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爷走得轻松,留下七叔和五叔为陕西的赈灾银贪污案忙得焦头烂额。我让宫女放下茶碟,轻声走到假寐的七叔身边。
"信宁?"七叔猛然一惊,抬头见是我,便露齿一笑。
"七叔看起来很累?"我递上茶,看着七叔微皱的眉头。七叔和父亲并不是一母同胞,可是眉宇间却很相像,只是父亲要虚弱地多。
七叔默不作声地喝茶,然后长叹了一声:"今天我与你五叔争辩,他坚决抵制再让灾民进京,说是因为灾民人数过多,导致京城遍地饿殍,乞者无数......不少灾民抢劫城中百姓,到处都是怨言呢......"
"七叔,我听宫里的人说,西城郊的义庄如今停满了饿死和被打死的灾民。虽然朝廷已经开仓济粮,可是还是抵不上灾民增加的人数......只是,若是不让灾民进京,饿死的不就更多了吗?所谓恶从胆边生。他们也是迫于无奈,若是就此驱逐,恐怕会引起民怨吧?五叔的做法治标不治本呢。"
"可是近日京城人心惶惶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也不能太过反驳......"
"七叔,我有些想法,不知道七叔要不要听一下?"七叔点头示意我继续,"侄儿想,在京城和直隶之间临时搭建一些简易的房屋和帐篷,收留灾民,同时让直隶、辽东等地运粮救济。这样一来,能暂时缓解京城的拥扰,也能让灾民们有聚集之地,以后遣送他们回陕西也方便......"
"主意是不错,可是一时间哪能搭建那么多容纳灾民的房屋呢?"
"工部库房里面应该还留着不少军队退换下来的帐篷什么的,暂时能用用吧?"我话刚说完,七叔眼前顿时一亮:"不错,这一步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谢谢你,信宁!"
我笑而不语,看七叔忙着宣工部尚书等相关官员。
七叔虽然多年来征战沙场,可是他的心还是柔软的,可是太过善良的人是不适合这个宫廷的。七叔,现在你站在幕前,会有躲不尽的明枪暗箭,你虽不怕,可是毕竟会受伤。我也知道,若是你受了伤,父亲必然会难过,那么,乘我还没有站上幕前,我来试试看保护你。将来有一天,若是我们不得不刀枪相对,也希望我们能念在父亲的份上,彼此通融。
不过,你不退,我也不退。我早就暗暗下定了决心。
大理寺、刑部三堂会审,谢北宣和周怀忧提出彻查李光冉家产,500万两赈灾银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地无影无踪,必定还隐藏在某处。同时,京城、直隶之间的灾民暂居地落实,各地赈灾粮陆续运来。京城秩序大好,仅剩下护国寺还存有部分灾民。
七叔、谢北宣、周怀忧前往护国寺以及灾民暂居地视察,我也吵着跟去。
护国寺的斋堂里安置了百余名受伤、生病的灾民,以便大夫诊疗。智睿大师随皇爷爷南巡,寺内事务由明镜主持。一些年长的僧侣虽不服气,但明镜辈分颇高,而且是大师亲点,也不能多加妄言。明镜排除万难,接受了这些灾民,京城一些大户人家的香客也送来了粮食和药品。整个护国寺秩序良好。
"昨日,王妃送来的10担大米缓解寺里缺粮的状况,请离王爷转达小僧对王妃的感谢。"周怀郁是个聪明的女子,智谋也不在怀忧之下,若是男儿身,定然是个可用之才。如今,七叔既有周慕寒、周怀忧父子打点朝廷里的事,又有周怀郁这个贤内助,看来是如虎添翼呢!
"能为寺里略尽绵薄,也是拙荆的心愿,大师客气了。"七叔也说地谦虚,"这些灾民的病况如何?若有需要,本王也可派遣御以来诊治......"
