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杏仁,赵或眸色一动,忽地脑海想起另一人。
待他咽下口中的桂花糕后,咂了咂嘴道:“好吃。”
赵睦带着他回到席上坐着,此刻众人都扎推闲谈,欢声笑语穿梭在茶宴间,各自畅谈着趣事。
有宫女上前为他们添茶,赵或未等茶水倒满便端起抿了一口,之后慢悠悠地吃着面前的桂花糕。
他打量了一圈赵睦,问道:“皇姐的伤可是痊愈了?”
赵睦尝了一口糕点,因未咽下,遂没有及时回答,直到用锦帕擦拭干净嘴角才见她摇头,“区区淤伤,不碍事。”
他们谈的正是江州出巡之时所发生的意外,那日幸好有安圆的及时出现,赵睦才得以在刺客剑下逃生,后面两人躲进粮仓中,撑到贺宽带着救兵前来才算脱险。
赵或向安圆了解过事情经过,但始终不知长姐为何落得孤身一人,即便他多次试探也套不出话,反而发现父皇回京之后,命人给长公主府送了一封厚礼,让他不免觉得事情蹊跷。
他看了眼一旁的安圆,“好在有安大人在。”
话落,安圆朝他投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颔首,随后瞧见安圆悄悄退下。
赵睦察觉身侧的人离开,端在嘴边的茶水顿住,最后化作一声无奈轻叹。
她把手中的茶杯搁置,朝赵或看去间,眼中虽带着笑意,但更多的却是无力,“惊临,江州的事情过去了。”
既已成历史,便不要念念不忘才是。
赵或明白她仍旧不愿多说,只能将话题转移,压低声道:“我知皇姐心中藏事,便不作多问,但有关刺客方面我还是想多些了解。”
赵睦端放在腹前的手抬起,朝他的手背轻轻拍了下,垂眼说道:“姐姐该说的都说了,这一次听话,就当无事发生......”
话音未落,赵或打断说:“做不到。”
没有去护驾已足够让他胡思乱想,出了意外之后,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耿耿于怀,若此行另有隐情他无从知晓,不能为其解决,那他在沙场披荆斩棘这些年到底为了什么。
赵睦见他撇开脑袋看向远处,眼神中藏着不甘,嘴唇紧抿,一副不愿妥协的态度。
她浅浅笑道:“若你真的想为姐姐争一口气,那你也该去查此行的官员。”
赵或闻言转头过来看她,对视的瞬间,看见对方眼底带着的期待。
见此他心底也无可奈何,最终选择闷头扎进面前的桂花糕里,默不作声吃起来。
“慢点吃。”赵睦小声嘱咐道,顺手将他掉落在肩上的青丝拨开,“见初应该和你谈过其中细节,我便不作多说,但那日遇刺之前,我留意到一点。”
赵或手中的动作停下,耐心听着她的话。
赵睦续道:“回京之路是临时决定,但刺客却能提前埋伏其中,恐怕此行有人早已将见初的行程提前透露。”
因为当日贺宽乃先行,目的是为了引人耳目,却不想还是遭人刺杀,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
赵或神情严肃看着面前的点心,良久后才喃喃道:“当日官员颇多,更有不幸之人命丧江里,只怕查无可查。”
“那倘若刺客只杀我与父皇呢?”赵睦双眼直视着他道。
赵或缓缓转头,望着她眼底敏锐的目光,忽地眉头一皱,“皇姐何出此言?”
赵睦道:“刺客追杀我们中,刻意避开璟王下手。”
话落,赵或望着她认真的神情,下意识摇头道:“不......”可能。
然而,话未说出口,突然被远处跑来之人所打断。
谢长清早早瞅着他们的动静,发现安圆走远时便想上前,无奈被人重重围住难以抽身,好不容易借着口干舌燥的理由逃开,此时恨不得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
虽然他的心思都挂在脸上,但终究还是胆子小了些,到了他们面前又不敢率先寻上安圆,只能贴着赵或先找话题。
他顺其自然坐在赵或身边,扯过他面前摆着的桂花糕,推搡他道:“话说怎得不见你带李冠那家伙来?”
赵或瞧见眼花缭乱的点心中不见了一碟桂花糕,偏头发现被取走后,立马夺了回来放在怀里,挤掉搭在身上那胖乎乎的身子,不耐烦道:“别吃我的。”
谢长清不乐意了,余光瞧见安圆走过来,又死皮赖脸问道:“我问你李冠呢?”
