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清晨,众人早早的就被闵元丹叫了起来。
“今晚就要正式演出了啊,咱们全都得打起精神来!”
闵元丹嘹声喊完,便又催促着众人赶紧前往戏台:“赶紧去后台那边戏服穿上,然后排队去找李婶化妆。”
大家只得顺着他的话,穿好衣裳后就踏上去村广场的路。
然而众人出门后却见闵元丹依旧待在村屋的内院中坐着,似乎并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戏台的打算。
许璐就问他:“班主,今晚不是就要正式演出了吗?你不和我们一块过去啊?”
“今个起那么大早叫你们,我还没吃早饭呢,我肯定得吃了早饭再去啊。”闵元丹对她翻了个白眼,甩着塑料扇赶人,“快去快去!”
许璐在心底嘀咕她也没吃早饭呢,却没真的出声吐槽。
她抬起头望着格外晦暗的天穹,喃喃道:“今天是要下雨了吗?天好阴啊。”
前几日丰年寨的天气都很好,天上晴朗无云,日光灿烂。但今日天色却阴沉沉的,仿佛有人给他们眼前的所有景致都加了层灰色滤镜,以至于无论看向何处,都是一种黯淡昏黑的感觉,哪怕村里到处挂着红绸布和灯笼都无法驱散这层阴霾。
“不知道啊。”廖鑫阳随口接了一句,“看这天气我觉得会下吧。”
室外都没什么光线,他们进入戏台的封闭幕后区更看不青周围的事物了,须得点上蜡烛才能瞧仔细。
此外,众人还发现后台待着几个来帮忙的村民,其中陆婶是负责给他们发戏服的,她见众人都到齐了,就将箱子里堆放整齐的戏服按照每个人饰演的角色分发下去。
很快,谢印雪就拿到了白素贞近乎全白的戏服。
小青的衣裳也被送到了步九照手中,不过那戏服颜色太绿了,步九照接过它,乍一看就像是接过了一顶绿帽子。
段颖是守仙草的天兵之一,所以她被分到的是一套盔甲,又重又丑。
不过她不像饰演金山寺和尚虞沁雯和李露茗她们那样,还要戴光头头套。
虞沁雯捧着头套绝望道:“这几天应该是我这辈子最丑的时候。”
难怪闵元丹早早就催她们过来,因为戴这些光头头套颇费工夫,再加上化妆所需的时间,不起早点可能还赶不及。
李露茗也叹着气说:“先去换衣服吧,得穿了衣服才开始化妆呢。”
段颖跟着她们两一起进入女换衣室,进去前看了男换衣室一眼,瞧见徐琛拿着衣服也走了进去——他还活着。
而在男换衣室里已经穿好白素贞戏服的谢印雪也注意到了徐琛,不过此刻的他没多余的眼神分给徐琛,他满眼都只看得到站在自己身前,浑身着绿的步九照。
谢印雪眉头紧蹙,抿唇问他:“为什么你的戏服会是男装?”
步九照是浑身青得像是刷了层绿漆,可他身上小青戏服怎么看都是男装啊。
但谢印雪就不一样了,他分到的白素贞戏服是实打实的女装:衫裙、云肩、水袖一应俱全,穿上后即便还未梳发化妆,却因脑后散着如墨缎般的长发青丝,身形清瘦孱弱,面容又精致莹白,柳叶眸清凌凌朝人望去时,还真像是位翠眉雪肤,娇容云鬓的女子。
步九照靠着墙慵懒站立,目光像是要把谢印雪这身白衣剥尽般梭巡几转,这才嘴角噙笑走上前,俯身靠近谢印雪,谑浪道:“在《白蛇传》原版戏曲中,第一折戏其实叫做《双蛇斗》,讲的就是青蛇原先是一条公蛇,他喜欢白素贞,只是白素贞不喜欢他,又在斗法中输了,此后才甘愿化作侍女在白素贞身旁服侍。”
“是。”谢印雪凉声颔首道,“而我们的剧本略了这出戏,所以出场时小青就是我的侍女了,你应当也穿女装才对。”
“可我们手里的剧本不是原版戏曲,况且——”步九照唇畔的笑容越来越深,“我不甘愿。”
谢印雪双眉深蹙,斥他道:“你这是因公假私!”
步九照分明是利用了自己身为摆渡者npc的特权,才硬是将小青的戏服改成了男装。
“对,我是徇私了,还不是第一次。”步九照也不否认,挺直脊背睨向谢印雪,却言辞暧昧道,“我的第一次不是给你了吗?”
