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想，若是他未曾见过你，他的一生是否会更快了一些呢？若是你不愿亲口去告诉他吗？让他知道，你不是假的，是真实存在的。你一直都看着他，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锦织的声音渐远。我知道皇爷爷还站在那里，桃花落在他肩膀上，他的目光却只能看见一个虚无缥缈的人。那个人就在不远处，可是他们却不能接近。
皇爷爷只能看见40多年的那个俊美少年，连带着他自己也年轻了。这些都是欺骗，但是心却是真的。
桃花依旧，人又何在？
桃花已非去年之花，人却不曾改变。还是在江南痴痴望着斜风细雨的年轻孩子。将一生的梦留在了那朵花开的瞬间。
从此，就带着一生挂念投奔了死亡。
拾八 瞬间
七叔的婚期如常进行，只不知为何，原本应该奢华喜气的宫廷里，竟弥漫了淡淡的哀愁。
无寂私下里对我说，过了七叔的婚期，就会回一次江南。
"那日姑奶奶说祖父身体不佳，也已经是婉转之词了。所以，二叔他们都在备着回江南的事宜。"无寂有些悲伤地看着远处。那日，我无意间听到皇爷爷和洛锦织的谈话，否则，我至今不会相信，会有那样一个人存在。当朝为官，却令皇爷爷终不能忘怀。
"无寂，你爷爷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爷爷啊？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无寂转回目光，看着我，"他喜欢兰花，每年都种了一院子，还试图用兰花酿酒，可惜一次都没有成功。我曾问他为何要用兰花酿酒。他说，他有个朋友很喜欢兰花酿，如果某天他能回来的话，就能同他一起喝酒了。只是，从来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过。爷爷并不喜欢当官，可是他却是个好官。他把江南治理地井井有条。他曾问姑奶奶，如果江南够美，是不是能留住所有人的步伐......我知道爷爷一直在心里思念一个人，也许那个人只是一个年轻时候的美好梦想，可是，他依然不愿意忘记。"
"爷爷有时候会一个人发呆，然后露出一丝笑容。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上了年纪的人脸上过那样的笑容，回光返照似的清澈。我曾问爷爷他在想什么。他笑着告诉我，他想起了以往。他对我说，有时候一瞬即永生。那时候我不明白，只觉得这是个悲哀的说法。可是，现在我却能明白祖父说这句话时的心情了。"无寂沉浸在回忆里，我似乎渐渐能将零星的往事穿接起来，一次江南的邂逅，然后是一生的怀念。外人看来的悲凉苦痛，他们却甘之如饴吧？
瞬间即永生。
我相信，这人世间原本就如此。
"信宁，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一次江南呢？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去江南一次吗？若是我们去恳请皇上，他会答应的吧？"无寂有些兴奋，可是我却有些隐隐的不安。皇爷爷似乎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做某事，不管如何都要去完成。江南，原本就不仅仅是我的臆想。那里，牵挂了太多人的念想，于是就无端端地沉重了。
若是皇爷爷这次下定决心去江南的话，这将是我最好的机会了。半年，不，就算只有2、3个月的时间，我也能毫无顾忌地做很多事情。我同样渴望着去一次江南，其看看那个有无寂这样的孩子的地方。那个地方定然是清澈无比的，所以，就让俗世间的人怀念。
可是无寂，我不能去呢......
···········
七叔成婚后的第二天，皇爷爷下旨正式封其为离王，统掌北方兵马元帅之印。
第三日，皇爷爷宣旨十日后出巡江南，翰王允思、明王允琰、九王允诺、七公主黎雪、希贵妃及护国寺方丈智睿大师随同前往江南。无寂、无涯、锦织以及吏部尚书洛云州等江南一派子弟大多随行。朝廷事务由离王允琛、敏王允瑞暂理。谢北宣、周怀忧等新任官员暂代要职。
我也留在京城。无寂眼里有失望。我又何尝不是呢？
若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一起去江南吧。我心里虚无飘渺地想道。
春三月戊辰，陕西总督李光冉上书乞银赈灾。离王、敏王大惑，永信6年冬已发赈灾银500万两。李光冉回京赴命，称陕西境内未得赈灾银半分。离王着令户部勘察此事，值陕西巡抚刘一风上书弹劾李光冉私吞赈灾银两。
敏王下旨羁留李光冉，命刑部、大理寺澈查此事。刘一风进京协助举证。谢北宣、周怀忧全权负责此事，了解灾情及李光冉贪污事宜。同时，三百里快报马不停蹄地送往江南，静候皇帝批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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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涌入京畿的灾民越来越多了。"我坐在红菱的房间里朝下看，一向清静地乌衣巷里也散着不少拖家带口的灾民。
"宁公子眼里有些寂寞呢......"红菱娇笑，文不对题。
我回头看他灿烂地有些过分的笑容："你倒是个很冷酷的人。"
红菱象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一阵狂笑："若是旁人这么说我，我也就认了......只是......只是从宁公子你口中听起来，却好像很讽刺呢......"红菱扑到我面前，将脸埋在我的怀中，我能看见他肩膀不断抽动。红菱有时候会这样歇斯底里，明明是普通的事情和普通的话，他却能将其无限扩大。
过一会儿，红菱抬起头，因为大笑不止而脸色绯红的他，冲着我妖媚一笑："宁公子，要不要去表现一下您的仁慈呢？"
红菱驾车带我到了城外一座旧宅子，门口站着不少护院，门庭森严。
"这是什么地方？"我小声问红菱，他却示意我禁声，并拉了拉我的斗蓬帽子，遮住了我大半边脸。
随即，我们走向门口，红菱拿出一面铜牌。护院仔细翻看之后，才让我们两个进去。进了院子，我才意识到这个地方的古怪。这宅院外面看来荒废，若不是有护院守着，几乎就像无人居住的废宅一般。可是进了院子，只见里面花草繁茂，小桥、庭阁点缀其中，竟是个不凡之地。