明镜双手合十,感谢了一番。我似乎觉得他的目光朝我们多看了几眼。明镜一向清心寡欲,从不多看别人一眼,也不知是谁引了他的兴趣。正在这时,院子里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开-饭-啦-"
走到外面一看,只见2个瘦小的少年正站在盛饭的大桶前面,摆开架势要为灾民开饭,但目光触及大我们几个人,表情顿时一呆。那个声音清亮的少年立即躲到了另一人身后。
"缨儿?连翠?"谢北宣也是一愣。
"父亲大人。"那个目光清冷的少年转头对躲在自己身后的少年说了几句话,然后朝我们这边走来。
笑容冷清、简约,似乎在哪里见过?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人的脸来--元宵夜灯火阑珊处的少女,捧着莲花灯,带着淡淡的笑意朝我走来......
是她?谢北宣的女儿?
"民女谢缨络见过诸位大人......"谢缨络落落大方地行礼。
七叔愣了一下,然后转头朝谢北宣笑道:"原来是谢大人的千金啊?"
"小女不懂礼数,还请王爷、长孙殿下见谅......"大家的小姐们,向来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鲜少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谢北宣的女儿,倒是个奇怪的女子。"你怎么又来护国寺了?不是说过不准出门的吗?"谢北宣将谢缨络叫到一旁低声训斥。谢缨络却依然一脸淡淡的笑容:"父亲,女儿从小跟大伯学过些医术,所以想来寺里帮大师们的忙......"
"谢大人,令千金慈悲为怀,你就不要责罚她了......"七叔忙出来打圆场。
"小女生性顽劣......"谢北宣还想说些什么,谢缨络却已经朝七叔盈盈拜下:"王爷,现在天气渐渐热了,寺里的灾民若不及时医治,很可能患上传染病......所以,民女还请王爷能多派些大夫防着......"
"缨络!"谢北宣猝不及防,料不到那女孩儿还会进一步提要求。
七叔微微颔首:"谢小姐提醒的是,本王明白了......"随后,七叔朝我们招呼:"好了,还要到外面去看看,就不要耽搁时间了......"
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谢缨络已经在为灾民派食物,也不朝我们多看一眼。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来?
大概不会认出来吧?微弱灯光下一脸茫然的少年与现在的我,不是同一个人吧?
只是,谢北宣,我也惊讶呢!性格如你一样的人,是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孩儿的呢?看起来温柔、淡泊,实际上却是有着强硬的性格!
或者,这明明就是你一手安排的?若我有这样一个女孩儿,也会忍不住拿出来炫耀的吧?
冥冥中有些不安,这女孩子,或许太聪明了,就和周怀郁一样。仅仅用来炫耀是不够的,她们,也将是通往权力的必需品吧?
也好,我似乎有些期待呢......
父亲,你也会期待吗?就好像你第一次看见母妃的时候,那个性格张扬,处事果断的女子时,是不是也会有些许的期待呢?或许,会变得面目全非也不一定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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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一 礼物
四月十一日,庚寅破日,日值月破不注宜,大事勿用。
我十七岁生日,却和怀忧在去陕西的途中。遥远而荒瘠的旅途,怀忧的沉默,为这旅途蒙上了灰尘。我知道他的沉默不仅仅是针对我,而是某种类似本能的力量。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能比谁都聪明,但他选择沉默。大人们是会恼怒一个比他们还聪明的孩子的。
也许他会有比所有人都更光明的前途。我、无寂、无涯、七叔、谢北宣......所有人都将湮没,而他却会熠熠生辉,冥冥中这样感知。
傍晚在庆阳知府卫林庆府上住下,明日太阳下山前就能赶到平凉,后天就能到西安总督府。算起来,我们已经出行近十日,地方官员虽然已经备下了最好的款待,依然弄得灰头土脸的,经历河套地带的荒凉不堪,庆阳已经算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更何况怀忧是顶着钦差大臣的身份,彻查灾银贪污案件,也不能大肆铺张。至于我,则是主动请缨,在七叔和五叔看来,我只不过是去游玩的。
太阳刚下山,我倒在松软的被褥上,忍不住想好好睡一觉,却有人敲了门。
"请进。"门未随我话音落下而被推开。我以为门上了销,走过去一拉门,门应声打开。门外站着的怀忧,脸色似乎有些犹豫。
"周大人?"我开口,他似乎受了点惊吓,抬起头看我。
"周大人请进。"我侧身将他让进房间,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进来。
我拎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大人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唱独角戏,一个人喋喋不休,周怀忧却是看戏的人,一言不发。
我知道,周怀忧并不是个不会表达的人,沉默只是一种妥协的手段,等到有机会,他会说出让所有人都为之惊叹的话语。可是现在,他似乎真的有些难以启齿了。
"无寂临走前托我做件事情......"怀忧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无寂这个人还真是厉害,不论是谁都能和睦相处呢?我暗暗想道,即便是周怀忧,也会心甘情愿帮你做事呢!