在谢印雪第一个副本饕餮宴中,步九照就徇私偷偷给他泄露通关线索了,第二个更是为了他正面和赫迩之梦号的引导者npc以诺杠上,如此假公济私,简直偏心到没边了。
谢印雪听着他的话只觉得额角跳疼,闭目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道:“真是狂词乱语不堪多听,简直脏我耳朵。”
说罢他不想再跟步九照纠缠,便甩袖离开换衣室。
戏服长长的水袖因着这份力道在步九照脸上扑了一记,他却不觉得痛,只嗅到了水袖所沾染着来自谢印雪身上的凉凉梨香,登时心情大悦——他算是发现了,单纯的争执他说不过谢印雪,可耐不住谢印雪脸皮薄啊。
他只要掘弃脸面,说些狂悖无礼的话,谢印雪就拿他没辙。
只是步九照不明白,青年脸皮明明这般薄,但自己说了那么多艳词亵语,怎的都不见他脸红呢?
殊不知,走出换衣室的谢印雪此刻只觉得自己面庞烧得厉害——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被步九照气的。
他冷着脸,面无表情走到后台梳妆的地方,想让李婶给他梳下发髻和上妆,反正女装穿都穿了,他也不能脱下不穿,便只能选择认命。
还是那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区区女装罢了,何至于他一直羞恼怄怒?
不过谢印雪还没走到后台梳妆的地方,就看见先他一步出来的廖鑫阳瞪大眼睛,惊叫着倒退几步,还差点摔倒了,像是在梳妆镜那边看到了什么阴森骇人的景象。
他的惊呼也让换衣室中其他穿好戏服的人跑了出来,跟在谢印雪身后走上前,望朝梳妆镜的方向。
那里待着两个人——换好金山寺和尚戏服的徐琛,和正在给他戴光头头套的李婶。
众人环视一圈四周,没发现除了他们两个以外的其他人影,也没诡异的特殊情况。
李婶大概也是被廖鑫阳的惊呼给吓到了,满脸莫名地望着他问:“你叫什么呢?”
“我、我我看到了……”
廖鑫阳抬起胳膊,想指又不敢指徐琛。
谢印雪启唇温声道:“你看到了什么?”
廖鑫阳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见几乎所有参与者都在这里,如今也还是白天,就鼓足了勇气道:“我刚刚看到徐琛的位置上,坐着个……身穿红嫁衣的新娘。”
廖鑫阳这些话说的都很含蓄,没提一个“鬼”字。
因为他从换衣室出来后,就见李婶正在给一个穿着血色嫁衣的新娘梳头。
新娘就坐在梳妆镜前,长长的头发及腰,可镜中却没她的影子,李婶手持木梳顺着她浓密黑沉的发丝往下寸寸梳着,如同在为待嫁的女子盘发上妆。
突然受到惊吓的他不受控发出一声惊叫,再一眨眼,镜前的血衣新娘就变成了徐琛。
但是这些他不敢当着徐琛的面直接告诉众人,只能换种隐晦的说辞。
然而这种委婉的话语似乎也吓到了李婶,听到“身穿红嫁衣的新娘”一句话时,她脸上所有血色尽数褪去,唰的变白,故作镇定道:“我比你先来的这的,这里坐的的一直是个男娃嘞。”
廖鑫阳吞了口唾沫,勉强笑道:“那我可能是我看错了。”
结果他话音才落,闵元丹就气喘吁吁地冲进后台,摆着手对众人喊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上次闵元丹这么说是因为薛盛的尸体无缘无故出现在巷子路,村民们说是丰年寨闹鬼的原因,那么这一次闵元丹指的大事,又是什么大事?
众人齐齐转身看向闵元丹。
闵元丹张口吐舌匀了两口气,然后终于把话说全了:“徐琛死了!”
“他的尸体被搁在东屋第三间房的床底下,都开始发臭了!老子吃早饭吃到一半闻着臭味,进去一瞅差点连昨个的晚饭也一块吐出来。”
尸体都开始臭了,那就绝不可能是才死的,肯定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可是徐琛不还在后台这边吗?如果他早就死了,那么此刻坐在梳妆镜前的人又是谁?
大家不约而同又换了方向,朝徐琛望去。
这一次回头,他们看到徐琛仍然穿着金山寺和尚的戏服,背对他们坐在梳妆镜前,可梳妆镜中显现的倒影却不是徐琛,而是一个盖着红盖头的血衣新娘!
