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面露狐疑之色,扶了他削瘦的肩臂,不知其受了何打击,竟突然一蹶不振起来。房里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都是些时局上的大事,于他们并无较大干系,白少痕又是心性稳重之人,怎感触至此?
房里的谈话还在继续,秦文昊想必是被这一番话震了心神,半晌才喃喃道:"腾王蓄谋良久,逐鹿之意早就昭然,如今若不兵贵神速,早晚成为群矢之的。"
"当今天下要害,蔚为复杂。
首先,腾王只是占有一时之高,时机未到,贸然起事只会落得个得不偿失。用兵者,能集合天时地利人和,克敌制胜才是首要,不急在一时。如今腾王羽翼已满,但国有王统,若想誉利双收,便要等一个时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今圣主虽年幼,却有传国玉玺在手,且勤心朝政,天下皆知。你腾王若要取而代之,势必要有个名正言顺,否则满朝文武不服,天下不服。
其次,我朝内忧外患,四周各有部落,表面臣服,但若朝中事变,临安起了不测,两败俱伤之下,他们就会起取而代之之心。到时莫说腾王要做皇帝,这南朝都要拱手相让。西面边防外两郡又早有脱离之心,此后顾之忧不解,即使作拥江山,也是朝不保夕。"清朗淡定的声音依旧从容道。
听到此处,白少痕更是面如死灰,他双手攥得紧紧,阿宝直氅的袖口,堪堪被其揉成褶皱。此时他又不便开口询问,只得扶了白少痕干着急。
这阿宝不识窗内另外一人的声音,白少痕却是认得的!且何止是认得,两人相伴数月有余,每每彻夜无眠,便秉烛而谈;山上一遇,自此投机,人生一梦,得如此知己,死而无撼。如今......
上官寰,你骗我如斯,拿什么来偿还。
颓然的闭上双眼,细雨绵绵,却犹如强锤敲击心头。锥心之痛,莫过于如此罢。白少痕怔怔靠在墙角,听着屋子里的慷慨呈辞,仿佛虚脱了力气。
我迎你出山,待你如知己,追踪龙鳞一事更是信赖之至,到头来,却是被当作踏脚之石,顺势去攀附秦文昊?
我与你同舟共济,推心置腹,你却设此苦肉之计,困自身进牢狱之余,又将我引出局外,自己去为那腾王指点江山?
若不是,你料不到我巧遇阿宝且这般容易就找到龙鳞,救你心切而夜探秦府,我还要被瞒多久......你何其残忍......
阿宝见其如此,更是心急如焚,当下,也不管周围动静,一把横抱起瘫软在地的白少痕,作势要带其离去。他虽不知白少痕为何被伤至如此,却断定必然与屋子里的谈话有关,远离此处,便也断了他伤心的源头。一笃定,阿宝便提了真气,欲飞身跃向高墙。
白少痕却挥手拦了下来。
他倒是要看看,这前朝的谋士,对当前的情势还有何独到见解!
第十九章:对垒
"先生所言极是,不过悬而不决也非良策,惟今难道只得枯等?"秦文昊的语气置疑起来,追问道。
上官寰顿了一顿,似是思索了片刻,继而道:"当今情势之下,也只有一个字,等。
腾王一脉,虽党羽众多,良才却凤毛鳞角。当今朝野,文武百官之中不乏明慧眼亮之才,却在强权之下怀才不遇,他们虽是儒家正统,然腾王若是有心结交,未必不能将之笼络,纳于羽翼。这些善德之士,如今虽派不上用处,待腾王挥军直上,取得帝位之后,便可利用他们平息物议。
此为人脉。
北面契丹狼烟一直未息,归降的女真族也有依附契丹之意,中间的西夏又如同墙头顽草,在宋辽之中反复不定,终究没有个说法。腾王驻兵边陲,原就是委派去扫平这些边患,如今何不称势力壮大,发兵围剿一些流亡的军队,做作样子。
此为声誉。
兵道,众说纷纭,却始终逃不了一个‘钱'字。腾王虽有你秦公坐阵后方,一时间也缺不了那些个银子,然若是耗了个持久之战,即便你秦文昊富甲一方,堪比国库又当如何?到时候战事吃紧,却没了粮饷军用,岂不是功亏一篑。
你近日以来得异宝一方,可曾想过此物为何被谣传为天上有,地上无?古往今来,盛传的异物何其之多,谜题之下,最终都指向兵书,宝藏,秘籍一类。你曾遇见过一游方道士,他与你所讲虽不可全信,却未必不失为道理。
你且回忆当初他如何讲来:‘......并非凡品,乃是九天之外的瑞兽遗落人间之物,若幸被有士之人所得,即可扭转天意,翻云覆雨。若被心恶之人所得,必腥风血雨,生灵涂炭。'大意该是如此罢,寻常之人听不出这话外之音,你秦文昊难道也被蒙在鼓里。
鬼神之说撇开不谈,可这‘扭转天意,翻云覆雨'一说,不正是针对腾王起兵一事而言!