"长孙殿下,无寂告诉下官,四月庚寅日是殿下的生日,可是他要回江南,所以无法为殿下庆生......"怀忧缓缓将锦盒推到我面前,"所以,临走前他托下官将这个锦盒在今天交给殿下......"
原来无寂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月了呢......
他问过我生辰八字,说是要到杭州的林隐寺为我求平安符,却原来连礼物也准备好了。我伸手取过锦盒,打开一看,是枚翠玉的环龙佩。元宵那天,他遗失了我送的绿玉簪,一直心存芥蒂。第二天,我又送了个簪子过去,他就把它好好地收了起来,说这样就不会丢失了。那时候,他笑容满面,对我说:"你也会好好收着的礼物的是不是?"是的,我会,那件披风我已经好好收着了,我原以为那是用来炫耀的,不过,我很快就知道,那是用来珍藏的。
这次是环龙佩,倒是有点像赠送定情物了,只是借了别人的手......我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又突然心惊了起来:为何,为何要笑呢?我不是很久都未曾这么笑过了吗?无论是皇爷爷、七叔,还是谢北宣、无涯,我都是半真半假地笑着的......
无寂......
怀忧见我不说话,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么下官先告辞了......"
"你的礼物呢?"我没头没尾的话,倒是让怀忧愣了一下。
"周大人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都不准备礼物吗?"我一脸认真的样子,"周大人不知道这样很失礼吗?"
"这......"周怀忧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大概还是第一次遇到我这样胡搅蛮缠、向别人讨要礼物的家伙吧?我也很好奇,想看看怀忧除了面无表情之外,还有什么表情。
"小时候,每年生辰,皇爷爷都会赏赐不少礼物,母妃都会送我不少,可是只有父亲会陪我一整天,答应我任何甚至任性的要求......父亲去世之后,皇爷爷虽然赏赐地更多,可是,终究没有人能像父亲一样陪着我了......"我看着怀忧,心想自己的演技能不能骗过这个看起来比他年龄成熟地多的少年。
"周大人......嗯,今天我就叫你怀忧好了......"我看着怀忧有些无措的表情,暗暗发笑,又不少人都是装作成熟的样子。怀忧,毕竟我已经演了六年戏了......在看到父亲被赐死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从此,你再也不能为悲伤的事情哭泣,也不能为高兴的事情微笑。从此,你只能在适当的时候示弱,只能在需要的时候哭泣,笑着,要装作不知道任何悲痛......
"殿下......下官一时间......"怀忧有些尴尬。
我推开窗子,朝外看看,太阳已经隐退,天却还未全黑,一日日靠近夏天,白昼也就一天天漫长了起来......若是找些乐趣来玩玩,要怎么打发日子呢?
"陪我出去逛逛吧?不会很久......天快要黑了啊......"我回头笑道。
父亲,你已经六年没有陪我过生辰了......我等了漫长的岁月,可是你终究不再回来......如果一直等待的话,我也会寂寞的......所以,我要找其他人了......真无聊,真无聊......
