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罗宾不理胖马夫的纠缠,面对我们,小声喊着主人的名字。那双漂亮的大蓝眼睛湿漉漉的,哀求的样子,可怜巴巴的。
可是主人的表情很镇定,简直算得上冷酷。他别过脸不看罗宾,低沉的声音对别的人说:
“把他赶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人。”
这话音刚落,胖汤姆和后来的几个人得意地一拥而上,将罗宾抓住拖走。而他居然没有丝毫反抗,甚至连一句抗议的话都没有了。
我不想理会那家伙是个什么想法,这一头,主人的情况变得更令我担忧了。他顺着木墙慢慢地重新坐回草堆上,耷拉着肩膀,一只手捂住双眼,嘴里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之后,当他把手放开,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前方。
在我看来,他从未这么伤心过。
15.还没结束
为了让我得到最好的休养环境,主人下令取消两个相邻单间马厩的中隔断,这样合并成一间宽敞的大房间,供我单独居住。
根据兽医格拉斯顿先生的诊断结论,接下来至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都不能站起来走路,只能像这样躺在草堆里,由人喂食,喂水,还有糟糕的排泄方式……真恶心!
好在有了主人的命令,马夫们工作都很勤奋,把我的“病房”打扫地比平时住起来还要干净。而且每晚都有人专门在我身边守夜,除了铺在下面的新鲜干草,他们还在我身上盖了一层厚实的毛毡毯,确保我不会因为卧病虚弱染上感冒什么的。不过后来我听说,凡是参与照料了我的人,薪水都是平时的三倍。
当然,主人才是最为关心并真心关照着我的。几乎每天,他都腾出很多时间陪在我身边,喂我吃东西,帮我打理鬃毛,监督兽医为我的伤腿换药和绷带,有时甚至亲自动手为我打扫马厩。
唯一的遗憾,我不能站起来陪他去外面散步了。要知道,作为一匹马,驮着自己最爱的主人在旷野上飞奔才是最令我高兴的事。但愿兽医说的没错,我能完全康复。
至于造成这场事故的元凶,自从那天被主人下令赶走后,我真的再也没见到过他。也许主人真的把他解雇并驱逐出庄园范围了。好吧,再也不用因为某些事患得患失了,事实很清楚,在主人的心目中我已经把那家伙完全比下去了。
“你可够有面子的,小子!”
玛德琳打趣我说。为我开辟的新房间刚好占了她原来的住处,导致这匹刚怀孕的母马被调到另一间稍次的马厩——刚好也在我的另一边隔壁——不免有些抱怨。其实不光是她,附近的其它动物多多少少都对我享受的待遇有些眼红。黑美人老爱丽丝用她那没牙的嘴整天嚷嚷,说应该按规矩把我宰了才符合作为马的荣耀。好吧,如果说,不能工作的马继续活下去是一种羞耻,那么这位老太太的脸皮还真是厚得可以。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怎么不想想我吃的苦头?”
我回答玛德琳,躺在草堆里对她抬了抬被包扎的伤腿。
“哼,这种程度跟我们母马生驹子比起来……”玛德琳先是不以为然地咂舌,然后嘿嘿笑起来,“真好玩,这下子,主人和马都成瘸子了!”
“你瞎说什么?!”我生气了,不光为了自己,还有她对主人的不敬。“我才不会瘸呢!”
“纯血种果然都是些无可救药的笨蛋!”
她撇撇嘴,满不在乎地把脑袋别向一边。我刚要抗议,只听她紧接着说:
“不过那小子嘛,我是说老吉姆的孙子……怪可惜的——你确定那夹子是他安的?”
“这还用说!”
讨厌,干嘛现在说起那家伙!我顶不高兴地板起脸,玛德琳斜睨着看我,眼神好像不太相信。
“谁知道呢?反正那些人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唉,这些日子里,主人一定难过极了。”
“可不是吗!”
“我可不是在说你,少给自己长脸了!”
“我不懂你说的话。”
虽然她这么说教人不太舒服,我倒是实实在在感到疑惑了。玛德琳叹了一口,不耐烦地瞪着我。
“不过也好,”她低下头,像是不在乎地甩甩鬃毛,“这种事儿反正也长久不了……对了,听说那晚上你出去约会了一个乡下妞,快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
得了吧!我才不会对任何一匹马说起那件事!门儿都没有!
可是现在想想,那晚的经历真的就好像做梦一样。结果一觉醒来,原本美好的现实就这么一下子被打得粉碎。对我就不说了,好歹有兽医先生的话鼓励着我,等这些苦难克服过去,一切又会恢复如常。
可是主人呢?罗宾呢?难道他们真的再也没有和好的可能?所以,我不是完全不懂玛德琳的话。我不是笨蛋,只是反应比较慢。
过了这么几天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我还真有点想念那小子。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冷酷绝情的动物,对吧?而且,在这个地方,好像只有他会傻里傻气地对我唠叨——不把我当马看。而主人……我不能说他对我不够亲切平等,毕竟,他对任何人都是守口如瓶的。
可是没多久,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明白,这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天早上,我刚醒来没多久——说真的,躺着睡觉确实挺舒服,可惜不能翻身。总之,我醒来了,很快意识到,是外面马夫们的谈话声把我吵醒的。
“这些草料是哪儿来的?怎么随随便便堆在这儿?”