“咯咯咯……”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她身上,血衣新娘发出一声叫人骨寒毛竖的怪异鬼笑,后台里燃着的蜡烛也像是被鬼吹灭般,骤然无风而熄。
视线重新归于黑暗的刹那,众人都感觉自己失明了几秒,可外面天毕竟没完全黑下,于是等瞳孔适应了昏暗,能够借着室外一点阴光后见物时,他们就看到,整个戏台幕后区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她们将众人团团围住,全部身穿红至阴森的嫁衣,头上盖着仿若鲜血染成的红盖头,皆是在一场场惨绝人寰的冥婚中死去的鬼新娘。
待蜡烛重新将光明带回后,这些鬼新娘又在烛光中悉数消失,仿佛众人刚刚看到的那一幕都是幻觉一般。
可众人依然无法从那十八层地狱噩梦般的恐怖景象中回过神来,他们甚至还能感觉到新娘们冰凉滑腻的绸缎嫁衣拂过自己外露皮肤时的森寒触感。
“她们来了……”
李婶举着点燃的蜡烛,神情怔忡,目光空洞,嘶声叫喊道:“她们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自《白蛇传·情》
npc:我和你干儿子同时掉进水里了,你先救谁?
谢佬:自然是先救每一个干儿子。
npc:每一个?
谢佬:我有四个干儿子。
npc:……
然而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在薛盛的尸体被发现之后,村民还无动于衷继续帮着薛家举办婚事时,众人就察觉到了异样。
如今看到李婶动作熟练的掏出备用蜡烛驱散黑暗,又想方才匆匆一瞥间看到的新娘鬼影,众人便霎时明白:薛、杨两家这次的冥婚,并不是丰年寨中的第一桩阴亲。
这个古老落后的村庄里,必定举办过许多场冥婚,死去的新娘难计其数,所以李婶点燃蜡烛的行径才会那般熟练,而村民们不仅对薛盛的尸体无动于衷,还深信不疑觉着那是鬼魂作祟。
——因为丰年寨,真的闹鬼。
众人望着李婶将后台里的蜡烛重新点亮,梳妆室里温暖的焰光越来越多,使他们狂乱的心跳渐渐回落。
终于从徐琛死讯中回过神来的段颖身体晃了两下,怔然喃喃:“……我想回去看看徐琛。”
尾音刚落,她就转身向外跑去,李露茗和虞沁雯也赶紧追上她,怕段颖一个人回村屋路上会出事。
结果方才还像是被血衣新娘们吓到失语的李婶,闻言却拔高了嗓音,尖声喊道:“不准走!”
“晚上就要正式登台了,你们还要去哪?!”她将三人齐齐拦住,面容原先憨厚和蔼在烛火的映照下被阴鸷和所取代,“都到镜子前坐好,我给你们上妆,不能误了唱戏的时间。”
李婶现在只是没拿凶器,但她话里隐含的恫吓和挟制与每一日坐在台下听他们唱戏的村民们是一致的,众人甚至毫不怀疑:如果他们真的敢走出后台,那么一定会被围守在外的村民们杀掉。
段颖、李露茗和虞沁雯只能走回李婶身边,被她揪着头发拖到梳妆镜前开始化妆。
其他人或许因为是没表露出要离开后台的意思,所以李婶给他们上妆时力道都轻柔了不少,没有对待段颖、李露茗和虞沁雯三人时那样狠辣。
村民们还像是提防着有人逃跑似的,哪怕参与者已经化好妆了,也依旧不允许他们离开后台,将众人全拘在这个逼仄的后台内,吃食都有专人负责送进来。
等到全部人都上好妆后,本就没什么明光的天早已彻底暗下,陷入浓郁得仿佛化不开的漆黑之中。
李婶让众人并排站好在自己面前,将所有人都端详过一遍,确认妆容和服饰都没问题后,寒声道:“还差个和尚。”
金山寺的和尚在他们的剧本中,不算法海共有六人。
但其中一个和尚是徐琛饰演的,如今他死了,那和尚就只剩下五个人,必然是少了一个的。
路陵闻言就说:“和尚们一般只有打戏,而且徐琛演的那个和尚我记得是没有台词的,少了他,问题应该不大吧?”
“不。”李婶眼睛圆瞪,一字一句重声道,“人一定要齐,一个都不能少!”
黎弘愤声道:“可徐琛死了啊!你还不让我们回村屋看他,我们要上哪再给你弄一个人过来?”
