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开的狂笑更加肆无忌惮。
几乎已是疯癫的寨主猛地一脚踢在原焯旸的下颌上,他仰天倒地,嘴角渗出血丝,而他却仍然要回复到跪伏的姿态。寨主还似意犹未尽地嘶嚷道:"你小子横呢!一根破棍子玩得咱们弟兄上也疼下也疼,磕几个头算完事了吗?!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来来来,有仇的报仇,有帐的算帐,连利息一块儿替寨主我收了,兄弟们,甭客气!"
话出口,蠢蠢欲动的贼子们一哄而上,惟恐少分了一杯羹。简直是同时,拳头砸在了原焯旸的头脸、肩背、臂足之上,密得没有一点空隙。原焯旸任凭这群无耻的人用他们无耻却更无情的拳脚,在他的周身上下刻烙伤痕。
"原焯旸你还手呀,我求求你还手吧,让他们打死了你我也不会自由的,你到底明不明白!求求你,赶快还手呢!"邵秋笙哪里还能管什么会不会再被砍上两刀,她现在唯一想的是原焯旸别再被动下去,拿出他一贯的硬汉豪气大干一场,就算她今天要葬身异地也不想这样耻辱地妄想水贼的大发良心。
寨主暂停下手,一把扯过邵秋笙,硬按着她的脖子使那原焯旸已经肿起的额更清晰地投入她眼中,道:"你喊什么!瞧瞧这男人有多窝囊,这会儿子他的手脚怕全断了,别指望他还能救你。回雁镖局的东西咱没拿到手,有了你跟他两个我们才好和上头交代,姓原的就是磕碎了地上的砖头也甭想活着出去!"
邵秋笙看到的不仅仅是原焯旸一身的创处,重要的是依然不曾更改的坚强的眼睛,她知道这所有痛苦都会很快结束,所以她会问:"上头?是谁指使你们的?"
本来回雁镖局和江上一窝蜂就没过节,更不用说是邵秋笙了,听到寨主的话也就证实了的确是有人幕后指使。
寨主到现在已是胜券在握,道:"谁?你问我是谁?太可笑了,你居然还用得着问我,不就是睡你同一个被窝的人。"
邵秋笙在点头,不是对那寨主的话而是对着原焯旸。
所谓骄兵必败,为了等待这一刻已经付出太多代价了。原焯旸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他的盘龙棍,就像是要冲破劣势的决心从未动摇一样,上苍的眷顾到底还是来临了。
秋笙用右手肘奋力击向侧后的寨主的眼睛,正全心全意乐不可支的寨主哪会料到这个被自己扯得连站立都不稳的丫头,居然还能用她受了伤的手给他的弱档以重击。寨主虽然躲了躲,但保住眼珠的后果是牺牲鼻梁,五彩苍蝇立刻将他的脑袋亲密包围。
与此同时,原焯旸舞银棍如蛟龙出水,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散了欺弱怕硬的喽罗。迅速地将秋笙带离正在分辨南北的寨主之手,浑身阵阵作疼的伤都先搁置一边,仍旧是单手持棍闯出水寨。
不等回过气来,寨主已经暴跳如雷,大吼道:"杀,统统给我杀!"[自由自在]
心中不免胆怯,可是在寨主的一再催促下众喽罗还是围了上来,想要趁着原焯旸新伤之即捞个便宜。可原焯旸苦修十几年的内功并不是无用的,拳脚加身纵然疼痛难当,但仗着内功护体并未伤及内腑,此时更加之中烧的怒火,岂是区区小贼可挡。
"放箭、放箭,弓箭手全晾尸了啊!快放箭......"仍然是气急败坏的乱吼。
在水面上殴斗很多兵器都不如箭矢来得有效,故而霸局江上几十年的江上一窝蜂中并不缺乏善挽弓的人。匆匆忙忙地搭弓放箭,企图把刚冲到寨门边的焯旸而人逼回去,挥动开了长棍,挡掉四面袭来的羽箭,但若不先打发这班弓箭手,恐怕很难带着一个人安全脱逃。
瞥见旁边不远的简陋马厩,原焯旸推着秋笙的后背道:"进去躲着,千万别出来。"边将她送入马厩,好放手施为。
挤在不下二十匹的马中间,生怕误伤马匹的一窝蜂果然不往这方向射箭了。外面的原焯旸没了制约,盘龙棍翻飞似那展翅大鹏,所及之处无不披靡,即使面对越来越多的围攻者也毫无惧色。
寨主此刻也带着身边"猛将"赶到,想用车轮大战加上防不胜防的冷箭来拖垮原焯旸。而且还将算盘重新打到了马厩中藏身的秋笙头上,三四个人悄悄靠近马厩。
而邵秋笙却还是发觉了,在马群里躲闪着,很快便到了最里面,所幸的是发现这些水贼对自己的马匹很爱惜,所以全都是徒手来擒她而没用兵器。一直躲也不是办法,何况依现在的情形原焯旸也不能久战,是该找个法子冲出去才好。
念头如轮飞转,蹒跚中邵秋笙被料草堆里的镰刀绊得一个踉跄。抓起镰刀时灵光闪现,邵秋笙就用这把铡草料的镰刀一一割断了拴马的缰绳,且不忘在几匹马身上砍出几道伤口。吃疼的马撞开围栏四处乱冲,其余的也都随之闯出马厩,外头的战场顿时一片混乱。
丢掉镰刀,秋笙也趁乱跑了出来,高呼道:"焯旸,上马!"
