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会再愿意见到我了,你说过的。”他回答说,声音在发抖。
“我当然不想再见你。所以,就那么站着,别让我看到你的脸!”
听到主人这么说,我可真替门外那家伙捏了一把汗。他果然很生气,在我的印象里,从不记得他对任何人说话这么不礼貌,充满威胁。
“听我说的话,然后回答我。”
主人接着说,听起来稍稍缓和了一些。罗宾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敢动。
“是你每天送来的那些草吗?”主人问他,同时揭开大衣,靠着木墙坐起来。
“是的。”
“这是为什么?”
对方没回答。
“回答我。”
“这是我的错。”
“这当然是你的错。”主人不客气地评价道,“我问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罗宾吸了吸鼻子,仰天长舒一口。
“我……我很喜欢那马,我是说,崔斯坦。”他说。
谢谢,马后炮先生。我现在不怀疑这句话的诚意,只是不确定这是否就是针对主人问题的答案。
“你这么做是为了补偿他受的痛苦?”主人问道。
罗宾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主人看着我。我辨不清他的表情,下意识觉得那样子一定很伤感,心里隐隐作痛。
“我宁愿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说着,举起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叹一口气。
屋子外面的人同样显得激动,呼吸加快,肩膀也在颤抖。
“你这么说,也包括跟我一起的事?”
“就是跟你的事!”
主人坚决地说。罗宾喘着气,一下子转身望着里面。
“为什么?”他大声说,简直把我吓一跳。“你为什么这么说?是的,我是辜负了你的信任,是个骗子、小偷!我该死!可我的的确确爱着你啊!现在也是!”
“住嘴!”
主人厉声喝道。可是对方根本不理睬他的,三两步跑到马厩前,甚至趴在栏门上,半个身子探进来——
“我爱你,塞西尔!要我说多少次都是这话!”
“别说了!你不知道这一切让我有多痛苦!”
“为什么?”
听了主人这么说,罗宾静了静,恢复成之前的谨慎,小声问:“为什么会痛苦?难道你……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主人没有理他。这时候,我连气都不敢喘,生怕影响了他们的情绪。
“你这个样子,我没办法喜欢。”
过了一会儿,主人冷冷地说。
罗宾大声叹出一口气,动手拔下门闩,突然把门打开,就这么冲了进来!我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小声叫了几下,紧张地跪起前腿,看他打算干嘛。主人坐在角落里,抬头看着他,看上去多多少少有些惊诧。
罗宾站在他面前,气势汹汹地,然后一下子跪了下去。
“为什么?”他扑到主人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难道你也认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恶棍坏种?”
又是这种招数!真是一流的耍赖高手!主人把脸别向旁边,看来很不耐烦。如果这小子胆敢趁机有什么不良之举,哪怕残废,我也要跳起来狠狠教训他。
可是他低下头,模样变得老实起来。
“对不起。”他说,“我错了,不该自作主张把崔斯坦偷偷带走,赚那种钱。可是……”他深吸一口气,抿紧嘴唇,好像有什么话想好好说出来。然而最后,他使劲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看我。
我冲他喷响鼻,翻起嘴唇露出牙齿。
“对不起……”他的声音发颤,我闻到了眼泪的咸味。“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想让我……再原谅你一次?”主人说。
“不。”罗宾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着,慢慢俯下身,脑袋靠在主人胸口。(他不会是要趁机主人的衬衣上擦鼻涕吧?混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不起崔斯坦,我知道该怎么弥补,也许这样子很笨。可是你……塞西尔,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原谅我,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一次是真的不值得原谅了。”
他抽噎了一声,肩膀抖得厉害。主人看了看我,板着脸,看不出任何情绪,可眼眶里泛着湿漉漉的光,却始终没流下一滴眼泪。
这个时候,我想,这种样子也许并不代表坚强。
“别说些吓唬人的蠢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柔声说,颤巍巍地倒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按在对方头顶。罗宾抬起头,孩子气的大眼睛里绽放出希望的喜悦,张开双臂再次拥抱住主人。
“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决不!”