“不,我不知道,我刚才睡醒,还没离开过马房呢!”
“懒骨头!”
是胖汤姆在教训什么人,我扬起脑袋瞟了一眼,看见他和昨晚陪我守夜的人站在一辆堆满草料的斗车前,好像就在议论这个。老马夫霍普抱着干草路过,凑过去看看,说:
“是苜蓿呀,都挺新鲜的,真不错!”
“可问题是,这是打哪儿来的?”汤姆严厉地说,“咱们总不能随随便便拿去喂给牲口们吃吧?”
“兴许是少爷,我是说,勋爵大人特意嘱咐人弄来的吧!”
“你是说,我们得把这些都给他的马吃?”
老马夫点点头,“受伤的马吃这种水草比饲料要好,唉,甭管那么多了!”
汤姆狐疑地盯着他,老霍普倒是满不在乎,把干草撂下后,推着独轮斗车来到我的住处门口。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位有经验的老人,话说得也很有道理。特别是现在,一切都是他在动手,要是真什么差池,也是他一个人担待。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老霍普抱着草料进来的时候,那股宜人的清香,实实在在地勾起了我的食欲——自从卧病在这窝里,整天嚼着那些干巴巴的谷物,早就吃腻歪了!
我高兴地翻了个身,前腿跪起,尾巴情不自禁地使劲摇啊摇。
“嘿,你这家伙挺识货的嘛!”老头来到我面前,笑呵呵地把食物放在我嘴边。这味道!我立刻尝出来了,这就是那些生长在小河边的可爱小草!
可是,那个地方……
我感到疑惑,当然,嘴里可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依然大嚼特嚼。老马夫摸着我头顶的鬃毛,咧嘴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说:
“他也真是不死心,这个爱闯祸的小混蛋!”
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是那家伙吗?说起来,昨晚不知什么时候,我睡得模模糊糊,隐约好像听见过什么响动,而且那气味告诉了我,来的人是谁。但我当时太困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也记不清他当时有没有过来瞅上我一眼,或者我是否望着外面蓝灰色的夜空,看到了他那颗黑漆漆乱蓬蓬的脑袋。
这么说,我现在吃的东西是他拿来给我?这算什么?献殷勤?他想要弥补,或者说是在想方设法地死缠烂打?好啊,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讨厌!
说真的,这让我很生气,可是后来,连续几天我都吃着这些新鲜美味的草料时,又好像完全不会在意那么多。到了晚上,我也很想保持清醒,抓到这小子偷偷摸摸的罪证,可惜每次都睡得太沉。
好在马房里的其他人也不都是懒散的笨蛋。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危害,他们也都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寻常,报告给了管家先生,于是主人很快也知道了。
“每天早上都有?”
“是的,每天都是这样,连着三天了。”汤姆回答道,“今晚我正要多派个人守在外面,看看怎么回事呢!”
主人没说话,弯腰拍了拍我的脑袋。看着那些堆积在斗车上绿油油的草料,他的心里肯定比任何人都确定它们的出处。
“不必了。”他说,“今晚你们也不用守夜了。”
“可是少爷……”
“照我说的去做,晚上谁都不许出来。”
听了他这语气,汤姆闭嘴不敢作声了。这就是我的主人,看上去他总是温文尔雅,说话也是轻言慢语的,可如果他真的打算做一件事的话,这里的任何人都违抗不了他的意志。
这天晚上,马夫们收拾完毕,接连休息睡觉去了。汤姆最后跑来马厩里看了看我,觉得没什么事儿,很快就走开了。
我孤零零地躺在草堆里,屋子变宽敞了,感觉特别冷清,真想叫出几声,招几个人来关照关照。经过这几天无微不至的照料,我好像变得娇气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当然,这也是要算在那个罪魁祸首身上,毫无疑问!
现在已经完全是秋天了,夜晚静悄悄的,少了虫子们的鸣叫。老鼠们为了收集过冬的存粮,闹得挺猖獗。不过它们可不敢进来骚扰我的领地,虽然不能站起来驱赶,只要我稍微喷个响鼻,就能把这些小东西吓得屁滚尿流。
但也仅限于此了。有时候,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格拉斯顿医生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会不会为了讨好主人,故意把我的情况说得比较乐观?据我所知,马的腿伤一向不是那么不容易治好的。我担心,即使几个月后,骨头长好了,能站起来走路了,我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健步如飞,还能驮得了主人吗?
说起来,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主人遭遇到的一样,呃……玛德琳那该死的乌鸦嘴!
这样一来,我是否可以体验到跟他一样的悲痛消极?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主人那样的性情剧变,不光是因为身体的受伤。他所憎恶的是那场残酷的战争,以及因此而丧生的挚友,
这下没什么可比的了,因为我好像没什么朋友,除了主人。本来前段时间里,我还挺信任某人的……
我听到了脚步声,敏感地立刻抬起头。
是那小子吗?这么快就出现了?
