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 ————夜煞
夜煞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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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死人。
但邵秋笙不在其内。[自由自在]
尸体都是男性,身着绿林道上常见的劲装,黑布包头,不正是昨日在湖边袭击他们的人吗?四个,是去追赶邵秋笙的四个吧,怎会死在破神龛了呢?是谁下的手,而秋笙又如何了呢?
很显然是有人杀了他们之后,再把尸身拖进来藏匿的。从死者脸上僵硬的表情可以看出临死前的惊惧,好象是见到一个他们认为绝不会杀人的人,冷面无情地将利刃送进他们的胸膛一般。秋笙的马应该也是在此处被丢弃的,那么是否也意味着秋笙被人救走了呢,除去追踪者的人若是救了秋笙为何将她带走呢,而且非弃马不可。
仔细查看死者,希望从他们的致命处瞧出下手者的武功来历,能击毙这四个人并不是简单的事,对于他们联手进攻的威力,经过了一场大战的焯旸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全部是死于剑招,而凶器也沾着血躺在尸体之间,似乎是四尸之一生前的兵器,伤口分别出现在四尸的前心、咽喉、眉间以及自后腰刺入贯穿了肾脏和胃肠,下手的人不但拥有极为迅急的速度,也有着精准的力度,一剑毙命没有多余的伤,出招更加不带丝毫犹豫,完全不给对方喘息的半刻,并且不愿让人看出其师承来路,无法判断出是何招何式。最怪的是原焯旸越看越辨别,却越觉得那人根本无招无式,好象是顺其自然、理所当然地就将白刃递入了致命之处。
真的有这种随心所欲取人性命的武功吗?
若是这个人想对邵秋笙不利,秋笙岂非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吗?原焯旸都不能确定自己与这人到底孰强孰弱,假使多了此人与镖队为敌,真的不知道谁有把握将其逼退。
先不去管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最要紧的人至今下落不明,甚至是死生未卜。经过了这连续几天的波折,人容易感受憔悴,尤其是在狰狞尸体边,思绪轻易滑向最无法接受的后果假想。
原焯旸突然跳了起来冲出神龛,如同一只被击中的野兔窜出洞穴。几乎是疯狂的飞奔、呼唤、寻找,以前认识他的人肯定不会相信,现在这个围绕着神龛将搜索范围越扩越大的人会是原焯旸。虽然他的性子很直、刚正不阿,但绝对不是会头脑发热凭冲动做事的人,遇上突来事故也能镇定冷静地思谋对策。
只不过,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似乎所有的理智和沉着都帮不上忙。用人的第一个直觉反应去处理,说不定反而可以收到奇效。
但原焯旸却并没有看到任何奇迹出现。
汗湿重衫的他背贴在树杆上,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难道他真的彻底失败了吗?伸手入怀取出谨慎保管的那把红玉钥匙,火一样的鲜红,曾是邵秋笙亲手交托于他,他亦曾承诺必将安全地把钥匙和人送到冷水滩去,就要失信了吗?
他已经失信了吗?
而就是不久之前,当他问起秋笙被一窝蜂掳劫又受箭伤会否心生恐惧,会否后悔随镖远行时,得到的却是秋笙当机立断又真诚自然的回答:"不会,因为我相信你。"
相信。
是什么能让人甘冒丧生之险去对待另一个人?
