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痕怔了怔,随即眼帘低垂,偏过头,寻了一处较为干净的角落盘坐下来。
气氛有些僵持。
"我此举并非是为了他。"许久,白少痕打破沉寂。可话一出口,他又不由得自嘲一番。表面上他是为了替幼帝解除后顾之忧,可背后呢......他就没有私心去窥得这龙鳞的真实面目?龙鳞背面隐藏的是谎言,是宝藏,还是神话中的真谛......还是......要一个上官寰不曾欺骗愚弄于他的证明?
"是也罢,不是也罢......公子还要保重自己才是。"阿宝身型高挑挺拔,肩宽腿长,站着尚且高出白少痕两寸有余,此际见其坐下,高低差次,说起话来不敬,也不便,他索性走至对方身边不远处的一方空地,坐下来闭目假寐。他背靠石壁,腰身笔挺,盘腿而坐,双手平放膝上,食指与拇指自然拈成一弯弧度。这姿势正是白少痕传授与他的天髓心法,每日运行一道特定的内息,日日不同,可使得内力更加浑厚,且收发自如。这功课早已成为阿宝每日临睡前的习惯,此际虽被困在迷途,这习惯仍是未改。几轮内息运行下来,疲劳之意顿时散去,效用可抵一夜睡眠。
两人再也无话,休憩之时,时间流逝也只算得大概,约莫是到了晚炊时分,阿宝一跃而起,舒展了四肢,此时若不是身在地下石室,他畅是想提气纵声,仰天长啸一声,吼他个山崩地裂,波澜澎湃!
通体顺畅之后,他步至白少痕身前,蹲下身来,直直望着他。
眼前之人仍在闭目熟睡,眼窝处略有黑痕。这些天里,他又消瘦了不少。绿柔的灯火下,他的冰肌玉骨,只剩下一个薄透到叫人心惊的侧影。不忍叫醒他,阿宝就这般一瞬不瞬的望着,直到眼前之人长睫轻颤,露出两道琉璃儿般剔透的璀然光华。
"......恩?"白少痕幽幽转醒,随即便望进了一方红枫树连绵锦簇的空山峡谷。
"公子醒来着时颇像个孩子。"隐忍笑意,阿宝似是忘却了先前的不快,调侃他道。
"怕即便是个娃儿,也是个别扭的性子。"白少痕语意甚是诙谐,丝毫不见先前的冷沉之态。他缓缓起身,顿觉腰背有些酸痛,随即扶墙而立,眉心处微微打了一个结。
年纪大了......?白少痕不由得有些崩溃......他又不是上官寰......
看了一眼生龙活虎的阿宝,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若是早年,他哪里会这般窝囊。
"公子可还好,这地下潮漉,湿气容易侵袭,长时久坐不免会有所不适。"不知他心思变换的阿宝走上前扶了他一把,担忧道。
"没事,既然歇过,那便再继续走一回罢。"挺直肩背,白少痕挥了挥手,不以为然道。
第三次走入那甬道,沉抑的空气依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两人一路走,一路审视先前在石壁上作下的记号,同时在心里默默算着芒字,时辰。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阿宝数着,数着,便觉得心思混乱,无法静下来。脑子里一时间窜出白少痕的问题,一时间又涌上自己失忆后的遭遇,想到沈君来的身份,又猜测着上官寰的模样,这位令白少痕心慌意乱,即使梦里也反复喃呢的男人会是怎么样的人?杂七杂八的乱哄哄一团,他也就没心思去注意石壁上的数字出了什么变故,直到白少痕陡然驻足,停下步子。
阿宝抬眼,石壁上的标记停留在四十四。
"我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四十四之后,直接就写上五十六。"白少痕的声音镇定道,指了石墙的手指笔直笔直。
阿宝目力极好,只见远处的壁面上,继四十四之后,原本该是标注四十五的地儿,赫然用炭火余烬描绘了‘五十六'的字样。
之间整整跳却了十二字,不多不少半个时辰的步数。
也就是说,照着这样走下去,他们到达原来石室的时间,又将提前半个时辰--这诡异的甬道,又吞掉了他们曾经走过的三千六百步路途。
遍体生寒......
