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样对我说。可是,这是谎言,我从来都不相信。
不信自己,也不信别人。什么也不信。
这是一个关于瞬间长大、从此停滞的阴沉少年的故事。
不喜不怒不哀不乐,或者只是隐藏了。
事实上,他身边出现过很多人,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同他们一起欢笑或悲哀。
可是他却放过了。他把自己留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独自悲哀。
也许,成长是最痛的过程。所以,他自愿或被迫选择了瞬间的成长。
一次的疼痛和一世的麻木。
只是,他沦陷于回忆。他用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哀伤来回忆。
这是个缓慢而悠长的故事,现实和回忆,没有哪个显得更真实一些。
只有人的心,才是纯洁无瑕的。
零一 耳语
那年我10岁。做了一辈子太子的父亲死了。举国同哀。可是我想,大概没多少人真正为父亲的去世而悲哀。那些会悲哀的人,也都随着他去了。是的,我知道父亲不是对外所称的病殒,而是皇爷爷赐死的。三尺白绫,和一颗做了20年太子的哀怨之心。
父亲被勒死的时候,我就站在父亲前面,皇爷爷后面。
我看见父亲纤细苍白的手指死命地攀住勒在脖子上的白绫,青色的筋络在皮肤上突出着,显得他的手指更加苍白。父亲的手指总是温柔的,轻轻抚摸我的肩膀和后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后背一阵阵发凉。就是从那天起,我拒绝任何人碰我,所有试图碰触我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死去了。
"信......则宁......"我听到父亲朝我微笑,那是在死亡前一刻挣扎着的笑容,他说信则宁,或者只是信宁。我分辨不清楚他是要告诉我什么,还是单纯地想叫我的名字。我没有时间让他来解释。
是的,我就叫信宁,朱信宁。永安帝朱天甯的长子长孙。
父亲的手臂从脖子上面垂了下来。压住他腿和在一边施刑的太监也就松了下来。父亲就像一条死鱼,扭曲地躺在大殿地板上。皇爷爷身边的大内总管王海向前走了半步,然后侧头看他的主子,等着他发话。皇爷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于是,王海便战战兢兢地靠近父亲的尸体,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后又闪电一般缩回手,似乎怕父亲会突然张嘴咬住他的手指。
"皇上,太子爷......太子爷......他去了......"王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皇爷爷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转过头看着我,一如往日地慈祥:"信宁,去睡吧,明天还有早课。"
"是,皇爷爷。"我也和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回答,然后退出去。明心殿的大门就在我面前关闭。最后一刻,我似乎看见皇爷爷颤抖的身体,那一刻,我意识到,皇爷爷老了。而我长大了。一瞬间的事情。
那一年是永安21年,皇爷爷55岁。
太子殒后,改年号永信。
永信6年。夏天。
"长孙殿下,皇上请您去明心殿。"大内总管王海日益衰老了,满头白发,步履颤抖。他是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个因为知道太子死亡真相而未被杀的人。听宫女闲聊,王海是皇爷爷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太监,皇爷爷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去过江南。至今,皇爷爷还叫他的小名"小豆子"。
我点点头,阖上书。往明心殿去。
父亲死后,皇爷爷就把御书房搬到了明心殿。
我想,皇爷爷是真心为父亲的死难过的。虽然他亲手杀了他。
父亲死后三个月,首辅慕容日冕,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已故皇后慕容月黎的哥哥纠结民间势力拜月教谋反失败,满门300多口人被赐死。
那天,王海带着鸠毒来月纹宫见我母妃--慕容日冕女儿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和太监玩蹴鞠。我用力一踢,蹴鞠弹在假山上,转个方向朝,朝扭曲的回廊里滚去,然后在深红色的裙子前面停下。
那天,母妃穿着深红色的宫衣,画了隆重的妆容。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还没有哪天像那天一样安静祥和。她似乎预先知道了某些结局,于是,就安静地等着这结局的光顾。
阳光很刺眼,可是母妃的衣服更加刺眼。落在我眼里,一辈子。
母妃,把球给我。我叫道。
我那美丽的母亲就轻轻地弯下了腰,只是,她没能像往日一样把球扔给我。她弯腰,手刚触摸到球,整个人就摔了下去。球也滚开了。
我吃了一惊,扑了上去。
身后宫人大声道:"皇上万岁......"
