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天堂——豆豆的挑豆
豆豆的挑豆  发于:2011年0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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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方庆生走进画廊,记者,编辑,摄影统统在场,鉴赏者们齐济一堂。今日画廊展厅挂出了一幅16世纪的宗教画。

忽然之间,有个人转过身来面对他,大声说,“这分明就是赝品。”

方庆生骤然受惊,腾地从床上跃起来。

不止一次做这样的梦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感觉可怕。

其实经营画廊5年,方庆生只错过那么一次。当时年纪轻,眼光到底薄弱,他付出35万买下一幅赝品,所以直至今时他仍是两袖清风。

那是一幅仿17世纪佛兰德斯画家Van Dyck,Antony的肖像画,他一直将它收藏在自家卧室,每日起床必对牢它发呆。因为即使是赝品,此画也着实精彩,Van

Dyck的粉红色,淡紫色,带花纹的黄色同一抹浅红的淡淡冷色的光线调和得妙不可言。

方庆生不再继续细究,起床打开衣柜挑衣服。明明放着许多事情待办,方庆生照旧纵容自己消磨许多时间慢慢挑拣。他天性最最沉闷乏味,衣物才能调剂枯燥心情。他选了一件象牙白麻质衬衣,搭配陶瓷袖扣。

等到进画廊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他比约定时间迟了近两个小时。

他的大学同学苏信义向他要求借画廊为一名画者举行画展。他没有提出异议,苏信义品位高超,最懂得怎样栽培艺术家。

他约见的人正坐在会议厅靠门边的位置看一本画册,似乎对里头的内容投入了百分之一百的注意力,方庆生的脚步声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反应。由于阳光很充足,方庆生便仔细看清楚了他的脸。这张脸显然得到上帝偏爱,五官虽略显纤细,眉宇却有一股硬质的气概。方庆生静静站在会议厅门口,没舍得动。他是好色之人,对漂亮东西尤其在意,恨不得连睫毛长短都要计较。他没想到一位怀才不遇的画者会有这样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但他难免又有些小小的失望,通常漂亮的人天分总不太够,又不大肯千锤百炼,作品基本很普通。

过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他的视线终于离开画册转向他,先是一怔,继而微微蹙起眉头,眼神十分凌厉,显然对他一点好感也无。

方庆生朝他点点头,也不说话。

见他侧转身体从背包里翻出一块写字板,左手拿笔,“你迟到了1小时46分钟。”

方庆生再一次意外,一下子想不出合宜的举措。原来世界对他来说是默片。他停顿了几秒钟才恢复常态。

他走近,蹲下,取过写字板,“会读唇语吗。”

他冷冷地拿目光一扫他的脸,并不作答。只有自卑的人才会这么努力维护自己。

方庆生不急,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最重要的是,他对眼前人有了新的期待。

他终于极轻地点了点头。

方庆生同他脸脸相对,放慢语速,说,“我必须先看看你的作品。”

他带过来的作品通通都是低调子,画面色彩简练单纯,背景几乎全部采用平涂的蓝灰色,稀薄的暗紫调被大量运用,效果十分肃杀。方庆生感觉奇异,前所未有,一时也寻不着关键处,只觉得牵牵绊绊,渺渺不散。

他把这些作品小心翼翼卷好,带回家,仰躺在沙发上细细琢磨。每一幅画都是在背后签上名字,极细小的字体,写着莫如旧。莫如旧,莫让一切如旧,呵,凭地天真,方庆生朦朦胧胧地想,中国人连取个名字都善颂善祷,殷切盼望转机。

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黑暗中,看到一双骄矜的眼睛冷冷逼视他,简直叫他无所遁形。惊醒过来发觉头上台灯刚好对着自己的脸,不禁哑然失笑。

苏信义来了电话,一开口便直捣黄龙,“他怎么样。”

方庆生直言,“很有才能,但是自卑。”

苏信义大笑,“他与众不同,而且是个美男子,难道你不觉得。”