赵或捏起桂花糕的动作停顿,思索半晌才含糊说:“派他调查事情去了。”
官州因经济受制于南诏的压迫,税收连年逐降,士农工商无一行能在官州闯过一片天地,即使有所起色,也很快被孟家收入囊中。
但在这般前有虎后有狼的环境中,苏尝玉靠着殷实的家底和天赐的远见,巧借南诏人为苏家在官州开辟一条商路——加工坊。
孟家是盘踞在官州的一匹烈犬,但面对苏家却束手无策,若要挑起商战,只怕结局只有两败俱伤。
孟悦恒是聪明人,他能接受苏尝玉在官州和自己分一杯羹,但他绝不能让孟家失了在官州的地位。
只是随着苏氏的加工坊逐渐扩大,苏尝玉的野心便也昭然若揭,即使孟悦恒有意让出官州的红利以表示好,但苏尝玉明显不吃这一套。
所以孟悦恒要利用沈凭,利用他所提的丝绸之路,彻底打通魏朝和南诏的商道,以此和苏家相对而立,顺势带动官州的商贾,借他人的起色去填上纳税的窟窿。
沈凭被安排去巡官州的加工坊,此行是由掌监官州兵房的冯奇引领,两人同行已有数日,今日的最后一程,是去孟家瓷窑的加工坊。
他从马车里下来,远远瞧见加工坊的掌事上前相迎,随后掌事带着他参观了一圈。
孟家的加工坊远比先前所见的要大上许多,且按照掌事的话中得知,这只是孟家瓷窑的其中一部分,有关丝织品的加工坊,就算不去见,在对比之下,也能猜到规模有多大。
仔仔细细走一趟下来已过了一个时辰,掌事带着他前去茶房歇脚,冯奇也在片刻后进了包厢中。
两人见面客气地颔首,各自落座也都默不作声。
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数日,冯奇相比曹光见更加沉默,板着黝黑的一张脸,仿佛见谁都扯不出笑容。
即便是他们同行的这几日中,沈凭也未曾见他有过笑脸,他按部就班带着自己参观加工坊,结束之后便告辞离开不作逗留。
如此和旁人刻意保持距离之人,却对孟家言听计从,甚至能在接风洗尘宴上陪笑。
未过一刻,加工坊的掌事带着一名男子进来,此人生得魁梧,脸颊两侧长满胡须,上半身只穿了件宽大的无袖麻衣,一身着装瞧着像极了南诏人。
他用着拗口的方言朝众人展示手中的瓷器,那是一只透影白瓷杯,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其胎秞如玻璃融为一体的白色瓷器,恰好包厢中开着窗,他托着白瓷杯走到窗边,骄傲地向众人展示一番。
可当掌事询问沈凭有关售卖一事时,他察觉到师傅眼中闪过的失望。
沈凭问道:“此物可是加工后的物品?”
掌事连连点头,随后大致将加工过程说出,待他说完后众人起身散去。
只是在他踏出包厢之前,偏头朝掌事看去问:“不知掌事认为此等上乘品,若用作以物易物可是能换取更好的东西回来?”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余光刻意朝师傅的方向瞥去,只见那人听见时眼神骤然发亮。
但掌事却道:“大公子有所不知,这些瓷器若是流入互市上,可以换来数不尽的黄金。”
沈凭收回视线道:“原来如此。”说罢和冯奇一并离开了加工坊。
车轮滚滚,碾过飘落的秋叶。
车厢内仍旧是无尽的沉默,沈凭翻看着离开前掌事送他的手账,其中记载着瓷窑中曾烧制出来的名品,还附带着最后出售的价格,上述标注的黄金重量,让他手中仿佛拿着的不是手账,而是千斤重的黄金。
就在他琢磨得入迷之际,忽然听见冯奇开口说话。沈凭并未将视线从手账中移开,但竖着耳朵听着他的话。
他的声音略微嘶哑,总带着一阵莫名的沉重在其中,“大公子为何认为以物易物可取?”
沈凭翻过一页纸,回道:“以物易物,能让这件物品得到价值最大化,换来同等的东西,能吸纳更多新产业。”
冯奇反问:“大公子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沈凭道:“暂时是这样认为的。”
车厢内安静须臾,随后听见冯奇说道:“以物易物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人脉吗?”
