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山—— by封藏
封藏  发于:2023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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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世家派则一致认为不可行,为此明里暗里吵了几年,直至刺杀案成了导火索,让运河开凿彻底被当作要事处理。
沈凭下朝之时已是傍晚,他向来是低着头走在百官的最后,即便是有人从身边走过去,也未必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不过此事他刻意将脚步加快了些许,在出宫门之前拦下了换值的贺宽。
见到来人,贺宽的神情倒没有意外,待骁果军走远之后才道:“大公子劳累了。”
他听闻这几日百官从早到晚都在朝堂上,为了运河一事争吵不休,方才他看着那些离开时还在交头接耳的官员,猜测事情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沈凭对此只轻叹了一声,“我有一事想请教贺大人。”
贺宽却道:“叫我见初便是,不必拘礼。”
既如此沈凭自不会客气,遂道:“敢问见初一事,不知陛下在江州遭刺杀之时,可有遇到怪事?”
贺宽见他想要打听其中细节,脑海里回想起数日前赵或和自己打听之时,率先问起的也是同样的问题。
他如实回答道:“并没有,所有朝臣皆会每日巡检,即便是璟王和长公主都不曾落下过。”
沈凭蹙眉,垂眸思忖道:“若是单纯为了解决生计,为何又有江州官员幸存?”
这正是他这数日里想不通的一点,民怨四起,不该先对江州官员率先下手才是,但偏偏杀手却等着皇帝离开才动手。
贺宽道:“此事在调查中也有人提及过,但结果便是大公子在朝中所闻那般。”
民怨能载所有意外,也能解释所有事情。
就如张昌钦所言的八个字,无论兴亡盛衰,平头百姓才是最苦的。
沈凭明白其中道理,可到底他不是这个朝代的人,他的脑海里有太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也就意味着他想的会更加复杂,更想要追求事情的真相。
正因如此,他会面对的危险也就更多。
运河开凿的问题上,其实他的立场和世家派一致,一旦开凿,便是民不聊生,但若说毫无功绩却非也,只是他所知道的历史中,已有前人用斑斑血泪去证明了。
漕运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但带来的结果却又是畸形的。
沈凭曾想过,若运河开凿成功,这也将为赵渊民做皇帝的生涯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好坏留给世人去评。
但真正造就还是他的后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就是清流派极力推动的原因之一,他们要为赵抑铺路,带他着一身功名成为一代贤君。
沈家的家丁站在宫门前徘徊,用急促的脚步提醒沈凭天色不早。
沈凭朝家丁颔首,只能把追究到底的想法抛掷脑后,随口道:“刺杀案调查不易,如今你留在魏都陛下也放心。”
不过贺宽的神情看起来,似乎留在哪里都无所谓,“陛下遇刺后,调查一事我不过是局外人。”
沈凭道:“此话怎讲?”
贺宽看了看远处路过去换值的宦官,道:“因为陛下把此事交给了心腹做。”
他不怕妄言,所以说出来之时,沈凭几乎秒懂其中意思,众人皆知皇帝疑心重,回京又是兵分两路仍旧遭到遇害,除了曹晋以外,恐怕无人敢去过问其中细节,避免侥幸躲了刺杀,却没能躲过帝王的猜忌。
思及此,沈凭便不再逗留,随后两人相互作揖,不过欲离开之际,他忽地多嘴问了句赵或的去向。
贺宽神色顿了下,朝着御书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颚,笑道:“殿下和璟王为运河开凿正交锋着呢。”
沈凭转眼往金殿看去,两派的勾心斗角将以另一种形式粉墨登场。
赵渊民单独召见两位皇子入殿内,直至殿外星辰月落之际,才见赵抑从殿内缓缓走出。
曹晋躬身把人送了出来,随后来到殿外站着的赵或面前停下脚步,道:“三殿下请。”
但是赵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看着赵抑走来时与之对视,“皇兄。”
