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复又欢快起来,抿一口我五十两银子一斤的大红袍:"不过呢我现在比你幸福,血爱我疼我,我还可以欺负他儿子,不知多乐,你年纪轻轻别连我个老家伙都不如。"
然后这位自称老家伙的为老不尊之徒,啧啧称赞我这茶妙,卷了二斤就跑,好像他偎翠楼不是日进斗金。
"不不,不要红豆汤要莲子羹,不要八宝菜要小酱瓜,不要酒酿圆子要炸麻团,不要......"小期又在大堂抓住小二不放。这小家伙为我......我也苦恼过,他付出却不可能得到我的回应,还那么小,我总不能再以身报答,只好心不安理不得继续装傻--
总之,在小期运作下,现在全城只我一家酒楼,生意自然热闹非常,我做个甩手掌柜,雇伙计采买之类,一切交给小二打理,反正这状元楼不久全要交给他。
"钟老爷,您有谱儿没谱儿?"这钟老爷说得就是小期。
见小期一思忖,一把抓住小二后领:"哎?我刚才是不是说不要红豆汤要莲子羹,不要八宝菜要小酱瓜,不要酒酿圆子要炸麻团,不要......来着?我现在还是想要红豆汤不要莲子羹,要八宝菜不要小酱瓜,要酒酿圆子不要炸麻团,要......成了你可以走了。"
小二气得小脸通红,早知如此,还每次都要自己去招呼小期,这两个孩子......我微笑着轻叹。
不让人省心的还有小朱小墨,打得太狠以至于江湖人尽皆知,还有个报纸叫什么《小道消息》的,居然每月登出两人战况,太平久了,人都无聊。
不过,最无聊的是一个叫钟若兮的,亏我原先以为他出尘脱世,怎忘了该当他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堂堂一个亲王,闲闲晃到状元楼,非拉着我和水在二楼雅间端坐好听他读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火美人朱彤红朱二长老,疾锁墨护法咽喉,一招‘火凤来栖'好不利落。那魔教墨之谦也绝非善类,使铁板桥避过利爪,反一招‘墨撒生宣'踢朱长老下盘......窦兄水兄,这两人招式名字都是自己起的?真有意思!"
我解释道,"火瀑掌"是师傅起的,小朱还糅合了"火瀑掌"和家传脚法,自创了一套功夫专门对付小墨,想来名字也要跟小墨对着起,一个黑另一个就要红。我又转头问水,小墨的招式何来,水眯眼不作答,却在我手心里写个字:困。
"小期午睡太长了,该叫他起来吃晚饭了吧?"我看看钟若兮怀里的小期,小家伙连这种姿势都能睡得香,我和水进来那么大动静没醒,他哥哥在耳边念那么大声还是没醒。
"宝贝饿了自然就会醒了~~~"钟若兮轻轻吻了吻小家伙,好像吻一片羽毛,怕被呼吸吹跑。他眉宇间无限爱怜,不似兄长,倒像情人,遇见这么个万事玲珑唯情懵懂的小期,他这不伦之恋必将辛苦。
他抬眼看了看我,眼神交汇,一些话不必多说。我突觉肩膀一沉,原来水倒在我身上瞌睡起来,推推他,他却在我肩头蹭蹭。
我无奈,横抱起他回后院阁楼,钟若兮忙说:"啊,麻烦窦兄顺便做十二屉蒸饺,我看小期快睡醒了。"
有掌门师弟,有吕飞霜,有小朱小墨,有钟家兄弟,有小二,有水,我忽觉这是我人生第二次和最后一次感受--
幸福,若是镜花水月,我愿意长立镜前驻足水边,瞬也不瞬,凝望那月华灿烂,印一缕错觉在脑海心田,记住此时此刻没有孤独,没有悲伤,没有苦难,没有阴暗,只有依赖、欢喜、明朗和爱。
月碎花残(一)
然而,幸福如镜花水月终是一场空幻,"来魂"已经镇不住我身上恶毒,近来胸中翻腾,心痛欲裂,发作时多靠水点我昏穴,才能逃过折磨。
这次疼痛更甚往日,好像有人抓出心肝,一条一条慢慢的撕。浑身冷汗,湿透了身下床单,恐怖的翻滚呻吟吓得小二大哭起来,手里拿的一个白馒头掉在地上,好像斩落的人头一样滚啊滚。
我只觉眼前事物白茫茫非真似幻,周遭声响于我只像在百里之外,清晰的,唯有身内腔管爆裂的噼啪和师傅温柔的话:
抛弃那具肮脏的身体,来,到我这里来......