逼退身侧的几人,原焯旸跃上了最近的一匹马,看秋笙也骑上了马背便当先开道,直奔寨外而去。
万没防备秋笙这一招的一窝蜂们,手忙脚乱地制服伤马的奔窜,又顾念着马的珍贵不敢肆意放箭,上去阻挡的喽罗立时少了很多。
眼看要一败涂地的寨主简直是被气炸了心肺,这到手的烤鸭竟然又飞了,他抢过一幅大弩,拉弓开如圆盘,箭尖直指原焯旸完全袒露的背脊。
弦响箭出,正全心攻击的原焯旸何曾防备。此刻若是出声提醒必定会分了他对敌的心,能躲过羽箭便未必躲得过群贼的利刃,在这生死一线间时,邵秋笙也想不了那么多了,收紧夹马腹的双足,催动坐骑向原焯旸身后靠近,向左侧倾斜身体,恰可以自己的左肩掩护住原焯旸的空门而承受了箭矢。
听到了背后传来的飞羽破空之声,原焯旸回首却见到秋笙向他略点了点头。原焯旸不疑有他,低声道:"跟着我冲出去,别落在后面!"
于是乎,两匹马一前一后扬尘而去,甩开了捶胸顿足的水贼们。
直跑了足有一刻的工夫,进入了水寨以东的一大片杂木林中,天色已经渐暗,树林中更加晦暗。原焯旸一路上不断回头看,邵秋笙抓着马鬃紧随其后,不及挑选而骑上了匹没上鞍的马,可她还是稳稳地策马飞奔,看起来她非但很机智而且胆识和马术也都很不错。
进到林子深处,原焯旸才勒止马匹,他跳下马背去牵秋笙的坐骑,道:"一窝蜂应该不会追来了,我们今晚得在这儿过夜了。"
几乎是从马上滑下来的,先前依凭绷紧的神经才支持到现在,邵秋笙在答了句:"好......"之后便脱力地厥了过去。
伸手拦住向前倒伏的秋笙,一支尺余长的箭没入她的后肩而立在了他的眼前。刚才那响声并不是他听到的错觉,而这会儿他才见到了真正湮灭了致命利器的所在。
原焯旸在此时唯一还剩下的感觉,就是久已未有的、且以为再不会有的,泪水模糊双眼的情感。
愕滞也只是片刻,这样的伤势岂容多思虑。
原焯旸靠坐在树下,让秋笙俯卧在自己的腿上,谨慎地撕开伤口周围的衣衫。思绪也重新开始活动,很明白了,是她挡掉了那一支本来很可能要了他性命的箭,在中箭之后竟然还可以跟着他急驰那么久,她的忍耐与心智当真是出人意料。秋笙挺聪明、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也并没有端过什么架子,这一些是原焯旸已渐渐看到了的,可是在江边给予他提醒而免于毁车之祸,进马厩以乱敌阵脚求得脱困,如果这还可以归功于急中生智的话,那么她替他挨了这一箭如何算呢,再无知的人也不会把这当作儿戏,何况邵秋笙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回想当时状况,原焯旸得承认他没有把握既躲过这一箭,又驱退喽罗的攻击,而秋笙在那时若是惊呼,很可能会影响他的判断和应对,结果是两个人都横尸江上。而邵秋笙却的确在电光火石的一霎那间从安全的区域赶到了他身后,她能预料到可能的结果,并且做了权衡和选择,没有犹豫地当了盾牌。
拭去污血,本来如羊脂般无暇白皙的肩,在箭矢的肆虐下绽开伤痕,许是因为抵住了胛骨,而未曾造成很深的伤口,血流失了很多但已有些凝结。原焯旸似是自语般低声道:"忍着点,箭要拔出来才行。"