赵抑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看到他时只道:“不怕,就当在国子监对策作答便是。”
话虽如此,但他在这过去的半个时辰中却并非轻松。
毫无疑问他是代表着清流派而来,一言一行都彰显着清流派的立场,即使他对答如流,甚至添了想法进去,但还是未能打动那龙椅上之人,他揣度不透事情成功的概率,便只能沉着谨慎见机行事。
世家派的阻碍令他不敢轻而易举去行动,这几日朝中所谈论之事他皆有所耳闻,谢文邺虽被一再打压,但其地位和说话的分量仍旧不可忽视,加之帝王心思难测,才造成如今清流派的寸步难行。
赵或未曾不知当下时局,他闻言沉默须臾,最后只是轻轻颔首,跟着曹晋的脚步入了殿内。
当他来到御前之时,却见皇帝支着额角假寐,紧拧的眉头多日不见舒展,显然被此事扰得心疲。
皇帝听见脚步声时不见睁眼,沉声缓缓问道:“说说这几日朝中发生之事。”
闻言,赵或垂眼思索少顷才道:“若是刺杀一案,儿臣身为大理寺卿许能为父皇分忧,若为运河开凿,恕儿臣才疏学浅不如朝中大臣们。”
赵渊民轻敲额角的指腹顿住,在他的话中慢慢睁眼,半眯着眼眸打量面前的人,“抬起头说话。”
赵或抬目朝他看去,对视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脸色波澜不惊,如同只是那路过御书房被随机抓进来的局外人。
半晌,皇帝竟轻笑一声,眉头渐渐舒展,脸上带着些释然的笑意,从龙椅上坐起身来,双手撑着膝头长叹了一口气。
赵或见此道:“父皇若是为朝政愁眉不展,与其憋着在心中,不如随儿臣去跑马。”
他有胆量说出这番话,是以心里有足够的底气。
过去,他们父子两人沙场征战,赵或受了败仗的气,在军中遭人嫌弃,心底不痛快便去北越的山下跑马,后来赵渊民无意发现他此举,借着消食徐趋到他跑马的附近,听着他在夜幕下声嘶力竭地喊着,从撒气怒吼到放声大笑,倒在草地上翻滚,不疲不休,最终面色如常回了军营中。
之后赵渊民假意偶遇,和他痛快跑了一次,从此这件事情就成了父子两人的秘密。
只要心中不快,就跑马,拼命地跑,肆无忌惮地跑,天高海阔任我喊,世事纷扰消散去。
但往事终究如烟云,有人被困龙椅,终究难以抽身。
赵渊民笑着摇头道:“父皇老了,跑不动了。”
殿内陷入一阵沉默,长明灯照得冰冷地上的人影岿然不动。
良久,赵渊民才将视线落在桌上的奏疏,“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何尝不想千古流芳。”

他为清流派的提议所动容,却又为世家派的警醒所犹豫。
前者为功名,后者为骂名, 显然他只想要前者。
赵或沉吟少顷, 目不斜视望着龙椅上的人, 忽地开口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世家派的反对, 其中的一个原因无非考虑到国库空盈,只要有钱, 何事不能解决?
赵渊民的指尖在桌面轻敲数下, 显然明白他提及的言外之意。
抬首朝前方看去, 入眼看到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眸, 父子两人对视间皆无闪躲,仿佛一场无声的交战, 最后付之一笑。
赵或离开皇宫后, 朝着谢府的方向而去,
次日一早下朝, 尚书省三个丞相及户部被宣召御书房议事。
与此同时, 御花园中, 几抹身影游走在花海里,为首的美人偶尔弯腰, 翦下花海中娇艳欲滴的鲜花,只是那鲜花却不如美人一颦一笑动人。
赵抑为面前之人撑伞, 一侧的贴身侍女则手端漆盘, 接住裴姬递来翦下的鲜花。
“看来昨夜在御书房中, 燕王并未反对此事, 以至户部今日才被召见。”裴姬站起身朝花海中继续踱步。
赵抑道:“谢文邺说得不错,运河开凿需大量人力财力,若国库有足够的钱财,恐怕父皇便不会犹豫不决。”
裴姬垂眸打量路过的花丛,道:“你觉得,户部想从何处下手充盈国库?”
她的声音温柔却待有几分疏离,不似皇后身上的压迫令人不敢随意造次,反而更像循循善诱的引导者,蛊惑着对方说出想要的答案,却又能和对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这种感觉在赵抑的身上被体现得更加明显。
赵抑回道:“官州。”
裴姬翦花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官州近年赋税锐减,难不成要逼得官府搜刮民脂吗?”
赵抑道:“母妃可是记得官州落得如此是为何?”
