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陈如旃一眼,也没有责备他一句,可陈如旃听他这样声色俱厉的教训凤举,忍不住出声为凤举辩解:“先生,不怪凤举的,是我自己偷懒……”
魏图南只对着凤举道:“将手伸出来。”说着,从腰中抽出了片刻不离身的铁戒尺。
凤举低着头,也看不出脸上什麽表情,只乖乖将手伸出,掌心向上,送到魏图南眼皮底下。
陈如旃一见,几乎跳将起来,抢着将自己的手盖在凤举手上,急得眼睛通红,告饶道:“先生你不要打他,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吧!”
凤举却将他拉到一边,摇了摇头,低声道:“寿官儿,不可在先生面前无礼。”
魏图南便一尺击下,响亮清脆的“啪”一声,凤举白皙的掌心中,立时红了一道。
陈如旃便再忍不住,“哇”的哭了出来。魏图南似是被他哭得心烦,又打了几尺,便收了道:“你二人可要记住今日为师这个教训,天色也晚了,这就回家去吧,挨了打。伤口上药要紧。”
一线牵 13
***
两个孩子到家时,夜已经深了,还下着小雨,陈家几个家仆打着灯笼,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预备在大门外头,正要和心急火燎的陈青一道,出去寻找迟迟不归的陈如旃。
内中有一个眼尖的,见那两个孩子从街角转过来,便大叫起来:“老爷,小少爷回来了!”
陈青正是又气又急又怒,见儿子回来,不由分说,一个巴掌,便打在陈如旃脸上,虽未用大力,但到底将陈如旃一张嫩生生的脸蛋抽红了半边。
陈如旃方才见魏先生责打凤举,只一下便哭天抢地的,这个时侯挨了父亲狠狠一掌,竟连吭都不吭一声,只咬了咬嘴唇,向他父亲行了一礼,便乖乖跟着进了家门,边走着,还犹自有空闲对着凤举笑嘻嘻的使眼色,两只受比划来比划去的,那意思是晚上要跳墙到娄家去寻他。
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凤举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想着自己也是深夜未归,回家後不免还有一顿训斥,不由得头大起来,硬着头皮迈进自家大门。
陈如旃在爹娘面前一向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半真半假的一席话编下来,将陈青的怒火顺利平息。吃过他娘陈夫人特意给他留的蟹黄豆花和金丝千层饼,摸着肚子溜进後院,瞅瞅左右无人,便跑了几步,登上墙头,一个翻身,轻轻落进了娄家的院子。
这里陈如旃刚刚站稳,就吓一大跳,陈娄两家隔墙而居,他进来的这处,正是凤举住的院子,没什麽花木,一色的水磨青砖铺地,只在院子里四角种着四株银杏。
而凤举,正直直的跪在院子当中,夜色昏暗,天又下着雨,并看不清他的脸色。
陈如旃连忙跑进前去,一把攥住凤举的手,问:“你这是做什麽!”
凤举一把握住他的嘴,小声说:“轻声些,莫被我爹察觉了,──还能是在做什麽,罚跪罢了……”
陈如旃张口结舌了半晌,心里明白起来,点头道:“必定是你爹一问起,你就将这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你爹恼你胆敢欺瞒先生,目无尊长,就罚你跪喽。”
凤举点头称是。
陈如旃恨铁不成钢,伸出手指头点他的额头:“偏你就是个这麽老实的,问你你就说啊,回头给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凤举刚要说话,却被陈如旃小小一声惊叫打断了:“你发烧了!”
凤举摇摇头:“不知道。”
这时节,已经是九月初了,下些小雨,刮些小风,很有点“凄风苦雨愁杀人”的意境与凉意。
凤举抄了整整一天的文章,晚饭也没吃,又被打了手板,又在这风雨里跪了半日,心中又焦急,生怕陈如旃回家被他爹爹责罚,──他自己也不过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这样两三下加起来,不免虚火上升,做起烧来。
陈如旃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凤举额上,试了一试,又倒抽一口冷气,一声不吭的翻身边走。
凤举当他是恼了,不由得目瞪口呆,以为这狼崽子就要这样把自己扔下,心里顿时气苦无比。
还好,陈如旃不过一刻,就又翻墙回来,手中拉拉杂杂的拿了好些东西,有点亮了的牛角风灯、油纸伞、点心盒子、家中的厚绒椅搭、还将他娘的手炉子也偷了出来,甚至还抱着一壶热茶。
凤举对他笑了笑,换来一句数落:“笑什麽笑,脸好像鬼一样……”边小声骂着,边手忙脚乱的将伞支起来,遮住凤举的身子,给他膝下垫上椅搭子,将手炉塞进凤举怀中,打开点心盒子,又倒了茶。
凤举有些呆呆的,看着在风灯昏黄光线下的少年的脸,有那麽一瞬间,突然觉得,身边这个人,为了他在这冷雨里跪一跪算得了什麽,就是让他此刻去死,也定是会一往无前毫不犹豫的。
陈如旃见凤举并不吃点心,只管望着自己发呆,以为他烧的糊涂了,便用手扶着他的背,扶了片刻,又觉得不够,整个人扑进凤举怀里,搂住了,还觉得不够,眼睛都发酸了,喃喃的说:“凤举,凤举……”
说着,眼泪终於淌了下来。
一线牵 14
说着,眼泪终於淌了下来。
凤举被他搂着,身上渐渐的暖了起来,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问:“怎麽哭了?”