信任,只是一句信任。
因为相信你,所以遵照你的意愿去做一切,不置疑不犹豫。
即使是站在死亡边缘,有了你的承诺可以不畏惧,知道你会用有力的手挥去死亡那黑色的羽翼,义无返顾地等待。
你知道的,你相信你。

远远地,隐隐可见村庄里零乱屋脊轮廓。
凌晨的水雾愈加浓了,二天二夜的忧虑、饥饿和奔走,足够击溃人的意志,疲累轻易侵蚀全身。
多想要一盆温热的洗澡水,多想要一桌丰盛的佳肴,多想要一张柔软的床榻。即使是卧在这乱石散布的地上,困倦和失望催促着他放弃,睡意跳上眼睑,奋力地要把那一方小小的帘拉上合起。
可是不能够啊。
原焯旸猛地提紧缰绳,同样疲劳的健马跳了几次,颠得原焯旸醒了不少,翻身下马任其去啃草茎。有风吹过,带来焦臭的气味,像是混合了腐肉、血腥、灰烬、虫蛆的恶臭,往那方向走去,并不远便见到雾气中的墓地。
说是墓地不如说是焚尸场,一堆堆已被火化的墨黑躯壳,有风过时会飘起片片灰屑,也有些没被焚烧的或是烧去一半的,但没被焚化的那些地方已经被蛆类占据,有个幼童的肚腹已入了野兽之口,暴露的窟窿边沿长满寸余的菌丝白毛。
原焯旸掩口鼻,扭过头去,仍然抑制不住想呕吐的感觉,从空虚的胃里返上来的是苦水。
于是一个被鼠疫肆虐的地方,从远处村庄里拖来的病死者就在这儿被烧掉,再也不会有人去埋葬他们,也得不到一般死者应得的尊重。
其实这种蔓延极快的黑死病并非无药可救,原焯旸知道至少苏砚就有办法治得了,但必须要有人甘愿去伺候病人,要有干净的地方休养,有按时供应的昂贵药材,如果病人本身素来身强体壮少病少痛,痊愈的可能性更加大。
但这些最容易沾染病症的人通常都不会有那样的条件去治疗,而且无知的人很容易将病人视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隔离病患任其慢慢等死。焚尸场里的那些未被焚化的尸体,很可能就是被发现得病而未身亡的人,在愚蠢村民的逼迫下把已故者抬来烧掉,然后就留在这里等待别人来烧掉他们。
如果听凭这堆腐烂的尸肉继续存在,疫情很可能会蔓延得更加快更加广,以腐尸为食的虫兽离开后会把黑死病带去别处。距尸堆一箭之遥的地方垒着大捆的秸杆,想必是用来引燃的,原焯旸既遇上了这情形就提生者处理掉病源之一了。
点燃秸杆扔到尸首上,恶臭更甚,几乎无法忍耐。[自由自在]
咳嗽声,突然传来的咳嗽声使这儿本就糟糕的一切更添三分异诡。
"谁?!谁在那儿,出来!"原焯旸扬声道。
没有回答,忍不住将目光定在了正在火中"劈啪"作响的尸堆,这里好象没有别的什么会咳嗽的"人"了。
"焯旸......焯旸,是你吗?"在背后出现了话语。
倏地回头,纤瘦修长的人影靠在秸杆垛边,原焯旸赶上前去,排除清晨水雾和烟幕的阻隔,果然看见了期盼已久的面容。
双手扶上她的肩头,连盘龙棍都横到了一边,似是不可思议又似是激动过度,紧紧地攥着她瘦削的肩,道:"秋笙,是我,是我。你没事吧,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秋笙的脸上、身上全都是灰土,衣衫残破鬓发凌乱,如星闪亮的眼睛里多了血丝,连唇都赶裂了,却满溢着欣喜的笑容,道:"我慌不择路,害你找了这么久,对......"
原焯旸不等她道歉的话出口,抢道:"是我该说对不起,你这两天是怎么撑过来的?为什么弃马呢?那四个追踪你的人有没有伤到你?"
秋笙道:"别急,我慢慢再告诉你,我们先离开这儿好不好?"
原焯旸这才醒悟到这地方实在不适合长谈,领着秋笙远离恶臭之地,寻着了正闲荡的马匹。解下马鞍上系着的水壶,秋笙差不多喝掉一半才缓了口渴。
"我一个人往东面逃,很快就有四个人追了上来,我开始的时候完全不担心,想来那几个人凭脚力是赶不上马的。不过渐渐发现骑马也不是占尽优势的,我只能沿山路跑,而且方向总是往东,而那些人会武功又是只身,可以从茂林里抄捷径。等我到了一块空旷地的时候,那四个人差不多快赶上我了,所以我才弃马,让那些人追着马走远。后来我就一个人走,本来想在原地等你的,但我怕那四个人发现上当之后又返回去;最后我就决定在焚尸场附近等你找来了。"
"你不会不知道黑死病的可怕吧,为什么呆在那儿呢?"