随着一枝鲜花被翦下,裴姬缓缓起身,把手中的东西全部放在那漆盘上,递了个眼神给宫女,之后见那端着漆盘的宫女后退几步离开。
赵抑从怀中取出锦帕给她拭擦,随后听见裴姬目视着前方道:“恐怕陛下现如今不会对南诏人出手。”
越州战事才平息不过两年,朝中绝不会在此关头对外惹是生非,即使收复越州是皇帝领兵前去,但帝王出征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她太了解这其中所发生之事,所以才有如此坚信的一番话。
赵抑道:“眼下启州鸦川口重振,在贺远行手中虽减轻财政负担,但终究还是需要支出,若官州今年再不见起色,儿臣相信父皇定要有所打算。”
裴姬站在原地抬眼看他,只见他眼中一片漠然,便问:“聪明如你,倘若是你又会如何打算?”
赵抑毫不迟疑道:“不商战便武战。”
“武战?”裴姬一笑,“你想燕王为你所用?”
只见赵抑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璀璨的花海淡淡道:“文死谏,武死战,国之幸也。”
裴姬道:“此次可有人选?”
赵抑回道:“徐泽海举荐了官州一名官员,名唤孟悦恒,家中三代从商。”
裴姬略带意外朝他看去,道:“你让徐泽海把沈凭的折书递呈,抢了沈子在启州的功劳,如此沈家都没有寻他麻烦吗?”
谈起沈凭,赵抑眸色中的眼波微动,但很快又化作平静,他轻摇下头道:“徐泽海从前对他颇有微词,如今常把他挂在嘴边,想来是讨了欢心。”
裴姬回想起启州之前在御书房一见,略作沉思后说:“沈凭的变化之大令人感到意外,你心中有数便好。”
“母妃宽心。”赵抑说着把他往湖心亭送去,“皇后可有刁难母妃?”
裴姬道:“只要燕王一切安好,我与她便是井水不犯河水。”
她说着朝赵抑看了眼,笑了笑续道:“何况本宫有你在身旁,倘若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那我们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两人朝着湖心亭而去,亭子内见宫女来往,给桌上摆起各式点心,裴姬将视线收回朝他看去,带着淡淡的笑说道:“今日陛下赏赐了些许枣糕,一块尝尝吧。”
赵抑神色顿了顿,思忖少顷才见点头。
盛夏的风拂过湖心亭,宫女们将冰鉴搁置好后退出亭子,留下母子二人在其中闲谈。
待到傍晚后,赵抑才从皇宫中离开,回到府上时,却见一名侍女端着漆盘从不远处路过。
他回头看了眼身侧的杨礼,疑道:“那不是伺候阿挽的侍女吗?”
杨礼方才也察觉到那侍女的身影,回道:“王爷有所不知,阿挽这几日不愿喝药,故意将那药放凉后,又命侍女取走加热,如此反复折腾下来,日落西山都是喝着同一碗药。”
赵抑道:“估摸怕苦,让膳房给他准备些甜的。”
杨礼道:“但是阿挽和王爷一样不爱吃枣食,膳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熬一碗糖水端过去。”
看着侍女的身影在眼中消失后,便听见赵抑轻声一笑,问道:“他如今伤势如何?”
