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有人站在身边,只是没有回首,那浊浊的眼眸目不转睛望着山景,“你从前淘气得紧,府里头除了你娘以外,没人能管得住你,我们也不盼着你光宗耀祖,只要你平平安安便好。”
沈凭认真听着,好奇问道:“年幼之时孩儿可曾认真做功课?”
沈怀建笑道:“能乖乖坐着都不错了,不过可惜,你娘走得早,真的走得太早了,否则你也不会不顾家这么多年。”
这一点沈凭从沈府的管家口中有所了解,原主自从沈夫人去世后,沈府就如同他的客栈,说来便来,说走便走,除了要钱会主动找沈怀建以外,其余时候都是来无影去无踪。
有时候会在大街小巷见到宿醉的身影,有时候在百花街留宿整夜,甚至醉倒在官衙门前惹出笑话。
所以他不怪沈复杰怨恨自己,即使是这样的一个人,沈怀建也从未想过放弃,苦口婆心教导原主,日复一日为他收拾烂摊子,得知他求上进后也愿意卑躬屈膝谋出路。
沈凭道:“父亲放心,沈府如今有我在了。”
沈怀建缓缓点头说:“是啊,有你在了。”
终于还是有人能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了。
沈凭从前只觉得这位父亲背影苍凉,但这一次,他选择和这位父亲并肩而立,尝试为他驱散这抹飘零的孤独。
父子两人站在半山腰赏景,偶尔听见几道爽快的笑声,与风声相融,吹向人世间。
良久后,沈怀建转头问道:“今日可是还有人在等着你?”
他的话让沈凭顿住,不过很快了然于胸,道:“本想待敲定再告诉父亲,不过现在但说无妨,孩儿有意前去官州,丝绸之路若成,沈家便不再是魏都的墙头草。”
沈怀建凝视着他问道:“可是想好了后路?”
沈凭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山河道:“士农工商,总能容得下区区一个我。”
失了官场,他脑海里的天马行空便是另一把利器,若只为生存不足挂齿。
将沈怀建送下山离开后,沈凭朝着山林另一处蜿蜒小道而去,穿过一片树林后便听见潺潺流水的声音。
放眼再看去之时,只见不远处的河道边上,有两抹身影正并肩坐在树荫下,其中一人正在垂钓。
赵或和贺宽听见脚步声同时转头,瞧见沈凭手中拿着两个果子走来,到了跟前后,那两个果子便分给了他们两人。
他们知道那是今日祭祀所用,赵或看着果子上方留有一丝香灰,正打算弹掉,发现沈凭上前一步,拿出手帕替他把果子仔细擦干净。
甚至听见沈凭轻声道:“别嫌弃。”
赵或不语,但心里其实完全不介意,毕竟自己埋伏征战些年,连野草都啃过。
但他看见沈凭垂眸细细检查时,两人贴得近,令他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视线全然落在眼前那轻抿的嘴角和那白皙的脸颊轮廓上。
恍惚间,他脑海中闪过落水前的片段,记忆模糊零碎,却柔软细腻。
他欲言又止,“沈幸仁,我们是不是......”
不料话音未落,就被贺宽的声音打断。
只见他把果子夹在双手的掌心,闭眼合十,虔诚祈祷道:“谢过沈夫人的赏赐,夫人在天有灵让鱼儿上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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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将贺宽此举收入眼中, 赵或过去抬脚踹了他一下,“说正经事。”
但贺宽只是扫了眼又继续盯着河床,判若耳聋。
沈凭和两人寒暄几句后切入正题, 将昨日和徐泽海所谈之事告知, 道:“可有办法让户部举荐我前去官州?”