于是,我的手就转了个方向,捧起滚在一边的蹴鞠,然后跑到皇帝面前。
"皇爷爷,您陪我玩吧?"
皇爷爷......
"皇爷爷,您找我啊?"一瞬间,我的声音就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6年,我长成了一个大孩子。6年前,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柔弱的父亲和美艳的母亲。慕容家族一个不剩。有时候我会怀疑,皇爷爷这样绝情地杀了我作为慕容一脉所有的亲人,只是希望我以后能够没有任何负担,没人任何人可以用任何人来伤害我,要挟我呢。
"过来坐。"皇爷爷笑着看我。他手里拿着前线的捷报,看来又是边疆的某个皇叔打了胜仗。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太子之位一直悬空着,想来这些皇叔们都想要好好表现自己。"你七王叔允琛在嘉峪关打了胜仗,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恭贺皇爷爷......"我恭恭敬敬地笑着,似乎真的在替皇帝和国家高兴。
皇爷爷沉默地看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来,然后,他微微笑了起来:"你和你九叔代朕去迎你七叔吧。"
"儿臣尊旨。"
一个月后,京城上空的日头一如既往地毒辣着。我看见了6年多未见的七王叔允琛,我身边站着跟我一般大小的九王叔允诺。可是他还是孩子啊。既没有看见过父母死在自己面前,也没经历过一夜之内举目无亲。在皇宫内,也只有母亲那一方的,才是真正的亲人呢。所以,他还是个孩子,轻易不长大。
"七叔。"
"七哥。"
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满脸胡渣的男子就是我的七叔吗?那个长身而立,望月吟诗的七叔吗?我笑笑,然后就接受了。可是允诺却好似无法接受似的,惊讶地半天闭不上嘴。
七叔看着我,目光如炬,有点像皇爷爷看我时候的眼神,企图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他们是要看什么呢?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父亲的安宁和孱弱,或是决绝的背叛吗?我笑着,说恭贺七叔凯旋。七叔一口饮尽杯中的接风酒,然后跪下接听圣旨。无非是加官进爵、赐良宅珠宝什么的。我暗暗在心里叹口气。
凯旋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皇城,百姓夹道欢迎。七叔在亲兵的护拥下,威风凛凛地接受所有人倾慕的目光,我却在毒日下昏昏欲睡。
6年前是父亲代天子为七叔饯行的。我躲在父亲身后,看着疼爱我的七叔将金爵里的酒一饮而尽,听他在父亲耳边说保重,一定要等他回来。孱弱的父亲点头应允了。可是,他最后还是等不及了呢。
我有时候会梦见父亲,梦见他苍白的手指抚摸我的肩膀和后背。我问他为什么,他却只是笑着不说话。是的,我不明白。只要他等着,这个天下早晚是他的。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为什么?为什么?
6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可是,也许是我不愿意去明白罢了。真相显而易见,却又伤人无度。
夜宴之后,王叔和堂兄弟们都散开了,御花园只剩下太监、宫女收拾残局。皇爷爷高兴多喝了几杯,不到终场就被王海扶了下去。我和七叔分列皇爷爷的左右手边,面对面坐着。我看二叔不停地劝酒,似乎要把七叔灌醉一般。可七叔却逢敬必饮,一副海量的样子。他说边关凄冷,每天都要喝酒御寒,最劣质的五谷酒在边关也是琼浆玉液。引来众人大笑。是呀,他们不知道,不知道何是寒冷何是凄苦。
"信宁。"七叔叫住我,看上去有点醉了。我扶住他。耳边却听他说:"我们去看看允锦吧?"