那日姜挽被杀手中伤肩头便昏迷过去,后来派了御医前来诊治了数个时辰,羽箭的余毒才被清理干净,煎熬了一日一夜才慢慢转醒。回了王府他便一直卧床养伤,近日终于才见伤口结痂。
赵抑看了看天色,道:“走吧,去看看阿挽。”
杨礼道:“王爷先用膳再去也不迟,反正小家伙也会等着你的。”
但赵抑当作没听见,径直转身离开,“去让人把膳食送来他厢房吧。”
偌大的厢房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得了命令的侍女站在桌边,守着面前那晚黑漆漆的药汤,时不时朝屏风后方的人喊道:“阿挽,这都天黑了,你若再不喝完,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会裂开,到时候你可别喊疼。”
里头躺在软榻上的人此刻正手捧着书,闻言下意识翻了个身,却不料扯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但为了掩饰自己的痛苦,只能憋着一口气慢慢吐掉,“哎呀姐姐,那药还是烫的,喝不得。”
他不顾肩膀的衣袍滑落,露出那被裹着纱布的肩头,可见上方还在渗着些许的血色。
平日他穿着衣袍故意掩饰着,想让旁人瞧不见伤口,眼下明知那侍女不会进来,索性光明正大露出肩膀给伤口透气,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喝那苦涩的汤药。
侍女还在不断地给那药汤降温,苦口婆心道:“若是被王爷知晓,只怕你又被挨骂。”
但姜挽听见时却是低声一笑,道:“姐姐你不了解王爷,他从不责备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是吗?”突然屋内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
躺在软榻上的姜挽迟疑片刻,顿时惊地从榻上起身,却发觉再去喝药已来不及了,因为赵抑此刻绕过屏风走到他的前方,而手里拿着的正是他要喝的药汤。
他一脸木讷地坐在榻边,双手捏着书放在腹前,坐姿乖巧却又显得不知所措。
赵抑的视线则是从他露出的半边肩膀移开,缓缓走到内间的桌前道:“衣着不端正,回头罚抄经书。”
姜挽一听,登时想起自己衣衫不整,立刻丢掉手里的书去扯起肩头滑落的衣袍,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连忙从那榻上起身,红着一张脸来到赵抑面前行礼,“王、王爷。”
赵抑寻了椅子坐下,随后道:“把药喝了。”
“我......”姜挽拒绝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却因看见他这双温柔的眼眸时收住,踌躇良久才敢落座,但却愁眉苦脸地看向赵抑,“王爷,真的很苦......你不懂......”
可是赵抑却没有回答,只是噙着笑一直看着他,等着他乖乖把药喝了才愿意回答。
姜挽欲哭无泪,只能抱着药碗埋头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顿时让他两眼一翻,立刻扭头看向赵抑苦苦哀求道:“王爷,阿挽没有勇气赴死......”
“好。”赵抑突然回道,但却不等他眼中光芒亮起,反问了一句,“怎么样能让阿挽有勇气按时喝药?”
姜挽未料他会如此询问自己,乍然一愣,心想若是提了个过分的要求,王爷没有答应的话,自己还能继续浑水摸鱼不吃药。
再三思索后,他颇有信心道:“若是王爷每日陪我喝药,阿挽便遵循医嘱绝不拖沓。”
赵抑温柔地凝视着他,最后轻轻笑道:“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司马迁

盛夏如白驹过隙, 运河开凿缺钱一事兜兜转转半月过去,解决的方向才被敲定下来。
朝廷决定调整各州税收,以官州为重心处理, 派人解决连年减税的根源, 而吏部也开始着手有关今年的秋闱。
沈凭在吏部稳定了之后, 因徐泽海的点拨,加之他自己埋头苦干,有关吏部里的事情他也能游刃有余去处理, 同时也让同僚对自己刮目相看。
当日朝中有一事落定下来,恰好由沈凭经手, 他看着那折书上的名字, 下朝刻意拖住徐泽海的脚步, 随后把手中的折书给对方递了过去。
那是负责官州百姓纳税调度的官员, 为首的正是孟悦恒。
孟悦恒自上京以来,一直在两党委派的事情中稳扎稳打, 原本清流派是盼着他表态立场。
但不想此人把握有度, 从不在人前把话说满,以至世家派也看准时机给他递了橄榄枝。
他倒是不客气, 来者不拒, 若不是沈凭占着墙头草的称号, 恐怕就要便宜给他了。
所以当徐泽海得知官州主要负责的官员是孟悦恒时,竟不加掩饰冷笑了一声, 道:“他如尝所愿罢了,本就是上京谋个高位回去, 此事若成, 将来去了官州都得看他脸色行事。”
两人缓步走在宫道之上, 身前身后来往着几位官员, 都听见徐泽海拔高声说的最后一句话,用余光扫了眼便快速走过。
