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就有人走到我身边。明镜一向冷清的目光里竟带了温暖的笑意,柔柔地看着身边的谢缨络,咋咋呼呼的声音,来自那名叫做连翠的丫头口中。
"咦?那不是......"连翠伸手指着我,突然想到不妥,忙收回藏在背后。谢缨络却没多少惊讶,略欠身向我行礼,"民女见过长孙殿下。"看来,谢北宣已经将我的身份告诉了她。连翠也忙行礼。
刚才这丫鬟称明镜为堂少爷,难道他是......念头在我心里转了转,我便了然了。"不必太客气,谢小姐。"我微微一笑,退开两步,毕竟是朝廷命官的家眷,不宜多接触。
连翠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桃子上,便笑道:"殿下也是来摘桃子的吗?我们也是呢!"说着,他便转头数落明镜:"大师,您看,长孙殿下也来摘桃子呢!你偏不许我们来摘......"声音娇憨,好个无法无天的丫头呢。
"连翠!"谢缨络低斥一声,连翠才禁了声。我笑道:"谢小姐不必苛责,在下也是寺里的香客,现在不过是来故地游玩。请不要太拘于礼数和身份了。"
"好嘛!"连翠听了我的话,立即又雀跃了起来,连声道,"那我们一起去摘桃子啊!"说着,已经朝前跑去。谢缨络低低道:"疯丫头!"可眼里却没什么愠怒。毕竟,像连翠这样随性的丫鬟,已经不多见了。
连翠在前面摘最大的桃子,明镜认命地在后面帮忙捧着。我隐约看到往日的我和往日的明镜,忍不住笑出了声。一直低眉顺眼的谢缨络看看我,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殿下似乎已经在寺里住了好些天了?"
我点点头。
"殿下是有什么心结吗?"谢缨络问道。
我看他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问我,毕竟,问别人这样的问题,有些失礼吧?谢缨络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笑着掩饰了一下:"民女愚昧,只是从第一次见到殿下,就觉着殿下眼里有隐痛呢......那日的莲花灯,可曾帮助殿下达成心愿?"
我停下步子,谢缨络是记得我的,那日,她送我一盏莲花灯时,她就看到了我眼里的迷茫。其实,我一早就在迷茫了吧?陕西之行,只是让我的愈加了解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谢小姐呢?您的愿望达成了吗?"
"愿望未必一定要达成,有愿望,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呢!"谢缨络看着我,这个女子有着简单而深邃的笑容,和她的父亲虚伪、谨慎的笑容完全不同。
我便笑道:"我那日的愿望,已经达成,可是现在,我心里还存着新的愿望......"是的,我存了新的愿望,就在心里:尽我一生之能,保护自己所要保护的人们,再也不让那些人离开我......
父亲,若我是七叔,6年前我不会离开你。可是现在,我大概有了要保护的人,那个人曾经出现在我的愿望之中。现在,他也许在江南的暖风里,恬然一笑。
父亲,原来,我来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超度我自己......