马车行驶过吵闹的集市后,四周的环境慢慢变得安静下来。
沈凭将面前的手账收起,抬眼朝他看去道:“不错。”
他提倡以物易物,就是为了人脉。
冯奇眼底毫无波澜,只是在得到答案的时候有一丝释然,“既然如此,便是为世家而积累的罢了。”
沈凭问道:“冯大人此话怎讲?”
冯奇将视线落在腿上放着的手账,“沈家当初因为丝绸之路拒了世家,如今又为世家重启丝绸之路,这难道还不足以解释此举吗?”
“所以冯大人认为我
是为世家卖命。”沈凭凝视着他说。
冯奇道:“你我皆是为世家卖命。”
只闻沈凭一声轻笑,“若我不是呢。”
话落,冯奇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而这微妙的变化恰好给沈凭捕捉,未等冯奇回答,他续道:“大人可知,身在官州,便没有两派而言。”
之后冯奇便不再回话,两人余途和往常那般沉默,直到马车抵达驿站之时,沈凭并未急着下马车,而是端详冯奇良久后说道:“你既无心与孟家相交,又为何因孟悦恒所言而动摇?”
冯奇倏地抬首与之对视,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明白对方将自己看穿,他心中一紧,连忙闪开沈凭的双眼,欲言又止间却迟迟不见发话。
直至他的腿上被一物砸中,他转眼看去,发现那是加工坊的手账躺在自己的面前。
当他看见手账封面的“孟”字时,再也掩饰不住眼底的厌恶,一把挥开腿上的手账,“是,孟悦恒是来找我。”
他盯着沈凭愤恨道:“我冯奇不屑和这群人同流合污,但奈何在这官场上孤立无援。那日宴席之前,孟悦恒前来告知我一事,说沈家的大公子抵达官州,为的是帮助世家打开丝绸之路。我心中万千质疑,直到他告知我另一事。”
沈凭眉头微蹙,“何事?”
冯奇躲开他的视线,嫌弃道:“说你与燕王殿下有一腿!”
沈凭一惊,“所以你信了?”
冯奇立刻又转头看回来,怒道:“我断然是不信,但世家既派人前来,我定有意前来打探一二。”
只是这一打探,便相当于尽入彀中,一旦他出现在宴席之上,从前与孟家百般划清界限之举,都将付之一炬,最后落得任人摆布的下场。
不想孟悦恒会以此算计,沈凭也感到不可思议,他整理了下思绪,疑惑道:“大人那日前来,是想打听些什么?”
冯奇瞅着他须臾,道:“看看你是不是断袖。”
沈凭:“......”
未料在取向上被人摆了一道,他今天算是认栽了。
正当他要离开之际,突然听见冯奇在他身后幽幽问道:“大公子难不成真与燕王不清不楚?”
沈凭下马车时踉跄了下,险些当街摔倒,他站稳脚跟后,转头看向一脸肃然起敬的冯奇,竟一时间哑然。
这要他怎么回答才好?
他抬手抓了抓脑袋,最后敷衍道:“无可奉告!”说罢连忙朝着驿站走去。
徒留一声“造孽”在身后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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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互市
一场乌龙闹完, 沈凭很快将此事抛掷脑后,回想这段时日和冯奇四处探访,他也算见识到了孟悦恒的手段, 却想不清楚一点, 孟家为何要揪着冯奇不放?
在他为此事感到懊恼之际, 正好带着苏家的玉牌再次踏足那茶楼,甫一进去,他便察觉到有目光朝自己投来, 他并未转头在人群中寻找,而是挑了个不起眼的桌子落座点菜。
直到这顿饭用完之后, 见一小厮上前结账, 悄无声息取走他银票下的书信, 顺道:“官人这银票咱小店找不开。”
沈凭一笑, “那如何是好?”