他要推动丝绸之路, 这次是个光明正大的好机会。
面前的两人对视一眼,只见贺宽道:“眼下朝中六部皆认为沈家倾向清流派,恐怕谁都不愿出这个面。”
赵或道:“不错, 冒然举荐恐怕会让沈家再次陷入水火之中,除非让他们主动插足此事。”
这也是沈凭来时所想, 但如今他的活动范围基本离不开吏部, 一旦有风吹草动, 都能成为他人的把柄, 正因如此,他才想见赵或一面, 希望能得到相助。
而赵或方才所言不错, 若有旁人替自己出手推动这件事,便不会显得刻意, 即使有人可疑也查无可查。
贺宽捡起脚边的石子朝河里投去, “我听闻那孟悦恒便是世家所举荐的, 若是再举荐你恐怕令人起疑,你需要找清流派的人相助于你才是。”
赵或咬去一口手里的果子, 朝着林子中吹了声口哨,少顷便听见急蹄声从远处而来。
他看着奔向自己的攀越, 思索着贺宽说的话默不作声。
沈凭道:“两派之人都不会轻易出手。”
即使他听见贺宽的提议时, 他的脑海中率先想到的是赵抑。但此事关乎沈家, 且明知沈家不会忠于任何一方, 赵抑又怎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自己添麻烦。
贺宽闻声看来,道:“若如你所说,除非你找到一位不参与两派中人。”
但是他们很清楚,如今朝局中没有这样的人。
赵或又啃了一口果子,把剩下的都分给了攀越,一人一马看着他们,仿佛置身事外。
在三人沉默不语半晌后,赵或捋着攀越的鬃毛道:“不如试试双管齐下。”
另外两人朝他投去目光,沈凭琢磨了一下他的话,猜道:“你想让两派同时举荐我?”
赵或颔首说:“户部交给我,至于清流派......”他说着朝贺宽看去。
只见贺宽的脸颊顿时皱了起来,正经的脸上带满了拒绝说:“让我和他们打交道,不如让我守着边境关山。”
赵或:“边境不能钓鱼。”
贺宽:“那我不钓了。”
正当两人还在相互拉扯之际,沈凭开口打断说:“交给我吧。”
赵或有些不放心,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但沈凭却反问说:“你又打算如何做?”
贺宽盯着面前两人,和攀越对视一眼后,默默转身继续钓鱼。
赵或道:“你可还记得清河城账目一事?”
瞧见对方点头,他续道:“先前为查坠楼案,我曾去过户部调取清河城账本,只需派人去户部面前点醒此事,有关我们当初在国子监的策论又将有人提起。”
秦至坠楼的导火索是经济策论,其背后便是经济改革,这场改革的核心则是丝绸之路。
当年世家派因此事本就对沈凭耿耿于怀,又遇赵或和沈凭两人被夺了启州的功劳,导致沈凭在世家的口中从先前的忘恩负义骂到狼心狗肺。
如今人人皆以为赵或对他恨之入骨,却不知此时会面对面共同议事。
一旦旧事重提,世家免不了又要鞭尸一番,这种情况之下,坏到一定程度也能成为好事。
因为户部遭不住皇帝的压力时,可以拿沈凭的经济策论出来举荐,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沈家。
至于沈凭的方法则是有些以身试险,他让陈写在永安学堂中有意引导言论,将他会成为秋闱副考官人选的谣言扩散,最终引得吏部中有人对此窃窃私语,不出三日,这件事情便传到了徐泽海的耳边。
只是中途出了个小插曲,当时沈凭以为率先找上门的人会是徐泽海,不料却是赵抑。
听雨楼中,沈凭落座在案前,书案上摆着的是国子监送来的奏疏,都是等着给赵抑所批改。
诸如现状放在眼前属于常见之事,在国子监听学的皇子公主们,都会不定时对策朝中政事,三省会选出重要的奏疏递呈给皇帝,其余会送部分到国子监中。
不过近年来,因庆平公主出嫁,四皇子尚幼,奏疏基本都分到了前三位殿下手中。
脚步声渐渐靠近,沈凭整理了下衣袍,抬眼看去时,只见杨礼一人走来。
他从太师椅中起来,“王爷可是有要事缠身?”
杨礼行礼后道:“还请大公子稍坐片刻,王爷眼下正准备陪着阿挽吃药。”
沈凭愣了下,遂想起姜挽挡箭一事,关心道:“姜公子眼下身子可好些了。”
杨礼道:“基本无碍,不过需要每日按时服药。”
沈凭颔首便不再问下去,随后回到太师椅中,那厢杨礼将茶具取来为他斟茶。
清茶从壶嘴处缓缓朝茶杯中流出,茶香溢在鼻息之间,却如何都驱散不掉这屋内的药味。
赵抑看着面前又被斟满的茶杯,浅笑道:“你可是又让侍女将喝药的时辰推迟了?”
姜挽倒茶的动作一抖,险些把茶水溅出桌面,待茶杯续满后,闪躲着他的视线道:“阿挽琢磨不透王爷何时能来,就稍微调整了下时辰......”