廿五 残局
永信7年夏天,宫廷内外一片安静祥和。永安帝虽不在朝,但摄政的离王和敏王,还是将朝廷打理地井井有条。或许,经历了陕西赈灾事件,朝廷官员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八月初,出巡江南近5个月的永安帝回到帝都顺天,随即前往护国寺,为先皇后穆惜颜、国舅穆离秧操办法事超度一月。
皇爷爷从江南回来之后,眼底的悲伤似乎淡了些,多了些宁静恬淡之色。
皇爷爷到护国寺的第七天,江南传来消息,江南巡抚洛天边病殒。听到王海念出"殒"这个字的时候,皇爷爷正想拿起桌上的茶碗,手微微一抖,茶水泼出碗外。屋子里一片静谧,连呼吸声也似乎隐去了。皇爷爷紧紧盯着桌上的茶碗,一言不发,眼里是我读不明白的寂寥。
"信宁,陪朕下盘棋吧!"无寂、无涯都还留在江南,没有人摆棋谱,我伸出手想摆,皇爷爷却拦住了我,他亲自摆了谱,然后对我说:"这是朕在江南没有下完的一盘棋。"
此时,皇爷爷的眼底已经看不出悲喜,一片空明。那个人死了,从此就不再牵挂了。奈何桥边,不知是否会有谁等着谁。分明觉得皇爷爷一下子苍老了,不是外表,而是心底里的苍老。
棋局有些诡异,看起来是随心所欲的格局,但每一步都含着后招。这盘棋该下了很久吧?也许,皇爷爷就和那个人在五月的江南湖水边,一边喝茶一边下棋,对视而笑的时候,他们都从对眼里看见了自己,40多年前的自己,正年少,风华正茂。
江南如画。
如今,他们无可抗拒地衰老了。心中剩下的也只有对于往昔的留恋。他们曾悻悻相惜,却躲不过分离,苦痛蔓延了,他们却甘之如饴。而今,恍如隔世般对面而坐,也只能想起往昔了。毕竟,他们中间隔了岁月,瞬间,却是一生。
这棋,他们必定是有意不下完的,招招奇险,却又敦厚地留了后路。他们也许想,要是这盘棋不下完,他们就不会再分离了。
五个月,对于一生而言,是短暂的;不过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上天难得的恩赐了。
皇爷爷将棋下得很温柔,就好像坐在对面的人那个人其实并不是我一般。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满足了,40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和如今的天人永隔。比起来,我是不是更幸福一点呢?
下了半晌,各有进退。小永子送来了斋饭,皇爷爷就说先停一会儿,吃了饭再继续。他看了看菜,笑着说:"信宁从小就不喜欢萝卜......"小时候也陪皇爷爷一起吃饭,他将我抱在膝盖上,我皱着眉头说不要吃萝卜时,他总笑着对父亲说:"你看这个孩子,都是被你叫宠惯了......"
我指了指那盘翠玉萝卜,让小永子布菜,然后对皇爷爷说:"皇爷爷,孙儿已经喜欢吃萝卜了,而且什么都吃,几乎没有什么挑嘴的。"
皇爷爷目光深邃地看着我,良久才说:"信宁已经长大了呢......"我笑而不答,专心吃自己的饭菜,皇爷爷该知道的,现在的信宁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孩儿了。父亲死了,我就长大了。现在,我已经能控制自己所有的情绪了。就算我还是不喜欢吃萝卜,但也能强迫自己吃下去,甚至吃的津津有味。
"这次你去陕西,觉得如何?"皇爷爷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西安是个好城,积淀地多了,就有厚度了。就算旱灾、水灾一起来,也只能薄薄地去掉一层灰。"我笑道,"还有左大人的书院,倒是个治学得好地方,那里的文人,跟京城的不一样呢!他们做经世的文章,不会歌功颂德。左大人说,这世上赞美的人多了去了,就让他们说点不一样的声音。"
皇爷爷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这次你用废旧的军帐充当灾民的临时住所,这主意不错。"
"谢皇爷爷夸奖。"
"不过,信宁似乎觉得对李光冉的处置不妥?"皇爷爷放下筷子,看着我。
我便也放下筷子,看着皇爷爷:"皇爷爷,孙儿年幼无知,但是,这次陕西的案子,或多或少也看得出朝廷的偏袒......朝外有这么多能人隐士,他们都比孙儿看到的就多的多了!孙儿不说什么,可不代表这世人都不说什么了!"
"你是说朕偏袒你五叔?"皇爷爷面色微沉。
"孙儿不敢。"我从位子上站起来,恭敬地说道。
皇爷爷微微叹口气,面色和缓了些:"毕竟,还是不能切断牵挂呢......信宁,难道你以为李光冉就没有私心的么?"皇爷爷站起来,负手走到窗边,絮絮道:"李光冉又何尝不是有预谋的?往年,陕西成灾,又有多少灾民是往京城来的?可今年呢?他不也是对朝廷撒了谎,说是没有接收到那笔银子?只是他在文书上盖下官印的时候,不也是心存了恶念的?他也预测到了自己的末路,他既不愿同流合污,所以,也只能这样最后地报复了。信宁,有很多事情,你绝对不能只看一面,你看到的那一面,往往是假的。"
"那样的话,皇爷爷,那些事情才使我能信任的呢?"我声音微颤,"父亲临死前对我所说的'信,则宁',他要我相信的,又是什么呢?"6年来,我始终做出遗忘的表情,如同父亲去世那晚一样安静,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父亲病殒了,我虽伤心,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我是明明知道的,直到父亲是怎么死去的,知道母妃是怎么死去的。父亲扭曲的脸和母妃深红色的宫衣,永远都在我眼底。可是,我既不能哭也不能抱怨,否则,我要怎么活到现在?