"我想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第二十四章:碰壁
"隐藏之......路?" 剑眉微挑,阿宝显然对这话没有半点概念。白少痕的言辞,一下子把他带入一团更浓稠莫明的迷雾之中。
"道路不会消失,不会转移,却会利用特殊条件隐藏自己的行踪,使别人疏于发现,奇门遁甲之中的门遁之术,便是利用这一点来迷惑于人,达到匪夷所思的效果。那一条我们一直在找的路,也正和我们捉迷藏。
这样来说,这长长的甬道,其实只从石室的前门通至其后门,是一个令人绕圈的骗局,无论走上千遍百遍,终只会到达石室,被困于此迷局之中。
而在这甬道之中,却另有一条‘隐藏之路',是以通往我们该去的地方,它潜伏在这长长的甬道之中,时而出现,时而隐匿,所以我们虽曾经踏足于那条道路之上,却在它隐匿之际又走回通往石室的原路,与‘隐藏之路'擦肩而过,却恰巧在其身上留下了记号--正是那十二字,也就是说,第二次探走之时,我们有三千六百步,曾踏足于真正通往地宫深处的道路之上。
这也是为何我们会丢失那十二字的原因,因为这十二字与那条路一同隐匿起来,是以我们无法看见。而在这条‘隐藏之路'中,我们所踏足的这一段必定非常之曲折迂回,盘旋于三百步直线的距离之内,不然,墙上这两处记号之间的距离不会这般短。"言罢,白少痕信步走至刻划着‘五十六'字样的地儿,伸出食指轻轻描慕自己留下的字迹。
"那......他藏到哪儿去了?"阿宝仍然不是十分明白,一知半解之下,他唯一弄懂的就是:现今应该有两条道路,其中一条是拿来作幌子,来去于石室的前门与后门之间,另外一条则是把自个儿藏匿起来......可这是什么状况?
他仍然陷身在雾霭之中。
"恩......以绳索为例,两条同样长的绳索,一黑一白,将其拧绞成一股,到了末端分开,黑绳的末端连接在楼宇之上,白绳的末端连接在山崖之上。你若是要到达山崖,势必要踩在拧成一股的两道绳索之上,一些步子踏在白绳上,一些步子踏在黑绳上。由于绳索的颜色差异,你能清楚的辨别出哪一条将是通往目的地。可若是两道绳索皆是黑色的,又当如何?你踩在其上,能准确明辩出哪一条才是你要走的道路?它拧绞成一股自然无碍,倘若这绳子被人动了手脚,在中途即被人截去了通往山崖的那一条,你自然只会义无返顾的走向楼宇,与自己的目的地越来越远。"
这样一比喻,阿宝终于豁然道:"我们目前的情况,正是迷惑于两条黑绳之上!"迷雾散开,他不禁有些神思兴奋,绯红的眸子里熠熠生辉。可问题又接踵而来,这路,为何会莫名其妙的消失,它又是以什么为时机而出现?
"说到底,这也便是一种障眼法,利用光影使人产生错觉,迷惑视野。在其迷惑之下,即便这路近在咫尺,也叫人窥探不到。"五行奇门之术,何其复杂,他这样一说未免过于笼统。隐遁之则相关天盘九宫,中盘八宫,地盘八宫,是甲子同六戊,甲戌同六已,甲申同六庚,甲午同六辛,甲辰同六壬,甲寅同六癸。另外还配合蓬,任,冲,辅,英,芮,柱,心,禽九星。
这一说,正是启于黄帝,从此可得知,这地宫建造的年代必也是在黄帝之后。眼前这门遁之术,变化简易,只死门与生门两择选其一,难的却是生门遁形,藏于障眼屏壁之后。
"而如今,我们也已揪到它的尾巴。通常来说,利用光与影交织产生的幻觉,只需通过媒介,转移几次......光线的照射方向,便可以打破这迷局。"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面容端凝,正视前方,眸子里有种异样的光彩,光华烁然。
"公子是说......透物而窥?"阿宝虽较为单纯,心思却转的飞快。当初受教武学之时,也甚懂举一反三,潜移默化的要门。白少痕一说媒介,他立即就猜得他用意。可此行仓促,身边所带之物皆是生活上的必须,何来透光之物用以当前急需?
