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死了。"蹲下身子,白少痕隔了一层绵帕将之拾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包裹在巾帕里,收藏至怀中。
对于此物,他不是没有揣测的,只是这想法很是立不住脚。
当初上官寰曾经对龙鳞的来历作过推测,牵扯到一则神话。虽然其后又转为另外一种说法,白少痕却私心的倾向于‘神话'一说。随着这神话展开,鲧成了偷盗息壤却不将之用于治水的谋逆之士,黄帝将其杀于羽郊,尸骨经三年不腐朽,反而生出一子--禹。
这胎物,是否与其子禹有关。这神话语焉不详,对这一段更是寥寥带过。鲧既然已殁,又如何孕育出禹,且又是如何孕育出禹。是与人交合,继而他人为其产下子嗣,还是鲧自身所孕自身所产?
如今见了这如胎之物,不由得令他想到这些个问题上去,然而问题虽源源不断的涌出,却皆是永远也解不开的亘古之谜。
鲧,禹,息壤,与这地宫是否真的存在什么联系呢......
见白少痕毫不忌讳的把‘尸体'收于襟中,阿宝疑惑之余却也没有多问,只紧紧跟在其身后,走入另一条甬道。
而且这一走,就是整三个时辰。
"公子......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甬道内,那奇异的灯发出柔柔的光线,所以并不黑暗。然阿宝却有一种脊背凉透的感觉。这甬道再长,也不可能要走三个时辰,这不早就出了黔临县的地界了?这道儿虽曲折迂回,但感觉上他们该是一路朝着西边方向而去,不管怎样,即使是死路也得有个头,建这么长的道,到底是何用意!
白少痕驻足,转过身来看他。他额上密布细汗,胸口起伏也见急促。阿宝的疑虑,何曾不是他的心头之惑!只是他一直没有提出来而已。这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越走越迷惑,越走越心惊,整整三个时辰,生理上的折磨撇开不谈,心理上的折腾才叫是磨人!
"我们是不是遇见鬼打墙?"以衣袖替眼前之人拭去额头汗水,阿宝倒显得略为镇定,他心思单纯,心里只是念着:大不了再往回走,退回先前的石室再作打算。
靠在石壁上,白少痕闭上眼,平息了喘意。他需要静下来好好斟酌一下,是否还要继续往前。
阿宝所说的"鬼打墙",只是民间的一则鬼怪之说。漆黑的夜晚,在乡间野外,伸手不见五指处,如果走不常走的小路或抄近路踏荒回家,左前方和右前方可能会各有一堵无法逾越的"墙",迫着行人往前走。明明只有几百米远,可是走上几个时辰也走不到头。永远只在原地那里打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个"怪圈"。民间把这种迷路现象称为"鬼打墙",迷信的说法即是鬼把人给迷住了。
其实鬼打墙一说,只是视觉上的盲目造就出的行为上失策。
他深习医理,知道人的两腿其长度略有差异,跨出的步子长短也就有微小的差别,由此形成步差,而两只脚之间又有两寸左右的距离,步差就导致了行走方向的偏转。如蒙了双眼,任由这样走下去,人行走的线路不是直线,而是转圈子。因此在漆黑或大雾笼罩的荒野行走,视野盲目,无法正确辨别纠正步差带来的影响,就可能发生"鬼打墙"的现象。
通常来说,这只是一种迷路的现象。
相较于阿宝的单纯心思,白少痕忧虑之事则更严重。
这儿光亮充足,不存在"鬼打墙"这一现象形成的条件,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筑建一道数千丈的甬道,仅仅作为通道而言,这里实在是太长了。曾在上官寰的古籍野史之中看到过那逃离战场的将士对羽郊的描述,说其盘桓交错,犹如迷宫,可他们一路走来只一条道儿,并未见带分叉口,如果说这样也能迷路,岂不是诡异到匪夷所思......