我上官寰敢指日月,这异宝背后,如只是造谣,便无话可说,如有文章,必定与那些个兵书宝藏脱不了干系。起事一事并非迫在眉睫,何不囤积足够粮饷,解了这后顾之忧。这异宝,正是转机。
此,为后路。
等有了人脉,有了声誉,有了后路,腾王大事,焉有不成之理!"
白少痕苦笑。
当初他们曾有一番长谈,正是关于龙鳞的由来。他还记得某人对他强调此物的神秘云云。如今却又现实的可以。两处说法,云泥之别。
唇上传来刺痛,一股子腥甜,在舌间氲染开来。白少痕只想感叹造化弄人,他与上官寰,难道注定行同陌路,甚至......倒戈相像......
他已无法再听下去,可以说,无法心平气和的听下去,他无法克制自己再听到更令他心寒之语之后,不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来......
他望了一眼阿宝,发现阿宝也怔怔的望着他,白少痕将全副心思放在屋内,也不知他这般模样看了他多久。朝阿宝使了眼色,抬眼,把视线定在身旁几丈高的围墙之上。
阿宝颔首,压下满腹疑问。一伸手,揽过白少痕细瘦的腰身,携了他一跃而起,堪堪跃上高高在上的墙头,继而埋没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上官寰,鲧盗取息壤治水不成,你助纣为虐,维护腾王窃国,也休想成!
□□□自□由□自□在□□□
那夜之后,白少痕大病一场。
他缠绵床塌数十日有余,阿宝终日守侯身侧,不曾离过一步。饮食起居之琐事,便全副落在了沈君来头上。君来不知那日夜里生出什么事端,两人归来之时浑身湿透,模样狼狈不说,白少痕更是一脸煞白,形同幽魂。大惊之下,他立即转身跑下楼去熬了姜汤作趋寒之用,端上楼来,却见白少痕已然昏厥过去,至今未醒。阿宝又是一问三不知,急得君来这几日也坐立不安。
这日,白少痕高烧退去,醒来之时脸颊凹陷,原本欣瘦的身材更显单薄。可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倒是令两人大松了一口气。
"君来,这客栈的碗盘,可还有完好无损的?"虽形容憔悴,白少痕竟还不忘调侃沈君来一番。笑颜依然如春风拂面,旖旎天夭。
身子渐渐复原,脸颊也逐步丰盈起来,白少痕依然每日教导阿宝武艺,倾心尽力,毫不含糊。每日膳食仍旧粗淡,君来却早已习以为常,窝头咸菜同样吃的津津有味,如嚼饕餮,换来白少痕激赏的眼神。
白少痕一切行为如常,阿宝与君来却敏感到他哪里变了,不过哪里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只得静观其变,凡事不牢他操心,两人轮流挑起杂务。原本养尊处优,饭来张口的沈君来竟也学会了下厨煲汤,很令阿宝另眼相看。
"君来,凡是偷窃者,势必称早铲除祸根,即使同胞亲信,也要一视同仁,不能心慈手软。"一日晚饭后,三人在房里小憩,看书的看书,发呆的发呆,沈君来白日里令店小二去街市上代他买了蜜饯,此时正细细品味,却听得白少痕突然有此一说。
他的身分在这两人的眼里不再是秘密,说起话来自然不必再受束缚,立时疑惑道:"此话从何说起?"一听事关朝政,他便认真起来,蜜饯也不吃了,扔在一旁,目光灼灼的向白少痕望去。
白少痕与他目光相接,道:"朝中几个党派势同水火,你孤身一人肩挑天下,还要劳心内忧外患,实属不易。如今说你年幼无知者,才是真正的无知。先皇丢下满目创痍的江山便撒手人寰,你即位之时,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若不是当今太后一党保你,你早就尸骨无存。不过数十年来,你渐渐从她手中剥离朝政大权,又并非她亲子,早就惹得她恼怒,想必如今,已闹得个相间不如不见了罢。
