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痕径自忙碌,额头薄汗微涔。
"我见他似是很痛苦,你对他作了什么?"那些淤肿,青紫,渐渐隆起,形成类似蚊虫叮咬后才会出现的肿块,唯一不同之处,便是这些肿块竟呈殷红之色,一块一块,好似鲜血凝聚在内,正挣扎着突破表面最后一层薄薄的皮肤,蜂拥破弹而出!寒意自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少年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
白少痕继续忙碌,似是到了紧要关头。
"我问你话你为何不答,好大的胆子,快......"少年目光一禀,傲气丛生。
"去烧热水。"白少痕淡然道,顺手以宽袖拭去额上薄汗。
"你--"听他这般肆无忌惮的指挥自己,少年在惊讶之余,感到了一种被戲弄的恼怒。
"等下放出毒血,我要替他净身。如果你不想他被残余毒性反噬,便去楼下厨房烧一桶热水。"白少痕放下手里动作,转身回眸,定定的望了他。
那眼神波澜不惊,稳如一潭幽幽之水,然而少年却在这潭深水之中,领略到什么叫作彻骨之寒。
第十七章:救赎
他被一条火龙追赶。极其黑暗的地方,窄得只容得一人通过。他不停的跑,双腿却犹如灌铅,每牵动一步,都有撕裂一般的痛楚。火龙自身后传来闷沉的吐息,他感觉那一双狰狞的眼睛,已发现他的藏匿之处。
不能停下,继续跑。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怒吼,周围的地面开始崩塌瓦解,只一条岌岌可危的小路,曲曲折折不知延伸到何处。
喘息,继续跑。他沿着发光的小路跑的大汗淋漓,衣服湿湿黏在身上,火辣辣的全身刺痛。身后好似没了动静,他稍稍驻足,停下仓促的步伐回眸望去。
......一双恐怖的,大如铜铃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吓得神形俱裂,他瘫倒在地,地上湿漉,挣扎着却无法爬起。滑倒,再滑倒。须臾,那双眼睛已来到他的头顶。层层叠叠的须髯,尖锐的獠牙,钩子一般的前爪。
他欲惊叫,却无法出声。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身上,无处藏身。
火龙惊人的高温使他的皮肤燃烧,焦脆。火舌瞬间将他吞没,他犹如一枝枯柴,在熊熊烈火中发出噼啪之响,他抬起双手,只剩下一把枯骨......
突然额头一片清凉,抬眼,原来是天降一波清泉,正浇熄他周身的火焰。他看见自己的皮肤血肉,在清泉之中迅速滋生,愈合,转眼便完好无损。
通体舒畅起来。眨了眨眼,阿宝向上望去,是谁人在瑶池降下甘露,解救他于危难之际?
九天仙子笑得犹如春风拂面,冰雪消融,脸庞却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听得身旁一声清脆的呼喊:"他醒了--快看!他醒了!三天了,终于......"
白少痕兀自收回抚在男人额头的手掌,如释重负般长长抒了一口气。塌上之人何其命大,剧毒攻心,紊乱的内息与无数的皮肉之伤,仅仅令他与鬼府的门槛擦肩而过。
阿宝幽幽转醒,梦幻一般的绯红璨眸,犹如晶莹的琉璃珠子,定定望着眼前之人,先是惊艳,再是痴迷,终是羞涩的别过头去,对着雪白的墙壁。
梦里的瑶池仙子,与咫尺之距的貌美男子,有着一样的笑容。
"你被下过什么毒。"白少痕虽震于他那一双异于常人的红眸,面上却不露声色,坦然问道。这男人所中之毒极其诡异,毒素昼潜夜行,依附骨髓,每到拂晓日月交替之时,为其活动之颠峰时刻。此时若不浸泡在凉水之中,势必全身火烧火燎,灼烫难耐。
而这毒的诡异之处不仅于此。一般说来,既然是毒,必定于身体有害而无益处,而这男人身受之毒却是利弊均占了半边,弊处正如之上所言,利处却是......引导出一股浑厚内息,且这道内息径自游走于体内八道脉穴,渐渐积蓄,生生不熄,如此反复的日积月累,即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之人,也终将有一天成为一跃数丈,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仅需稍加调教。对于此种罕见毒药,白少痕当真闻所未闻。
