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牵——伽蓝雨
伽蓝雨  发于:2011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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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举问身後的老仆道:“今儿是什麽日子,锺楼里要敲锺?”

老仆道:“今儿是汇清城里三月十五刘守庙会,来这里住了这麽多年了,少爷还不知道麽?”

凤举便低下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十四岁就随父亲搬来汇清城里居住,到如今已经七年了,可这大名鼎鼎的刘守庙会,却也只赶了一次,如今算来,也有足足七个年头。当年庙会上那个坐在船舷,笑嘻嘻的对着自己撒娇的寿官儿,也长成了俊秀英挺的少年儿郎。

凤举回头四下张望,天还未大亮,除了码头边几艘等待载客的木船,街上空荡荡的,并无一个人影,他叹一口气,──难道,就再见不到了吗?眼中不禁一阵酸热。可转而又想到寿官儿那年轻洋溢的脸,心中倒释然了,──有些苦,自己来吃就好,他还年轻,这人世间的苦头还从来没有尝过。

他自然是舍不得寿官儿吃一点苦,但有些时候,长痛不如短痛,寿官儿他年纪小,痛得几日,便是今後一生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何苦要与一个男人纠缠一生,为世所不容呢?

像那样长长久久,无止无尽的痛苦,凤举宁愿以一己之身代之,也要换得他一生喜乐平顺。

***

陈如旃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恹恹的,刚梳洗了到前头来给他父亲和母亲请安,就被他父亲陈青揪住一顿好训:“你这小厮,平日里看你和那娄家的公子倒也契合,怎的人家要上京了,也不见你去送一送?”

陈如旃头痛道:“父亲,我与他仅是同窗之宜,他天还没亮就启程了,若是各个同窗都这样相送,还让不让我好生睡觉了?”

陈青道:“你这呆瓜,娄家的小公子怎和别人相类?你可知他父亲娄延儒老先生,原先曾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在这天下的儒林里头,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若和他攀得交情,今後上京赶考,考官也会对你照顾一二……”

陈如旃低着头咬住嘴唇,半晌才迟疑道:“父亲,我与人相交,并不看重他的家世来历,只不过是为了意气相投罢了……”

陈青就有些觉得这呆瓜儿子不识好歹,自己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竟被这样反驳,不禁有些恼怒起来。可这儿子是自己自小娇养大了的,又是个独苗,到底不愿为这样小事就大加叱责,可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禁不住又说教起来:“你白读了这麽多年的圣贤书,怎麽一点长进都没有?看看都日上三竿了,竟还不起床,就算今日学房里旬休,到底也不该如此散漫,当年孔圣人见宰予昼寝,还说他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你看看你是什麽样子吧……”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陈夫人止住了,道:“老爷今日是怎麽了?净拿着寿官儿排揎,儿子还小,怎麽如此苛责?”

陈青气呼呼道:“他还小?都快娶亲的人了,一点不让人省心,还不如小时候来得好。”

陈夫人见他说起儿子亲事,便顺势岔开了话头,拿些亲事上的闲话,诸如采买物品、布置新房、宴请宾客之类的,与陈青说个没完,一边使眼色叫儿子快溜。

陈如旃会意,一溜烟从母亲房里跑出来。外头天光大亮,他昨晚饮酒过度,又一夜未睡,蹲在娄家的墙角整整一夜,被日头一耀,头昏眼花起来。

他站在太阳地下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湿意,再揉一揉,竟是流泪了。

他深深呼了口气,转头又跑进母亲房里,见他夫妻二人还在闲话儿,鼓足了心里一口气,对他父亲说:“父亲,眼下我不想娶亲,您看能不能……”

陈青愣了愣,接着就一拍桌子,怒道:“混账!父母之命,哪里由得你来讲嘴?我陈青既答应了朱家的亲事,怎可反悔?这传将出去,我的颜面何存?”