赵抑见状道:“若本王夜里才来,岂不是整日都不喝了?”
“你不会的。”姜挽脱口而出,但声若蚊蝇,“你都没有迟到过。”
赵抑轻声一笑,“不可再拖,外伤虽好,但内伤需调理,再不好起来,本王可是要换伴读了。”
“不行!”姜挽惊道,但对视上他那双温柔的眼眸时,立刻又见临阵脱逃,心中千百般的话都难宣于口。
他是有私心,他想拖着,让面前这个人能一直陪着自己喝药。
先前他是怕苦,躲着不肯喝,现在他却怕喝太快,没有药可喝了,甚至为此,他还将结痂的伤口又蹭破,只为了大夫给自己多开两剂药。
正当两人不语间,屋外见侍女的影子落在门前,随后看见侍女端着药汤出现。
苦涩难闻的药味扑面而来,但两人都是一副面不改色之状,显然都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侍女把东西伺候好以后并未转身离开,而是朝着赵抑行礼道:“王爷,大公子到了。”
姜挽闻言顿时抬首,捏紧汤匙朝一旁的人看去。
只见赵抑颔首,随后欲起身离开,忽地袖口一重,转脸时发现衣袖被姜挽暗中扯住。
他朝侍女挥了挥手,待侍女离开时温声说:“今日本王和幸仁有要事需谈。”
姜挽嘟囔道:“你们又不缺这一碗药的时间。”
赵抑望着他眼中的失落,轻叹一声说:“本王让杨礼过来陪你。”
姜挽却扯紧了些袖口,“我不要......”
他只要面前的人。
然而赵抑嘴角的笑渐渐收回,稍一用力便将他手中的衣袖夺回,正色看着他道:“阿挽,不许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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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摆脱
听雨楼中, 杨礼为沈凭斟的一壶热茶还未喝完,屋外听见脚步声远远传来,屋内的两人抬头看去, 只见赵抑徐徐走近。
沈凭见状连忙起身, 而一侧站着的杨礼见到他时, 眼底快速闪过一丝意外。
赵抑拦下沈凭行礼的动作,瞧见杨礼也在,想了想后道:“去看着他。”
很快, 杨礼就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搁下手中的事情行礼告退。
屋内两人面对面而坐, 赵抑甫一坐下, 顺手拿起桌上的朱砂笔欲批改奏疏, 但他蘸墨的动作却顿了下, 随后看了眼沈凭,忽地心底变得平静下来。
沈凭发现他的眉头微蹙, 又见他动作迟疑, 遂道:“只要王爷不嫌我吵便好。”
随后瞧见赵抑眉梢抬了抬,执笔蘸墨, 将奏疏一展无遗, 不再有所避讳。
他垂眸仔细批改着奏疏, 语气带着无奈道:“阿挽年纪尚幼,免不了有些小孩心性, 所以才耽搁了些时辰。”
话落,沈凭却莫名笑道:“其实王爷不必向微臣解释, 若是王爷有需要, 即使让微臣在此等着也无妨。”
赵抑从奏疏中抬眼, 端详他的眼睛中看不出情绪, 只是听见他说出这句话时,眸底隐约藏去一丝异色。
他收回视线,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沉静,“这些时日可遇到难题?”
说着一行端正优雅的字体落在奏疏上。
沈凭道:“万事顺利,何来阻碍一说?”
其实他清楚赵抑的言外之意,大概率是向他询问秋闱副考官事宜。
赵抑端坐在太师椅中,手中动作未停,却又能轻易戳破他的心思,“幸仁,你既敢于直言,又何须遮掩?”
在沈凭还未回京之前,他便在朝堂中听过不少蜚短流长,然而让他最是难忘的,还是谈及沈凭行事与自己十分相似。
他从前充耳不闻,心中也有一把衡量的尺子,今日再看,若说相差无几不过夸大其词,但却不否认两人行事作风方面颇有几分近似。
沈凭暗暗吸气吐掉,道:“所以王爷也与旁人一般,认为微臣有意那秋闱的副考官?”
赵抑手中批奏的动作一顿,但未见抬首,只道:“无风不起浪。”
“那王爷可是会支持微臣?”沈凭果断问道。
这一刻,赵抑干脆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笔搁置一旁后,身子微微朝后靠去,凝神望着他,声音平静说:“你想要什么?”
