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秋笙在正中的主位上坐下,方才通报的侍卫又向着回雁镖局的三人道:"郡主驾到还不跪下见礼?"
苏豫和梁东尚有些犹豫,原焯旸却直盯着高坐于上的邵秋笙,完全不做叩见的打算。
邵秋笙语气无甚起伏地道:"免了,请各位坐下说话。"
侍卫道:"赐座,谢恩。"[自由自在]
只有印华萧是开口谢恩才坐下的,苏豫只向她抱了抱拳,梁东在苏豫下首落座,而原焯旸却仍然杵在那儿。
邵秋笙并未与他对视,道:"二少局主是有言相告吗?"
原焯旸压抑着道:"我只想知道你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邵秋笙欲言仍止,瞥过周围的侍卫与印华萧,秀眉微蹙,道:"你所认识的邵秋笙依旧是那个邵秋笙。"
原焯旸自是可以辨出话中真味,道:"既然你仍是你,那么一切都没有变,也不会变了。"言罢,便转身离去,犀利的目光扫过印华萧。
侍卫却喝道:"呔,大胆!竟敢如此与郡主讲话。"
印华萧本也有意拦下他来,但见邵秋笙寒着张脸瞧向自己,也就只能作罢了,并示意侍卫别再多言。
梁东开口缓解紧张场面:"印大人,是否到此为止我们回雁镖局算是完成了皇上的托付,从今儿起不必再对钥匙的安全负责了?"
印华萧不无傲然地道:"正是如此。你们办得很好,回京之后就等着领赏吧。"
苏豫为邵秋笙与原焯旸之事甚为担心,道:"那么邵......郡主又......"
印华萧道:"码头上官船已备妥当,明日郡主便登船回京,沿途自会有锦衣卫严加保护。"
眼见苏豫投来询问的目光,邵秋笙道:"印大人,你们都回避吧,我与少局主有事相谈。"
印华萧恭敬地道:"起禀郡主,下官奉圣上口谕自此地起要时刻侍奉郡主左右,保护郡主的安全,请郡主恕下官不能回避之罪。"
苏豫明明是看到了邵秋笙的一双秋瞳里划过凌厉的光芒,但却仍然被压制了。显然邵秋笙是想与他们私下相谈的,只是碍于房内闲杂人太多,可是她又的确拿阳奉阴违的印华萧没办法,而印华萧则假保护之名行监视之实。
没等邵秋笙有所表示,印华萧续道:"郡主,您要见回雁镖局的人已经见了,明日便要起程,还是先请回去歇息吧。"
邵秋笙抿紧唇顿了片刻才道:"摆驾。"
侍卫再次喧报道:"郡主起驾!"
梁东与苏豫站起来送,在邵秋笙擦肩而过的时候,清晰地见到她不着痕迹又坚定自信的点首,这令他们相信她必会找到机会给他们一个答复。
而恰是邵秋笙迈出书房的同时,一条敏捷的人影从屋檐上翻腾下来,并以极快的动作将寒冽白刃刺向邵秋笙的心脏。众侍卫根本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而印华萧又被挡在门内无法施援,眼见这如梦华年的姑娘便要血溅当场。
即使是久经江湖厮斗的苏豫和梁东也不禁轻呼出声。
刺杀的兵器,一柄短而带有血槽的匕首,就在邵秋笙衣襟边擦过,"哐啷"坠地。随之是一紫一黑两条人影的缠斗,相峙时间极短,待等苏豫等人追出书房,院中的胜负已分。
闯入的黑衣刺客,原先蒙面用的纱巾已被摘掉,露出一张女人惊恐又讶异的脸。却是前些日从崔黎手中逃脱的洪娇,想要以行刺的伎俩报一剑之仇的人,在这会儿被人用单手掐住了咽喉要害,不但不敢再有轻举妄动,连额头的青筋也因为加诸在弱处的力量而暴起。
而那只轻易挟制住来袭者要害的手,竟然属于邵秋笙。
谁也没想到的变故。[自由自在]
一直是被认定为柔弱、文秀、丝毫不通武艺的邵秋笙,居然可以在不足五个回合的交手中制服了强悍的洪娇。洪娇的轻敌和意料之外当然是原因之一,但也足见邵秋笙之实力并不在苏豫、印华萧之下。
所有人都怔住了,似乎连印华萧都不知晓这位郡主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邵秋笙平淡地道:"押下去,带回京城再审。"
印华萧连连称是,指挥属下将洪娇带走,直到此时他才是真正表现出臣子的卑躬和服从。
听到嘈杂声的原焯旸和刚从府外回来的崔黎也赶到了,与被推押着下去的洪娇正是对面而过。
崔黎察觉众人的怪异,和邵秋笙身上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抢先道:"这儿是怎么啦?谁捉到洪娇的?"