连无寂也不在,所以,暂时由你替补吧?怀忧,以后我定然还会仰仗你的。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记着,同情也好,好奇也罢,或者仅仅是无奈......
你都要好好考虑,你要做我的盟友还是敌人......
"对了,长孙殿下......生辰快乐......"
从荒凉的庆阳城内游逛回到庆阳府,各自回房间前,怀忧突然在我身后说道。我回头,朝他灿烂一笑:"谢谢你,怀忧......"掩上门,有些时候,我不能作假,我知道。
"生辰快乐......"远在江南的无寂,你也会这样遥遥地说一句吗?
"生辰快乐......"西天的极乐世界里,大概也有人这样微笑着,如耳语般低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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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 牵连
两天后,我和怀忧一行来到位于西安府的陕西总督府,李光冉收监,主簿阳州清暂理总督事务。于我们的到来,阳州清是带着戒心的,他小心翼翼地招待我们,斟酌着说每一句话,既不显示自己的偏好观点,也不显得漠不关心,他向怀忧呈上陕西境内的受灾情况,也拿出总督府历年来的开支,每一笔都很清晰,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那500万两赈灾的银子,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凭空就消失了。必然有某个环节出了错,有些人经手了,然后动了手脚,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天衣无缝的事情。
李光冉声称,他从未收到朝廷的500万两赈灾银,但是户部却记录了这笔款项的出库,接收等文件,接收文件上,赫然有陕西总督府的官印。七叔自然知道李光冉是无辜的,再愚蠢的人,也不可能来说这样一戳就穿的谎话,还抵死不承认。可是,那些银子的确是不见了,在户部出库之后不见了,这样,李光冉就需要担上所有的罪名了,无论他有没有贪污都一样。
现在怀忧要做的,只是要找出那笔钱。
怀忧还在和阳州清一行官员面谈,我觉着无聊,就一个人出了总督府闲逛。西安府历来就是"秦中自古帝王州",陕西境内灾害连连,依然无法销毁这座城市的清高和古老。
李光冉一直是口碑不错的清官,治理陕西也是勤恳恭勉,只是这个人读的圣贤书太多,难免有些迂腐,加上性情耿直,会被一些官员所排挤,其中就包括户部尚书卓以非。李光冉和卓以非曾因河套地带的赋税问题,在大殿上发生争执,两人的过节,就是那时候结的。
清河饭庄里的客人还是熙熙攘攘的,有对卖唱的父女,咿咿呀呀地拉着二胡。天气有些闷热,让人心情也不由急躁。临桌的两个中年男子大声谈论什么赛诗会的事情,话题一转就转到了李光冉身上。李光冉身陷囹圄,陕西境内也分成了两派,声援和落井下石。相比较,还在天牢里的李光冉却似乎更加置身事外,还有悠闲的心情写诗作词。七叔曾拿住他的手稿皱起了眉头。我问七叔是不是有难处,他叹口气:"若是真要彻查干净,恐怕牵连不少......"
"李大人两袖清风,这会子却被小人诬陷,士可忍,孰不可忍!"微瘦的男子愤慨万分,微胖的那个男子却有些紧张:"王兄,你可不要乱说!"他压低了声音,转头四处张望,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怕什么?当今朝廷英王治理,还会冤枉了李大人不成?不行,我还是要请书院的同僚们联名上书......"但话音还未落,却已被另一人捂了嘴:"王兄,我们回去再说......"
目送他们离开,我叫来小二结账,装作随口问起的样子,打探刚才两人的来历。
傍晚,我回到总督府,怀忧正在书房查阅文书,日光西晒,在怀忧脸上留下淡红的金光。
"殿下回来了?"怀忧看是我,从书桌边站了起来。
我叫下人点上灯,然后走到博古架旁边看边说:"你知道博闻书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