陈如旃哽咽着说:“凤举,都是我害你的……”
凤举笑道:“怎麽?竟生出悔改之心了?看来我这一天的苦头,倒是没有白捱。”
陈如旃从他怀里伸出头来,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黝黑:“我再不敢了犯错了,若是先生责罚我还好,可若是带累了你……”
凤举道:“魏先生也是好心,你可明白他用心之苦?”
陈如旃咬着唇:“不太明白,但总归我今後为了凤举,也必定要谨言慎行,再不做混账事了。”
凤举心中暗叹,寿官儿终究是个孩子,个中深意到底不解,但又听他说为了自己,心中莫名其妙的有欢喜起来,只觉得这麽几年来,自己到底没有白疼他,禁不住也伸手抱住了陈如旃。
夜色已经很深沈了,雨淅淅沥沥的一直下着,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昏黄的牛角风灯的光晕里,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这冷风冷雨,竟也温柔了几分。
凤举只觉得自己像是一顿好睡,醒过来时,却早已不在院中地上跪着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即是自己床上的纱帐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阵阵的发着冷,唯有搭在床边的左手,是暖的。
凤举转头一瞧,竟是陈如旃,趴在床头,死死攥住自己的一只手,微微合着双眼,像是在打盹。
凤举这里稍稍一动,那孩子便立即醒过来,惊喜道:“凤举,你醒了!”
凤举喉间沙哑,“嗯”了一声,便在说不出话。
陈如旃见了,连忙握住他的嘴,“凤举,先别说话,药早就煎好了,在灶上温着呢,我这就给你端去。”
说着便爬起来,又抚慰道:“昨晚你受了凉,是我把你拖回来的,放心,娄世伯那里,已经着人回了,今儿一早娄世伯还亲来看你呢,又找了大夫开方子,说是没什麽大碍,这才放心出去办事的。”
凤举点点头,又倒回枕上,闭上了眼睛。
药很苦,加了黄莲,还有薄荷,喝了下去,凉凉的,喉咙处倒是很受用。
凤举接过陈如旃手里的盖碗,用清茶漱了口,陈如旃又变戏法一般摸出一颗蜜枣,塞进凤举口中。
凤举便含了,微笑的望着他:“今日旬休,你怎的不在家中睡懒觉了?这麽早就过来了。”
陈如旃指指窗外:“哪里还早啊,只因为下着雨,外面黑了些,其实都过了午了。再说,你病得这样,我哪里还放心回家去睡觉,自然是一直在这里陪你了。”
凤举便有些说不出话来,脸上居然又要发红,忽然想起陈青打在儿子脸上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焦急道:“你陪了我整晚,一夜未归,你爹那里……”
陈如旃便笑嘻嘻的凑过来:“凤举,你放心吧,我又没有出去胡闹,只是在你家罢了,我爹再苛刻,也不至於连你家的家门都不让进了,──他还巴不得我和你多亲近呢。”
说完,便望着凤举微笑,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眼白清澈,眼仁乌黑。
凤举给他瞧得不自在,问:“做什麽?”
话音还未落,就见陈如旃一张脸凑得越来越近,菱形的,水红水红的唇微微嘟了起来,“啾”的一声,正亲在凤举的脸上。
凤举木掉了,呆呆的,半晌才说:“你,你,你……”
陈如旃百年不遇的竟有些脸红,还故作镇定状,咳了一声,道:“呃,小时候又不是没亲过,你脸红什麽啊……”
一线牵 15
陈如旃百年不遇的竟有些脸红,还故作镇定状,咳了一声,道:“呃,小时候又不是没亲过,你脸红什麽啊……”
凤举摸着脸,心中极热,转而又极冷起来,如此颠倒反复,终究板起面孔,含糊道:“胡闹……如今你也大了,又得了功名,不可再做小儿女之态,该是到谨言慎行,举止端方的年纪了。”
陈如旃原本笑嘻嘻的,听他忽然这样说,登时就愣住了,半晌才讪讪的“嗯”了一声,不再作声。
两人这样沈默的在屋内对坐良久,陈如旃小心的看看凤举脸色,见他面露疲态,就规规矩矩作了个揖,告辞道:“你歇着吧,我先回家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凤举握着装药的空碗,淡淡的点了点头,“劳烦了。”
陈如旃轻轻站起来,看了看凤举的眼睛,咬着嘴唇出去了。
凤举握着药碗沿,死死的连手指骨都泛出青白色,待陈如旃脚步声远了,便忽然全身抖了一下,将空碗掷到墙上,摔得粉碎。
他颓然倒回枕上,将脸埋在被中,低低的笑了起来,“我还能,怎样啊……”
分明是嘻嘻的笑声,可听来,竟如杜鹃泣血般凄惶疼痛。
***
“凤举,干了这杯吧。”陈如旃举举手中的酒盅,里面是慢慢的草原白,最烈最辣的酒。
凤举将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一把拿过陈如旃的酒盅,也喝了下去,辣的皱了皱眉头,轻声说:“喝酒伤身,你少喝些吧……”
陈如旃便响亮短促的笑了一声:“哈,凤举,你还当我是那个不胜酒力的小鬼吗吗?”