“现在刚过戌时,时候还早,你们有的是时间去想法子。”李婶阴恻恻地笑了两声,“如果子时戏曲开唱前你们还没想好法子,凑不齐人唱不好戏,那咱们就一块死吧。”
说完这话李婶就走到梳妆镜前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坐下,一副已经准备好玉石俱焚的模样。
“哎唷,李婶,你和这些娃子置什么气呢?”闵元丹见状又赶紧陪着笑脸上前,拍着胸脯给她保证道,“不就是一个和尚吗?我马上再给您弄来!”
李婶冷冷笑了一下,眼神冰冷地盯着闵元丹,等着看他到底从哪再弄来一个能唱戏的和尚。
闵元丹走到杂物柜那边拎起一个小皮箱,然后胸有成竹朝着众参与者们一挥手,示意大家跟上他。
众人依言照做,却很快就发现闵元丹竟是要带着他们往戏台帐篷外走去。
应伊水赶紧提醒闵元丹道:“班主,李婶不让我们出去啊。”
而戏台帐篷的门帘被掀开后,众人便看见外面站着几个手拿斧头的村民,他们守在后台帐篷外,目光阴沉地盯着众人,显然抱着和李婶一样的念头。
谁知闵元丹却说:“我知道,我和他们说几句话,他们就会让我们出去了。”
众人将信将疑,目睹闵元丹朝其中一个执斧的村民走去,然后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
下一刻,那些村民还真往侧边站去,让出了一条路准许他们外出。
但也仅仅是外出而已,因为那些个拿着斧头的村民始终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不曾远离,时刻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依旧在警惕他们逃跑。
随后,闵元丹便将他们带到撞红白煞那条巷子路附近的十字路口。
众人停下脚步环视四周,没有看到除了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村民以外的其他人影,廖鑫阳就询问闵元丹道:“班主,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闵元丹没有立刻回答廖鑫阳的问题,而是将拎了一路的小皮箱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叠雪白的瓷碗,分到众人手中,再给他们一人塞了一根筷子。
谢印雪看见这套碗筷的刹那眉梢便轻轻抬了下,柳不花也露出异色,讶声道:“我们这是要……”
闵元丹嘻嘻怪笑两声,接过柳不花的话道:“我们要招鬼。”
——这个答案完全在谢印雪的意料之中。
又是碗又是筷,还在十字路口上,除了要施“请鬼吃粮”一法之外,他再想不出闵元丹带他们到这来还能做些什么。
“请鬼吃粮”是一种流传已久的招鬼方法,其影响之广,以至于民间衍生出了一个禁忌:即吃饭别敲碗。
因为饭时敲碗,会招来冤鬼。
当然闵元丹如今要做的也绝不止是仅仅将鬼招来那么简单,他还要请鬼办事。
所以给为众人分发好碗筷,闵元丹又掏出一个看上去有些破旧,色泽老陈、年代久远的古碗,盛了半碗后搁在路中央,又割开自己的手掌,将血在饭上,直至红血没到碗沿才停下。
做完这一切后,闵元丹缓缓抬起头,对着众人笑道:“我们开始吧。”
许璐握着碗筷,颤声不解地问:“……开始什么?”
“请鬼吃粮啊。”闵元丹白了她一眼,“你们围成一圈,绕着这碗饭走,一边走还要一边敲碗,同时在嘴里念:‘过往神灵,请来吃粮,若吃我粮,请解我难’。”
李露茗、虞沁雯还有段颖以前没少碰这些见鬼招魂的邪门游戏,“请鬼吃粮”这个方法她们当然也听说过,可是听说归听说,她们却从没玩过——因为这个招鬼方法,据说玩了以后必会死人。
没有人不怕死,所以她们犹豫了。
加上这个游戏需要十人一起,而她们找不到足够的人来玩,就只能搁置放弃,却没想到在这得到了进行“请鬼吃粮”招鬼一事的机会。
“人死了没关系啊,把魂叫过来就行了。”闵元丹脸上笑意渐浓,望着段颖问她,“你不是想见徐琛吗?或许你马上就能再见到他了。”
段颖口将言而嗫嚅,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虞沁雯抖着嗓音问闵元丹:“……可以不玩吗?”
“不玩我们就都得死!”
闵元丹骤然变了脸色,嘶声力竭地吼道:“快玩啊!你们不是喜欢玩这些游戏吗?快玩啊!”