他既摸不清眼前人的心思,不如让对方亲自说出。
沈凭目不转睛和他对视,良久,淡淡回道:“我要名正言顺得到想要的。”
而不是靠别人施舍或首肯才能得到的。
赵抑问道:“你确定要试试吗?”
显然他明白沈凭今日所言,清楚对方想要尝试摆脱自己,去挑战追逐梦寐以求之物。
他未等沈凭回答,续道:“你从不拒绝两党的示好,宁愿当一株游走的墙头草。那你可曾想过,一旦摆脱了眼下的束缚,离开了璟王府的相助,也许你在这局棋中,最后只会落得尸骨无存。”
可这样的情况沈凭又何尝没有想过,甚至在他选择当墙头草的那一刻,就清楚前路艰险。
但他不能坚定选择清流派,他不能置他的父亲于痛苦之中。
他能摆脱世家,沈怀建能吗?
沈家能吗?
答案早已在沈怀建当年的选择中显而易见,从沈家背负骂名起,这位父亲的远见,早已把如今的局势放在预料中了。
沈凭看着他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眼,缓缓回道:“但我从启州平安无事回来了,也许官州未必不能。”
话音刚落,赵抑却接着道:“那是因为有惊临在你身旁。”
恍然间,启州一路上的种种浮现在沈凭的脑海之中,他的眼神蹙闪,心底趟过一阵暖流,但很快又被寒凉覆盖。
赵抑说得没错,启州之行能平安,少不了赵或的同行护送,可到了最后,却又不慎被他们揭开另一桩陋事。
皇后欲赶尽杀绝沈家,那一次的刺杀中,若没有赵或,他当真死无全尸。
沈凭垂下眼帘,低声道:“两派都不是我的归宿,我要为自己而活。”
赵抑看着他神色上的失望,沉吟片刻后,只见他从太师椅中起身,踱步走到栅栏前方,负手而立,眺着青山湖泊久久不语。
半晌,他无奈叹了声,“回去好好想清楚再来,若你有意,本王将让秋闱成为你高升的垫脚石。”
沈凭起身朝他看去,最后抿唇不语,直至行礼告退。
赵抑听着脚步声离开,随后慢慢转身,望着离开的背影消失在眼底,双眼藏尽锋芒不见喜色。
那日沈凭从璟王府离开不久,有关他要当副考官的消息传遍六部,虽然沈凭只字未提,但吏部的同僚又复从前那般将他视若无睹,偶有几人,也不过是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开,瞧着更像是对他避之不及。
直到沈凭前去寻徐泽海请教问题时,果不其然被对方拒之门外。
沈凭在吏部好不容易经营起的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快速崩塌,每当游走在吏部以外时,他能听见清流派对自己的夸赞,纷纷说他得了璟王的重视,却转头又被嘲讽,说他不懂人情世故。
只是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安安静静做好自己的事情。
如此过了数日后,他如愿以偿收到了一道圣旨,户部和吏部联手举荐他接手官州事宜,但行的是无实际用处的督察权。
他去璟王府一事必然激怒徐泽海,而对方卖力举荐,为的是让他在秋闱之前不得回京,以免秋闱没结束,而他又威胁到吏部尚书的地位。
只要徐泽海对副考官执念够深,陈写散播谣言传得够快,他又利用了赵抑此次突如其来的相见,去官州此事必成。
至于赵或那厢,则是派了对坠楼案一无所知的莫笑前去。
莫笑去到之时,表面是为了去处理大理寺日常报账,但户部得知对方是赵或的侍卫后,亲自出马为其解决事宜。
他按照话术与户部周旋其中,把旧事如苦水般倒出,话里话外添油加醋三分,让世家皆知启州的功劳被夺,是因沈凭递呈给徐泽海的折书。
对此,户部便认为赵或记恨沈凭损人利己,遂将官州这烫手山芋抛给吏部,请徐泽海举荐人才为陛下所用。
徐泽海想坐上秋闱副考官之位,为的是在百姓面前彰显自己的本事和地位,一听旁人提起国子监经济策论,又逢想起秦至坠楼案和沈凭有关。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见这大好机会,便顺着户部抛来的话,果断将沈凭赶出魏都送去官州。