小厮压低声道:“不如便免了吧。”
白吃一顿霸王餐,沈凭便也不害臊, 闻言从圈椅中起身, 吃饱喝足便光明正大的离开了茶楼,但前脚未落, 忽地听闻身后传来几道锣鼓铿锵交叠的声响传来。
他好奇回头看去, 才留意到原来这一楼竟有一处舞台, 那舞台的高度和餐桌齐平,随着鼓锣喧天的响声出现, 少顷,便瞧见有一红衣女子出现在舞台上, 手执一剑, 在长袖中舞动, 短短几个出场的动作, 赢得众人的拍掌叫绝。
沈凭不自觉在原地伫立观看,又逢有人出门,他为了避让便回到了茶楼之中,脑海中闪过去年在魏都画仙楼所见的剑舞,此刻情不自禁为一场剑舞驻足观赏。
时过两刻,这场剑舞才完美落幕,那女子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中退下,换来另一场表演的粉墨登场。
沈凭的目光追随着那女子的背影,直到发现对方消失之后,他竟鬼使神差跟上脚步。
回到驿站时,包厢门被推开瞬间,沈凭看着出现在屋内之人,眼神渐沉,但在对方看来之前又恢复如常。
孟悦恒扶着案上的木匣起身,待沈凭反手关上门的那一刻,便道:“大公子让人好等啊。”
沈凭无心搭理他,走到茶桌前方给自己添了杯水喝下,“深更半夜至此,孟大人不怕遭人嚼舌根。”
孟悦恒愣了下,但很快明白这话中的意思,摸了摸鼻尖说:“只怕大公子对我这等凡夫俗子无感。”
“嗯?”沈凭捏着杯子看他,右手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轻垂的眼中似含波儿,若有所思将人上下打量,竟挑眉浅笑,“未必不可尝尝你这一挂。”
孟悦恒被沈凭的一句话吓得不清,当即怔在原地纹丝不动。
但很快就被沈凭的笑声打断,随后见他走到窗边,推开一轮月色进屋,转身虚虚倚在那窗边,朝桌面的木匣抬了抬下颚,“里头的东西是什么?”
孟悦恒打了个冷颤,回过神后连忙垂头去捣鼓面前的木匣,视线飘忽不定,讲话更是语无伦次,“就是,我命人带了,不是,就加工了一件丝织品。”
其实是加工坊今日产出一件上乘品,但他半晌都没能把话说清楚,只能小心翼翼把东西从木匣中取出,轻轻放置在桌面。
乍一见,沈凭的双眼骤然放大。
那是一件完整的鸳鸯彩锦纹衣!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曾有一段时间被各式各样完整的“文物”所惊讶,事到如今再看也都是过眼云烟,明白这些东西带不走给后人,久而久之他便不甚在意。
可当新世纪见过的残片前身出现时,他恍惚间像回到古墓中,又仿佛置身在博物馆里,一切梦回前世。
孟悦恒见他目不转睛盯着这丝织品,却并未见其上前,以为此物还没打动他,欲再转头朝他讲解几句时,却被那偏头藏在月色的侧脸所怔愣住。
清冷的月色将人照得破碎,沈凭的思绪又一次被扯回前世,让他的记忆出现混乱,额角隐隐作痛。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启州回到魏都开始,他渐渐发现自己陷在这个时代难以抽身,前世的一切偶尔鞭挞着他的思维,却又难以阻止他在历史的长河中随波逐流,这种无法脚踏实地的虚浮感,令他在求活的路上产生了焦虑。
屋内的丝织品被人遗忘,孟悦恒的注意力都在窗边的人影上,他从未仔细瞧过沈凭,只因清楚对方乃是好阳之人,心中只对其抱有利用的心思罢了。
但今夜他却不慎看见沈凭的另一面,是安静的,低落的,虚无缥缈的。
待月色被乌云遮去,沈凭将现实捡了起来,正朝那木匣看去间,发现孟悦恒全神贯注盯着自己。
他当即敛起所有的情绪,带着些许警惕开口道:“孟大人。”
孟悦恒被他的声音惊醒,慌忙撇开视线,回看面前的丝织品后,才记起今夜此行的目的,随即连忙说道:“数日后此物将会面向南诏商旅售出。”
沈凭道:“此物做工精细,恐怕一般人并不会高价买下。”
不过孟悦恒并不见气馁,只道:“若是一般互市,只会有价无市,但在茶马互市未必如此。”
闻言沈凭眉头皱了下,茶马互市在历史上的背景有关交易不错,但通常以茶易马或以马换茶,多数是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物质来往,是互惠互利的经济活动。
但孟悦恒对以物易物的方式十分排挤,令沈凭不由怀疑此举是否能为他换来大量黄金。又或许这个朝代的茶马互市另有不同,让他从中嗅到发财之道。
沈凭道:“隔行如隔山,祝你成功吧。”
他没有心思和孟悦恒周旋,敷衍两句试图将他打发掉。
不想孟悦恒却把丝织品推到他的面前,神情异样说道:“这些是给大公子届时所用。”
沈凭不明问道:“给我?”