他坚定地宣布道,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主人闭上双眼,被对方约束住的双手慢慢抬起,或许也想拥抱一下,但最后还是放下了。
“也许吧。”他无精打采地小声说,然后轻轻推了推对方。罗宾很快放开,生怕主人以为他不服从似的。
主人扶着墙,罗宾看出他的行动,马上站起搀扶他。主人没有拒绝。
“今晚你就留在这里。”他小声说着,从旁边捡起手杖,拄在身体左边。“我走了……”
罗宾挽住他的胳膊。
主人低头看了看,摇摇头,刚要说点什么,对方突然冲上前抱紧他,不顾他可能发出的拒绝,使劲吻住他。
我在一旁看得发呆。不是说我终于被这种场面刺激到了。一直以来,我都把他们的接吻当作是增加亲密感的沟通手段。可是这次,我好像也介入到了当中,感受到了一个人类以其最真挚的感情为初衷,所能发出的全部力量。
我被感动了。当他们终于分开,时间好像过了一整天那么长。
主人弯着腰,一只手下意识地掩住脸。我听见了他急促的喘气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呜咽。
罗宾扶着他的肩膀,从地上捡起那件大衣为他披好。
“是的,我明白了。”他凑上主人的耳边轻声说,“快回去吧,这里太冷了,你的腿会受不了的。”他把那盏煤油灯从地上捡起来,重新点亮交还给主人。
有了火光照亮,他们总算可以看清彼此了。罗宾的脸照例是那样红彤彤的,虽然泪水的痕迹还没干透,可那副坚毅笃定的眼神已经令他看起来不像起初那么伤感了。
“你相信我吗?”他忽然小声说。
主人转过脸,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只是在回避。
“明天你去问管家要一口火盆。”他说,“你说得对,这里的确很冷,也很潮湿,对受伤的骨头没好处。”
然后他接过煤气灯,再也没说什么,转身走出了马厩。
罗宾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看着那个最终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因为挨了冻,他走路的姿势已经有点跛了。
“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
我听到他用以为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喃喃。
17.火车来了
那之后,主人当然是离开了马厩,回去温暖干燥的大房子安歇——这一夜可真辛苦他了——留下那个死皮赖脸的家伙,陪我度过了下半夜。我很清楚,从此以后,这小子将取代了其他马夫的轮班工作,专心照料受伤的我。所谓“亡羊补牢”。
我不知道主人是怎么说服庄园里的其他人接受这个犯下大错的家伙的。不过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早起的马夫看到罗宾睡在我的“房间”里——主人把毯子留下来给他了——可真吓得不轻,当时就叫了一伙人堵在门口等着给他一顿好打,要把他当作小偷处置。幸亏管家斯蒂尔及时赶来,传达了主人的话,解释了这一切。
当然,单凭这点,其他人可不会轻易买账。虽然没有再对这个所谓改过自新的年轻人动过拳脚,可彼此间的敌意却深深扎了下来。人们要么背地里说点他的坏话,要么当面阴阳怪气,不理不睬;就连心底最为善良的老霍普,都碍于上司的眼色,不敢跟他亲近。
好在因为主人的吩咐,这些人没有干涉过他的工作,也就说,是非没有扯到我身上来。比起那些冲着加倍薪水,隔三差五卖一会儿力的家伙,罗宾的表现明显要真诚得多。原本他对我就挺细心的,这下子更加殷勤备至了,除了每天下午,去河边割草筹集饲料,其余时候几乎跟我寸步不离。兽医来给我换药的时候,他就跟人家学习一些容易掌握的医疗常识,如何为我做按摩,防止肌肉退化,后来他还能经常帮老格拉斯顿先生打打下手什么的了。
唯一令我遗憾的是,从那以后,主人再也没来探望过我了。不用猜也知道,都是因为那个讨人厌的家伙。说到底,主人还是不想看到他,结果把我也冷落了。
可不知为什么,对于现在的罗宾·艾洛斯通,我却怎么也厌恨不到更深的程度。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里,他的身上满是苜蓿的清香,混和着那股始终如一的苹果花香气。
“对不起,我的好伙计,”他这样对我说,“是我干了蠢事。不过你会好起来的!我保证,医生也说过,等伤好了,你会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这样子,他就会真正原谅我了。”
是这样吗?好吧,你就努力讨好我吧!
为了方便守夜,他在我住的地方离搭了一张临时的床,算是跟我住在了一起,也避开了跟那些不友好的同事们的纠葛。隔壁的玛德琳打趣我们是一对“同居密友”,真见鬼!
天气越来越冷了。罗宾听从主人的吩咐,整晚点着火盆。整个马厩里暖烘烘的,再加上盖在我身上的毡毯,这样子睡觉别提有多安逸了。
可是有的时候,我偶尔睡不着,睁眼看到另一个家伙居然也没睡觉,身上披着毯子,背靠在栏门旁的木墙上,伸长脖子望着外面不远处,主人住的大房子所在的方向。
老实说,那样子倒也让我挺感动的。
难道主人真的再也不会跟他亲近了?可我甚至说不清楚,主人是否真的对他有那么在乎。单就目前这件事看来,他好像关心我远远胜过对另一个人;可是说真的,这并不怎么让我感到得意。
这天上午,我依然躺在马厩的草堆上,外面阳光灿烂,真叫我眼馋。算下来,我这副惨样子已经熬了整整一个月了,暗无天日的日子。上个星期,罗宾还在老霍普的搭手下,把我的马掌都给卸了下来,因为长锈了。
好吧,我也差不多快发霉了。
周围熙熙攘攘的,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间。罗宾刚才为我打扫过马厩,现在正在外面收拾新的干草。隔壁的玛德琳也在大吃特吃食槽里的麦麸。她的怀孕已经确定了,现在成了马房里仅次于我的重点关照户。
“哟,有事了!”玛德琳小声说,停下进食,伸出脖子望向外面。
“什么事?”