陈夫人见丈夫恼了,也慌了神,一个劲儿的朝儿子使眼色,叫他快走。

一线牵 17

陈夫人见丈夫恼了,也慌了神,一个劲儿的朝儿子使眼色,叫他快走。

可陈如旃偏似看不见一样,倔强道:“我不愿娶亲。”

陈青道:“什麽时候轮到你愿不愿了?今日明告诉你,那朱家的亲事,我自己也不很愿,奈何做人讲究的是个一言九鼎,现在反悔,我今後在这汇清城里怎麽抬起头来做人?这件事情,除非他朱家反悔,否则就是板上钉钉,不管你愿娶不愿娶,都给我把那朱家的女孩儿接进门来。”

陈如旃脑中却灵光一现,别有用心的问道:“可是朱家反悔,我就可不娶她了?”

陈青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小厮又想作甚?”

陈如旃连忙摆摆手,“没什麽,问问而已。”溜了出来。

***

自此,陈如旃似是得了主意,渐渐的在学房里,与一帮不学无术,专在学里滥竽充数的纨!子弟愈走愈近,每日里在外头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在学里欺压同窗、顶撞先生。平日里藏在暗处的坏全部翻上明面儿,甚至更坏了十倍。

其时民风开放,若说到找乐子,这汇清城里倒有不少去处,被众子弟一带,少不得要去那烟花之地喝桌花酒,听听小曲儿之类。

陈如旃虽说并非巨富豪阔之家的公子,但手中银钱并不短少,他年纪又轻,长得又风流俊秀,嘴上能说会道,贯会帮衬,只哄得青楼里的姐儿们都爱他。

一来二去,又有人怂恿,陈如旃这童子身也开了荤。那夜他只记得昏头昏脑的,之後黑甜一觉,醒过来後,看着被窝儿里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只觉得,这种事情,哪里像书上写的那样好,什麽欲仙欲死?也不过如此罢了。

想着想着,又想起了凤举,心中的某处顿时疼痛起来,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美人的酥胸上,低低的,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

陈青为人甚势力,初时见陈如旃与一众富豪大绅的子弟们结交,还夸儿子有见识、会识人。可渐渐的,陈如旃整日里学房也不很去了,只是到处鬼混,无所不至,才觉出不对来,狠狠教训过几回,偏偏一点用处没有,陈如旃依旧是我行我素,并不以为然。

儿子不争气,渐渐的陈青连朱家也不常去了,生怕街里街坊间的一些闲言碎语,传到未来亲家公朱世远的耳中,令自己抬不起头来,这一日晚饭过後上街闲逛散一散食儿,正迎面撞上了朱世远,虽然面子上下不来,也少不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嘘寒问暖的客套一番。

两人正说着,却看到存素书院的山长魏图南魏先生,穿着一件竹布衫子,抄着两只手远远走来,见了陈青,就紧走了几步,口中说道:“陈员外,我正要到你家寻你说话。”

陈青作个揖道:“先生有何贵干?”

魏图南也不管朱世远就在一旁,只管说道:“陈员外,不是我寻你告状,只是你家那个公子,我看他也无心向学,已有好几日不来学里念书了,就是平时来了,也不念书,还专门捣乱,留的诗书文章,从来不做。我平白每月收你束修银钱,却无法教诲你家公子,实在心中有愧,这便将这几个月的束修退还罢了,令郎今後也可以不必到我书院中来。”

这一席话,只把陈青说的面如土色,目瞪口呆。

魏先生继续道:“这陈生,自小在我书院里,我看他小时虽顽劣了些儿,但也是个剔透的好孩子,怎的越大越不学好?委实可惜了一株好苗子……”

陈青哪里还听得到魏图南的絮叨,早已气的火星乱蹦,一头冲进家中,寻了根碗口粗细的哨棍,提着便上了街。

陈夫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唬的连脸都白了,不管不顾的也跟着冲出来,就要拉他的衣袖。