等我,师傅等我!不要嫌我,不要弃我!师傅!我向前爬,每爬一步,就蹭掉一块血肉,我往后看,七零八落是我的脚掌、小腿、断手、臂骨。
他们脏了,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来,师傅在这里......
我也鄙视的看自己的碎肉,脏了,破了,沾满脓血,然后我忘了疼,只一心寻着声音继续爬,下巴磨平了,大腿也磨秃了,胸腹磨出一个大洞,露出半截的肋骨和碎裂的脏腑,继续爬,继续爬。
华儿你看,抛弃被玷污的躯体,就剩下干净的魂魄,你看,抛弃卑贱的躯体,就剩下......
"呜--"口中被强塞入一物,嘶喊被封堵,周身禁锢,银针刺灵台惊醒我神志,但觉金刚指力彻三十六穴,两股真气自左右绵绵注入,缠卷脏腑,解我痛楚,一切只如片刻间,待我悠悠转醒,原来竟到天明时分。
小朱小墨见我无碍,敛了真气,如此耗损下已是面如蜡纸,小二忙搀扶他们到隔壁休息。吕飞霜红肿了眼睛,一开口,居然指天大骂,吓神吓鬼不能吓他。
水浸凉一条帕子敷在我额上,手指梳开我汗粘的头发,看向钟若兮。
"我累,你说!"钟若兮瘫坐在椅上,俏颜间满是疲色,十指尖兀自颤抖不止。
"好吧--"吕飞霜哭也哭够了,骂也骂够了,扯了把椅子坐在床前,正色道:"其实当年你身中剧毒命不保夕,却无药可解,纵使钟若兮给你‘来魂'也无非是镇住毒性发作罢了,这些事情,除了水水,我们几个都知道。"
我大感意外,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心下着急,就要坐起来。水轻轻按住我,只把我的头搬到他腿上枕好,在我咬碎的苍唇上细细涂抹药膏。钟若兮示意吕飞霜继续说下去,没想到下面的话却让我又心痛又心惊。
月碎花残(二)
"我们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让你安心,同时派人四下去寻绝世良药,只是没想到你那么着急一个人偷偷去死!那一夜你狠心离开我们,离开天山,水运功解穴时走火入魔,从此伤了双目,视力模糊......"水压住我的头,不让我看他,仍旧默默为我涂抹,我只能感觉药膏已经厚厚两层,他的手指还留恋在我的唇边,微凉的触觉。
"我们便要去追你回来。"只听吕飞霜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言道,"可钟若兮说,你心疾深重,即使人回来了,心也会消沉下去,你被困天山那么久,在不如放你去想去的地方,看看人间万象,说不定心结会松动丝毫,对身体有益。他在你身上下了追踪的密药,所以我们一直没有失去你的行踪,早就知道你在这里落脚,血不放心,我就开了偎翠楼,时常能得你消息暗中照应。
起初,我们没告诉水水找到了你,一是让他静心调养,二是不希望他控制不住,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他不问,我们也都绝口不提,结果还是被他发现了端倪。他总跑到你原先那个小院外面远远地看,可是因为眼睛伤了看不真切,又不敢开口问一问,确认那个易容的人究竟是不是你,就在那里整夜徘徊,看得我都心疼了。"
我伸手揽住水的腰,把脸埋向他的身体,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原来那段时间,桂树,被我忽视的目光,是水伤痛的真实。
"不过,凡是要往好处想,水眼神不好,在人群中找不到你,就专门爱揍打扰他视线那些着装打扮希奇之徒,虽是怪癖,却比原来冷冰冰没有情绪可爱多了,是不是?水水你瞪我干吗,我这不是夸你呢么,夸你!"