如此一来,有了两派联手牵头,其余人便无话可说,皆顺从此事而行。
但曾有一人提出质疑,那便是张昌钦,对方觉察两部联手颇疑,只是抵不住六部的口舌,遂不了了之。
待事情敲定之后,前去官州的计划也被提上了日程。
这一次,沈凭又将面对怎样未知的风险,才能换来他在魏都存活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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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消暑
盛夏之末, 负责官州事宜的队伍离京不久,皇帝为了消暑,不日后便带着妃子和儿女们去了庆平山庄避暑。
蝉鸣声在耳畔环绕, 庆平山庄附近的河流两岸一处树下, 见两抹身影坐在石头之上, 百般无聊地偷闲避暑。不远处还能看见胖墩墩的身影在河边戏水摸鱼。
赵或把视线从谢长清的身上收回,脚踩着鱼竿,将吞山啸搁置一旁, 手中兜着碎石投河,看起来十分自在。
他望着扬起波澜的水面, 若有所思道:“若非有两部联手, 引得其余人一并出手阻拦张昌钦, 恐怕难成此事。”
贺宽盯着一颗颗的石子落进河床, 眉头越拧越紧,“我瞧着孟悦恒也不是善茬, 沈幸仁此行能一帆风顺就不错了。”
赵或收住投石的动作, 哼道:“现在没人保护他了,就该让他吃点苦, 省得那张嘴老是气我!”
说罢, 将手里的石头狠狠丢到河里去。
贺宽看着满河床溅起的涟漪, 只觉心头一紧,抬了抬想阻止的手, 瞥了眼他欲言又止。
不远处忽地传来惊喜的叫声,树荫下的两人转眼看去, 只见谢长清光着腿脚站在水中, 沾湿的双手正抱着一条河鱼兴奋尖叫, 那鱼儿在他怀里不断扑腾, 他则带着满脸的欣喜若狂和岸边的两人对视。
“惊临!见初!看本少爷的鱼!”他边说边高举着炫耀,恨不得下一刻就把这条鱼吃干抹净。
赵或回了个敷衍的笑,而一边的贺宽则脸色铁青,看着脚边无动于衷的鱼竿陷入怀疑。
他欲制造意外把赵或手中的石头扬掉,但见对方扭头过来谈话,顿时将他的计划打乱。
随后听见赵或问道:“我在京中办案这段时日里,你的骁果军似乎并不是很太平。”
将领重视立威,若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则会选择斩首示众,以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但他们二人从回京以来,和骁果军的相处中却未曾出过纰漏,只因赵或领回的五千精锐都分散纳入十二卫中。
眼下赵或莫名提起此事,说明他作为旁观者留意到了变动,意味着其中或许真的遇到了事情。
贺宽坦然道:“听闻张昌钦打算整顿军籍,重新部署巡防,毕竟京兆尹是他手里的人,自从陛下遇刺后,兵部整日惶恐不安,京兆府将城防盯着紧些也正常。”
赵或继续朝着河里抛下石子,道:“鸦川口一事恰好赶在述职之前发生,兵部因两州管制不当遭御史台谴责,又逢三省问题刁钻,导致述职不顺。不久前江州生事,兵部宛若冰窟,旁人见之都要绕道而行。若今年不出功绩,只怕清流派不会轻易放过兵部这块肉。”
毕竟这块肉还被世家叼在嘴里,两派互相盯得紧,但凡发现机会就如饿狼扑食,争得你死我活。
贺宽似乎想起什么,忽地压低声道:“话说回来,这次我回府上,你猜我瞧见什么?”
赵或收手看他,只听见他接着说:“去年老爷子寿辰前夜,璟王府送了一副铠甲,那可是照着老爷子当年行军所用的样式所打。”
这话中的意思再明确不过,璟王府有意拉拢贺家,此举若是浅面看,便是贺寿之礼,若是深思其中含义,那便是觊觎兵权。
说明清流派对兵部早有打算,一旦贺家倒向清流派,各州兵房必有异动。
赵或问道:“陛下可知此事?”
贺宽转头看向河面,思忖说:“或许正是知晓此事,才将我从越州调离,夺了手中的兵权,以免让老爷子命我归顺。”
赵或想了想,突然轻笑问道:“该不会是老爷子去陛下面前将此事捅破的吧?”
