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遇离有着和他名字一样矛盾的性格呢。
既遇又离,若即若离。
父亲当年叹息的,大概也就是这个了吧?
廿七 映射
永信七年十一月中,洛无涯、洛无寂奉命回京。
那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雪。我站在窗口朝院子里看,朝阳宫里孤零零地只剩下掉光了叶子的高大乔木。一片雪白,似乎没有任何生机。
我已经有8个多月没有看见无寂了,虽然一直能接到他的信,可是心里终究是不安的。就好像现在,我知道无寂就在这皇宫里,可是他却离我很远。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过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我突然对自己的依赖恐惧不堪,可是我只能这样让自己存在。那日,我对无涯说是我在仰仗无寂,原本就是事实。
父亲和母妃去世后,再也没有人像无寂这样安静地靠近我,对我温柔而怜悯地笑着,让我忍不住为自己悲哀了起来。人是要有哀怜之心的,没有人能独自一个人活下去的。没有遇到无寂之前我以为我可以,但是遇到他之后,我知道我自己的脆弱。
有些人可以映射自己的灵魂。
我时常被自己的绝望和矛盾所侵扰,既惧怕温暖又渴望温暖。
"殿下,皇上请您一起去用晚宴。"小永子来传话,依然是安安静静的样子。他做的很好,得到了皇爷爷的信任,也能告诉我一些我不一定能知道的事情。王海毕竟是老了,有些事情力不从心。
在窗口等久了,膝盖有些僵硬,踉跄了一下,小永子忙伸手来扶我:"主子小心。"
我笑笑,心情骤然间变得不错。
皇爷爷最后还是宣我了,不管他心里有多少不安,他还是希望我走到他面前。虽然我还不太了解个中缘由,但我只知道,这些都是我必须要好好把握的。从陕西回来,我就开始放任自己,如今,我要把时间追回来。
"皇上和洛家的两位公子都谈了些什么?"我边走边问小永子。
小永子低着头,看看他眼角的犹豫。随后,他恭敬地回答:"皇上和两位公子聊了些江南的事情,也没什么其他的......"
"小永子,你避重就轻了吧?"我侧头盯着他。
小永子一惊,要跪下,我却拦住了他:"我多半也知道是些什么事情了......"叹口气,我放下轿子的帘布,安静地坐下。轿子猛地一升,我心里一惊。还未放下心,轿子已经平稳地往前去了,我这才松下了紧张的神经。只有不断往前去,我才会觉得心安。
西暖阁里生起了炉火,暖融融的。我进门向皇爷爷请安。皇爷爷赐座,我便笑着搓搓手,连声说外面好冷。屋子里人不多,七叔、九叔、无寂和无涯,大家看着我,也带着笑容。
"长孙殿下千岁。"无寂拉拉无涯,向我请安,我忙一手扶住一个,笑道:"你们总算回来了!"无寂看着我的脸浅浅地笑,似乎看不出多大的喜怒哀乐,我甚至有一丝错觉,似乎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一直都在这里,在我的身边。无涯还是目光倨傲,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需要他的认同,我们不能成为朋友,也许是因为无寂的缘故。
"信宁,坐到这边来。"皇爷爷将我叫到他身边,"听御医说,这几天你身子又不好?"
"谢皇爷爷挂心,孙儿只是染了点风寒,没事儿的。"我的口气有点撒娇,既然皇爷爷要做个慈祥的长辈,那我也就做个年少不更事的孙子好了。
整个家宴热融融的,就像普通人家的一顿饭。
皇爷爷回忆在江南看到的风景,说是比40多年前去的时候更美了,几乎就不愿意回来。他绝口不提他去江南要见的那个人,这是他的禁忌。无寂和无涯自然也不敢犯戒,说些遥远的话题。听的人和说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热融融的景象只是虚有外表。
"云洲还要好几个月才回来。"皇爷爷突然提起了洛云洲,"等他回来,无寂与黎雪的婚事也该定一定了。"
我猛地一惊,抬头看无寂,他的脸上却只有无奈。这话是说给我听的。纵然大家都知道当日无寂进宫伴读的目的,可是现在听闻,我却仍忍不住惊诧。表亲联姻,皇爷爷想给洛家多大的权利呢?难道就不怕吗?不怕洛家成为第二个慕容家?