钟若兮走过来拍拍吕飞霜肩膀,做个手势让他闪一边去别捣乱。水要把我的手臂放回被子里,我一挣,水几不可闻轻叹一声,还是帮我拉好被子,只留左手在外面,由他牵住握在手心。
"下面我来说吧,有关于你身中之毒--"钟若兮替我换个冰帕子,我才发现自己发烧了。
"其实,并非无药可解。"
什么?!心情平静之后,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惊诧于此,大家连同水都一副了然,原来这也是大家合伙瞒我。
"不必猜测,听我细细讲给你。一开始,我就知道此毒可解,只是解药甚是奇特,方法更是凶险。我也只对大伙儿说,给我时间搜集配解药的材料,定能救你性命,至于怎个解法,我想了想还是瞒下了,怕‘有人'做出什么自戕的行事,还是等等时机,看有没有可能捉个大恶之人......"自戕?大恶之人?我虽然烧得厉害,脑子却不糊涂,一个个想法直让我心惊胆颤,反手握了水的,发觉凉凉的没有温度。
不理会水的复杂眼神,钟若兮顿了顿,又对我说:"可是天要救你,‘有人'更要救你,这个人误打误撞,走火入魔之后竟狂奔三十里,引得周身气血倒贯。本该一命归西,情急下我重手法封死他两条经脉,又下蛊虫引逆血冲他任督,居然被我打通,从此这人不仅小命得保,还能正行逆行真气且畅通无阻,化百毒而不伤身,真也算是旷古烁今了,只是可惜,被封的两条脉中,正有一条影响视力......"
"我,没事。"水扳起我的脸,让我看他的眼睛,晶莹光灿,美艳不可方物。
当着外人,我竟为水眼中毫不掩饰的温柔爱恋,红了脸。
"呵呵,窦兄请放宽心,任督既通,阿水自可打破封禁,眼睛复原只看时间。倒是你啊,拖不得了。"钟若兮此刻慎重,连吕飞霜也严肃起来,我更好奇,这毒何解,也更害怕,再伤了水。
十里长亭(一)
"十里长亭--解药是,‘十里长亭'。"
"啊!"我一声短呼,骇得不轻。想那"十里长亭",魔教最歹的毒药,只闻无数死,未见一个活。
而我,亲眼见过一人中此毒,发作时痛痒难忍,缓无可缓,解无可解。我姑且还叫他七师弟吧,那时七师弟屈指入钩,生生从自己全身挠下血肉,拗下白骨,扯碎肠肚,形如厉鬼,惨不忍睹。想到七师弟死状,我差点把刚被喂下的蜂蜜水呕出来。
"没错,这‘十里长亭'与你身中之毒颇相似,且二者互为解药,只是鲜少有人不多不少中了‘残阳'三毒又恰好只服食了‘古道'解药,所以知者甚少。更何况......"
"给我解毒,他有危险?"我好怕,莫名所以,真的好怕。
"嗯,若按常理,应是先找一人来,在一月半内喂三次‘十里长亭',然后取血混于酒中......"
"不!"v
我腾一下子做起来,水用力圈住我:"莫怕,华,莫怕......"
"这,由不得你了,吕飞霜是你长辈,阿水是你,呃,夫君,他们都同意了,而且,‘有人'昨晚刚喝下最后一剂‘十里长亭'--"
这么说......水!我抚上水的脸,细细的,柔柔的,分不清是我的眼光还是他的皮肤。突然,我猛一把拉开水的衣襟,吓得他愣了一瞬,疾往后闪了一下。
我无力撑住自己,身体随那一闪撞入水光裸无暇的胸膛,熟悉的触感与记忆交错,我颇不合时宜地想起小时候洗澡,想起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华--"
"哎哎,我说......他自从那次因祸得福,体质特异,化毒于血,人倒是没受什么苦的。"
我,我,我真想把头埋起来,真羞死了。偷偷察看水,果然没有抓伤,只是抬手时候腕间深深的勒痕,透露出他受的折磨,为这样一个我。
"算一算‘来魂'已经快要镇不住你的毒了,我就从京城过来,没想到昨晚就发作得那么凶险,差点晚了一步。你的身体禁不起再拖了,三日之内必须解毒。"
三日么?三日不解,我会死么?我怔了一下,廿年来我的心愿只是解脱,只是死,如今就要得偿所愿,我应该仰天大笑,我应该鼓盆而歌,我应该......"你们,让我静一静,想一想,我要想一想......"