只见贺宽颔首,“老爷子是年纪大了,但是不糊涂,就算是得罪人也要表忠心。”
谁人不知贺老将军爱国,对皇位上坐着的人忠心耿耿。
但是说着他又垂了眼帘,喃喃道:“可是有用吗。”
一旦生疑,便是穷途末路,这才是忠于帝王的常态。
赵或伸了伸懒腰,乐此不疲抛着石头,对此感叹笑道:“学学我当个闲人不好吗?”
远处又听见谢长清高声惊呼,引得两人再次转头,发现又被他摸上了鱼,对面这一次不仅抱着捕捉到的鱼炫耀,甚至还挑衅起贺宽。
谢长清开心地叫嚣道:“贺见初,你的鱼呢?”
赵或转头同情看了眼身边的人,嗤笑一声道:“加油,没用的东西。”
贺宽闭眼吸气,随后一脚蹬掉他手里的石头,骂道:“别在这碍着老子的钓鱼,全部都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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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两州
转眼夏至, 前去官州的队伍途径江州驻停歇脚,这也让沈凭有幸感受一回魏都各州的风土人情。
众人在两州交界落脚,预计一日后便能抵达官州境内, 因路途遥远且赶, 一行人早已疲惫不堪。
原先计划夜里继续赶路早些进官州, 但巧遇了江州巡察使钱观仲,队伍盛情难却便留了步,当夜一同用膳闲谈。
孟悦恒一路上和沈凭交谈甚少, 即便见到钱观仲也不见攀谈,和在魏都时判若两人。
后来他见沈凭和钱观仲交谈甚欢, 不好上前打扰, 提出赶路导致晕车不适便离开了。
钱观仲派人送他回驿站, 随后和沈凭离开茶楼往镇上而去, 两人一览江州夜市。
集市中仍旧热闹非凡,不少百姓的手中拿着蒲扇消暑, 闲逛在大街小巷之中。
沈凭跟随钱观仲的脚步融入人群, 偶尔能看见他用方言和百姓们交谈,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摊位商铺, 也让沈凭深感江州百姓的热情。
他在铺子中转悠, 最后脚步落在铺子中摆放的瓷器前。
仔细端详那瓷器, 瓶身的釉料染成青色,高远宁静的泼墨山水描绘瓶身, 点缀着属于江州标志性的柳树。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瓷器落在一方桌案之上供人选择。
钱观仲和掌柜闲谈, 转眼瞧见沈凭站在瓷器前方, 两人移步到沈凭身侧。
掌柜年过半百, 但精神十分饱满, 就连钱观仲这般喜爱养生之人与之并肩,都稍显逊色。
他向沈凭一一介绍桌面上的瓷瓶,随后还问起用途在何处,打算给到对方更好的陈设建议。
沈凭表态自己只是好奇,转而问起这些瓷器的产地。
掌柜闻言热情并未削减,反倒大方说道:“这是江州独有的瓷业,往中州一带也有,这么说吧,只要有江河,就有这上好的瓷器。”
沈凭转眼朝钱观仲看去,瞧见对方点头承认后更加意外,“我原以为,这瓷器是在魏都和启州一带盛产。”
掌柜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并非尔等吹嘘作假,天下的瓷器皆由江州出,你能在魏都和启州瞧见,或许是漕运而去的货物罢了,想要这细腻的烧制工艺,便只有江州了。”
他说时神采奕奕,很显然,瓷器对于江州的百姓而言,是一件引以为傲之事。
而沈凭打听的原因,是以陶瓷乃丝绸之路的三大商品之一。
丝织从官州而出,陶瓷从江州而出,茶叶则由其余各州选出上品。
片刻后,两人和掌柜作了告别,出了店铺,钱观仲压低声说道:“陛下在江州城遇刺时,打碎的便是江州瓷窑的汝瓷,可惜了,那几件汝瓷乃是珍品,近段时日官衙还想烧制出献给陛下,却如何都复刻不出。”
不想突然提到刺杀一案,沈凭垂眼思索,但却没有急着转移话题,只是接着陶瓷一事问道:“晚辈瞧着江州偶有南诏人,不知他们对于陶瓷可欣赏得来?”
钱观仲负手而行,那沧桑的脸上浮现几分笑意,道:“谈不上欣赏,但我从前与贺大人时常来往,曾谈起瓷器在魏朝以外盛行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