为今之计,他也只得施针替这男人放了部分毒血以减轻痛苦,若要痊愈还得稍加时日,待他慢慢细研解决之法。
"......我不曾记得自己被下过毒。"阿宝稍稍一愣,重又转回头来看他。从昏睡之中醒来,手脚渐渐摆脱了麻木,接踵而来的却是浅浅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针扎在他的手脚,肩膀,腰际,背部,甚至......跨下。
手心里更是钝钝的痛。紧握成拳的手掌已僵硬的没了知觉。阿宝心里明了,那手心里刺痛他东西,正是香囊里的那方鳞状玉石。
"你被人害了也不自知,这般缺乏警觉性还能活到这把年岁,简直是奇迹......我若是生了你这性子,岂不是早已被歹人毒到尸骨无存!"少年看怪物一般看他,望着阿宝的眼神调侃多余惊讶。
"我的意思是,关于半年以前的记忆,我半分都不记得了。或许之前的确被人迫害,我被人救起,醒来之后也是带了一身伤痛,去了半条性命。"阿宝兀自回忆,缓慢而低沉的说道。以前的记忆白茫茫一片,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忆不起半分,更时常换来头痛欲裂,夜不能寐。
而有记忆的数个月份,伴随他的便是只有枯舟老人,与日沉日落。
"原来如此。"少年望见他眼里的雾霭,仿佛受他感染,眸子里倏的泯灭了熠熠光彩,呐呐说道。
"你且好好歇息,既然叫我白少痕遇见,便不会令这世上多个游魂。记忆之事,也莫要太过计较。冥冥之中,早就安排了此等劫数,强迫不来。此刻正是你养病期间,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总好过愁肠百结,郁郁寡欢。勉强之举对你而言无意义也无益处。"替他盖好被褥,白少痕起身,准备去张罗几人的晚膳。
原来他姓白,唤作少痕。阿宝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将之深深烙刻在心底。见其正欲离去,慌忙伸手抓住其衣袍下摆,那上面微微绣了几道凤纹,弯弯曲曲,差次不齐,正如此时他凌乱的心态。
欲离去之人止住了步伐,回过头来不解的望他。
"......谢谢。"阿宝多久未曾听过温暖如斯的宽慰话语,原本该有更多的感激与触动,此时只全部梗在了喉头,端端冒出这两个平凡的字眼来。
"同是落难之人,就不计较了罢。"
见白少痕淡淡一笑,吐露的话语竟透着耳熟,阿宝心中动容,随即露出这半年多来第一次开怀的笑靥。
福泽客栈处在街市的一条深巷里,门庭冷清,可箩燕雀。不知掌柜把客栈驻在此等僻静之地意欲何为。做生意,不正是要图个门庭兴旺,客似云来么。不过多亏如此,这里倒成了他们匿藏行迹的最佳之所。为了避开闲杂人等,三人尽量不迈出客栈大门,白少痕也为了以防万一,没有再回去原来的客栈取回包裹行囊,所以在只有几锭碎银子的基础下,三人即是在每日的粗茶淡饭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阿宝能够下塌的第一天,三人在房里围了一桌用晚膳。当晚的菜色为三个小菜,一锅稀粥,外加非常能填饱肚子的玉米窝头。阿宝进了几天流食,早已饥肠漉漉,取来金灿灿的玉米窝头便嚼得有滋有味。白少痕径自盛了一晚稀粥,就着小菜慢慢吃着。
半晌,两人同时放下手中食物,向着愣在一旁,迟迟未动碗箸的少年望去。少年自称君来,姓沈。此时正襟危坐,望着碗里的窝头,眼里闪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仿佛眼前的粗糙食物并非五谷杂粮,而是用金子堆砌而成。
"君来,原来你看着食物就会饱,如此甚好,明日也好少了你那一顿饭钱。"白少痕望了他惊奇道,语意却是充满揶揄。
"这个可以吃......?"少年讶异道,眼神更加的闪烁不定,指了窝头的手指颤颤巍巍。他方才曾用木箸戳了几下,如此坚硬之物,竟是食物,真乃神奇!而对面的阿宝正咀嚼这神奇之物,更是奇人!
