的实力大概和渡劫三次的仙君相当。”
“你不收回去?”
“暂时留在你那。多事之秋,还是……”
话音未落,门“砰”地向两侧弹开,山殷仓皇地闯了进来。
他跌跌撞撞地越过满地干枯的草药,扑到明尘身上,抓着他的肩膀拼命摇晃,语无伦次道:“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去救方九鹤……救救他——!”
最后一声甚至带出了哭腔。
明尘的脸色微变:“出什么事了?他在哪?”
容昭觉得方九鹤大概是被人抓走了,整了整被揉乱的衣服,拎起绕指柔就要下床,准备去杀人。
时望秋紧随其后进来,看起来还算冷静,在一片混乱中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他伤病加重,快要不行了。”
“伤病加重?”明尘颇觉意外,“怎么会突然加重?”
“因为我……”山殷死死拽着明尘的衣袖,几乎要崩溃了,哽咽道,“都是因为我……为了救我……”
三日前。
距离明尘发动万物生,已过去整整十日。
“我收到消息,说曲复进了污秽之地,至今未曾离开。”方九鹤弹了弹手里的纸鸢,挑眉道,“为了避开明尘,躲到这等险地里去,他到底是在求生还是求死?”
“对啊,那地方还不如仙山来得好。”山殷纳闷道,“茫茫十万里山脉,往里面一躲,就算是明尘也不一定找得到他。”
“你都能想得到的事,曲复一定能想到。”方九鹤思忖着,顺手将纸鸢展开铺平,重新叠了个王八,搁在山殷的脑袋上,“污秽之地的地势复杂又广阔,进去个七八次都不一定能路过同一条沟。说不定,那里面藏有他苦心经营多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