"借你龙鳞一用。"阿宝索尽枯肠,白少痕却胸有成竹的淡淡一笑,一语点破关键。
"啊......对。"阿宝作恍然状,随即自腰里摸索出一只锦囊,交付于白少痕。这龙鳞虽呈水色半透状,此时却不失为最有效用的‘媒介'。
锦囊用以收口的丝绳早已被阿宝捆成死结,奇紧。白少痕微蹙了眉,大有无奈之意,望了阿宝一眼,只叫是拿他没有办法。这奇门遁甲尚且奈他不何,小小的死结却成了难题。在他记忆之中,曾有另外一人也有这莫名习惯,爱把绳结系捆成一团乱麻,叫他人费尽心神也是解不开,而其自身却是三下两下般,即松了那团乱缠,也不知真是其心灵手巧,又或是应了那‘解铃还需系铃人'一说。
阿宝愣了一愣,继而干笑几声,自对方手中取回锦囊,只见奇迹般的,原本捆结纠缠的蛛网,在他指间逐步化作两道晰顺的明线。白少痕心里不由一惊,面上却未露声色,只是饱涵深意的望了他一眼,顺势接过其从锦囊之中取出的龙鳞。
是巧合么?
亦或是......
将龙鳞放置眼前,透过这不甚清晰的媒介,原本只一路直去的甬道,渐渐显现出另一条岔口,启始之处,正盘桓于四十四至五十六这两处标记之间。
白少痕宽慰一笑,随即将龙鳞交还阿宝,道:"你来看看。"
"出现了......?"学了他的样子,阿宝透过龙鳞,果真见到如此奇异之景,不由惊奇道:"太玄了!"
"走吧......。"
"玄与不玄,只在于人的肉眼是否被表象所迷惑,真正的奇门遁甲五行之术也好,大街上摆了小摊儿招摇撞骗的矛山道士也罢,其本质无非是营造一种幻象,叫人眼迷。许多事情如换作另一个角度,以心观之,则豁然。"白少痕口中喃喃,说的煞有其事,心中却是不甚迷离。他扪心自问道,世上迷阵处处,人心更是一局大迷阵,他自己可曾被困在局中而不自知?
进了那道岔口,只见其左侧石壁上赫然有着以炭烬划了‘四十五'的字样,一路沿下,正是那失踪了的十二字!且果真如白少痕所料,这显现出来的岔道不仅曲折,有的地儿甚至折转成一方直角,走来不免叫人晕头转向,若不是道儿中光线清明,势必多次令人‘碰壁'。最悬的一次,阿宝的鼻尖离石壁只有半寸距离。
不过这条道虽曲折,却是越走越阔,待到石壁上的数字消失,也便是半个时辰之后,两侧石壁的距离已达到丈宽,道路也趋见直势,不再弯弯绕绕。再百步之后,只见一道紧闭的狭窄石门,出现在道路深处。
"我们终于到了下一个地方。"阿宝显得有些兴奋,加快脚步上前。白少痕却是一禀,心里不容乐观。
石门旁边,石壁右上侧有一道推闸,阿宝上前,信手向上一推,窄门便‘咔'的升起,上升速度之快,倒是令两人稍怔--这石门灵巧的完全不似封尘千百年的样子。而随着石门的开启,门内的情形也可探得一清二楚。
一方水池,深不见底,晃晃然映入眼帘。池子横长约两丈,竖长不到三丈,大到填满了整个石室,周边皆不着路,池上也无桥梁。要到达对面的出口,惟有游水于下,飞纵于上。总的来说,这哪里是一个石室,简直就是一个庞大的蓄水闸。在奇异的绿柔灯火映照之下,水面上还泛着一轮又一轮的碧青波纹,细看之下,水下几道暗流旋于隐处,竟有湍急之态。
这里无风,却涟漪荡漾,暗流淙涌,这莫不是一道活水?思量间,白少痕不禁纳闷,却听得阿宝道:"这水下有东西。"
"有东西?"顺其所指,白少痕向池子北面一处角落望去,赫然见到水下黑沉沉的一片,正在移动。
不似游鱼,像是更庞大之物......
"切莫惊动于它,我们跃至对面后迅速离去。"那水下缓缓移动之物看来直叫人头皮发麻,这地宫沉寂亘久,难道竟育出了什么异形之物?