当然不是。
逆风妨碍了我的嗅觉,但是很快,主人的面孔出现在了栏门上方。
像上次那样,他拄着手杖,另一只手里提着明亮的煤油灯,打开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我高兴地跪起前腿,冲他甩甩头,摇尾巴。
“安静。”主人小声告诫我。我当然不会制造动静,可还是忍不住小声哼哼,像狗一样,用鼻子蹭他的裤腿。
现在我明白了,这就是主人的计划,他要代替马夫亲自守夜陪我,顺便对付那个半夜为我送草料的人。
等等!这样一来,他岂不是要跟那小子面对上面?虽然那通殷勤都是冲我发出的,可是对方的根本目的,我可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没准他就是等着这么一着,要跟主人会上一面呢!
这下子,岂不是要令他如愿以偿了?
我心里着急,可是看着主人脸上的表情,叫人捉摸不定的眼神,并不比平时更阴郁。他把手杖放在木墙边立着,关掉煤油灯放在脚边,将随身带来的一条毯子铺在对面守夜人睡的干草堆上,就这么躺在上面和衣而卧了。
当然,他穿着白天的装束,外面也套了一件厚实的大衣。可是现在已经快到十月份了,夜里还要降露,后半夜冷得跟冬天差不多,他的腿受得了吗?
我着急地小声呼噜了一下。主人听到我的动静,动动了,抬头看了看我。虽然光线很暗,我还是分辨得出来,他在对我微笑。
16.耍赖的绝招
大约快凌晨的时候,我们等的目标来了。
当时我睡得正熟,好像还在做梦,无非就是置身于一片绿油油的苜蓿田里,潺潺的溪流穿过其间,水是甜的,我一边吃草一边转头饮水之类的。作为一匹马,这样的景象不算没有想象力,至少苜蓿都开着花,淡紫色,黄色……
好吧,说正经的。也许因为这晚上情况有点特殊——毕竟,这是我跟主人第一次一室同眠,难免有那么点小激动。虽然之前抵不住自然习性,小睡了一会儿,可是后来,当那个细小的脚步声通过地面传入我的耳朵里,我可是立刻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视线有点模糊,今晚看不到月亮,外面的光线特别暗。我张开鼻孔,使劲嗅了嗅,嗅觉虽然不是最敏感的感官途径,却最不容易被混淆的,下半夜风向转了,那股我再熟悉不过的浓烈气味直冲进我的鼻腔。
真奇怪,按理说这几天他已经没什么机会接近马和别的那些动物了,怎么还是那身马粪和汗水的味道?也许是天生的,我睁大眼睛。难怪这几天都没人发现他的行踪。他这身味道是看院狗再熟悉不过的,而且这会儿刚好是人类和马都睡得最沉,精神最难打的起来的时间段。何况他也没有干什么偷鸡摸狗的过分事,只是背了一捆青草,把它放在装饲料的斗车里……
啊,草料。我细细地嗅着,确认那果真是生长在河边的鲜美苜蓿,还有河水微弱的腥味儿呢!那家伙腿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泥土,说明是不久才从那边走过来的。
我激动地抬起头,望向门口,差点就要叫出声来。心里高兴得很,可又有点说不清是因为喜爱的食物,还是别的什么。
主人好像睡得很熟,身上盖着厚厚的大衣,除了呼吸的微弱起伏,几乎一动不动。我不忍打扰他,可又担心这样子睡下去,会错过他如此辛苦一场想要的结果。
这时候,我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停下了。莫非那家伙还有什么打算?是要过来看我吗?等等!他走了,脚步转向另外的方向,他要离开了!我再也忍不住了,用力喷了个响鼻,也不怕会吵醒主人——也许我就是想要吵醒他呢!唉,我在干嘛?帮他们牵线搭桥吗?接下来又能怎样?
可是主人没动静,看来睡得真沉。可是另一边,外面的脚步声又一次停了下来。我屏息敛气,过了一会儿,听见走路的人转了个身,朝这边接近了。
半截的栏门上方,映着蓝灰色的夜空,出现了一个人黑漆漆的上半身,头上戴着帽子,压住了乱蓬蓬头发,在耳朵周围像蒲公英一样散开。
真的是罗宾!我情不自禁地摇起了尾巴,不管这家伙做过什么,好歹也个熟人。好吧,我的确有点惦念他,谢谢他带给我的苜蓿。
虽然看不见,我想他能听见我的尾巴毛刷在干草上的声音。背对夜光,连我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确确实实在看着我,知道我也看着他,于是又用手指按在嘴上,示意我安静,自己却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觉得这点心愿已了,他抬手按了按头顶的帽子,转身准备离开了。
等等——
“站住。”
是主人的声音。我更加激动了,他果然留着心思。
罗宾肯定也不会认错,愣了愣,更加坚决地迈开脚步打算跑掉。
“我让你站住。”
主人又喊了一遍,语气相当严厉。另一个人总算停下步子,背对我们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