"你们几个孩子都长大了......"皇爷爷扫视了我们一圈,"允琛,你说他们的大事是不是都该要筹备起来了?"皇子皇孙年满18岁就要出宫居住,到了明年春天我和允诺就要封自己的领地了,将会有一幢属于自己的大宅子,自己可以决定自己每天做些什么事情......可是,为什么还是不安呢?
无寂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面前的碗碟,我们都无力反抗些什么,或者本来也没什么好反抗的,我们注定要这样生活下去的。一个人是另外一个人的映射。
我原本知道的很清楚,可是现在,为什么不甘呢?
心就很痛,刹那间的感觉。
脸上一片湿润。
"信宁?"皇爷爷看到我的眼泪,有些惊讶。
我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刚才,看雪景看久了......现在眼睛很痛呢......眼泪都忍不住了......"我笑着说,可是泪水还是从手指缝里溢出,怎么也收不拢。
"小永子,快去传太医!"七叔吩咐道,"要是雪盲症,要及时医治......"小永子急冲冲地跑了出去。七叔来扶我躺到一边的暖塌上,我闭着眼睛不敢动,有宫女拿来热手巾敷我眼睛。
有人温柔地握了握我的手指。有些事情我们不能说也不能做,但是,我们还是有权表达自己的心迹。无论是一时的迷惑也好,是永久的错误也好,都不能轻易放过自己内心最深的东西。我曾经放过太多,所以,现在我要一点点拾起来。
御医来了又去,说幸好不严重,休息两天就好。
我是该好好休息了。这段时间想得太多。
父亲,您说过呢,一个人不能考虑太遥远的事情,那会让自己觉得很无力。所以我现在只能考虑眼前的事情。例如,如何平稳地向前走......
廿八 锦瑟
我躺在朝阳宫里,眼睛蒙上了白纱,御医说这两天要好好休息,不要用眼力。我也乐得清闲,每天只是懒洋洋地躺着。
无寂看起来很忙,那天到了晚膳的时候才来看我,他小心为我布菜,声音温柔。想必他的脸色也该是不好的,可是我看不到,也就装作不知道。他轻轻握了握的手指,浅笑道:"信宁,我今天留下陪你......"
我们絮絮地说话,有时候就长久的沉默。透过厚厚的纱,我似乎能看见他的眼神,即迷茫又决绝。我们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生在皇宫和世家,命运就被人规定了。
"无寂,你扶我到博古架那边去......"夜深,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无寂便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起来,一只手握住我的脚,轻轻帮我穿上软靴。他的手指总是温暖的,在护国寺里的那一次,我就知道自己该是永远都不能拒绝这手指了。无寂搀住我的手臂,将我领到博古架旁,我蹲下去,从最下面一格捧出了一个锦盒递到五寂手里。
"这是什么?"无寂问。我便笑道:"你自己打开看啊。"无寂扶我坐下,然后打开盒子,里面是我从陕西带回来的陶俑,其余的都送了人,只剩下这一组"锦瑟和鸣"俑。
"好精巧的东西。"无寂惊喜万分,无锡有泥塑,但多是憨态可掬的小人儿;官窑里烧制的瓷器却流于精致,经不起反复揣摩;而这组陶俑神态栩栩如生,做工也很精美,舞者长袖翩翩,演奏者神情专注,连他手下的琴瑟都做的很精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卖给我的老板说这是依着李商隐的《锦瑟》做的,当时觉着精巧,一心想要买来送你。可现在想想却觉得悲凉,那原本就是首过于凄凉的诗歌了。"我微微一笑,护国寺里我一下定了决心,可是现在却还是不安。无寂回来了,我原本该高兴,可为什么却有些不安呢?原本心里什么都没有,倒也干净;可是现在,摆了些东西,让自己觉得温暖了,就开始害怕会不会回到以前的冰冷。人真是杞人忧天的动物。
"啪嗒",无寂盖上锦盒,他似乎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信宁,这样吧,我就在前面长袖善舞,你就在后面为我弹瑟。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你想要什么我就拼命给你什么。你不要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你,这样可好?我在江南看见皇上和祖父哀伤的目光,我就想,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我要和你在一起的,绝对不离开。就算我死了,我也不离开你。信宁,以后你再也不要哭了。那天,我看你泪流满面,你可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我知道,你现在还是举棋不定的,甚至还不明白你对我的感情......可是只要我明白就好了......我原本以为,我是好奇了,可是,不是那样的吧?不是那样的......"