这世上,只有七叔是惦念着父亲的。十三陵的祖坟里,父亲一个人凄凄凉凉的。七叔定然在寒风凛冽的边关惦念着父亲的。那日,一声保重就成了永别。七叔一脸凄凉的表情。太子和七王爷交情最好。那时候,宫里头人都是这么说的。差了10多岁的两个人,在一起喝酒吟诗,那岁月,风花雪月般美丽。
"七叔,您醉啦。快去睡吧?"我柔声道。月光里的脸一如既往地冷清。
"信宁,你要信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信我......"太监扶着七叔回他的寝宫,我听他这样无可奈何地对我耳语,就如同多年前他对父亲耳语一般。
可是,父亲,你信的,我全都不信啊。
父亲,父亲,十三陵的地下宫殿,是不是也这么冷呢?
零二 萌芽
在宫里头,几乎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不记得那个6年前殒逝的太子。父亲身体一直都是不好的,常年不离药罐,那时候,整个朝阳宫都弥漫着苦苦的中药味。母妃不喜欢这味道,另辟月纹宫。可是朝阳宫却是我的乐土。父亲半倚在湖心亭里,看我来回奔跑玩耍,满脸汗渍。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太子,旁人的目光怎么也影响不了他。
和先皇永顺永延二帝相比,皇爷爷的子嗣算是多的,9个儿子、7个女儿。可只有七叔常来朝阳宫,也不嫌闷,和父亲聊天一聊就是一个下午。父亲的目光柔柔地看着我,可我知道,他那神思却不在我身上,他的目光穿过了我。
我9岁那年,父亲染了重病,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多月。御医都摇着头对皇爷爷说要准备后事了。皇爷爷呆呆地站了片刻,轻声说那就备着吧。只有七叔,声嘶力竭地说不会,说父亲会吉人天象,说什么也不让宫人为父亲净身。谣言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的。1年后,七叔领兵前往北疆,多半也与这谣言有关。皇爷爷是容不得自己的儿子们结党或是其他。
王海就颤颤巍巍地对皇爷爷说,当年婉颜皇后也睡了1个多月呢,太子一定逢凶化吉的......皇爷爷听了,长长叹了口气,也就准了。
到了半夜,父亲醒过来,朝坐在床边的七叔笑了笑。眼里有泪。
醒了又该如何呢?倒不如就这样睡了过去。
我听到父亲叹息着的声音。
"允琛,过两日,你宫外的宅子就收拾好了。你一去北疆就是6年,这次回来,也该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呢。那宅子虽不错,可毕竟缺个女主人。你看......"皇爷爷一边沿着湖边走廊走,一边跟在身后的七叔闲聊。七叔笑了笑:"父皇,儿臣谢您赐的宅子,可孩儿还是想到边疆卫国效力呢。朝廷的事情,还有二皇兄他们呢!孩儿常年在边疆,还是不要耽误哪家的女孩儿了。"
皇爷爷突然停下来,转过头看着七叔,七叔恭恭敬敬地笑,可眼里却是不容商量的坚持,任谁都看得见。七叔大概知道,皇爷爷也不会怎么处罚他。当年,是皇爷爷赶着七叔离开了京城,现在,也没理由硬留着他。
"允琛,你是在怪朕呢......"
"儿臣不敢。"
"你叫信宁说,你敢是不敢呢?"皇爷爷突然哈哈大笑,把跟在后面心神不一的我提了出来,"想当年允锦像信宁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娶了太子妃了,只可惜............"
皇爷爷在凉亭里面停下步子,也停了叹息,身边的太监宫女忙在石桌石椅上铺了锦缎,供主子们坐。皇爷爷看着远处的水,微微有些发呆。
"皇上,希贵妃的侄儿无寂少爷到了。"王海从走廊的另一头匆匆而来,不远处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看不清面目。那是我第一次远远地看见洛无寂,然后一点点地看清楚,那个从江南儿来的少年,带着一脸清新的气息。他是和整个皇宫里的人都不一样的孩子。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可是这样的孩子,要如何在这皇宫里面生存呢?
皇爷爷似乎很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少年,慈祥地端详少年的脸,想是要从他脸上发现什么。于是无寂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回答了皇爷爷所有的问题。江南的梅雨,江南的小桥流水,江南的秦淮河,江南的听雨楼,江南的六里巷......