边说着,手上不停,又给自己满上一盅,一口便喝尽了,咂着嘴道:“凤举,今日你就由着我些儿吧,像现下这样,你我二人对饮,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凤举这一去,定是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说不定那金殿之上,还中了一甲呢。”
凤举也喝了不少,但脸色却不见红,竟是越喝越青白起来,他叹息一声,似有好多话想说,但在肚内千回百转,竟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对坐着,一杯接一杯,眼看着夕阳西下,月上中天,凤举终於把酒杯一推,低声道:“我这次上京会试,路途遥远,又要在京城坐等发榜,没有多半年是回不来的,怕是赶不及看着寿官儿娶新娘子了。”
陈如旃笑了笑,问:“凤举倒是久已不叫我的小名儿,今日是怎麽了,敢是喝醉了?”
凤举只盯着手中的青瓷酒盅,神游天外一般,说了句:“醉人的不是酒罢,是伤情……”
陈如旃便似是被烫了一般,全身都颤抖了一下,他“腾”的站起来,一把攥住凤举的手,连声音都在发着抖:“凤举……”
凤举只看着他,并不说话,却摇了摇头。
陈如旃便颓然坐下,连喝了几杯闷酒之後,又一鼓作气的抬起头来,看着凤举道:“有些话,这麽多年来,其实你我心知肚明,就是不肯说出来。可如今你明日就要启程上京了,再不说,恐怕这辈子就没机会再说了。”
他见凤举只低着头,并没有阻他说话,便又道:“凤举,你还记得那年秋天,你为了我的缘故,被先生打手心,又被你爹罚跪淋雨,病了好些天的事麽?”
凤举抬头看这陈如旃,脸色如常,但眼眸中却渐渐露出些许醉态来,一向淡漠的眼神,竟染上了些许不多见的无措。
“凤举,其实我──”他艰难的清了清嗓子,不由自主的又抓住了凤举的手腕:“其实我从那时起,就对你,对你──我亲了你,你却那样反应,我就知道你心里并不愿意,这些年来,我每每怕你嫌我唐突,并不敢说,可如今……”
“不要说了,你那时还小,才刚刚十三,懂得什麽?”
“可我现在不小了,十六了,都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
凤举突然笑了:“是啊,所以你要回家去,筹办自己的喜事,娶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陈多寿,朱多福,多福多寿,子孙满堂,繁花似锦,──这才是你该当做的事情。将来我金榜题名,你洞房花烛,岂不完满?”
“凤举,你可是恼我?恼我要娶亲了?你若不愿,我就一生不娶,我……”
凤举抬手捂住他的嘴,“我并没有恼你,你应该娶亲,这是应该的,你家三代单传,你爹只有你这一棵独苗……”
“凤举,那你的心呢?我的心呢?”
凤举将手中的酒一口喝完,慢慢踱到窗边,负手而立:“寿官儿,你还不明白麽?这世上,有的是比心重要的东西。你只是年纪小,现在我遂了你的心,怕是日後你就要怨恨我一辈子。”
“年纪小,也有心。”他说着,便扑到窗边,将凤举紧紧抱住,“你明天就要走了,你就不能,就不能对我说一句心里话吗?”
“寿官儿……”凤举摇摇头,并没有回过身来,“心里话,自然是对谁都不能说的话。”他反手摸摸陈如旃的头顶,少年的长发柔软光滑,如鸦翅般的乌黑,“你还是太小了,我却不小,好多事,你可以不明白,我却不能。”
“我真的,不想娶亲……”
窗外就是汇清河,河边有个小小的码头,两个人看着河中一弯新月的倒影,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相见时,一起坐着木船去赶庙会的样子,──那时候,有个明眸皓齿的孩子,坐在船头,笑嘻嘻的说:“娄家哥哥喜欢我。”
陈如旃放开凤举,坐回桌边,举起牙着,抬脸对凤举明媚一笑:“我给你践个行吧,无以为赠,清歌一曲可好?”
说着,也不等凤举答话,便举箸击打着酒杯,击节而歌,唱道是: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三春近,中秋到,人却何时还?
一线牵 16
***
凤举上路的时候,天还未大亮。
他出身仕宦之家,却并没有多少贵公子的纨!习气,像这样千里迢迢的上京,也只带了两口书箱,几件换洗衣物,包做一个小小的包袱,家中一个老仆为他牵着马,二人一起上路。
踏上汇清河上的木桥时,身後的鸣霜楼内忽然锺声大作,那苍凉,悠远的古锺声,在汇清河上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久久飘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