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 ————夜煞
夜煞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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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瞥了眼那武将,压低声音道:"是参将孙大人,他是巡按的大舅子,谁得罪得起!"
邵秋笙冷笑着哼道:"参将。"官是不大不小,居然出门不带家丁,而是私率皇家正规的军队兵士做护卫,这等胆大包天地干出逾矩的事来,还得意非凡,还不知此地御史拿了他多少好处竟也不参他一本。
小二仍是悄声道:"姑娘,您上楼吧,别大声惹恼了孙大人。"
邵秋笙又是一声冷笑,往楼梯口过去,分别是在底堂两侧的木梯正好左右夹住了卖唱姑娘所在的戏台,而秋笙上楼时也恰好是背对着参将孙大人的。
刚刚度过了今年的梅雨季节,潮湿多日的木质在突然的炎热里迅速干燥,人走在上面常常使得因木胀而有所松动的榫头处发出"吱咯"的响声。虽然声音并不大,但忽然出现的窈窕身影在他视线中走动,孙参将立刻注意到了邵秋笙。看她的背影,修长的身形比普通女子高出不少,虽略嫌不足但却美矣,衣裙素淡可是从绸绢的不菲和精细的手工看得出她必来自名门。
见到这样的背影,大概是没有人会不想一睹芳泽的。
她走得并不快,但短短的几阶楼梯也不容前思后想,又不能直白地叫住她。苦无良策的眼睛盯上了她手中的一捆黄纸包。
不是药铺才用的药包吗?实乃天助我也。
邵秋笙才刚到达二楼便被一名丁士奉命传到了孙参将的桌边。
孙参将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少女,口中却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抓的是什么药?是给谁抓的?"
邵秋笙平淡地回答:"伤药。"[自由自在]
孙参将道:"伤药?在岳阳城里械斗可是有罪名的。说,是干什么的,怎么受的伤?"
邵秋笙道:"是个保镖的,镖队在长江一窝蜂手里被冲散了,保护我避祸来此的镖局局主受了伤。"
孙参将道:"把人叫来本将瞧瞧,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
邵秋笙不耐之感显露了出来,道:"病人躺着动不了。将爷,我们这里付钱住店可没一点触动律法,请将爷行个方便,我要上楼煎药。"
孙参将本来看她清秀是清秀,可那一股子文弱气却是他武夫看不上眼的,也只想要她说几句好听的便随她去;但好话没来倒招来了根刺,贯常端满了架子的人哪能就这么咽下去,顿时那脸色就变了,厉声道:"嘴还蛮利,让你把走江湖的喊出来还摆上谱了,莫不是藏了得黑死病的痨鬼,想要谋害全客栈的人!来呀,拿下!"
秋笙黛眉一轩,朗声道:"慢着,孙大人。我们寻常保镖的人,走在外面遭匪受伤是难免的事,正赶上此地鼠疫盛行才躲在客栈里不敢四处乱走,就是怕染上了不好办。小二知道实情的,大人不妨细问,我这里药方仍在,随便找哪位大夫都能验明是外创药;再者,是黑死病也不敢往这店里住害了不相识的人,外头死在这病上的人有多少我是看见了的,难道我就不怕死还呆在病人旁边吗?将爷,岳阳城是个清平依律的地方,将爷也不会为了与我这一介平民争口闲气落下个有辱官威的话实吧,还是请将爷高抬贵手,恕小民我出言无状。"
一番话把这孙参将说愣了,待得邵秋笙裣衽万福已毕才道:"是外伤......是外伤就最好了......哎呀,别唱啦!尽在那儿咿咿哑哑地一个准字儿没有,换个好的来给爷唱曲!"闷了一肚子气全撒在卖唱女头上。
邵秋笙便趁着孙参将忙着自找台阶下而没回过神大逞官威之前,悄无声息地快速上楼躲入房内,避开了无谓的口舌之争或可能的牢狱之灾。
可是祸,终究是躲不过的。
华灯初上,邵秋笙下楼来嘱咐小二送粥,却不料又遇上了孙参将在底堂作威作福。原以为他填饱肚子就会离开,哪晓他受了气是打定主意要讨回面子来的,霸着正中央的八仙桌就净等着邵秋笙自投罗网了。
店堂里的情形与先前差不多,邵秋笙也知道自己是该有这一劫了。瞥一眼那仍在戏台上的卖唱姑娘,抱着琵琶向她投以求助的目光,而那孙参将却故作未见,悠闲之极地自斟自饮。
邵秋笙倒索性放开了,向小二道:"小二哥,照老样子一会儿送粥上来。"
小二却战战兢兢地"哎、哎"了两声,往后头厨房一钻,看似传话实则避祸,这场面得老板出场了,他哪儿担得起。
果不其然,孙参将再也装不下去了,猛拍桌沿喊道:"店老板呢,还不来招呼本将?"