六部以吏部为首,徐泽海又作为老臣,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上到这个位置,说话的分量摆在眼前,即使是大点声,官阶不如他的,路过都还是会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徐大人”。
沈凭面色如常,若是瞧见有人顺道朝自己行礼时,还是会弯腰回礼,保持一副谦虚的态度。
每当徐泽海瞧见他如此,都仿佛看见他身上有另一人的身影,忍不住朝他道:“还是璟王慧眼识珠,得了你这么一位有才之人。”
诸如此类的话,在沈凭筹谋着和吏部打交道之后,基本隔三岔五就能听见,如今清流派因启州的功绩,都默认他是自己人,不过态度上却并未多变。
只因他和赵或纠缠不清,且从不拒绝世家派京贵向自己示好。
沈家这株墙头草,仿佛是人是鬼都要和他沾点边。
眼看前方将到宫门口,徐泽海把那折书还给了他,道:“照办下令给官州的官衙即可,此事快马加鞭也要下个月才能把消息送到,在这之前,只怕户部还是免不了天天跑御书房。”
沈凭听出后半句的蹊跷,但没有着急向他打听其中的事情,而是收起折书后,询问起关于本分工作的事情,“大人,方才下朝的时候,礼部又向下官询问起秋闱主考官一事。”
他刻意把声音压低,选了个四周无人的时机问起,只因此事比方才所谈的任何事情都要敏感。
徐泽海神色一凛,瞥了眼他垂首的模样,沉思少顷低声说:“本官几日前见了张相和孔相了。”
顿住片刻,他看着沈凭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续道:“今年由张岷担任主考官,不过会有两位副考官,一位由陛下定了张相担任,另一位则由吏部中选人担任辅佐即可。”
国子监令为主考官并非意外之举,毕竟张岷的地位在朝中摆着。但选了张昌钦为副考官的话,这件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张昌钦看似辅佐,实则监督,而吏部选出的这位,才是真正的辅佐,照理来说,只要稍微有些资质的人皆可去。
但是又不能轻易举荐,不仅和张相在此事上相辅相成,若是办得好,此人还能得到提拔,即使不能在吏部中提拔,名声也能更上一层楼,亦或是得到一定的社会地位。
方才徐泽海之所以停顿,是想看沈凭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只是看完后他似乎还拿捏不准,所以又复问了一句,“不知幸仁觉得,这吏部中谁更合适?”
沈凭将脸抬起,脸上带着浅笑,态度谦卑道:“只要不是下官便好。”
徐泽海一听顿时笑了起来,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沈凭道:“如今眼下距离秋闱还有三月之余,下官在衙内只能算入门,难担起大任。其次下官科考经验不足,恐难服众,才疏学浅定会落下把柄。”
闻言,徐泽海略显诧异,须臾大笑几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笑道:“幸仁啊幸仁,你还是太谦虚了,不是本官抬举你,其实本官心中若有人选,你必然为首,所以凡事对自己怀有信心才是。”
沈凭不再接话,两人抬脚朝宫外走去,直到马车停在面前之后,徐泽海顿足朝他看去,眼底难掩对他的喜爱。
但这样的欣赏于沈凭而言毫无用处,因为那眼神不是平等以待的,而是将他视作吏部一条忠实的狗罢了。
徐泽海道:“把手头的事情做好,秋闱之时,本官为你在张相面前好好美言一番。”
沈凭作揖道:“下官谢过大人。”
说着欲要上前相送,但被徐泽海拦了下来,“行了,这段时日你也劳累了,明日休沐好好歇息,有事便派人走一趟传话就行。”
沈凭颔首,道:“那下官便把折书誉抄一份送去官州。”
提起此事,徐泽海好似想起什么,回头提醒道:“切记,这几日少和户部来往,那边现在可不太平。”
他瞧见沈凭脸色有些迷茫,只好压低声解释说:“孟悦恒毕竟是新官,两头盯着紧,现在陛下要找一位官员跟着他去官州,其实无非就是盯着他做事,户部为这事儿整日焦头烂额了。”
可想而知皇帝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送走徐泽海后,沈府的马车缓缓上前,家丁手中还拎着纸袋,暖烘烘的还冒着热气,来到沈凭面前时便递了上来,“大公子,这是老爷交代买好的早点。”
沈凭伸手接过,打开一看是还热乎的包子点心,温暖传到他的掌心中,将他方才的谨慎一扫而空,就连嘴角一直僵着的笑容都放松下来。
自打他前段时间夜里胃痛几次后,沈怀建向伺候他的人打听作息,得知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之后,便整日盯着他一日三餐必须准时,就算他因工作忙得抽不开身,闲下来之时,眼前都会出现热乎的食物。
他将包子取出咬了一口,看着逐渐高挂的烈阳,心里盘算着方才徐泽海说的话。
直到他把包子咽了下去,朝家丁问道:“燕王府最近有何动静?”