继续往里走，又有护院看守，红菱拿出玉牌，护院便恭敬地请我们进内院。一进内院，我亦是一惊，此处与外院相比，更是别有洞天。我看向红菱，他却没有要向我解释的表情，值得按下疑问，随着他往里去。
内院人声沸腾，我小心张望，居然在人堆里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孔。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低声问红菱。红菱正要回答，一旁走来一人，朝红菱抱拳："夜老伴好雅兴，真是赏脸啊！"红菱一笑，朝那人回礼："王老板客气了，听说今天这里有买卖，所以特地带了朋友来看看......"红菱指了指我，那人便朝我笑了笑："那等下就请两位老板多多赏脸了！"
红菱带着我在一个偏僻之处坐下，我在心里默记："詹事府主簿孙进南、国子监学正赵北山......"红菱却笑着拍拍我的手，轻声道："这些只是小角色，大角色们不会亲自过来的......我是看你有些闷，才带你来透透气的......"
一会儿，刚才与红菱打招呼的男子便出来主持，此时我才明白，这居然是一个贩卖人口的集会。永安元年，皇爷爷即位，大赦天下，并废除私下贩卖人口，获罪者可判腰斩。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这样的人口贩卖场所，还涉及到了不少朝廷官员。
"这些人中有不少陕西迁徙而来的灾民，一些相貌端正的就被送到这里来，或诱拐、或低价购进，总之，就是任人挑选的货物罢了。"红菱冷冷的笑着，言语中透着寒冰的气息。
我笑了笑："红菱，你以前来过这里吧！"我用肯定的语气问他。然后，我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红菱眼里的愤怒和惊恐。
红菱，这地方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你最悲惨的日子呢？
我伸手握住红菱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以后，我会帮助你用力惩罚这里所有的人......你要相信我啊......"
院子里，一个个衣衫单薄的男童、女童展现在众人面前。
红菱，我们都做不成仁慈的人呢。因为我们的仁慈都在某个瞬间被毁灭了，从此仇恨就永生了。
瞬间即永生。
无寂，我在想念你呢，我不承认的每时每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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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九 回忆
回忆是痛的。
可是若我们装作忘记，又怎能知道存在的意义？
"红菱。"我看着悠闲喝茶的红菱，终于忍不住开口。
红菱慢慢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什么事？"
"你到底了解不了解自己在做些什么事情？"我有些头痛地问他。好性子的人跟他说话，大概也会被惹恼。
红菱笑着坐到我身边，暧昧地趴上我的肩膀："怎么？用了你那点银子就心疼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在那个没有名字的、外表荒废了的院落里，红菱出手阔绰，居然买下了一半以上的"货物"带回"红伶"。现在，那些孩子们正由管事们负责清洗。"我的眼力很不错的，将来这些孩子都会出落地楚楚动人......将来若是你不小心得罪的了皇帝，那就要靠他们养老了......"
"你太......"一时间我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来形容红菱，他却自顾自地接口："不知收敛？"红菱长眉微挑："宁公子，当初你选了我，就该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呢......是不是有点后悔了呢？说不定会因我身败名裂啊......"红菱站起来走到窗口，我身边突然一空，有了手足无措的空荡感。
"你有过痛苦的回忆吗？"红菱倚在窗口，一半脸隐在黑暗中，"恨不得杀掉自己的过去的那种痛苦？"
"红菱，你累了，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没有回答他的话，站起来要走。红菱，我们是彼此不能信任的人，所以，我们不能知道彼此太多的秘密。否则，我们将来要如何撇干净呢？红菱，我知道你内心有伤口，我也有。可是这并不代表着我们需要互相舔舐伤口。最后，谁背叛谁都还不知道呢！
"信宁......"红菱突然扑上来，从我后面抱住我。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他带着讥讽的口气叫我"长孙殿下"或者"宁公子"。他从来都不曾这样，带着恐惧叫我的名字，紧紧地抱着我，似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我身边，漾起第一次见他时闻到的香气，更浓郁。
"红菱，你不要忘记我们之前的约定......"说着，我轻轻地拉开红菱的手，推开门，向外走去。我不看或不敢红菱的脸。红菱，你只是迷惑了，你以为你看到了你以前悲惨的生活，所以就可以找个肩膀来依靠。红菱，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不能因为寂寞就迷失了。
回到朝阳宫，我翻箱倒柜找出无寂送我的雪貂，捧在手里，突然泪流满面。
无寂，无寂，若是我没有那样恨不得杀死自己的过去，我现在能不能与你一起在江南的细雨中喝一壶茶，听一曲东风破？无寂，无寂，若是我们不曾相遇，我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始终绝望着的孩子。无寂，无寂，你可知道我有多恐惧，我一步步往上走，却害怕你不会跟上来，反而与我背道。
貂皮披风的口袋里掉出一片柔软的绸缎，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隶书："仁而不断，善而不决，世事藏心，唯重情为他人，终不能解。故遗貂衣，以求吾儿自怜。"
这雪貂披风居然是无寂母亲的遗物？
怪不得无涯看到这件披风时，眼里居然有那样妒嫉的光芒，恨不得杀死我的眼神呢！
无寂，无寂......