皇爷爷转头看着我:"你是记着的......而且一直都仇恨着......"皇爷爷脸色灰暗,停了片刻,起步朝门外走去,小永子看我一眼,随即急急地跟上去。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案头的香炉里散出薄荷的清淡味道。已经是夏天,屋外垂柳换上浓绿。我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我装作毫不在意,近乎冷酷地看着父母的死亡。那时候,如果我冲上前去,哀求皇爷爷,父亲是不是就不用死?那时候,若是我马上叫宫女请御医来,母亲是不是还能救?他们一点点死去的时候,有没有期盼过我什么?
我走到那局残局前,仔仔细细地看。每一步都留了情,却又每一步都含了杀机。
我定然是疯了,在这样的午后。我掩藏了6年,在后还是半途而废。是的,皇爷爷说得没错,我记着,而且一直仇恨着,有生之年都不会轻易原谅。
可是,父亲,我并不觉得我错了。我希望自己能慢慢开始相信,就从信任你对我说的那局话开始。
"信,则宁。"父亲,所以你才会一直那么安宁的,对不对?
信宁,这局棋,你不是一个人下呢......我看着你......
柳树婆娑间,有人回头朝我一笑。
廿六 遇离
永信七年秋天,永安帝颁布了一系列人事变动的旨意。李光冉正式遣回原籍,户部左侍郎等一干官员被罢黜;谢北宣从礼部正五品员外郎,擢升至户部正四品左侍郎,周怀忧调出翰林院国子监,任吏部正四品左侍郎;由于吏部尚书洛云洲在江南守孝一年,吏部事务实由周怀忧及右侍郎林怀中暂理;洛无涯虽人在江南,但也由正四品都察院经历迁至正三品右佥都御史,并令其三月后返京就任。
另外,户部一些官缺都由朝中一些年轻官员担任。朝中老臣都忧心忡忡,私下里甚至议论永安帝即将逊位,如今是在为新主重新扶持势力。但是,永安帝心目中的新帝人选,却依然不得眉目。
9月初,随同祺王允书在福建一带查办荷兰人侵扰海边住民事件的内阁首辅欧阳遇离先期回到京城复命。永安帝亲往迎接。护城墙头,我遥遥看见当年奉命抄斩我外公一家的欧阳遇离,他在城外遥遥拜下,一身玄青蟒袍在日渐肃杀的秋阳里,显得沉静而又不可撼动。
欧阳遇离是永安12年的状元,入仕虽不早,但早年游历天下,不仅文采卓越,更胸怀天下。26岁大魁天下时,就深得永安帝赏识。永安13年,二皇子允思迎娶欧阳遇离胞妹欧阳宛若,不久,欧阳宛若诞下王孙信文。永安21年末,欧阳遇离奉命追查前内阁首辅慕容日冕谋反一案,并将慕容一门斩尽杀绝。永信元年,欧阳遇离擢升至内阁首辅。欧阳一门荣耀天下。
从小我就不喜欢欧阳遇离,这个人目光太深邃,笑容也是意味深长的。可是父亲却与他关系不错,每次进宫,都会来朝阳宫拜谒父亲。即使是他最后初接手调查外公谋逆一案时,他还经常来看望父亲。那时候七叔已经去了边关,只有他会来冷冷清清的朝阳宫。有时候父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会微微叹口气,然后对我说:"欧阳遇离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都堪称无双,只是......"父亲没有说完,只是暗自摇头。
对于欧阳遇离回京,二叔是最高兴的人。他自然也知道欧阳遇离对于他登基有莫大帮助,可是欧阳遇离却似乎不像二叔那么乐观。慕容一门的灭亡,他大概也深谙个中原因的。盛极则衰的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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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朝阳宫里读无寂的信,他淡淡地说府里的兰花因没人照顾而枯死了不少;他说起无涯的悲痛,每天都在爷爷的是书房里临摹文章;他说他看见南归的候鸟了,心底就有些悲秋的伤感了;他说京城又该是秋风萧瑟了,记得要多出去走动走动,不要一直窝在朝阳宫看书;他说他在杭州城外发现了一个好去处,秋天了,遍野的红叶;他说如果下次一起去江南,就要带我去那里看看。
"躺在草地上看天空,天就是纯粹的蔚蓝色,蓝得让人忍不住想哭......"