李露茗、虞沁雯和段颖听到这话眼泪“唰”的就涌出了眼眶,可她们只敢静静流泪,在心中默默悔恨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去沾染这些东西,只为了寻求一些缥缈难握的刺激,如今真的能够见鬼了,她们却又希望渴求着生活能够恢复以前日复一日的无聊。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也没有后悔路可走。
她们能走的,只有眼前绕着血碗不断重复循环的招鬼之路。
“过往神灵,请来吃粮……”
“若吃我粮,请解我难……”
众人伴随着筷身敲击瓷碗的清脆声音,异口同声反复念着这四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围守在他们附近的村民们提灯内的烛焰忽然之间就熄灭了,周遭的温度也瞬间低了不少,阴阴凉凉刮过的鬼风激得人毛发倒竖,遍体生寒。
大家缓缓慢下脚步,但死寂的夜色中,却有另外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那些脚步声从四条路上不断十字口中央的众人逼近,其中一个村民重新点燃了提灯灯芯。
烛光亮起的刹那,众人便都看到了一些朦胧模糊的鬼影,它们数量众多,穿着各色衣裳,不过冲在最前头身的却是一位穿红色喜服的新郎——他是薛盛。
此时的薛盛和那日众人在巷子路看到的尸体模样差不多,只是他青白的面庞在夜晚昏暗的光线中,看上去越发死气浓郁,扭曲了他的神情,让人分不清皱眉睁眼奔向血碗的他到底是紧张焦灼,还是憎恶愤怒。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提灯又灭了。
四周再度被黑暗所侵占。
许璐紧张的声音划破安静,悚然喊叫:“有东西撞到我肩膀了!”
她的话语才落下,便有一道咀嚼吞咽的声音在众人围成圈中央的血碗旁响起。
闵元丹闻声便立马点燃一根蜡烛,并将其高高举起。
这一回蜡烛没有再熄灭,众人也借由烛光看清了在碗边大快朵颐,吃得满口鲜血之“人”的面容。
段颖望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哑声念出他的名字:“……徐琛?”
没错,此刻这个蹲在血碗边,用手扣挖着碗内被血浸透的米饭,吃得满嘴喷香的人不是先前冲在最前头的薛盛,而是早已死去、也并非血衣新娘假扮——真正的徐琛。
“阿颖。”
徐琛的脸色很不对劲,透着层青灰色,皮肤上还遍布着紫色的尸斑,他咽下碗内最后一口血饭,朝段颖桀桀笑着,森声道:“我回来了。”
段颖颤着唇没敢接话。
“行了行了,人齐了。”闵元丹将发给众人的碗筷收好放回小皮箱内,“我们赶紧回去吧,还等请李婶给徐琛上妆呢。”
众人闻言不禁怀疑:李婶真敢给这副模样的徐琛上妆吗?
结果大家再次回到后台帐篷内后,却发现李婶看见活像具尸体的徐琛脸色都没变一下。她寒着脸把和尚戏服拿给徐琛,待徐琛换好衣裳出来后又站在梳妆镜前面无表情地帮他戴光头头套。
闵元丹抱着胳膊,边笑边给众人解释原因:“李婶是庆丰寨里资历最深的殓妆师傅,看这技术,名副其实啊。”
殓妆师傅?!
那不是给死人化妆的人吗?
廖鑫阳、黎弘听了闵元丹的话,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脸颊。
或许是他们在外面吹了太久的冷风,所以他们的脸抚上去又冰又凉,就像是死人的尸体一般。
段颖、李露茗还有虞沁雯她们倒是没怎么细听闵元丹的话,因为她们都在看梳妆镜内徐琛的倒影——镜中的男人目眦欲裂,惊恐万状,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被瞪得掉出眼眶,嘴巴也大张着,无声地将这副扭曲的表情定格成一动不动的永恒瞬间。
毫无疑问,这是徐琛真正尸体的模样。
并且看其死状……他似乎是被吓死的,也不知道他最后一眼究竟看到了什么,居然恐怖到能把人活生生吓到心脏骤停死去。
不过无人想知道答案。
等徐琛的妆被画好之后,李婶便收好自己的化妆工具,对众人说:“子时将至,你们该准备登台了。”
闵元丹也双手叉腰,又摆出那副扒皮地主的贱表情吩咐众人:“好好唱啊!唱不好我就扣你们工钱了,让你们死了都没冥币花!”
已经走到台阶处,等待着子时一到就登台的柳不花闻言嘀咕道:“这么恶毒吗?”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谢印雪缓缓抬眸,昂首看向前方铺着红毯布的戏台,轻声喃道,“可再伤人的恶语,能有一些人心寒吗?”