老板无奈只得转出柜台,堆满了一脸不情不愿的笑,赶上前来赔礼:"将爷,您老吩咐,小的怎敢怠慢,您看还要添些什么不要?"
孙参将道:"本将要你给本将叫个好的来唱曲,为什么到现在也没见人来?"说话间,眼睛可总也是瞅着正在旁一桌喝茶的邵秋笙。
老板道:"爷,咱们这小店是空搭了戏台,那有名有姓的角儿哪请去?还不都是些过路的苦人儿借个地买个艺,得俩糊口的钱。这么些日子外头闹瘟闹得谁不害怕,能有这丫头就是不错的了,爷您想听什么,小的叫这丫头给您唱上来。"
孙参将道:"哼,甭开爷是军功得官,也是念过书的斯文人,不听那些淫词艳曲,让她给爷唱段宫词。"
邵秋笙在一边不由好笑,真难为这孙某斯文人,还听说过有宫词这一段,那本是为相作宰的人或是皇宫内院高贵的娱兴,莫说这卖艺女大字不识几个的唱不了宫词,就算是孙参将一个四品官也是没资格点明了要听宫词的。
见老板与卖艺女都没了言语,孙参将顿时怒骂道:"怎么不唱呢,今天要是找不来人唱,本将拆你的破店!"
店老板也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邵秋笙,谁都知道孙参将是冲着她去的,能救这店的也除非是她,看来是出自名门的大小姐该能唱宫词吧,但名门小姐又怎愿自贱身份干那卖唱之事。
邵秋笙搁下茶杯,扬声道:"店东家,替我借把琵琶来。"[自由自在]

就在店老板如释重负的神情,和孙参将的戏谑怪笑中,邵秋笙漠无表情地登上戏台,那卖唱的姑娘忙起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瞧着这柔美的女子。
店老板转向那卖唱女道:"还愣着干什么,把琵琶给这位小姐。"
卖唱女将琵琶递给邵秋笙,逃遁似的退到了底堂的角落里。
轻提裙摆,坐到台上的椅子上,随性地拨动着弦,调低了一个音阶后再次过才道:"将爷,中意哪段词,渔家傲、如梦令、点绛唇,还是破阵子、清平乐?"
孙参将立时语塞,他哪听说过这么些词牌,叫他又何从挑起,支唔半晌方道:"不管什么,挑你拿手的唱。"
邵秋笙不仅又有了想冷笑的冲动,宫词他不能唱,除了是因为会逾矩之外,更重要的是若她当真唱了宫词,那就真的与梨园歌伎没差别了。好在这存心刁难的孙某人也不懂得辞藻,任意弹吟一曲亦是闺阁中常有的事,这般便避免了有失身份之嫌。
稍作盘算,秋笙拨拈丝弦,流畅的曲调迂旋绕梁,樱唇启合吟咏出一阙忧伤词作--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正所谓音奏心声,从近日的种种波折一直忆及这些年的条条坎途,即使是丝毫不通乐理的人也能听得出那份无掩无饰的悲苦。
余音平息,秋笙将琵琶往椅边一靠,不置一言也没有再向孙参将多瞥一眼,径直回上楼坪。
谁都没料想到,邵秋笙攀上最后那阶楼梯,手臂被另一只大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不知何时到了楼上的小二尴尬地笑笑跑下楼去。微抬起眼,一张怒气填满的脸闯入,竟是昏迷多日的原焯旸,邵秋笙见到了依靠盘龙棍支撑才能出房门的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无甚表情的面容反而覆上一层薄霜,无视于原焯旸抽搐的嘴角,推开他的手返回到客房之中。
那个什么孙参将震怒与否已不在邵秋笙的考虑之中,恶狠狠摔上房门跟进来的原焯旸倒的确是怒发冲冠,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态势。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极力压制的语气。
"我不想揽祸上身,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自由自在]
"你......你把事情想得未免太天真了吧,谁都看得出那个狗官是刻意羞辱你,为什么要如他的愿呢,你不是这种轻易折腰的人呢!"