"......"阿宝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沈君来,口唇掀动,却始终未讲出什么话。这少年,究竟是从哪里而来。
"这简陋狭隘之地,竟能做出如此奇特的食物!"君来取来木箸夹起窝头,送至嘴边,作势要咬。
"君来住久了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之地,这屋子里挤了三人,当然显得拥挤。"白少痕替君来舀了稀粥,顺势夹了些小菜在阿宝碗里。看似漫不经心,随口一说道。
"恩,也是,我何时屈居过这等鸟笼......"他才讲了一句,就陡地停了下来,直直向白少痕望去。同时,箸尖上挑起的窝头‘嗒掉'一声落至碗里,滚热的稀粥溅了一脸,沈君来却仿佛浑然未觉。
他知道些什么!
他从未向白少痕吐露自己的身份,他又怎知道自己所居之地正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皇宫内苑!到底是何时......知了他的底细。
取了干净的帕子递过去,白少痕随即俯身去拾掉落到地上的木箸。嘴角,爬上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君来,君来,取了这名,身份岂不更是昭然若揭?
阿宝兀自吃着白粥小菜,仿佛对此漠不关心。须臾,他见君来怔怔的发着呆,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鸟笼也好,皇宫也罢,住得舒坦才是首要。"言下之意,竟也从方才的对话之中揣摩出了少年的来处。
此事过去,暂且不提。虽粗茶淡饭,日子倒也清闲,转眼,便又是一月逝去。白少痕在为阿宝诊治之余,也教导他运气之法和一些武学招式。白少痕往年肌体受创,更是废了一身功夫,身体已不适合再练武,然过往所学,却是极其精湛的上乘武学,经他指点,阿宝的身手自当一日千里,进步飞速。
而,白少痕却不允许阿宝称其为师。
一日正午,日头当正,用过午饭之后,白少痕卧在软塌之上假寐小睡。连日里打点三人生计,暗中更要打探关于龙鳞的线索。他本人行动虽受了限制,却依靠飞鸽传信,托了一些本地的朋友代为关注。然而眼看着日子已过去整月,龙鳞依旧有如顽石沉入大海,半点消息也无。他心里自然为牢狱之中的上官寰忧心忡忡。
靠在软塌之上,他心思犹然纷飞在外,又怎可能睡的安稳。此时,一道争吵之声引来他的关注,细听之下,正是君来与阿宝在外间说话。
"阿宝,再让我看一眼罢。我很是好奇,上次我闭了眼之后又发生什么变化。"疑惑的声音,正是君来。
"不行--那石头太危险,万一要再出那档子意外......"铿锵坚定的反驳,正是阿宝。
"你都说了意外,哪里能次次搞出意外来!大不了看情形不对,再收起来就是。"君来有些薄怒,语气急促起来。
"那东西只能用来垫桌脚,而且我决定,往后都装了它在香囊里头,一同用来垫桌脚。"阿宝口气决绝,半步不退让。
垫......桌脚?
这几个字有如鹈鹕灌顶,令记忆中的某根弦触动起来。从软塌上一跃而起,白少痕不再犹豫,即向外间走去。
第十八章:背叛
"白公子,怎不多躺一会儿?"见本在午寐的白少痕从里间走来,阿宝不由一愣。转念一想,莫不是他与君来的争吵扰了他清梦?
"阿宝可曾听闻过秦文昊这名儿。"未答反问,白少痕和悦的看他,眸里却多了阿宝不熟悉的犀利。
向着对方点了点头,阿宝陡的沉默下来,近日以来的遭遇如流水一般涌上心头。若不是秦文昊,他又怎会落入怜歆之手。
"事关重大,你且详细的把与之结实的情形如实道来。"见其颔首,白少痕更是笃定了心中所料,这被他救回的男人,正是秦狐狸的叙述之中,那艘乌蓬船上的邋遢汉子!目光随着阿宝略带犹豫的脸往下移去,见其手中正筘着一只靛青色缎面儿的香囊,上头寥寥绣了几簇秋海棠。
这,该是方才两人口中那只装了龙鳞的物事了。
白少痕稍加思索,继而指了他手中的香囊道:"还有这异宝,是如何又回到你手中。"
阿宝一时语塞,与那秦文昊结实的情形,竟不知从何说起。香囊所来,更是一言难尽。所以他怔怔的看着白少痕,半晌没有回话。倒是一直没有插上话儿的君来耐不住寂寞,奇道:"这东西果真是有来头的么!"