印华萧接触到邵秋笙冷芒般的目光,知趣地带上手下侍卫纷纷回避,终于意识到实在是顶了个麻烦的差事。
苏豫结舌道:"你......你会武......"
不明所以的原、崔二人随着苏豫的视线转向秋笙。
邵秋笙没开口解释,却用了另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
她蓦然欺身近苏豫,起右手抽出苏豫的回雁配剑,紧接着在愕然的注目下滑步向崔黎,同样是迅雷般的动作,崔黎的那柄窄剑也已在她的左掌中了。
只此一段移形换位的轻功身法,和巧妙、令人防不胜防的擒拿手,夺下两柄剑容易,取人项上之物亦不难矣。
这已叫原焯旸如炸雷贯耳了,更不可思议的事继续令他惊诧至极。双剑在握的邵秋笙全无先兆地攻向原焯旸,逼得他连退数步才觅得时机施展开盘龙棍扳回劣势。
说这是比武不如说是剑舞。
但见邵秋笙翻飞一双利剑随心所欲,翩然若舞,丝毫不曾沾染上戾气的剑法,似是杂乱无章却招招优雅有效。恰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子在作一曲绝世之舞,但却又足以致敌于死地。
原焯旸开阖自如、刚中带柔的家传棍法本非轻灵长剑能克制得了的,谁料邵秋笙却偏偏可以与他斗个旗鼓相当。虽然能化解秋笙每每从出人意料的方位刺来的长剑,原焯旸却也无法依凭七尺银棍困住双翔的蛟龙。
对观战者而言,原焯旸的造诣他们是了解的。但是他们对邵秋笙的奇异剑法却茫然不解,走遍天南地北见多识广的几人竟是无能辨出这剑法是出自何宗。看来是全无招数可言的出剑,却可以对原焯旸这样的高手造成相当的威胁,准确、迅速、变化灵捷,若别人使用是不可能相续的两招在她手中连接得天衣无缝,对多数剑法而言没办法出招的角度到她这儿变得极其自然。
而且,两柄长度、重量都不相同的陌生宝剑,才握到手中她便可以如惯使者一般用得称心顺手。也没有因为是左手的缘故而引起用剑出招的阻碍,双剑宛如手的一部分,随意地东挑西刺,仿佛只要是她想攻的目标她就可以达到一般。
一声龙吟般的响过后,邵秋笙轻盈地跃出盘龙棍所圈出的战区,将手中剑分别掷还原主。
原焯旸停止攻势,道:"那四个死在神龛里的人是你杀的!?"在当时他便为那种随心所欲的招数深感困惑,但他刚才在与邵秋笙对招时却亲身体会了怪异武功的威力。
邵秋笙道:"是我杀的,他们是叛党罪在当诛。"[自由自在]
原焯旸取出随身的红玉钥匙,道:"这个应该还给你了。"
邵秋笙道:"你留着吧,这五把钥匙不能开任何一扇门。"
原焯旸道:"你、钥匙和我们都只是掩饰是不是?"
邵秋笙道:"是的。朝廷内有群奸佞勾结瓦剌的将领,泄露我方军情,想利用两国相争坐收渔利。皇上苦于无法查证叛贼究竟有哪些人,方始以金库为诱饵,我们这一行的目的是引蛇出洞,敌方能知道我们所保之物乃珍宝的消息也是故意散布的。印华萧和他的锦衣卫一路都跟着我们,负责收集贼党名单和罪证,现在所有成果都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回皇宫了。等我们赴京群佞应该已经服诛了。而金库和七十万黄金全是编造的,这里只是已故国舅的旧居罢了。"
原焯旸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邵秋笙皱了皱眉,道:"到这儿以后。"
原焯旸沉默良久,道:"我相信你。但是你的武功呢?"
邵秋笙道:"是圣旨,皇家中怎容一个习武的女子。"
原焯旸缓缓点头,道:"你习的究竟是什么剑法?"