秋笙道:"因为那儿正好是在向东山路的旁边,才不会错过你;二来我想追击的人终归是顾忌这病的,躲在那儿比较安全;再来,我是真的......真的没力气走下去了。"
"秋笙,苦了你。"原焯旸自责之意更甚。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秋笙道,"幸好你的善行去焚化尸体,若非那烟把我熏醒,恐怕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原焯旸惊道:"你、你昏睡在秸杆垛后面?万一染上鼠疫可怎生是好?秋笙,有没有什么异样感觉?"
秋笙立刻摇头,道:"不会传染上我的。我知道这种病一般是从吃的东西上传染的,我连看都没多看几眼,要是会沾上我也不敢逗留这么久了。"
原焯旸道:"在这一路上你见到过别的什么人吗?"
秋笙不解地道:"别的人,不记得见到过了。"
原焯旸道:"想想,有没有某个武功高强的人出现,或者有谁帮过你。秋笙,这很重要,你务必要好好想一想。"
秋笙皱眉沉思,道:"我可以确定没有,这荒郊野岭连个樵夫都没有看到过,如果有哪个武功高强的人来帮我,我也不会像这样狼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真的很重要吗?"
于是原焯旸把他如何换马、如何找到神龛、如何发现追踪者尸体的过程细细道来。听完之后秋笙亦十分诧异,道:"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吗?我完全没有发觉,也许是那四个人折回去的时候遭毒手的,不过我认为这个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应该不会与镖局为敌,可能只是路过而已,根本与整件事无关,你先别将人家列入敌人。"
原焯旸想想,点头道:"如此最好了。"
一路说着一路走,很快便到了最近的村庄里,但他们俩却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村里的男人们见有外乡人进村,全都扛着下地的家伙来驱赶他们,看到村民坚决的叫他们快走,原焯旸和邵秋笙无奈退了出来。
在村口有个老妪悄悄告诉他们:"不是俺们不留,是留不得,你们瞧瞧谁家没病死的人,哪里敢留外乡人,怕撞瘟神呀,也怕害了外乡人。伢子,上城里去,这里留不得啊。"
原邵两人相觑无言,只得忍耐着继续赶路,但目的地却不再是益阳了,离镖队实在太远了,想要追上去可能性不大,索性去较近的岳阳城,休息调适够了再做打算。

岳阳城。[自由自在]
坐落于长江与洞庭湖交汇处,往来船队商贾都择此处补给休整,故而是一派繁华热闹景象,即使是在鼠疫肆虐的年份也未受多大的影响。
本来只打算稍适休息便继续赶路,原焯旸却突然发起高烧来,刚过正午便再也撑不住险些儿昏倒在大街上。
故此,两人不得不在岳阳城寻地方住下,最近的也是在这儿颇有些名气的南江客栈自然成了不二之选。南江客栈,在江之南,也选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住所,比之寻常客栈大上一倍的底堂,南腔北调各地杂艺在这儿是夜夜不辍,每值上灯时分若无北国胭脂打起那梆子唱起那大漠风光,便是有江南少艾抱起了琵琶轻吟一曲平林新月。
第一次是由邵秋笙全权决定食宿事宜,她便毫不考虑一路上从未落选过的天字号房,而只是挑了楼上缩在角落的人字号房,并且嘱咐小二代买了火炉、大号的铁锅、药罐、杯碗筷勺以及全新的手巾、十大坛最烈的烧刀子,等到小二将这些物什送到时,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这两个住客,发现了不时咳嗽的原焯旸脸色躁红,显然染恙在身。
小二立刻变了脸色,犹犹豫豫地像是鼓足了勇气才道:"这位客官,这位客官是得了什么病?"
邵秋笙冷笑道:"是黑死病也不敢上这儿来借房住。"
小二慌忙赔笑道:"是的、是的......小姐,要不让小人去请位大夫来给瞧瞧?"
邵秋笙道:"不必了,在前头已经去了医馆,这是药房,劳烦小二哥寻空给抓来。也不妨在药铺里问明,这方子治的是外伤。"
小二连连称"是",接过邵秋笙取出来的是为她的箭创而开的药方,退了出去。
原焯旸靠在床上,道:"秋笙,你买这些东西回来做什么?"