孟悦恒道:“你执着于以物易物不愿与我坦诚相待,只因你对官州并不了解,为表诚意,这些丝织品便相赠于大公子,你我茶马互市中比较一番各自买卖手段,到时候大公子自会明白,以物易物,在官州什么都不是。”
沈凭未料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说服自己,待孟悦恒离开之后,他揉着发酸的肩头,踱步走到那些木匣前方,端详良久才舍得伸手去触碰。
当他以为只有那一件丝织品时,不想次日曹光见敲开他的厢房门,带着他去看了整整一马车的丝织品。
沈凭平静看完之后,朝他问道:“不知曹大人可否告知有关茶马互市之事?”
提起茶马互市,曹光见左顾右盼少顷后,转头压低声回道:“大公子有所不知,这茶马互市虽盛行于官州,但鱼龙混杂,边州商旅前来乃事小,主要是那南诏人来的极多,大公子只身前来官州,听下官一句劝,还是不去的好。”
见他苦口婆心的模样,沈凭倒失笑了一声,“难道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富贵险中求?”
曹光见摇头喟叹道:“若说茶马互市是天下行商的发家之地并不为过,可自打陛下出征以后,官州又有何人曾上心,黑心商旅猖獗,说的便是这互市中人。”
沈凭没想到南诏人的存在,逐渐渗入到官州大小事情中,令他想起各种历史事件,当即有危机感扑面而来。
检查完丝织品后,他和曹光见作了告别,思索片刻,沈凭决定此行茶马互市非去不可。
不是因为和孟悦恒的这一场较量,而是他要去会一会那南诏人,看看他们到底如何做到用商品悄无声息倾吞了官州。
他请冯奇为这一次的茶马互市护卫,后来孟悦恒得知这件事情并不意外,甚至为冯奇加派了些府兵的人手前来相助,保证沈凭在互市中的安危。
翌日天未亮,沈凭和冯奇抵达汐潮走廊的互市,已是一派人山人海的景象。商旅中有人推车,有人赶马,有人挑担,更有骆驼行驶其中。
原本定好抵达之后要和孟悦恒会面,但沈凭故意将会面时间延迟,派人守着那一马车的丝织品,和冯奇两人融进人群中,两手空空在千奇百怪的交谈里穿梭。
他们不停游走在各大小商旅交易间,待到接近晌午之时,他才慢悠悠来到和孟悦恒的集合之地。
官州的初秋和夏季的区别并不大,潮热湿重,即使摆上冰鉴的屋内也要不断续冰,这天仿佛将人蒸熟。
他们来到一处极为开阔的复廊,两边皆是来往的商人,此处来往之人身着的衣袍布料颇为精致,即使有人身着粗布麻衣,但能亮出手交易的东西都属非凡品。
冯奇知道他要去找孟悦恒,在远远见到孟家的身影时便驻停了脚步,沈凭并未勉强他跟随,只身朝着孟悦恒的方向而去。
不过还未靠近,他就听见孟悦恒和商旅拉扯的声音,这一路他听见不少稀奇古怪的口音,胜在冯奇热心为他区分,眼下一听见这动静,也轻而易举分清和孟悦恒纠缠之人,正是来自南诏国。
他放缓步履上前间,大概听出来他们所为何事吵得面红耳赤。
孟悦恒想将瓷器丝织以黄金交易,但南诏人却多方质疑瓷品的工艺,要求他带路前去瓷窑参观一二。
但行商都明白谈得越多,问题越多,付出越多,对方越不领情的道理。孟悦恒交出几名加工坊的掌事,详细将工序一一说清,有条有理,但那南诏人偏不如意。
双方拉扯越久,最先激动的必然先输。
沈凭原本打算充当旁观者,只待他们的交易结束再上前,但他逐渐发现这场交涉的不妥,孟悦恒愈发着急,那南诏人便愈发淡定,甚至看穿孟悦恒对于黄金的执着,会在话语中不断引导孟悦恒加急,使得他们的目的达成。
反观孟家一方,他们并非没有师爷到场,只不过对于交易贵重物品时,一旦孟悦恒出手,其余人即使想要相助都无济于事,因为他们无法在决策问题上见缝插针。
孟悦恒整个人的动作开始变得躁乱起来,而那南诏人还在不停煽风点火,眼见今日加工坊非去不可时,他们余光中瞥见一抹身影出现。
孟悦恒转眼看去,脑子里的冲动瞬间被来人的那张风流的脸给消散。
今日沈凭穿着一袭蓝白的锦袍,手中拿着在互市中淘到的纳凉神器帷帽,瞧着贵气且逍遥。
他缓步走到两边的中间,睨了眼四周摆放着的东西,因孟家的出现,交易的十步之内不得有旁人,所以脚下除了孟家加工坊的物品之外,那南诏人的黄金也肆无忌惮摆在面前。
这种看似推心置腹谈判的方式,实则更像是激将法。
如此洞若观火的本事,沈凭在远观时便有所留意,推动者并非是和孟悦恒谈判之人,而是在那人身侧站着的“师爷”。
只见沈凭好奇地穿过他们中间,来到那一箱刺眼的黄金面前,弯腰拿起一块掂了掂,随后把目光往那位师爷看去,浅笑道:“果真是真金白银。”
那群南诏人面面相觑,看着出现却不被阻拦的人感到莫名其妙。
孟悦恒见状靠上前,一扫片刻前唇枪舌战的局面,贴近沈凭道:“你若喜欢,我现在马上带人去加工坊,日后这黄金就是我们的了。”
沈凭将黄金往他怀里抛去,在他手忙脚乱接着之时,踱步站在那群南诏人身前,皮笑肉不笑道:“这瓷窑非去不可是吗?”