阿宝点了点头,也作如此想。此时他的手还按在右侧石壁上的推闸之上,一时间讶于门内情形,也就忘了这动作,此刻才想起放下。
然而,即在他的指尖离开推闸的瞬间,那道狭窄的石门竟‘砰'一声落地!速度之快,正如方才其开启之时一般的灵巧。而原本被推至上方的开关也顺势滑下,落到原来的位置。
这变故来的如此之快,两人皆是一愣。阿宝一时无语,只道是推闸松弛,偶然跌滑下来,于是他再次伸手将其推上,那石门便‘咔'的应声而启。
若要携同白少痕一道跃过水池,两人必然要后退稍许,凭借冲劲才能一跃而纵,此时阿宝定要放开推闸,可当其推托的手掌一离开,那道推闸上的开关随即又滑落下来,归为原位,‘砰'一声,石门再次落地挡了去路。速度即在电光火石之间。
如此反复,三四次之后,阿宝不免有些郁闷,忿忿道:"这岂不是故意为难!"他思前想后,若要争取石门落下前这不足一芒的瞬间,来完成两人后退到纵跃的一系列动作,未必不可能,却要冒太大风险。如今只有毁了这道石门,才算是去了前行的阻碍。
思及此,他立即蓄了一道真气于右腕,继而对着那石门一掌击出全部力道,白少痕欲阻止而不及,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之后,眼前飞石四溅,尘土皆扬。
"刚说过......切莫惊动水下之物......"这话显然说得迟了。白少痕的话音刚落,眼前尘土尚且还未散去,只听得水浪翻滚之声汹涌而起,那水下的东西已然被方才的巨响惊动!
心下骇然,后退数步,阿宝这才知道自己的冲动已闯下大祸,焦急之际,耳边再次传来白少痕镇定的嗓音,他道:"乘现在,快走。"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奇异的香气,正是其施放出的凰蕨儿!
当下,他不再犹豫,一把揽过白少痕的腰身,偕同他一起冲向前方,在原本该是石门门槛之处一顿,继而足下轻点,堪堪跃起数尺高度,只见空中掠过两道流云一般的身影,须臾,便稳稳在对面着地。
原本以为已然无碍,怎料即在两人落地之时,变故又生!
许或是落地之时正踩中了机关,他们身处的通道一暗,两侧石壁微微一颤,这时,石壁外层的泥屑经这一颤纷纷剥落下来,露出一个又一个黑黝黝的,口径约莫半寸的洞口。
"不好!"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刚意识到危险,无数支尖锐的箭弩便倏地自那些洞口之中迸射而出,齐齐朝他们射来。
阿宝将白少痕护在身后,抽出薄刃抵挡,同时急急向后退去,几步之后,只听得身后的白少痕惊呼一声,道:"不能再退,后面是水池!"
薄刃不愧为御物,吹发可断,削铁如泥。一支支闪着腥色的箭弩在其清冷的锋芒之下无不断如残枝。可阿宝挡的快,箭弩来的更快,其源源不断之势,即便是身手不凡如他,也苦撑不了多久。
身后的水池继续传来汹涌澎湃的翻滚之声,前方的箭矢又好似没完没了,阿宝一身冷汗,白少痕更是焦急万分。此时只得退到对面的入口再从长计议,可这纷纷而来的箭雨,已令得阿宝分神无暇,又如何抽得空当去施展轻功!
堪舆间,白少痕只觉胸口一凉,紧接着一阵锐痛自胸腹扩散开来,低头一看,一支一尺来长的锐箭,自上而下斜斜穿透了他的胸背。心神一慌,心脉也猛烈地抽痛,他捂着胸口,倒退数步,摇摇欲坠,看势即要向池中倒去!
阿宝见原本环在他腰际的手陡然一松,心生不妙,一回首,竟见此幅叫他骇然欲绝的景象!
"公子--"
心痛之余,他再也无暇顾及纷纷向他乱射而来的黑雨,箭步上前,揽过白少痕的腰身,硬是把其落倒的势子给扯了回来。阿宝蹲下身子,将他护在怀中,为其挡去所有蜂涌而来的危险。背上,箭弩穿透皮肉的声音振痛鼓膜,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血正随着生命‘泊泊'的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