"不如他的愿又怎么样呢?带上一身骨气去跟官府硬碰硬吗?这儿不是京城,没有人会卖景皇爷的面子,印华萧盖大印的锦衣卫牒文又在苏大少手里,我拿什么去挣骨气!"
"那你也不能弹唱献艺去取悦那狗官啊。"
"如果只要我弹唱一曲就可以避开祸事,我为何还有死撑着大小姐的架子。我还想在岳阳呆下去,我还想能够回到这里来煎药,我还想要你二少局主送我去冷水滩,我当然要唱那一曲,这也丢人吗?"
"不管在这儿有没有人知道你是王府的千金,你的身份总归是摆这那儿了不可能改变。倘若那狗官不放过你呢,倘若他还有你继续卖唱,要你伺候他喝酒、要你......你都顺从他吗?"
"来到这里我只是平民一个,无关乎什么王府。在客栈中众目睽睽之下他能怎么样,现在什么身份什么面子都顾不上了,最重要是能留着命往南走。"
"好,我们立刻就走!"原焯旸抓起床尾的包袱便要走。
"不行!我们必须等你的病全好了才走。"邵秋笙去拿的却是药罐。
"我的病已经好了,没看到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吗,而且那该死的头疼和咳嗽也没有再发吗?"
"这是因为药开始起作用了,如果你在一个时辰内不喝药,很快会再发病的,我可不想让你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之后再昏迷几天几夜,我们已经耽搁不起了。"
"我留下可以,不过你必须保证不再委屈求全,还有你得告诉我,我究竟是患了什么病。"
"弹唱的事到此为止。至于你......你是疲劳过度染上风寒而已。"
"别再隐瞒我了,小二方才上来送粥,恰好我醒着,他都说了,你为何要退掉另一间客房守在我这边,为什么连那匹马也卖了?这些给我治风寒的药又为什么都是些名贵珍惜的药材,虽然我对药理不甚精通,但你别忘了我们镖局毕竟还有一个学医的苏砚,多少我也听过一点,偶感风寒我可能病这么久吗?"
邵秋笙咬着下唇,沉默半晌才一字字地道出:"你染上的是鼠疫!"
"你......你竟然......"听到答案的原焯旸似乎更加生气,"走!你给我立刻离开这里,别让我再看到你!"
"何苦呢。你明知道我不会走的。"邵秋笙好整以暇地继续熬药。
原焯旸的确是非常愤怒,但他愤怒的对象却不是隐瞒了他病情的实况,又一再忤逆他"意愿"的秋笙,而是他自己,他为自己的无能而生气。撇开前些天讫始没有尽保护之责,致使两人与镖队失散,并且令秋笙屡陷险境不谈,就今天也是为了顾念他才被迫抛头露面干起了卖唱的行当。
而最让他不安的,还属这黑死病三个字,显然秋笙从一开始就对他的病了然于胸,她依旧日以继夜地守于床榻前,极尽看护照料之责,完全忽略掉被传染丧生的可能。
邵秋笙谨慎地控制炉火,边道:"如果你赶我走的原因是怕连累我,那么你最好别再闹别扭,好好地喝药休养,尽快痊愈就是了。"
"秋笙......"强烈又明显的自责的低喃。
原焯旸真的宁愿眼前的困境是被敌人围攻,他可以放手搏杀,斗他个日月无光尘霭遮天,哪怕是与贼寇同归于尽,也胜过现在进退不得、卸责任于柔弱女子。