我抬头望了望,可是看不见她说的情况。
“他们在牵马。”
我无聊地叹了口气。
“把鲍勃牵走了,还有三明治,帕特里西娅……”
听她说起这几个名字,我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这不就是那些跟她一起在城里为主人拉车的马吗?
对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说起来,今年这趟行程还拖延了小半个月呢,大概就是因为我的事故。主人要走了,去城里生活了。
冬天快到了。
我跪起前腿,竭力抬高脖子想要看个究竟。可是越过不远处的栏门,只能勉强看到那几匹马的耳朵尖:枣红色的是帕特里西娅,黑色的是鲍勃……
“亲爱的,明年再见咯,你得回来看着我生孩子!”
玛德琳冲他们热情地打招呼,主要是对她的丈夫老鲍勃。他们算是庄园里少有的固定配种搭档,玛德琳已经为这匹雄健的荷兰马产下过两匹小马驹了,都是品质优良的漂亮小家伙。当然,因为怀孕的缘故,这次玛德琳是不会离开温特伍德了。
不远处传来了罗宾的脚步声,他抱着一大堆干草走了回来,看到这派壮观的景象,大约也能揣摩出端倪来。
我听见他丢下了手里的活计,加快脚步凑到牵马人身边。
“怎么回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他大声问,只顾着急,一点没考虑过自己眼下的境况,显得很不礼貌。
“干什么?!”说话的人是胖汤姆自己带的的年轻徒弟,算是他的心腹。在我看来,也是个不怎么地道的家伙。
当然,他的师傅也在一旁呢。真糟糕,这两人恰好是目前马房里跟罗宾最不对路的家伙,简直可以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根据爱丽丝老太的说法,之所以现任总管如此不待见这位新来的小伙计,多半就是因为罗宾的叔公,前前任总管,在给汤姆当师傅的时候,过于严厉了些,让当年那个懒散的小胖子吃了许多苦头。
“你们在干嘛?我是说,弄这些马是要干嘛?”
罗宾接着问,也许是明白到自己的立场,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
“你明知故问对吧?”正是胖汤姆那傲慢的粗嗓门,“这不是在给少爷准备马车吗?他要回城里了。”
“他要走?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这关你什么事,我说?”
对方没好气地大声回答。罗宾没说话了。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想象不出来。
“嘿!你干嘛?!给我回来,臭小子!”
飞快有力的脚步声,罗宾朝大房子的方向跑去了。打一开始,我就猜想得到,一旦知道了这个消息,这小子是挨不住的。
果然,没过多久,我用灵敏的耳朵听到远处一个女人严厉的喝斥声,估计这就是那位著名的詹金斯太太。她用那极其尖利又沙哑的声音骂那个粗鲁的闯入者是“小跳蚤”、“脏老鼠”,还煽动起在那屋子里工作的仆人们一起驱赶他——“滚!滚出去!谁许你踏进这里来的?!”
“那个傻瓜!”汤姆奸诈地干笑几声,“少爷一早上就出发走了,到镇子上坐火车走的。等着瞧吧,这样闹一场,准有好戏看了!”
火车?老实说,这才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的存在——讨厌鬼嘴里冒出讨厌的东西!不过当时我并没有理会那么多,新名词的出现并没有妨碍我明白这样的事实:主人已经离开温特伍德了。
怎么能这样?!他怎么都不来这里看看我,跟我道个别什么的?这真是太令我伤心了。我闷闷不乐地趴在草堆里,一个劲儿地心想,这都是那家伙的错,连累了我!等他回来看我不咬断他的腿!
可是差不多一个钟头后,罗宾回来了。
他抱着刚才丢下的干草,打开栏门,垂头丧气地走到我身边。我抬头看着他,本来想哼哼几声发泄自己的不快,却发现他的两眼又红又肿。来回一趟要不了那么久,这个伤心的家伙准是跑去什么地方哭了一场。说起来,他还真是容易哭鼻子。
外面那些马夫们走来这里,有意无意地聚在门口瞧热闹。虽然他们站得还算远,嘀嘀咕咕地也很小声,我却不会错过那些可恶的闲言碎语。
“喏!看他那样子,还真是‘失宠’了呢!”
汤姆的徒弟讪笑道,可他的师傅却不以为然地板起脸。
“少爷只是心肠好,其实压根不会把他当回事儿!瞧他干的那些坏事儿,换成别人早该送他去蹲大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