无寂顿了顿,又说:"我原本是很轻很轻的,轻得随一阵风就会飘走了;可是我遇到了你,我就变得很重很重,从此堕入凡尘,万劫不复了......我第一眼看见你,你在皇上虚假地笑着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能让你这样一直笑着了。"无寂伸出手,圈住我,我就被这温柔的气息包围了。
"信宁,你告诉我你以后再也不哭了,好不好?或者你就点点头,让我知道,你心里有一点点地方,是会为了一个人而保存的......以后我们守口如瓶......和之前的约定不一样,我们用生命作代价好不好?生死同步,荣辱共赴......"
说完,无寂放开我,坐回到原来的地方。长久的沉默。
"可是我遇到了你,我就变得很重很重,从此堕入凡尘,万劫不复了......"我耳边反复回响这句话。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人把我看得如此重要吧?如果把一个人看得那么重,是不是就不会轻易死去了?父亲虽然喜爱我,可是他最重要的人还是他自己吧?所以他轻轻巧巧地离开了我,甚至不让我有半点幻想的余地。
能不能把无寂当作那个人,要用尽一生去保护的那个人呢?父亲曾说过,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能独自一个人活下去的,我们依赖、仰仗,是为了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被认可,被需要,这些就是幸福的事情了。
父亲,你曾经幸福过吗?为了一个人,一句话而狂喜,然后又悲哀地不能自已?
那夜,我梦见父亲,他在兰花丛中笑着朝我走来。
"信宁,一个人的长大是瞬间的事情。七年多前,你就长大了。可是,当你知道了你自己的责任,那时候,你才足够成熟,能够负担起关于自己的命运和别人的命运了。信宁,我真的要走了,你再也不要独自对我说话,向我发问了。这些事情,你都要自己去做,自己去想,或者,问问你重要的人的意见。人不能偏执或完全虚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你要知道,我会看着你,看着你完成自己为自己所设定的命运之路。现在,我已经不能再参与到你的命运之中了......"
父亲伸手抚摸我的脸,温柔而静谧。
第二天醒来,屋子里已经没有了无寂。他早早离开,去履行他对我的承诺。他长袖善舞,我琴瑟无端,不知结局,一步步往下走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当年,李商隐端坐堂上,面前歌舞升平,肉林酒池。只有他,黯黯然想到,末路。
廿九 般配
永信7年冬,是宫廷三年一次后宫大选。永安帝下旨简办,但不少名门闺秀却挤破了头想要进宫。世人皆明白,此次大选是为即将成年得九皇子及诸王孙等选正妃。这时,市井间却盛传首辅欧阳遇离有意将掌上明珠许给九皇子允诺。
谣言起源之处已经无从查起,只是因为这事儿,翰王与首辅之见颇有罅隙。
"这个传言对公子可是无利可图呢!"红菱在我面前笑得灿烂,一身艳红的长袍,宛若这冰天雪地里的一团火。
我却不以为然。我让红菱想办法传播这个谣言,他也做的不错,几天内就京城皆闻了。
"欧阳家的女孩儿还真是委屈呢,都没有见过公子您,却已经被您摆了一道。"红菱将温热的酒倒入玉杯,芳香四溢。我忍不住多嗅了几下,然后说道:"是藏了30年以上的女儿红呢!"