"恩,来头与你一样大。"白少痕一言以蔽之,这当儿,他哪来这般好的心性与他解释关于龙鳞一事的来龙去脉。
沈君来眼神闪烁,乖乖闭了嘴。恼怒不敢发作,他只得退至一边,给自个儿倒了茶水闷闷喝着。茶壶被另一人顺手接去,正是阿宝。他取来干净的杯子,斟满碧青的茶水,递到白少痕跟前,道:"此中干系说来话长,公子稍坐,待我......慢慢叙来。"
□□□自□由□自□在□□□
再一次匍匐于秦宅高墙之上,身边已是物是人非。白少痕望了眼阿宝,淡然道:"这几日终是替你清了余毒,身手也已今非昔比。待此事完结,你便自谋生路,好自为之吧。"腾王拥兵自重,试图谋反,这纷争牵扯甚广,要完结,何年何月才是个头。阿宝生性单纯,本就是局外之人,牵扯进来纯属偶然,既然已与此事没了瓜葛,也就无意义再搅进这淌浑水。
不过此时他正值用人之际,倾力救治,精心培植之下,也不免是存了些私心,此番用语,试探之意甚明。
阿宝听此言竟有趋赶之意,不由慌了心神,道:"公子,阿宝虽不才,却懂得什么叫做三纲五常。你于我有恩,即使肝脑涂地,也要令我报答了这救命之情。"
"举手之牢,莫要一直挂念嘴上。"淡淡一瞥,白少痕见其言语笃定,心下释然,便重又把注意力投向静籁的秦府。府邸之中,未见一个守卫,莫非又如同上次一般,都埋伏在暗处?
"东西你将之藏好,待会儿见情势不妙,撇下我别管,带了东西先走。"嘱咐之后,见阿宝先是皱眉,随即慎重的点了点头,白少痕欣慰一笑,识大体者还是少令人操了份心。
"走吧。"
阿宝内力深厚,经由白少痕指点,轻功最是日日精进。如今携了他自几丈的高墙跃下,落地之时竟如轻鸿绕枝,悄无声息。
前车之鉴,白少痕此时更是小心翼翼,一站稳,两人便迅速隐匿在房屋的阴影角落处。拐角便是秦文昊的卧房,两人却不妄动。白少痕取了一枚药丸交于阿宝服下,随即把‘凰蕨儿'撒在周身的空气里。
凰蕨儿有麻痹神经之效,他无害人之心,却无法保证秦狐狸无害他之意。此举只为自保。
一寸一寸移动,食顷,两人已身处秦文昊的房门之外。上次失手受他所擒,出入地牢均被蒙了双眼,这秦府占地广袤,亭台楼阁栉比鳞臻,此时何处去寻那地牢入口?只得冒险先擒了秦文昊作人质,从其口中逼问了。
此举虽为下策,然仓促之间,也别无他法。
时至午夜,星月无迹。淫雨霏霏,当头浇注而下,目力望不出几丈远,也无从探得周围有无埋伏。透过窗棂望进,秦文昊的房里还亮了一盏孤灯,白少痕赫然见到竟有两道身影映在窗面儿上。看来这秦狐狸为了忤逆犯上之事,竟还弄了个彻夜不眠!嘴角轻扬,一抹讽刺的笑意爬上他的眼角眉梢,随即又不禁好奇,这与他密谋至深夜的,究竟何人?
贴近窗下,附耳聆听。幸而雨势不急,屋子里两人谈话之声倒是能勉强辨析。一道低沉的声音正侃侃而谈,语气却甚是缓慢,即是那城府极深的秦文昊,只听得他道:"天象?星兆一说全属推测,无一精准。腾王麾下七十万部众,粮饷充足,且养精蓄锐多时。而那坐镇中宫的泼妇指挥的亲信只四十多万,月前边疆进犯一事早就落得兵困马乏,两军对垒,又何来势均力敌一说!"
另一道声音很是清朗,从容接上,语调不温不火,淡定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紫薇星虽黯淡无光,却是锋芒潜藏。朝中虽谗臣当道,暗地里却还有先帝为幼子铺设的棋子,一旦东窗事发,不仅过不了太后这一关,其隐藏的势力也必定令你们措手不及。干戈之下,势必两败俱伤,那时候,一些羽翼未丰的亲王同仇敌忾起来,还不把腾王生吞活剥,哪里还轮到他登上大宝。"此人将事态分析的头头是道,想也是那精于运筹帷幄之人,而白少痕一听之下,不禁猛然一震,身子摇晃,扶了墙蹲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