朝阳宫里一片空寂，让人忍不住恐惧。
··················
翌日，红菱飞鸽传书，说是"红伶"馆有贵客到，出手阔绰。我命人通知了谢北宣，请他一起去"红伶"馆喝酒，他也就应允了。
红菱一脸轻佻的表情，斜着眼看我和谢北宣，似乎昨天那个悲伤的孩子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幻觉。
"宁公子，带客人来呢？里边请。"红菱把我们让进了西厢的包房，正好能从洞开的窗户里看见东厢房。我拿出西洋带来了望远镜朝里看，只见里面坐满了人，居上位的果然是陕西巡抚刘一风。只见他左拥右抱，面前堆着一大堆银票，显然今天运气不错。
"谢大人，我有些眼拙，怎么似乎户部侍郎赵先隆和陕西巡抚刘一风在对面的包厢里呢？"谢北宣笑而不语："今日长孙殿下是来请我喝酒的，怎么又扯到公事上头了呢？"
"也对。我们喝酒。"我也干笑了几声，掩饰尴尬。谢北宣，你深藏不露，不好喜功。可是这次，你总要做些成绩吧？这样才不负了你新科状元的名号。洛无涯、周怀忧盛名之下的你，是不是喘不过气来了？现在，我来帮帮你，只是今后，你也不要忘了谁才是能帮你的人呢！
"谢大人祖籍山西康城，不知大人是否认识名满天下的书法、篆刻大师西林居士谢君离？"既然谢北宣不愿意涉及公务，那么，我就陪你闲扯一些吧!反正我也多的是时间。
"殿下缪赞，谢君离正是家兄。"谢北宣谦虚地笑道。
"哦？"我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原来就是谢大人的兄长啊！朝阳宫里收着居士不少墨宝，着实喜欢那些飘逸的书法。不知道居士是否来京城了？谢大人可一定要引荐啊！"
"家兄目前还在康城，他一向参禅求道，远离世俗。不过，若是他来京城，必当登门造访长孙殿下，以谢知遇之恩。"谢北宣言语间诚惶诚恐，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一幅小心翼翼的样子呢！也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觉着很无趣呢？
"对了，谢大人，近日进京的陕西灾民增多，不知道李光冉的贪污一案，可有进展？"借着酒兴，我随口问道。
谢北宣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即笑道："此案大理寺正在严加彻查。只是双方都拿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来证明有罪或是清白。"
"啊，又是个拖时间的案子呢。"我叹口气，"太祖时候，吴维臣的贪污案查了整整三年。太祖震怒，最后连经办案件的大臣也一起定了罪......不过这次由谢大人出马，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吧？"
"臣惶恐。"谢北宣一揖到底，"但身为人臣，拿国家俸禄，必定会秉公办理，全力彻查此事，上为朝廷分忧，下为百姓解难。"
"哈哈哈......"我大笑，"大人能这么想，的确是皇上的福气呢......喝酒，喝酒......"
谢北宣滴水不漏，可是他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这个案子，一定要在皇爷爷回京之前办妥呢！不然，七叔和你谢北宣的威名，要怎么树立呢？
"两位大人好兴致呢！"红菱推开门，朝我们媚笑，身后跟着捧了酒菜的婢女，"这是本店奉送的小菜，还请两位赏脸。"
"夜老板客气了。"谢北宣笑道，"若是夜老板不嫌弃，能不能向我们仔细介绍一下这些小菜呢？"
红菱款款走来，双手撑住红木桌子，探身靠近谢北宣："大人吩咐，红菱怎敢不遵？"
红菱慢慢道来，每个菜都仔仔细细的，他说礼部的王侍郎喜欢那个水晶蒸饺，说户部的赵侍郎几次都点了那个翡翠鸭，他也说道陕西巡抚刘大人出手阔绰，在包厢里赌钱都是一住百两以上......
谢北宣听得也仔细。只有我，看着他们，神思却走远了。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父亲带着我出宫游逛。在一家赌馆前面，他略带严肃地对我说："信宁，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不能沾的，沾了一点就再也甩不掉了......"
例如赌，例如权势，例如欲望，例如仇恨，例如爱......
我也甩不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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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十 期待
七叔在御书房批阅奏章。累极，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