不能想象让一个女子去承担忍受这锥心之痛,也许她这时候晕厥反而是件好事。撕下自己的衣襟,掏出随身的金创药,原焯旸一手用衣襟按在箭杆四侧,另一只手握住箭尾,不由深吸了口气,猛地将箭矢起出来,立刻捂住了血如泉涌的伤口。秋笙的躯体震了震,但她似乎并未醒来,全无声息。长年的刀头舔血的生活,原焯旸总会带上最好的金创药,而且能够熟练而迅速地上药、止血和包扎,待这一切都完成他才放下心头大石,小心翼翼地将秋笙扶着翻过身来。
迎面见到的是双格外清澈的明眸,邵秋笙苍白的脸上竟仍呈现着浅浅的笑,还很虚弱的声音:"谢谢你。"
原焯旸怔了怔,道:"你......你已经醒了......"
邵秋笙道:"若这样拔箭还未醒,怕是再不会醒了。"[自由自在]
原焯旸道:"是我下手太重了。"
邵秋笙道:"可别这么说。现在不是没事儿了吗?"本想要坐正身子,但才一动伤口处传来的疼却阻止了她。
原焯旸一直扶着她的臂膀又紧了紧,有些急了地道:"别动,万一伤口再裂开就麻烦了。"
邵秋笙轻轻点头,道:"我们现在离苏大少他们有多远?"
原焯旸道:"镖队已经过江了,他们会在洞庭湖边等我们的。"
邵秋笙道:"但是有一窝蜂横加阻挠,我们得另寻码头渡江了。"
原焯旸道:"没错,现在我们已经是在原来水寨以东,我们还是要继续往下游走,必须离开了一窝蜂的势力范围才行。"
忽然邵秋笙"嗤"地轻笑出声,却又垂下头做无用的掩饰。
原焯旸很是迷糊不解,愣愣地问:"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
邵秋笙仍然忍住笑,道:"对不起,我只是想你长这么大应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吧。"
原焯旸有些自嘲地重复:"狼狈、狼狈......"何止是狼狈这么简单,是他失职了才对,但因他的失职而受害的姑娘却巧辞回避。
秋笙迅速转移话题,道:"有水吗,我好渴。"
有大半天滴水未进,而且又受伤失血当然会很口渴,但他们俩仓慌退走哪来的水壶呢。原焯旸道:"附近没有什么人家,汲水还是得回长江边才行,可是你的伤势不宜走动,要不我......"
邵秋笙略作思量便明白了他的后话,道:"这片林子这么大,而且天色断黑,我一个人留的这里应该不会有事的。你骑马去江边找户人家,很他们买些食水回来,要逃命也得填饱肚子才行。"
原焯旸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但仍道:"只是你一个在这里太危险了。"
邵秋笙道:"这儿还有匹马不是吗,要有什么异动就夺路而遁,我不会有半点迟疑的。"
原焯旸让秋笙倚在树杆上靠妥,策马而去。以最短的时间返回来,意外倒没发生,才要松口气拿着水壶坐到秋笙身边,却在昏暗光线中看到她绯红的双颊和迷离的眼,连连唤她却只得到低低呻吟作答。
用手背覆上她的额,烧得烫手还布满冷汗,几都水灌进入喉她才回复了一些神志,轻轻道:"你回来了......"
原焯旸道:"你发烧了,我去生个火就会暖和了。"收集一大把枯枝回来,跳动的火焰映衬着秋笙飞霞的脸。
秋笙道:"我没事,只是想睡了......"
原焯旸重又坐到她身侧,道:"不行,你不可以睡,无论有多倦都不能合上眼,明白吗?"
秋笙道:"怕我这一睡再也不醒吗?放心吧,我的伤没那么严重,伤号不是应该多休息的吗?"