这些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东西,但听父亲说过。而父亲关于江南的一切,则是从皇爷爷那里听来的。
"你皇爷爷的母亲婉颜皇后是江南人士,就如同江南的雨水一般透明清亮,却又转瞬即逝。"父亲是这样笑着对我说的。那时候皇爷爷还年轻,常常对着7、8岁的父亲谈起江南,也不管这样小小的孩子是否能明白。什么是江南的雨、江南的桥、江南的屋檐,还有那朵花,盛开不败的花。
"你皇爷爷是一直牵挂着江南的,可惜......"父亲是在为自己可惜,从小体弱的他,大概一辈子都不能车马劳顿地去一次江南。七叔听到了,就朗朗地笑起来:"大哥,以后我陪你去......"只是最后终不能成行。这皇宫里头,有多少人是能如愿以偿的呢?
"无寂,江南的冬天也和京城一样冷吗?冬天也能在湖上滑冰吗?江南老是下雨吗?......"允诺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盘问。他的孪生妹妹黎雪也跟了来,都是些好奇的宝宝。按辈分,无寂比我长一辈。可这个少年却和我相似,话不多,却又得体,和人不生份,却又不容易稔熟。从他眼里,我似乎依稀看出了某些深邃的东西。
"九王爷对江南有兴趣,那就请移驾江南一游......"无寂谦卑地说道,目光里却闪出一丝显而易见的骄傲和眷顾。
"去江南啊?好啊好啊!"允诺笑着回头看我,一脸兴奋,"信宁也一起去,我们都一起去吧!"
我心头猛地一跳。江南。父亲未能成行,却又念念不忘之地。这个来自江南的少年,不知会给这皇宫带来祸还是福?
于是,关于江南的萌芽便再次地在这深宫大院里头生了根,萌了芽;或者,只是死灰复燃了。我笑着:"好啊,九叔。"可是我知道,我是和父亲一样,一辈子也去不了江南的。
希贵妃是江南巡抚洛天边的大女儿,国色天香,皇爷爷最宠爱的妃子。也是九王爷允诺和七公主黎雪的生母。这些年来,江南洛家的子孙在当朝为官的不少,渐渐集聚起江南一派。一向对结党严加打击的皇爷爷,这次却似乎心慈手软了。所有人都说皇爷爷迟迟不立太子,就是在等着九王爷。
闲话归闲话,皇爷爷还是把分寸捏紧了的。不骄纵,也不苛刻。他是一国之君,但依然有许多事不能想不能做。例如关于江南的念想。皇爷爷只在当太子的时候去过一次江南,之后,再也不能成行。
宫里头最不乐意见到江南一派兴起的,大概就是二王叔允思了。原本,父亲去世之后,太子之位必然是他的。更何况,当朝首辅欧阳遇离是他的大舅子。朝廷还是以他的势力最大。只是皇爷爷从来没有松过口。他心里的想法,也没人能揣测到。
宫廷里头的明争暗斗,我是看多了。奴才们是很好的眼线,不用特别安排。他们随意说,准确不准确不是最重要的。捕风捉影的事情,也是不错的谈资。温暖的午后,我坐在书房看书,边听着外头的太监宫女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永信6年的夏末,传出七王叔允琛和内阁大学士周慕寒的掌上明珠周怀郁的婚讯。婚期定在第二年春天。
周慕寒是朝廷里少数几个没有结党的大臣之一。是江南一派和二皇子一派极力拉拢的对象。能够得到周家协助的那一方,必然是有恃无恐的。只是,七王爷和周怀郁的婚讯,却让两方人都大吃了一惊。双雄争霸了十几年,却可能要落得一个三足鼎立。更何况,七王爷手里握有兵权。一时间,朝廷惶惶不安。
只有皇爷爷,微笑着赐了婚。等着看一场喜筵。
"皇宫里头好久没有喜事了。你说是不是?"皇爷爷落下手中一子,然后抬头问我。
"是啊,想必会很热闹了。"我也笑着。心里却想到那一晚七叔对我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