面前的南诏人用着拗口的话回道:“是。”
孟悦恒想靠近解释几句,但被沈凭反手拦了下来。
随后见他十分干脆说道:“好,恕不奉陪。”
说着他回头,用眼神示意孟悦恒听令办事,在这一刻的变化中,孟悦恒才恍然大悟方才险些被钱财冲昏头脑。
他捡回理智后,连忙指挥众人将东西收拾起来,可箱子还未来得及盖上,南诏人忽地上前将他们层层包围,就连黄金都置之不理,反倒孟悦恒瞧着那一箱黄金时,眼底闪过一丝担心,生怕弄不见了。
冯奇发现他们有所动静,当即握紧腰间的长剑,严阵以待恐随时上前拔刀相见。
沈凭从容其中,眼中倒映着缓缓朝自己走来的男子,那挺拔的身躯带着压迫站在他的面前,此人面容俊朗,椎髻披毡,腰系佩刀,从他站出的那一刻起,其余南诏人纷纷让路。
许是赵或平日不经意里,总用体型差给沈凭带来的压制,眼下面对此人的逼近他倒显得习惯,唯一担心的便是动手,恐怕不够对方一掐。
正在双方僵持间,师爷上前低声说了句话,其余的沈凭都没听懂,唯独那个“王”字,他和孟悦恒都听得一清二楚。
孟悦恒闻言霎时间后退一步,惊恐道:“是,南诏王。”
南诏国统治者盛寻劝的出现,不仅让孟悦恒感到意外,就连沈凭都万万没想到。
区区茶马互市竟能让此人降尊前来,且还是如此肆无忌惮,可想而知,魏朝在收复越州的数年里,官州被南诏人渗透的程度是有多么可怖。
此人在南诏乃是庶出之子,后在六诏中游走,做的都是些寻常的小官,但却给了他摸清南诏的机会,从此开始谋划袭位之事。
直至两年前一场平平无奇的围猎中,他靠着计谋令兄弟姐妹招风揽火,丑态尽出,之后步步击碎,逼得前者退位。不仅如此,他在六诏中埋下的人到了袭位那一刻收网,彻底把南诏掀翻洗清,最后直取南诏二字封王。
沈凭的脑海里快速闪过历史的记载,然而事实证明,眼下南诏所做之事,根本无从考究。
现在就像是一张白纸,任由后世的笔墨将其涂改记载,而在沈凭这里更是查无可查。没有历史的线索,就相当于要自己去摸索。
生死未卜,前路不明。
这一刻,沈凭明白什么才是历史,而他也能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人,但却是转瞬即逝的无名之辈。
既然如此,那他不如痛快赌一把,随后听见他面对盛寻劝道:“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今日你情我不愿,恕不接待,王请回吧。”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领土意识达到顶峰。
盛寻劝面色冷漠,瞧不出一丝悦色,用粗哑的嗓音回道:“茶马互市没有道理可言,这样的道理,你不懂。”他瞥了眼孟悦恒,“难道他还会不懂吗?”
他的口音不似同行其余人的重,这归咎于他的生母,是官州人。
沈凭回头看了眼孟悦恒,但视线却是扫过孟家今日护送的众人,无论是人数还是体格,在南诏人面前都相差悬殊。
若是动起手来,不出片刻,孟家人恐怕连骨头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