柳不花没听懂谢印雪这句话的意思,问他:“干爹,你在说什么?”
谢印雪却换了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说:“不花,在上台之前,我有个问题无法确定答案。”
“啊?”柳不花更茫然了,“什么问题?”
“李婶之前说了一句话,她说我们凑不齐人唱不好戏,大家就得一起死。”
说到此处,谢印雪侧过头,望向自己的右手边——那是观众席的位置。
不过观众席被戏台挡住了,在这个角度是看不见了,只有登上了戏台,他们才能瞧清观众席的一切。
谢印雪启唇,继续将话说道:“唱不好戏我们死很正常,可他们为什么会死呢?”
第一日彩排时李露茗做错了一个打戏,庆丰村长和其他村民们就气得要杀人,后面再来看他们彩排时更是直接带上了凶器,因此众人在他们的威胁下皆是如履薄冰,再三谨慎又小心,连身为引导者npc的闵元丹都得对村民们奴颜婢色,百般讨好。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丰年寨村民们都像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霸主。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起点:他们戏唱不好,这些村民为什么会死?
答案在登台的那一刻被揭晓了。
因为正式登台演出的这一日,坐在观众席上的不再是村民们,而是身穿血色嫁衣,盖着红盖头的冥婚新娘们!
她们坐在观众席的长椅上,脑袋上的红盖头和嫁衣在夜风中飘动,打眼望去就像是一片翻涌着红浪的血海。
那刺目的鲜红骇得众人呆住,差点忘了台词。
但站在观众席两侧手持凶器的村民们还在监督着众人唱戏,大家只能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因为一旦唱错台词或是做错打戏,等待他们的必定是死亡。
应伊水和段颖如临深渊,敬小慎微地唱完第三折《救许仙白蛇险采仙草》戏后,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她们抖着腿缓缓下台,将戏台留给谢印雪和步九照。
白蛇传中戏份台词最多的就是白素贞、小青还有许仙了,她们俩饰演守仙草的天兵,只需唱一折戏都这般费劲耗神,可谢印雪、步九照他们却是要唱完整整四折戏的——尤其是谢印雪,他的台词和打戏都是最多的,然而如今连着唱了三折戏,他也依旧神色如常,连呼吸都未乱半分。
最主要的是,其他人面对台下那么多的血衣新娘,能硬着头皮将台词和打戏干巴巴念完做完就很厉害了,谢印雪和柳不花却还能入戏?
在唱断桥相遇那一折戏时,谢印雪接过柳不花的递来的伞后便垂眸羞赧嫣然一笑;在唱许仙端午雄黄酒惊魂时,柳不花望着谢印雪还真露出了骇然惊恐的表情;如今第三折戏在演许仙被法海带走,白素贞重回断桥时,谢印雪又佯装恻然,哀声唱着“重回故地,魂断神怆,自彷徨,茕茕孤影,家在何方?”
唯独饰演小青的步九照从头至尾都冷着面容,仅有脸色够绿毕竟贴合“小青”这个名字,打戏和台词念得比她们这些人还敷衍。
应伊水和段颖神情复杂地盯着他们看了片刻,在柳不花上前开始唱词,唱到“此生终情不泯,来世再结鸳盟”时,她们忽然听到了一阵隐隐的哭声。
这些哭声十分压抑,低泣和哽咽交错,全部是从观众席那边传来的。
段颖绕过戏台的楼梯走到一旁,意外在观众席上看到了一位没有盖红盖头的新娘——那是跳河自尽死去的高婉。
她大概是因为不肯冥婚,在婚礼完成之前就死去了,便没有盖红盖头。
也正因为如此,于是应伊水和段颖能够看到她脸上满是悲哀和凄凉,她不断用袖角擦着面颊,像是在揩眼泪,可她脸上却干干净净,因为鬼是没有眼泪的,所以她连真正哭一场都做不到。
而那些盖着红盖头看不清面容的冥婚新娘们呢?或许也是这样吧……
两人怔怔地望着她们,直到戏台上虞沁雯、李露茗,还有被召回魂的徐琛等人开始唱第四折戏,段颖才收回目光,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和徐琛。
第四折戏就是最经典的《水漫金山》,以白素贞和法海与金山寺和尚们的打戏为主。
以前彩排这场打戏大家都是互相配合着彼此做做样子,不可能真的打起来,但今晚不一样——今晚金山寺的和尚中,有个和尚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