自顾自熄灭炉火,滤去药渣后倒出满满一碗来,然后当她抬起头来直视原焯旸时,那种漠然神色已全部消匿,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严肃又不容驳逆的神情,平缓却掷地有声地道:"焯旸,现在是你自责懊恼的时候吗?因为我受了伤、被昏官戏弄,你就激愤到失去理智了吗?我又算什么呢,你不会把我随镖出京的目的也忘了吧,我在镖局曾说过的话你不也听到了,我早已明白此行不能顺当,与丢掉性命相比牺牲一点尊严不那么遗憾。我们出来是身负重任的,不是吗?你是江湖人有你的江湖习惯,你不容有人侵犯你的尊严,你要争回来要快意恩仇,那个姓孙的武将还没走吧,去呀,去杀了他!然后被官府通缉,锁进牢狱里,我们的镖也不必再走了,我的死活你不必再管了,那个金库更不用想打开了,边疆上的军士们呢让他们饿着上战场好了,国土臣民拱手让人无关紧要,顶多是担个抗旨之罪满门抄斩,叫整个回雁镖局陪葬。你的父亲曾用全部的心力,甚至是生命为大明保全了江山社稷,用他的血擦亮了回雁镖局的金字招牌,将他所有的期望寄予你。可是你呢,你可以无视于这一切吗,砸了招牌也无所谓吗?就算你可以,但我不可以,我不愿意牵累那么多人,我怕对不起大明王朝,更怕愧对天下众生,为大局完好要我放弃这些虚无的身份我不会犹豫。所以,原焯旸你记住,不要再有无谓的想法,也别想打消我的决定,我不允许任何人陷我于不义,你最好立刻喝药然后躺下!"
随后是静默,相看无语久。[自由自在]
用行动打断对视场面的是原焯旸,他的所有心绪所有欲述之词都化作手上的一个动作,端起药来仰头饮尽。
此时此刻看起来格外典雅高贵的秋笙,终于泛起了暖暖的微笑,如沐春风的笑容无疑是她最美的胭脂。
从原焯旸手中接过碗来,反过如沸水中烫泡的工作也显得令人愉悦,就算是从十指上传来的刺痛也变得可以忍受,可是当整个清洁过程到了最后一步,从烈酒中捞起手巾准备擦拭,却被倏地加剧的剧痛打散了眉目间的笑意。
"你的手......"原焯旸流连于秋笙一颦一笑间的目光并未错过她的失色,抓起她的手腕,让那双葇荑呈现眼前,"怎么会......怎会这样?"
本就被热水与酒汁浸泡得有了损伤的皮肤,在拨动绷紧的琴弦后便又添了一条条血口,怎禁得起烈酒的雪上加霜。
"没事。"秋笙脱口答着,就算是在面对一窝蜂的狙杀时也不曾有过的紧张,却在此时冒出头来。
还有,还有重难描难述的心悸。
原焯旸抬眼恰可留住邵秋笙正欲躲避的明眸,共享此心为之颤动的一刻。轻轻使力,佳人已入臂弯之中,纤瘦的躯体从羞涩的僵硬到顺从的依偎。
雁过秋空夜未央,隔窗烟月锁莲塘,思悠悠。[自由自在]

从中午开始漓漓下起了雨。
连续赶了快六天的路,原焯旸痊愈之后离开了岳阳,为了尽快追上镖队而日夜兼程,当雨下起时已经到达了湘潭,于是决定停下歇一宿。
随身携带的银两所剩无多,故而只雇了辆车,邵秋笙盘坐在狭小的车内,而原焯旸却只能与车把势挤坐并排。沿途上只在汨罗留过一晚,那挣些糊口钱的车把势也是怨声载道,总算挨到了目的地,收了车钱返回岳阳去。
原焯旸与邵秋笙进了家茶寮避雨,坐在沿街的八仙桌边,品一壶香片,去去几天来的疲倦。
邵秋笙到:"我们已经耽搁那么久了,还可能在这里找到苏大少吗?"
原焯旸道:"不一定,假使洪娇那女人在湘潭设下埋伏而千方百计将镖队诱来,必会在此留下一些线索。但无论能否在此地得到确切的消息,休息一天继续上路,先到了冷水滩再作计算。"
邵秋笙道:"我们改道之后不能回到先前计划的路线上,苏大少他们会不会还在哪里等着呢?"
原焯旸道:"不会的。早先定下的限期已将至,苏豫知道走镖的规矩,他会赶往冷水滩的。何况伺机下手的贼子也会想尽办法让人手不齐的镖队投入罗网的,有东爷和苏豫在一定能发觉事态不佳,必然会设法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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