而事情正是坏在此处--没有分叉路口。他们顺着甬道一直走,本该早就遇上分叉路口,进到那将士口中的‘盘桓交错'的迷宫,或者进到另外一间石室,总之,决不应该摆脱不了现在的环境--永无止尽的甬道。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继续前进,还是退回石室。如果继续前行,可能再走上几个时辰依然是没有尽头的甬道,这是想起来就令人发疯的结果;如果后退,回到原来的石室,稍作休息之后呢?他们面对的,仍然是要继续走这一条路的选择。
"走吧。"逃避不是办法,与其浪费时间在来来回回的折腾上,不如继续前行,努力找这谜局的出路。
阿宝点了点头,他明白,白少痕的抉择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相比较于自己单纯的心思,这男人对于事物的看法往往要透彻许多。而当初他用精湛的医术救回他一条命,就于这一点,不管前行或是后退,他都会一路跟随,不离不弃。
这里没有星辰日月,没有日晷沙漏,白少痕用来计时的方法,是数着自己的步伐,秒如细芒,一步一芒,三百芒一字,即使停下休憩,也不忘一下一下数着。两人一直没有言语,阿宝自是不忍打扰于他。
半个时辰之后,前方终于出现一道半开的石门。
"公子,你看!"阿宝兴奋之情溢于颜表,指了几十步之遥的石门道:"我们终于到了!"虽不知前方的石门通向何处,阿宝却觉得好过现在的情形千倍万倍。他们终于不用再困于没有尽头的甬道,不用再困于一种莫明寒心的迷茫与恐惧。
"到了么......"加紧步伐走过这最后几十步,白少痕心中宽慰了稍许,连计算时间也顾不得,见阿宝有些迫不及待的冲上前去,他也兴奋起来,终于到了另一个地方!然而却在接近那道石门的当儿发觉一丝不对劲。
那道石门推开的角度,门纬的大小皆透着眼熟,不正是......
"公子......这不是......"阿宝伫在石室门口,身形有些微僵,指了石室内的手指仿佛一瞬失了力道。
三步并作两步走至那道石门槛儿,白少痕心中不妙的感觉瞬间转化为现实--他们又回到原来的那间石室。一室焦黑的壁画,盛着枯骸的青铜鼎,凌乱的供台,一地湿黏的白浊液体。
"为什么我们走了三四个时辰,却又回来原来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穷途非末路
石室到处可见斑驳的焚迹,沿墙而绘的壁画更是焦痕处处,幸而鲜亮的墨彩不曾在火中全部湮没,仍有几幅完好无损的保留下来。
仰首而望,第一幅画中,莲步轻摇的仙子在九天之上轻歌曼舞,衣袂飞扬,丝竹阵阵,云端上处是一派祥和安宁的瑶池仙境;而云端之下,则是千军万马的呐喊,凄风苦雨中的军帐,纷乱的马嘶,与喷洒的热血和披着甲胄男人们的身影。
第四幅,画上只一个男人站在孤丘之上,绯红的旗帜迎风飞扬,他上身赤膊,腰上缠了金红色的轻纱,身姿就像天神降临的传奇,他的眼神傲慢无比,高不可攀,他手里的一支驽箭,瞄准了远处。远处的土丘雾霭缭绕,依稀可见一个人影。想来是一出暗算。
第六幅,画中只有一只陶罐,一稚龄小儿将之作舟,漂浮在河流之上,四处茫茫皆是水,不见日月,不见陆地。那孩子的眼神刻画的尤为到位,迷茫失措,惶惶不安,却又不敢胡乱摇动,生怕动作大些,‘舟'便会倾倒被水淹没。
看到第十幅之时,白少痕不由得一怔。那画中所描绘之物呈深褐色,半椭圆状,周身密布细孔,丑陋不堪,正是那黔临县民供奉的‘神',画中的‘神'正被一条姜黄色的龙盘在正中,似是孵化之中,看来不仅怪异,反而令人感觉到阵阵凉意。想到那东西此时正萎缩成桃核大小,被他收在怀中,白少痕心里也不免有些七上八下。
最后一幅,也是保存最完好的一幅,画中描绘了一张张欢笑的脸庞,有些人端着奇怪的器皿,里面该是盛着美酒;有些人围了一圈在火篝旁跳着欢快的舞蹈;女人们将各种各样动物的肉切开,分食给周围的孩童。一些盛着食物的器皿上绘着龟,蛇,的图样。整个画面洋溢着节庆的气息,令观者也熏陶出一种愉悦的心情。