邵秋笙悠悠地道:"心剑、意剑!不求招术,只修心神。意在剑先,神到剑至,无所求而有所得,无欲则刚无虑则坚。世间万物皆可毁,唯意志不可,故心神之所至,剑锋之所及,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梁东道:"我也只是听到过而已,还是我从师的时候。这心剑一脉岂非早已绝世了?"
邵秋笙道:"并不是绝世失传,只是修剑之前当先修心,将心神修至无欲无求的人才能运剑随意,但这样的人又怎会再选择出入江湖。这心神完全靠意志操控,所以对敌洪娇我可以轻易制服她,对焯旸却无法获胜,因为我无意争胜出剑便立刻有了瑕疵。"
梁东喃喃道:"心剑、意剑,果然名不虚传。"
原焯旸本来尚有很多疑问需要和秋笙长谈,印华萧却去而复返,被迫中断了对话。很明显印华萧虽被唬住一时回避了,却依然有把握控制局面,重又返回继续他的权职;而邵秋笙有很多话不可以在印华萧的面前吐露,并且是为了某种缘故选择了被动妥协,容忍了印华萧的干涉。
印华萧又一次"恭请"郡主回房休息,而邵秋笙也没有异议地走了。只在临走前原焯旸还是看见了秋笙那一如继往的眼波,这让他甚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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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安郡主驾到!回雁镖局众人接驾!"
经过了一个月的归途后,虽然都是从水路返回了京城,邵秋笙却始终在官船上未再露面。这一日,回雁镖局上下齐在,为死去的弟兄做头七祭奠,忽闻门外报入吉安郡主驾临。
苏豫为首将邵秋笙迎入镖局内,这回印华萧并未随行,却跟来了众多内侍,抬的扛的都有,各式悼念之物俱全,更有为数可观的财物分别赏予死难者家属和所有出力之人。
礼箱摆满了前庭,众内侍遵邵秋笙之令退至镖局外守侯,而邵秋笙只带着两名宫女跟随苏豫等人进了权做灵堂的正厅,并列着排开的黑漆棺木,全身素缟的女孺老人悲泣哀声,焚烧冥钱的瓦盆不时窜起的火映出惨白的面容。
邵秋笙从宫女手中接过点燃的香插入香炉,向着棺木与家眷们双膝跪地,惊得两宫女也慌忙跪倒。
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邵秋笙平缓却清晰地道:"各位回雁镖局的亡灵在上,为了邵秋笙一人害了你们,欺瞒各位虽非我本愿,但伯仁却因我而死,邵秋笙实难辞其咎。今日在此邵秋笙向所有生者与亡灵赔罪了。"
言罢,邵秋笙恭恭敬敬叩拜,声声有响,待宫女将她扶起时额头已见瘀青。家眷们纷纷还礼,邵秋笙却不领受,退出灵堂。
一行人到花厅中,邵秋笙将两名宫女都遣出门外,而回雁镖局也只有苏豫、原焯旸和崔氏兄妹、梁东留下。
还不等谁先开口,邵秋笙已是深深裣衽为礼,苏豫急忙拦住她道:"我们都受不起。"
邵秋笙道:"今天我出宫不容易,便是要来此向大家赔罪的。"
苏豫道:"此事休再提了,你也是被欺瞒了真相的人,何况这次的走镖也确实是为社稷铲除了奸佞,本是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为的计策,我想即使是死去的兄弟也不会怨你的。"
梁东亦道:"邵姑娘完全不必自责,只是我们都希望知道全部的实情,如果没有什么不便,能否请邵姑娘为我们解释疑惑?"
邵秋笙道:"是该说个明白了。皇上收到印华萧的名单已经查实了奸佞贼党的罪名,斩首的、流放的、发配的、罢官的都定下了,近日便会执行。洪娇是瓦剌人,她的兄长在土木堡之战中被我方的大将取了首级,为此她来镖队中当卧底,想要伺机夺取金库钥匙,前日她在狱中服毒自尽了。而你们回雁镖局却的确是被利用了,我在这儿将一切都坦白告诉你们,但请你们装作仍不知真相,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众家眷也得请你们尽力安抚。"
苏豫道:"这我们办得到。只是你......"
有苏豫的吞吞吐吐不同,崔泠泠心直口快地道:"听大哥说你的武功很厉害,你是在哪儿学的武?你师父是谁?"