原焯旸捡起那支箭凑近火光让秋笙看清楚,道:"你看箭尖,铸铁都锈了,它留在伤口里太久而且你又骑马跑了很远的路,恐怕会感染。但现在没办法去找大夫煎药调养,所以你必须保持清醒,一直到天亮好吗?"
秋笙道:"好,我听你的。"
两个人就瞅着火跃动,原焯旸偶尔添加几根树枝。
过了没多久,秋笙禁不住困倦包围慢慢陷入睡意,失去平衡的身子侧了侧,碰上树杆的伤口却将她疼醒。
于是乎,为了不让伤裂开,邵秋笙重新回到原焯旸的扶持中。秋笙道:"我真的很困,你可不可以和我说点什么,这样我大概能醒到明天。"
原焯旸道:"好。可是......还是你先说吧。"
邵秋笙道:"我也很想有精神和你秉烛聊整夜呀,你就说说你自己吧,还有你们的镖局,苏大少、崔三小姐。"
原焯旸有些诧异,道:"你想听这个?"[自由自在]
秋笙道:"如果不冒犯的话,你看哪些能告诉我吧,我会听着不睡的。"
听她说话越来越没力气,焯旸道:"好,你别讲话了就听我说。"
话要从回雁镖局的名字来历说起,镖局是苏家的祖业,那还是成祖先帝刚迁都燕京不久,在埋地基的时候从地下挖出把上古利刃,三尺七寸长,金如意的吞口,同色的出穗已经腐烂,同剑穗一同配上的还有遗失的鞘,换成了颇为珍贵又与剑的古雅相得益彰的青鳄鱼皮鞘。而镖局的名字也因为这柄天赐之宝而改为回雁,与剑身上的两个大篆的"回雁"同名。
自从开张以来镖局大风大浪没有、大富大贵不曾,惨淡经营却尚可占有一席之地,在这行里有着不甚响亮却受信重义的口碑。苏豫的父亲苏铄年轻时便手仗回雁剑外出走镖,他是苏家盼了几代的才俊,非但是武功造诣上轻易地超越了祖辈,而且似乎天生有经营的本事,有与达官贵人、皇家世族多有往来,却不会折节相交,镖局的名号也渐渐响了起来。在一次护镖途中得到了另二个年轻侠士的帮助,三个人很容易便把酒高论起来,相仿的年岁和同样的意气风发让他们在这趟结伴同行的镖走完后,顺理成章地八拜成交结为异姓兄弟,从那以后回雁镖局有了三位局主,老大原旗,二弟苏铄,老么崔坚硌。
有了他们弟兄三个,没多少年回雁镖局便扬名天下。崔坚硌娶了原旗的小姨子为妻,成家最晚却最先升格为父,但是原配夫人却因难产大出血而亡故,与妻子感情甚笃的崔坚硌也为此冷落了儿子崔黎,养就了崔黎和他一般无二的偏激生性,自幼便逃离了镖局,得异人传授武艺而以猎人头为生,在偶然中结识了涉足江湖未久的苏豫,肝胆相照的两人不需要追究对方的身世家业便欣然成莫逆,之后才知道竟是一家,与同父异母的妹妹崔泠泠和表兄弟原焯旸相见,对妹妹竟是十分地疼爱,也常常相助出镖,但行踪通常不定。
说着话,焯旸不时去看秋笙是否还在听,道:"要不要在挪到火堆近一点?"
秋笙睁着她那双明眸注视着讲述往事的焯旸,道:"不用了,这样很好。那个崔黎是个杀手,他真的为了钱无故杀人吗?"
原焯旸道:"虽然他是杀手,但他却不是嗜血狂魔,他只杀强梁大盗、贪官污吏,如果有受害的穷人能遇得到他,哪怕是付给他一个铜板他也会接下这桩生意,去伸张正义打抱不平的。"
秋笙赞同地笑了,道:"倘若他真是杀人狂,你也不会承认有这样的亲戚了。"
原焯旸亦点首道:"有他那样的亲戚没人会觉得丢人的。如果三叔还在世的话也会以这样的儿子而感安慰的。"
秋笙道:"我想三位老人家能有你、苏大少和崔黎这样的儿子,必定是十分地自豪,因为你们个个都很出色,没有辱没了门风。为什么在镖局里没见到他们几位老人家和夫人呢,他们不与你们同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