红菱递上杯子,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是个老酒鬼呢!又怎会想到那日在翰王府喝就杯酒醉!"红菱还在借着当日的事情来嘲笑我。
我小小地喝了一点,喉咙里有腾腾升起的热辣。我把杯子捏在手里把玩:"那女孩儿生在欧阳家,就必定会落到如此下场,成为父亲和丈夫之间的棋子。"我突然想到谢缨络,前两天在大选的名单里看见她的名字,谢北宣终究是不满足的。所以,就算是谢缨络那样的女子,也不能万幸逃脱。
"众口铄金。这谣言传了久,您就不怕会成真?"红菱说"您"字的时候拖长了音,浓浓的京剧腔,粗粗听起来婉转,细细品品就能听出嘲讽的味道来。
我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轻轻一笑:"欧阳遇离可不是那样的人......江南洛家的实力已经够大了,他不愿去跟别人分残羹吧?"我笑得自信。
"公子似乎另有打算啊?"
"成事在天呢。"我从暖塌上站起来,该是去首辅府赴宴的时候了。
红菱蹲下去帮我整理有点皱的下摆,他仰起头看我:"若是你,你会选怎样的女子做妻子?"
我一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红菱笑着低下头,用很小声的声音说道:"什么样的女子大抵都配不上你的......你想太多,又不说出口,这样别人都怕了你了......
去赴宴路上,我反复咀嚼红菱的这句话。他也许是要告诉我什么,可是他却没说完。我要一个怎样的棋子?聪慧又有家世背景的,这样的女子才符合我吧?之前,七叔娶了周怀郁,这才是圆满而般配的吧?算起来,欧阳家的女儿,对我来说也是极有用的。可是突然想到无寂,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难过,可他大抵不会像我一样泪流满面吧?转念间又想到了谢缨络,我念念不忘她简约的笑容,有着宠辱不惊的弃世之姿,有点像父亲的笑容,能温暖人心。
这天是欧阳遇离的40寿辰,朝廷百官都来赴宴,皇爷爷虽未到场,却送来了重赏。无寂陪在皇爷爷身边,也未到场。
被灌了几杯酒,我推托着出了宴厅透气。
"长孙殿下。"后面传来欧阳遇离的声音,我暗笑。他终究还是来了,扔下满屋子的客人。
"咦?欧阳大人怎么在这里?"我一脸惊讶的表情。
"下官有事想劳烦殿下。"欧阳遇离还是那种深沉的声音,目光如炬。
我背着手走到欧阳遇离面前:"大人请说。"
"不知殿下是否听闻坊间关于九皇子的谣言?"
"九叔?九叔有什么谣言?"
"是关于小女与九皇子的谣言。"欧阳遇离单刀直入,那我也不拐弯抹角:"呵呵,大人是说这个传言啊?的确有听过。不过,这也不算谣言,皇爷爷心里,未尝不是这么思量的呢!欧阳大人的千金与九叔能鸾凤和鸣,倒也不失一桩美谈。"
"殿下也是明白人。"欧阳遇离靠近我一些,目光有些闪烁,他是沉不住气了,"下官并不愿意让小女嫁入皇家。"原来,欧阳家的小姐还是个幸运的女孩儿,至少他的父亲是真心关爱她,希望她幸福,而不是将她作为筹码和棋子的。
"可是,如果她必须要嫁入皇室,我希望她能嫁给能保护她的人!"欧阳遇离的目光有些决绝。
我笑道:"那么,在大人心目中谁才是能保护她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