陈青正在火气头上,没头没脑的将夫人一推,陈夫人一向体弱多病,有个心悸的老毛病,哪里禁得住这般推搡,一头磕在门槛上,竟昏了过去。

陈青此刻早已走出去老远,并未理会得,朱世远与魏图南见陈夫人昏倒,连忙抬到医馆,灌药救治,好歹醒了过来。

且不说陈夫人这里,只说陈青提了哨棍,就往汇清城西南那烟花地寻去。他时常也同一些朋友来此地消遣,倒也熟门熟路,一间一间的寻了过去。

陈如旃哪里知道他父亲气势汹汹的杀将过来,还在一家叫做摘星楼的青楼里坐着呢。

同来的还有那麽两三个子弟,都是年纪轻轻的风流少年,团团围在一张圆桌前坐着,桌上是新鲜茶酒果点,坐在屋角唱曲儿的,却是个涂脂抹粉的少年,连众人身边围坐持壶布菜的,也都是稚嫩的男孩儿,并无一个女子在内。

一线牵 18

同来的还有那麽两三个子弟,都是年纪轻轻的风流少年,团团围在一张圆桌前坐着,桌上是新鲜茶酒果点,坐在屋角唱曲儿的,却是个涂脂抹粉的少年,连众人身边围坐持壶布菜的,也都是稚嫩的男孩儿,并无一个女子在内。

这摘星楼,原本是汇清城里唯一的一家男娼馆,做的就是这龙阳断袖的买卖。

与陈如旃混在一处的子弟们,内中颇有几个好此道的,说是要带着他来开眼界,陈如旃到底年纪小,禁不住撺掇,这话又恰巧应了他的心事,便一道来了。

别人倒还好,听曲儿饮酒,自得其乐。偏偏陈如旃看着那将要粘在自己身上来的娇嗲少年,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立,很是惊悚,连连躲闪。那少年只当他害羞,越发凑得近,一张涂得雪白的脸上,几乎簌簌的掉下粉来。

众人见他尴尬,不由得大笑起来,他们这里闹得欢,便有个鸨妈儿过来凑趣儿,道:“诸位公子们,不瞒你们各位说,今日我们家里有个清倌儿要开苞,诸位知道我这里的规矩,清倌儿头回接客,是要自己挑人的,只要他瞧得上眼,这头一夜的渡夜资可就全免了。有这样的风雅事儿,怎麽样?诸位不去凑个热闹?”

众人听鸨妈儿这样说,都跃跃欲试起来,唯有陈如旃,早已如坐针毡,想要找个由头回家去。众人哪里肯放了他走?拉拉扯扯的,就只得跟了一道儿去了。

其时摘星楼一楼大厅里早已挤了不少人,众子弟们摩拳擦掌,敞厅内是春情涌动。正中挂着一幅轻纱的帘幕,几个恍惚的人影在内中穿梭,片刻,鸨妈儿掀开帘子出来,遥遥的指一指陈如旃他们这一夥人坐的角落,道:“那位陈家的小公子,我家的轻云看上你了,今儿这彩头,就归你。”

鸨妈儿身後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少年咬着唇轻笑了笑,便隐在纱帘後面。

厅中一阵大哗,众人又羡又妒的看向陈如旃,更有几个说风凉话儿的,道是:“给清倌儿开苞,也没甚好耍的,多半不得爽利……”

陈如旃愣了一下只管怔怔的,身边几个同来的子弟们便推他,笑道:“有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还不快去!”

陈如旃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没奈何,只得跟了鸨妈儿去了内院。

他心中忐忑不已,想想方才腻在自己身上那少年一张涂脂抹粉的脸,不由得汗毛倒耸,冷汗淙淙而下,看看四下无人,便对鸨妈儿告饶道:“老板娘,我,我实在是不好此道,这彩头我也不要了,这就放我家去可好?”

鸨妈儿翘着兰花指,挥舞着手里喷香喷香的帕子,怪笑道:“哦呦呦,我说陈小官人呐,你这可就为难我们家轻云了,今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把个好好的童子身给了你,你不要,这可是让他的脸面往哪里搁?轻云他年纪小,又是个爱脸面的,头回接客就让人这般厌弃,我可是打算把他望我摘星楼的红牌里捧的,你这不是害了我的生意?”