这些画很明显牵扯到一场战争。
人类的历史,即是一部野蛮残忍的战争史,它无需尖刻的辞藻去点缀,它浸染的鲜血早已诉说千年以来,人们是如何根深蒂固的追寻无休止的帝王美梦。无论时光的风带来怎样的物换星移,这场臆梦的传承,无怨无悔,甘之若饴。
这石室建造的年代早已不可考究,只道当时也非太平盛世,壁画保留了那时人们的着装风格:怪异,露骨,不太刻意的讲究。其中诉说的故事在当时间也一定是惊心动魄,如今却只徒留一片凄艳,无惊无波,平静自如的埋在画里。
"这些画连贯起来,该是一整则故事。"白少痕喃喃道:"可惜了看得完整的没几幅,不然可以更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公子还有心情欣赏画......"阿宝闷闷的声音透着无奈,他的确曾萌生退回石室的打算,却并未想过这结果竟在如此诡异的情况下发生。一间屋子,自前门进,从后门出,走上三四个时辰之后又回到前门,这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绕了一个圈儿,被耍了。
可是要问为什么,阿宝没有答案,白少痕同样没有。他不发一语,开始在这石室的周围敲敲打打,试图找出另一个出路。墙上的每块砖一一拍过,地面的石板一块一块踩过,踏过,甚至他令阿宝移开那尊青铜鼎,清理干净其下的灰烬;甚至他移开牌位,撤了供桌,扯下帷幔......半个时辰逝去,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显现出这里藏有暗门的线索。
倒是把这墙上的画儿看了个透彻仔细。
"只有再走一遍了。"
如果没有任何可能或者不可能的线索存在,唯一的不可能,也就成了唯一的可能--这话儿虽听着有些拗口,却是目前两人所面临的情况,最真实的写照。
白少痕最后望了一眼石室,就又走进那条噩梦一般的甬道之中。阿宝紧跟其上,须臾,他稍稍顿住了步伐,愣了一愣,继而面露浅笑,感慨道:"天亮了。"每到拂晓,他身体里的气息总是窜动的厉害,即使白少痕替他清了残余的毒素,可这病根子算是落下了。
"还是会难受?"白少痕听他一说,立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习惯性的替他把脉,半瞌的眸子里清澄一片,却隐隐透露了一丝不安。
阿宝摇了摇头,眼神之中带着担忧,道:"我们在这里就耗了一夜,后面的路途也不知多长,食水也仅仅带了两天的份,我身子健硕撑个几日自然无碍,可你......"
"我是医者,你忘了么?"白少痕淡淡笑着,眉目之间确有疲态,可无损他眸里的熠熠神采。他妃色的唇瓣薄而盈,一开一合之际,吐出的幽兰气息时常令人浑然忘我,被他糊弄过去。
可朝夕相对之下,阿宝对此招早已免疫,强硬道:"医者不是神仙,我有保护你的义务,当然不能令你在此处有个什么差池。"
"......你何时成了我的保护者?"白少痕先是微微一愣,深澈的眸里星辰闪烁,漾开一轮又一轮的波动。
"自被你救回的那一刻起。"阿宝得意洋洋,以信誓旦旦的口气说道,仿佛对于‘保护者'这称呼甚是满意。
"永远不离不弃?"
周围陡然安静下来。甬道里固然一直都是幽静的,但是当周遭实在太静的时候,会给人以一种窒息感,甚至连空气也沉闷的压了上来,令人十分不适。阿宝一直没有觉得这里有这么静,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也振痛了鼓膜。白少痕的问题仿佛一瞬间把他问傻了,他怔怔的伫在原地望着他。
"罢了,罢了,我也没这么较真,就随口一问,不必放在心上。"不以为然的一挥手,白少痕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眼里的一丝颓意,令他转身而去的背影看来有些孤寂。
"恩......永远不离不......"
"你知道么......