同样的,这也是现在众人最不解的部分了。照理说,邵秋笙是吉安郡主,长在深宫内院,哪有可能习得如此武艺,皇室家族根本不允许有这样的女子,也正是她被禁用武功的原因了。
邵秋笙叹道:"说来话长......"
正统二年,冬。(即,公元1437年,正统乃明英宗的年号)
英宗朱祁镇为黄、淮、海三条害河的水灾,赴五台山祭天祈福,随行的除了文武官员,还有深得英宗恩宠的程氏淑妃,程淑妃正是身怀六甲,也期望着能为朱祁镇再添一皇子。
归途中,淮河再次决堤,灾情日重。[自由自在]
无家可归的流民得不到朝廷的安顿和救济,无计生活而被迫落草为匪,四处掳劫,尤其针对官府的粮仓。
英宗获报不得不率百官尽速回宫理政,而派遣了锦衣卫副指挥使何垌山保护不宜急行的程淑妃随后返京。在这等时期,作威作福惯了的锦衣卫仍不知收敛,一路上陋行不断,招致流匪的铤而走险,何垌山慌乱应敌,毫无准备的锦衣卫很快便被如潮涌的灾民流寇冲乱了阵脚。
生来养尊处优的程淑妃何曾见过这般阵仗,饱受惊骇以至于动了胎气,便在那颠簸逃逸的途中产下一女婴。未能得到沐浴哺乳的女婴哭闹不止,众宫娥忙于照料虚弱的程淑妃,只有潘姓乳母用程妃的宫装当襁褓包妥婴孩,为免其继续哭闹程淑妃嘱咐把英宗帝赐她的汉玉小如意和凤头钗给婴儿握着。
一片厮斗混乱当中,怀抱婴儿乘坐软椅的乳母竟被害怕死于非命的轿夫抬着离开了官道,不得已弃轿扮作逃难的母女才躲过劫数。只是待他们再回到官道上早已不见了程淑妃的香辇,与何峒山所率的锦衣卫队,潘氏乳母惊慌不已,尚仍希冀着能返回大内。
另一边,得报婴儿丢失的何峒山深恐因失职而获罪,情急之下竟不计后果地从流民中抢来另一个刚出世未满月的男婴来冒充,并且秘密杀害了所有知情之人,却报是为流匪所杀,总算驱散寇众将程淑妃送返宫中。
回宫后,那男婴不久便出现了怪异的病症,在太医们的诊断下居然是罕见的鲤鱼悸。经由战战兢兢的太医的禀奏,英宗方始知晓,此症乃得于娘胎,除非父母之中有其一本就患有此症,婴儿是不可能从外界染上这怪病的。然而,英宗朱祁镇和程淑妃均无此病,何峒山又一口咬定这男婴确为淑妃所生,在别无人证可核实的情况下,唯一的解释便只有程氏不贞了。
本来尚沉浸于新添儿郎的大喜中的朱祁镇立时大怒,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枉纵的皇帝,下旨溺毙男婴,尚是卧病在床的程淑妃声辩无门悬梁高挂,期望能以死还己清白。但朱祁镇依旧颇以为耻,赐死程氏满门,诸杀了不下百余人以灭口,连那机关算尽的何峒山亦未能免了断头的一刀。
从此之后,宫中虽有风声流言,但也无甚人胆敢再提起。[自由自在]
一路以乞讨为生,带着真正的淑妃之女返回京城的潘氏乳母,徘徊在宫门外想等到某个熟识之人可以重入宫中,她忠心护幼主原本还巴望着主子的重赏。不料,她听闻的却是凶讯,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护着小婴孩有一顿没一顿地走走停停,本该是享荣华的公主竟也就如此饥饥饱饱凄凄惨惨地跟着乳母到了她的祖籍岭南韶关,靠着潘氏替人做针线浆洗衣物倒也勉强能糊口。
女婴刚满周岁,某日高烧不退,潘氏乳母抱着她深夜去求诊,却因无诊金而被拒之门外,恰逢同镇的隐士淳于旦欲为临盆的妻子请接生婆。颇通此道的潘大娘解了淳于旦的燃眉之急,顺利为其妻邵昉接生,亦是个白嫩的女娃儿,而作为酬谢潘大娘也得到了足够的银两为程氏之女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