陈如旃见她如此说,竟没有回转的余地,他到底年纪小,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鸨妈儿看他焦急,笑着抚慰道:“陈小官人,你也莫急,我不管你好不好此道,是不是只来瞧热闹的,今儿晚上,只管在轻云房里黑甜一觉,早上起来,你回你的家去,就万事都妥了。”

鸨妈儿拿手里碧蓝的帕子握着嘴笑,一双眼睛将陈如旃上下打量几番:“不是我说你,看你文文弱弱的,身子骨儿还不如我们轻云结识呢,怨不得你怕,你放心,轻云也是我打小儿调教出来的,是伺候人的小倌儿,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陈如旃被鸨妈儿一通调笑,脸早已红透了,可听鸨妈儿说的在理,不忍心坏了轻云名声,教他今後接不到客人,只得随了鸨妈儿一道,走到轻云住的房子前面。

鸨妈儿推推陈如旃的背,叫他进去,便掩口笑着自家走了。

陈如旃硬着头皮推门而入,只见一少年坐在窗前,穿一件淡绿的衫子,含笑望着自己。

这少年眉清目秀,年纪甚轻,看着比自己还小些。

陈如旃见他只素着一张脸,并没有涂脂粉,不由得松一口气,讪讪的打招呼道:“轻云公子?”

轻云弯弯嘴角,笑了起来,“什麽公子不公子的?我哪里是什麽公子,不过是伺候公子的罢了……”

陈如旃见他站起来,向自己走了几步,不由的後退两步,“不,不用伺候了,我,我……”

轻云便一只手抚上他的胸口,摩挲着道:“陈小官人最近这烟花地来的勤,名声可是不小,常听人说,伺候过你的姐儿,都对你念念不忘呢,怎麽,今儿却不要伺候麽?”

陈如旃被他摸得面红耳赤,胸中不知何时竟窜起了一股热流,他到底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急色年纪,难为的竟生生忍住了,拨开轻云的手,道:“轻云公子,你下听我说……”

轻云冷了脸,道:“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方才你和那老鸨儿说的,我的童儿早就在一旁听了,一五一十够告诉了我,我只当你是假清高,没想到当真是个不中用的。”

陈如旃见他不叫鸨妈儿“妈妈”,偏不大恭敬的叫做“老鸨儿”,心中不由得稀奇,但此刻哪敢多问,只道:“失礼了,学生有疾,委实是力不从心。”

轻云被他逗得笑出了声,脸色也不再黑压压的,道:“你可知我为什麽偏挑中了你?”

陈如旃道:“轻云公子错爱罢了。”

轻云笑眯眯的,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这男子间的头一回,可不比男女间,若是遇上那不体贴的,弄个半死都是轻的,不过──”打量了陈如旃片刻,“我倒不知你为人体不体贴,只因那一厅的人里头,属你年纪最小,想必那处也未长大,苦头就必定小些罢了……”

陈如旃平日里是何等一个伶牙俐齿的人物,此刻竟被这轻云说的毫无还口之力,此人口舌如此犀利,在欢场中打滚,可未必是好事。

可总归这是别人的事情,陈如旃想一想也就罢了,他与轻云不过阴差阳错,萍水相逢,也不打算深交,因此不肯多口,由着他说去。

轻云见这少年公子只管笑眯眯的,却并不多口,自己说了一阵,便有些兴味索然,打个呵欠,道:“我可是困了,这就歇下了。你若是不嫌弃,就一道上炕来睡,若是不愿,瞧见没?外头屋里有条春凳,将就一宿吧。”

陈如旃抱了被褥,径自向外间走去。

轻云的随身小厮进来伺候主子安歇,轻云靠着床柱,与他闲话道:“这人可怪,与女子做得,与男子就做不得?我看他方才脸红气凑,显是动了春心嘛,又不收他银钱,送上门来的都不要?别是个傻子吧?”

那小厮也是个灵透的孩子,笑道:“公子,这人莫不是给什麽人守身?”

“呸,他小小年纪就浪荡花丛,可这着烟花地问问去,哪家没有几个姐儿是他相熟的粉头?守得哪门子身?”

两个人说说笑笑,也不管陈如旃就在外间,声音竟是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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