当今虽说是太后垂帘,可那些个儒家门派,你早就收复己用,朝政大权,已有半数握在你手,否则那些利你损她的新法颁布,怎那么快便昭告天下。你却仍旧拿了太后作挡箭牌,摆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其心何解,你知,我知。
而手握重兵的腾王,势力如日中天,锐不可挡,当初你放任其壮大,且在恰当时机施以援手,便是想到终有一日,要用他来牵制中宫。而如今,正如你所料,两方互相猜忌,波涛暗涌,却迟迟未曾动手,即是忌讳了万一弄个两败俱伤,你便不废一兵一卒,坐收渔翁。
帝王之道,原不过权术心术。你权衡利弊,将当今世态算了个涓滴不漏,你窥探人心,将中宫与腾王玩弄鼓掌之中,此等心计,我白少痕也望尘莫及。
可你有一点却算错了。"顿了顿,白少痕薄唇边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未料到此人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看得这般透彻,沈君来微一眯眼,一反平日里嬉笑,孩子气的脸面,正色道:"哪一点,愿闻其详。"
"异数。"白少痕笃定道,继而抿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任谁也算不到的异数。
--天降异物于人间,乃是九天之外的瑞兽遗落之物,若幸被有士之人所得,即可扭转天意,翻云覆雨。若被心恶之人所得,必腥风血雨,生灵涂炭。
这是朝臣之间近日来最盛行的传闻,想必不久,民间便会谣言四起。你被困地下数月,对其该是耳生,然只要稍加打探,必会发现这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腾王一党,已围绕这异宝伺机而动,太后那里,想必也不会坐以待毙。
"不会又是牵扯到什么前朝遗留下来的宝藏吧,古往今来,这般的谣言众多,可多数是杜撰出来的谣传,不可轻信。"不愧为从小长于宫廷之人,手腕多端机巧之变无人能及,心思也转的飞快,白少痕才提到异宝,这小皇帝就给牵扯到宝藏上去了。想当初他与上官寰绸缪多日,才......
想到那人,心里不由生生疼痛,眼角爬过一丝自嘲之色,转瞬即没。
"可若是真有此事,又将如何,不论两方人马任何一方得到这笔财富,招兵买马壮大势力之后,你用什么来牵制?权衡之术,重在权衡,一旦失衡,即便你再神机妙算,也回天乏力。"
"那如今......你说该如何?"君来听他分析得中肯,不由担心起来,追问道。
"其一,乘两方还未得到那异宝,伺机挑拨,更派内探从中分裂两股势力,找理由令东窗事发,叫他们斗的两败俱伤,你乘机铲除余孽,收复兵权。不过此举干戈太大,且风险堪舆,乃为中下之策略。
其二,寻出异宝,找出其背后的秘密,是谣传便罢,如真是传闻所讲,你便如虎添翼,何乐而不为。此乃上策。"白少痕不负他望,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天下之大,这会儿去寻异宝,岂不是大海捞针,公子莫要说笑!即便异宝手到擒来,又去哪里寻那飘渺虚无的宝藏?这是空谈啊......"沈君来不已为然的一笑,向白少痕摆了摆手,一副不可为之的模样。
"谁说是空谈,异宝......正在你我手中。"
第二十章:入险
--少痕,关于鲧、禹治水的故事,你自当听过罢......
--我上官寰敢指日月,这异宝背后,如只是造谣,便无话可说,如有文章,必定与那些个兵书宝藏脱不了干系。
放纵思维,畅想幻空,你将虚无缥缈的神话描绘得扣人心弦,即使空谈,我也沉溺在这方温柔的陷阱,随你一同天马行空,脱了这世俗枷锁。
......转眼,你换下温柔面具,撕去伪装,将这美梦亲手毁去,比任何人都来得现实,来得残忍。
上官寰,你叫我白少痕情何以堪,我自恃并非庸眼之人,却在你眼里成了世上最愚昧的傻子......我自日起向天立誓,我白少痕在世上一天,你们那些乱臣贼子,休想动摇帝位一分一毫!