钟若兮拉着吕飞霜出去了,我靠在水怀里,闭上眼睛感觉他的心跳,水亲了亲我的额头,楼下有人大声说着什么,无力思考,不想思考,不愿思考,只记得大夫说水不畏毒,上下无碍,那就好,那就好。
"你真的不告诉他?"
"到时候再说......"
"三天,三天呐!本来这俩孩子就命苦,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只剩下三天......"
"我师傅早算得他二人命定劫难重重聚少离多,若经二人合力前缘得续则仙福永享,否则万千轮回永世孤苦,他人不得相助。"
"你师傅算哪根葱啊他!"
"王仙守,你不服?"
"王王王王......王大仙?!那那那,那也不能不告诉小华他们只有三天......"
"过两天再来吧,长痛不如短痛,说不定当头棒喝能让窦华开窍呢。"
"可是......"
"走吧,别看了,看也看不到桂树开花。"
"可是......"
十里长亭(二)
声音渐远,我睁开眼,笑盈盈看着水。
"我今天下厨给你做蒸饺好不好?"
三天就三天吧,我毕竟还是一个自私的人,享受过童年的爱宠,也拥有着眼下的快乐,我的人生毕竟还是在幸福中结束,下到阴曹地府再受什么油煎刀剐,也还有一段完美的回忆,可以微笑,可以流泪。
我究竟是怎样自私的一个人,朋友,会为我伤心吧,那就伤心好了,过个三五年,拥着各自幸福,就会忘了我这卑微的人。
水,也许会难过,也许会心痛,可是从前他也以为我死了,自己还是好好的活到现在,再一次,无非恨我,恨我为什么再出现,恨我为什么勾引他,恨我,然后忘了我,忘了我的温度,忘了我的缠绵,忘了我这个下贱的男人。
他恨得越深,忘得越狠,我就越安心。我不必背负这情债,我躲不掉,我还不清,我只怕年年清明水还去我的孤坟前面烧纸,怕他用清泉般的嗓音轻诉那句"华,我爱你,至死不渝"。
也许,我死了,他不久又可以找到一个干净的人儿,足以匹配他的完美。那个人一定要温柔解语......不,要活泼可爱,能多逗水说说话,笑一笑,水的笑容,美得让人晕眩。
也许会嫉妒吧,也许,那笑容,只在露重更深,如昙花,为我一人爆发出生命的灿烂,而在日后的某一夜,就要被别人占有欣赏。但,我不会再内疚,不会挣扎,不会被爱不爱水这个问题辗转折磨。多少次我就要脱口而出"水,我也爱你",可多少次我又把这句话生生咽回心里。我以为自己今生只恋窦先一个人,我以为自己对水只是肉欲上的满足,我以为自己可以假装不在意,不在意水的痴情,不在意我的贪恋,他的神色,他的动作,他的安静,他的疯狂,眼里心里身体里满满都是他,水之却。
可我拿什么回应,拿我肮脏的过往,还是必死的未来?拿我的放浪,还是没有勇气确定的对他的爱?
爱,对他是束缚,对我又何尝不是;死,对我是解脱,对他又何尝不是?
"别哭......"水捧起我的脸,轻轻拭去我眼角滚落的什么东西,他说,"我饿了。"
我别开脸,起身到厨房去,只发现大葱,心眼动了一动,翻出一包自己摘的桂花,包了蒸饺,端到前厅。
让你在我伤感的时候喊饿,让你不知道安慰我,让你不吻我不吃我!
"水,我亲自包的哦,好吃么?"
"......"
"好不好吃嘛~~~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给你哦!"
"......"
"这可是我一番心意,你可知道一个男人包蒸饺给另一个男人吃意味着什么?来,我看着你吃,一个都不要剩下哦,不然就......"
水举着筷子,筷子里夹着半个蒸饺,迟迟不再往嘴里送。"意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