秋笙边将堆在地上的物什整理开,边道:"你也看到了那小二见有病人的反应,黑死病的确是肆虐得很厉害。你现在病着,看来得在岳阳留些日子了,外头的用具怕不干净,若是沾上一点就麻烦了,不如备下这些放心得多了。"
原焯旸道:"我也没什么大病,这几天没歇好,睡上一宿明天准没事。"
秋笙道:"最好是如此,你先休息,我出去了。"
原焯旸道:"你的伤还没痊愈,也得多歇歇。"
秋笙答应着出来,提他带上了房门。到楼下要壶清茶,似是闲坐着却乃思潮翻涌,原焯旸这样一个沉溺武学十数载的人,只是因为两天没睡好、错过了几餐就闹病到几乎昏厥地步吗?事情没这么简单吧。
不久,小二便拎着药回来了,笑眯眯地领了赏钱忙别的去了。看来他确实是问过那药方是治何症的,是相信了病人仅是外伤才安下心的。邵秋笙往柜上嘱咐了几句便又离开客栈,直去了一个时辰才返回来,手中的药似乎又增加了不少,但却不会有人再多事盘问。
轻扣原焯旸的房门,没有回答。邵秋笙自行推门而入,只见原焯旸满面躁红,双目紧闭似正安睡,秋笙收拾这里着堆放的东西,一边生去了火炉熬上了药,并且小心翼翼地用烈酒一一擦拭过碗筷。
待到药香满屋时,秋笙将原焯旸唤醒,不意他才睁开眼睛便用双手抱头露出难耐之色。
邵秋笙端药至床榻边,道:"怎么了?"
原焯旸使劲揉着太阳穴,道:"不知怎地,忽然间头疼得厉害。这、这是什么药?"
邵秋笙道:"是退烧的药,喝了它好好休息,应该就会没事的。"
原焯旸接过碗来几口喝干,道:"有劳你了......"话尤未完,却被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打断,本就是酡红的脸亦加布满病态的赤潮,额头上更是因为连续咳嗽而暴起了青筋。
邵秋笙忙斟了茶给他,随后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原焯旸扶着躺好,看他状似极度疲倦地昏睡过去,一双黛眉不由拧成了结。难道她的猜测真的没错,原焯旸果真是在这最不该得病的时候得了最不该得的病,如此一来岂非......
怔怔地瞧着他英挺的面庞上被病容侵犯,邵秋笙决然地深吸口气,踏出了他的房门,直接向着客栈后院的马厩而去。
其后,究竟过去了多少时日原焯旸并不甚清楚,他清醒的时间远没有昏睡的来得久,而且每次醒来都被剧烈的头疼和来势汹汹的咳嗽所扰,邵秋笙守着他为他端药送水,却每每是他把才喝下的药汁全部咳了出来,甚至是咳出了一口口的鲜血。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患了什么病,秋笙也从不告诉他,只是一遍遍地拭去他唇角的血迹,一次次地扇红了炉火熬出另一碗药来,她不厌其烦地将碗筷杯勺放入鼎沸的水中烧煮,用浸泡烈酒的手巾擦拭每件器具,唯有在那双泡坏了皮肤的手触碰到滚烫的药罐时,才会让疼痛的神色替代了充满鼓励的浅笑。
却是这一日。[自由自在]
邵秋笙趁着原焯旸睡去之即,往药铺里去了一趟,才踏进客栈门槛便见一伙胄甲鲜明的兵士列在底堂内,平日里喧闹非常的店堂里静了不少,可以听见卖唱的女孩和着琵琶声稚嫩地唱着江南的小曲,以及粗鲁地吩咐下人倒酒的破啰锅嗓门。
环视底堂,普通的客人都缩在四周的桌子边,全都是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邵秋笙沿着墙边往楼梯口过去,拐过个弯便能看清那年轻姑娘害怕又勉强堆笑的脸,以及那个独坐在正中桌边的大汉,一身武将的朝服,倒有四品的官衔,空对着满席佳肴却只是一味地灌酒,在卖唱女身上打转的眼睛也不时划过周遭的那些人,从他们表现出的畏惧中获取了威风和满足。
迎面小二过来,成天嘴不见停的小二看到邵秋笙也只是哈哈腰算招呼了,邵秋笙就不免生疑了,不过是四品官衔的人竟然让满客栈的人害怕到如此境地,话不敢说路不敢走。
邵秋笙低声地叫住小二,道:"这是哪儿来的官爷,好大的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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