心里在叫嚣,在淌泪,面上却无波澜,白少痕捧了清茶,神态自若的望定了对面之人。他原意是先救上官寰,后去羽郊,如今只得近刻奔赴羽郊所在之处--黔临县的地宫。眼前的幼帝出宫流落市井太久,为防朝中生变,且国不可一日无主,也是时回归宫廷重操大局。
"此话当真!"沈君来蹙眉,一脸置疑。
"绝无虚假,你当日与阿宝见到的异像,自是那异宝所带来。"
"......原来如此。"回想那日被那异像灼烫双目,君来甚至觉得眼睛又刺痛起来,甩了甩头,把那种不切实际的感觉赶出脑子,他重又把注意力放回白少痕身上,用另一种眼神将这人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我知你利用飞鸽传信与朝中保有联系,但这与身处正位毕竟有所不同。你是勤君,我会将异宝的秘密揭开,辅佐你稳固帝位,使你无后顾之忧,同时也断了那些个紊乱朝纲,犯上作乱的贼子的后路。
你且先行回宫,我翌日即会起程去异宝的由来之地,半月以后,届时不论成败,均在绍兴上溏河畔一处叫做‘香蕈'的茶馆汇合。"
白少痕的决绝,果断都是前些日子不曾有过的。此时阿宝与沈君来终于意识到他哪里变了。白少痕则更为清楚,他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上官寰的影子。
□□□自□由□自□在□□□
黔临县,一座死城。
这里的月亮不是杏黄色的,像被朱砂染了面儿,盈盈一篷未干透的鲜血。
它在一个无良的知府手中繁荣了三十多年,终究在一场疫病之中毁于一旦。原本以为会见到堆叠的尸骸横在路口,街巷,甚至衙门的槛道儿,却未料到映入眼帘的是死一般宁寂而空旷的天地。马蹄踏在这方被诅咒了的土地上,敲打出鬼域里的呼啸,一丝一丝,钻进人的头皮,从心口透着凉意。
"去郊外。"白少痕向另一骑上的阿宝道,随即双腿一磕马腹,那马一声长鸣,前蹄高抬,遥遥领先而去。阿宝不敢怠慢,紧随其上。
穿过一条破败的街道,眼前出现一道又深又窄的巷子,路面也是凹凸不平,树苗子窜的有半人多高,奇怪的是,明明未到开花结果的年岁,却赫然垂了几只沉甸甸的血色石榴在枝桠之间,风一吹,那些果实便一阵摇晃,说不出的诡异。
"天降异像,世间必有妖邪。"白少痕淡淡说道,眼角眉梢,却隐隐透着讽刺之意。巷子极其狭窄,他示意阿宝下马,自此,他们便要一路步行。
到了郊外的墓地,站在一颗熟悉的老白树下,阿宝有些迷惑的望着周围。夜里的墓地即使无风,也令人觉得冷飕飕的,更谬论一直有轻微的‘唏唆'之声隐隐传来,更令阿宝觉得不安。
"那是老鼠在啃噬骨头的声音。"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白少痕冷不丁来上一句。瞬时,阿宝有种血液倒流的抽搐,随即很不满的望了一眼这存心看他笑话之人。
阿宝跟随在白少痕的身后,来到一处较大,又显得极其怪异的墓碑跟前。说其大,自是看其较于周围一些凌乱斜倒的碑石要气派得多,横高都阔上几尺,且屹立得像模象样,全不见缺损歪倒之态;说其怪异,是由于这碑上的铭文均是用一种阿宝从未见过的扭曲小字书写而成,这种比爬虫还扭曲的文字,盯着看久了便头晕眼花,甚至觉得那些字开始跳动闪烁起来!
更令他惊奇的是,白少痕那诡异的举动--他自怀里取出一只火折子,以之为笔,在墓碑上照着那些字迹比划着,火星子劈啪的溅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他似是浑然未觉,依旧一笔一划,全神贯注于描绘那些天书一般的文字,直到墓碑上的整篇铭文都留下明显的焦痕,才停止这莫明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