我曾在离家门七步之遥的地方拣到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我将之带回家里,为他救治,细心调养,甚至将之养大成人,整整十年,他终日伴在我身边,虽为主仆,我却与他亲如兄父。"
阿宝本欲解释什么,却被白少痕的一番话而打断。他的声音较之平日里略为低沉,且背对着他,也看不出表情。
"然后呢......"艰涩的问道,他的心头隐隐不安。
"他死了。"
"......公子。"果然,他还是揭开了他往日的伤疤。阿宝有些痛心自己的口没遮拦。
"我把这事儿说与你听,没有其他意思,只望你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形下莫要轻易许下诺言。我与你萍水相逢,虽救过你性命,却不存在任何契约上的约束关系,你随时可以走。
......我承认我是固执的人,不是纯粹,不是永远,我宁愿不要。"白少痕此时的执拗令他看来与平日的稳重从容尤其不符,似是感觉到自己失言,他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转过身来,便又是一脸淡淡的笑,带点落寞。
"走吧。"他说。
阿宝嘴唇掀动,却再没有讲出什么话来。此时对于受伤的麋鹿,任何安慰之语皆是徒劳。
若要他给出‘永远'这个承诺,他并非是不愿意,只是给不起,也不敢给。
他是谁,以前是什么身份,醒来之际一身毒伤,能保证他之前不是刀口上舔生活的江洋大盗,流氓贼寇,甚至朝廷要犯?能保证他没有几个追着他偿命的仇家冤敌?他本是一人流落天涯,怎样都无所谓,可若是与白少痕一道,岂不是一种拖累......
永远太远,那是看不见触不到的命运之线,他没有勇气赌,更没有勇气用对方的命去赌。
收回心思,阿宝数着自己的步伐,学着白少痕计算时间的方式,一步一芒,满三百即是一字......宁寂的甬道里是两道沉重的脚步声,与其拖沓出的空洞回音。白少痕曾自那尊青铜鼎下取来一截碳火余烬,每到三百步一字之际,他便在左侧石壁上留下记号,记号是一连串的数字,一,二,三......三十三,三十四......
何用,阿宝不知,白少痕自己也不知,只是意识到确实该做些什么,不能这样束手待毙。
......七十,七十一,七十二。
记号停在七十二之时,他们又见到那道熟悉的石门,进门即是石室。
这回没有震惊,只是疑惑。
"阿宝,你记得先前走过的第一遍,花去多少时间?"
"不多不少,三个半时辰。"
"换算下来,该是八十四字,可如今却只记至七十二......怎么回事情。"
"整整少了十二字,三千六百步!?"
"......我们走了同样的路途,却少花了半个时辰,这说明什么......"
他们每一步皆是按照平日的步幅,每一步又是精心算着时间,即使有差,也不应当有半个时辰之多。同样的甬道,同样的人来走,却走出不同的结果来......
"说明问题不在我们身上,而在那甬道上!"阿宝豁然道,随即如临大敌般盯着那甬道,仿佛里头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这甬道之内,必定有些乾坤,所以我决定......再走一趟。"两次加来共走了六个半时辰,如此不眠不休,白少痕早已疲惫不堪,双腿酸软,只得勉强靠在石壁之上,稳着身子。他额头细汗微涔,长睫下的双目微闭,面颊由于长久的行走泛着艳红,丰润的薄唇却无力的透着苍白,气喘如吁之态叫人心中不由生出不忍。
"我说了,医者不是神仙,身子垮了便什么也做不成,我虽不知那上官寰与你有何渊源,却不能看你为了他这般糟蹋自己!"并非是想对他飞扬跋扈,可此时阿宝就是倏的一肚子气,憋的难受,不吐不快。
"你从何处得知上官此人。"白少痕的眼神一瞬间犀利,如刀子一般划在阿宝心头。
"何处......你夜里的梦呓,君来与我都听得分明。"被那眼神罩着,阿宝如浸入一潭冰水之中,心头冒出的寒意,令他紧咬牙关,才能把话说的完整。相处多日,他何曾见过白少痕这般沉谧阴兀的眸意,这朵看来温文尔雅的高岭之花,果然是在雪域山巅的丝丝寒气之中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