掩上信,我朝窗外看,朝阳宫里已经开始萧条了,遍地落叶,正有小太监在打扫。哗哗的扫地声让人忍不住烦躁。我站起身,想要出去走走,一个小太监躬身走了进来:"主子,首辅欧阳大人求见......"
我一愣。父亲去世后,欧阳遇离就不曾来过朝阳宫,这次,为什么一回到京城就来见我?惊讶归惊讶,我还是淡淡地吩咐:"快请。"
欧阳遇离年轻时,曾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如今已知天命,但依然面容俊美,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只是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原来谁都逃不过时流,无论是蝼蚁般的普通人,还是权倾天下的枭雄。
"欧阳大人,真是稀客呢!"我笑着迎到门口。欧阳遇离要作揖,被我顺势扶住。
欧阳遇离目光微转,打量了一下朝阳宫,我便笑道:"信宁怕自己睹物思人,父亲留下的那些字画古玩都已经叫奴才们收了起来。欧阳大人也不要见笑,信宁本就不太懂什么字画古玩的......"
欧阳遇离也笑笑:"刚才拜谒了皇上,就想来拜谒一下长孙殿下。顺便带了些福建武夷山的'大红袍'给殿下品尝。" 他话音刚落,跟着他一起来的侍卫就捧着一个锦盒走过来,打开锦盒,里面装着两罐茶叶。
"不敢当,欧阳大人日理万机,还惦记着信宁......"我拿起一罐茶叶在手里把玩,"父亲当年也颇喜欢武夷山的茶,说是好山好水才能出好茶。只可惜......父亲去世时也是这样一个秋天呢......"
"殿下节哀。"欧阳遇离脸色凝重。
我轻轻一笑:"已经是陈年往事了......死者已矣,信宁不想让自己徒自伤悲......父亲在世时常常自愧身体欠佳,虽居太子之位,却不能为皇爷爷多分忧。如今信宁业已长大,希望能像二叔他们一样,为皇爷爷多分担些。"
"殿下此次陕西之行,为李光冉案立下了汗马功劳,皇上和百姓都有目共睹。相信假以时日,定能为朝廷分忧。"欧阳遇离说地客气,可是我自己却知道,护国寺那次谈话之后,皇爷爷对我已经冷淡了不少。他是心有郁结的,毕竟,当日是我亲眼看他赐死父亲。虽然这么多年来我装作不在乎,可我心里是比谁都明白的。这些年皇爷爷对我恩宠有加,左不过是为了安抚我。可是,亲眼见看父母惨死,又怎能轻易被安抚呢?
"多谢欧阳大人夸奖了。对了,信宁这次从陕西回来,带了不少陶俑回来,原本是想各个府送过去的。难得欧阳大人过来,不如就挑选些回去吧!"我命宫人拿来几个锦盒,既有歌舞伎俑人,也有弩拔剑张的兵马俑,每个都有手掌大小,栩栩如生。
欧阳遇离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我,笑道:"做工果然精细,既然殿下厚赏,下官就不客气了。"欧阳遇离挑了个歌舞伎陶俑,一转念又取了匹战马。
"多谢殿下赏赐。"阳阳遇离临走朝我长长一揖,"下官定会好好收藏。"
目送欧阳遇离离去,我暗自冷笑,这个男人果然是滴水不漏,他心里自然明白,若是一意拥护二叔,难保他日不会像慕容家一样,功高盖主遭牵连。可是,他对我究竟存了什么心呢?既选了歌舞伎俑,暗示要和我和睦相处;却又选了匹战马,随时都会与我对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