家丁回道:“听闻大理寺最近案子颇多,三殿下时常早出晚归。”
沈凭稍加思索后说:“去递个口信,明日见。”
但家丁却连忙提醒道:“但是大公子,明日是夫人的忌日。”
“......忌日?”沈凭愣了下,转头看向家丁。
家丁讪讪道:“是啊,往年都是大公子您提醒老爷的,莫非您是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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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忌日
家丁的话令沈凭瞬间回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立刻接道:“记得记得,方才我的意思是,山上见。”
家丁有点不可思议, 随后只能回道:“是, 大公子。”
次日清晨, 沈凭早早洗漱好后便朝着前厅去。
昨夜他回府多方打听,又回想起这段时间和沈怀建的交谈,恍然间才记起, 前几日沈怀建曾提醒过他,只是当时他为了公事, 没有刻意记在心上, 不想竟会是祭拜之事。
他前脚到了前厅, 后脚沈怀建就带着管家出现。
沈怀建看了眼他示意落座用膳, 期间沈凭总有意无意借失忆了解原主的习惯,不过沈怀建全程都只是态度淡淡, 沈凭担心是自己在亲情上演技拙劣, 导致漏洞百出才如此。
为了不露馅,他在前去祭拜的路上都极少说话, 沈怀建偶尔会问两句他的公事, 他答完之后又是沉默。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祭拜结束之时, 沈凭的内心还是很不安。
直到沈怀建站在墓碑前说道:“夫人,这么多年了, 我终于把凭儿带来见你了。”
那一刻,沈凭蓦然明白今日反常的原因出自何处, 当时他看着面前墓碑上的寥寥数字, 竟全身血液凝固, 整个人呆滞站在原地。
他是沈凭不错, 但他不是沈怀建的儿子。
因为沈怀建的儿子,从来都不是孝子,那是一位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即使被沈复杰瞧不起也能理解的废物,是失去良知的逆子。
沈怀建静静看着青色的墓碑,像在和沈凭说话,可那神情仿佛自言自语,“你娘她如果没走这么早,也许你也会早些来看她。”
沈凭偏头看了眼他,轻声道:“从前孩儿不懂事,父亲放心,今后每年孩儿都会来为母亲扫墓。”
沈怀建听见时略微沉吟,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说:“是啊,每年都能来了,都能来了。”
但是他的这句话却让沈凭默然不语,心底也因此越发不安,总感觉自己的伪装被拆穿似的。
“真的每年都会来吗?”沈怀建蹲下身拨动纸钱时,忽地喃喃自语问了一句。
乍然一听,彻底让沈凭生了慌乱,他想跟着蹲下身帮助,但却生了退缩,这位父亲,就连眼前长眠于此的母亲,都不是他的。
他的父母亲,早就不要他了。
沈凭张了张嘴,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沈怀建这句话就像镜子似的,将他这个替代品照剩一副皮囊。
他想告诉沈怀建,沈家的儿子不会再来了,但是他也可以照顾沈家,尽他最大的能力。
热风从山外吹来,却吹不干沈凭额角的冷汗。
他该以什么身份,又以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呢?
四周突然起了微风,山林沙沙地响了起来,那是树叶相碰撞发出的交响声,但却没有拂走沈凭心中的沉重。
直到这阵风把地上燃尽的青灰带走时,他忽地嗅到一阵令他神清气爽的香灰味,他看着沈怀建缓缓起身,那鬓间的一缕白发夺走他的视线。
“我......”他想说出来。
沈怀建听见他的声音,偏头看去时,眼中扬起笑意,看着和平日所见无异,“在你娘坟前答应的话,可不能食言了。”
沈凭神色微怔,他想说的话竟被堵回了喉咙里,张了张唇,他看完着那如常的脸颊,总觉虚惊一场,最后扯出一抹笑道:“绝不食言。”
他不会食言,即使演了儿子,却绝不会演孝子,就当是弥补也好,赎罪也罢,他也不想得到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大不了缝缝补补,只要还在就行。
沈怀建深吸一口空气,再吐出之时竟觉得百般舒畅,就像了却了一件心事般,连眉头都慢慢舒展开,转身看向身后的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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