方庆生一味冷笑。他早习惯苏信义这种态度。

苏信义是他人生挚友,感情非比寻常。她十足是个大美人,有双玲珑俏丽的眼睛,鼻梁高挺,齐腰的卷发遮着半张脸,冷峻优雅与生俱来,就是说话刻薄,永远得势不饶人。不能否认,他曾经对她有过迷惑,他的第一封情信亦是写给她。大学临近毕业,他终于正视自己的性向,他不可能爱女人,更不可能取一个女人为妻。

“为何鼎力帮他,并不是非他不可的。”

“因为他天生聋哑,把他的才能挖掘出来,我的杂志会因此名气更盛,挤进国际一线行列。”

“那我是不是该先恭喜你。”

苏信义没回答他。这也是门功夫,不便作答的问题权当没听到。

这恶女自有一套应付世界的标准答案,他学习不来,活该郁郁不得志。

***

2

方庆生挂断电话。隐约焦躁,似乎有旧尘埃从胸腔泛起,充塞各路感官,宣泄不出,要压抑又飘忽弥漫没有着力点。因着那个梦,昨夜睡得不稳,以至低迷。方庆生想。

窗外已经大亮,时值初夏,一早的日光已经有洋洋洒洒的味道,从竹帘的缝隙中水一样渗入铺洒在床上,再睡已是不可能了。方庆生卷起竹帘随手开窗,清爽的空气大力灌入,微微凉,似乎夹杂细细的薄荷香。庆生立时精神大好。

方庆生的卧房紧窄,除去张床,和床头那张画,几乎没任何家具装饰。最惹眼就是床侧向阳的落地大幅玻璃门窗,平日垂着稀疏的竹帘,帘子后面,是个小花园。这曾经是房子的一部分,被方庆生硬生生拆去改做露天花房。苏信义曾嗤笑地称其为“轻狂与风雅之附庸”。

苏信义一如既往地生生闯入时,方庆生正托着一朵白木槿花专注凝视。周围拥塞着深深浅浅的绿色,高低错落,蓬勃喧嚣的伸展。晨间空气里的水气还未散尽,混合出薄薄的木叶味道。方庆生穿白色衬衫,侧身修长悠雅。眼睑半垂。原本生机昂然的画面因他而产生了奇妙的静默感。

苏信义的心,微妙地动了一下。他是个好看的男人,她一贯是知道的,但即便是他少年懵懂迷恋自己的年代,也从未见他用如此深情的眼神望向自己。初时难免怨艾,后来得知他爱同性,反而解脱。时至今日,才知他不过是生性凉薄,与对方是哪个,或者性别如何,统统无干。

“为了衬托展出的作品,我要将你画廊墙壁涂成深灰色。”苏信义利落果断,绵绵的柔软心肠不会维持超过3分钟,堪称现代女性典范。

方庆生微微诧异,“你一早专程跑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难道你看不出,他是难得人才,值得我花费心力。”

方庆生昨夜粗看的那些画就放置一旁,也未来得及仔细参详,对画本身的观感尚粗糙,反而不及对画家本人甚至他的名字来的印象深刻。

想到那个人,方庆生不自觉拿来打趣,“莫非假公济私?”

苏信义揶挪,“方公子这是吃的哪门子醋,当年你狠心抛弃,可怜我终日以泪洗面,一片深情向豺狼。”

方公子笑得温良敦厚,“你以泪洗面?那眉飞色舞四处兜售方庆生性向大揭密的又是哪个。那么精明能干,就知道你会有今日成就。”

信义被人揭穿,难得现出些不好意思来,“你是学校的才子,这么好的资料放着也是浪费嘛。前几日还有人问我打听你的近况。”

方庆生低头,芭蕉抽出支新叶,半开半卷,在架上攀爬的绿叶间透下浓淡的影,墨绿一层。他抬起头来说,“你穿这件衣服真漂亮,信义。墙壁的事,容我想想。”

苏信义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3

他们一道去画廊。苏信义开了一辆崭新的帕杰罗GLX,驶得如履平地,飞一样到达目的地。

这个时间画廊没有新客,工作人员挤兑在一处角落聊私话,莫如旧显然受到忽略,独自斜倚在门厅的沙发中,一脸倦色,他将待展的作品都堆积在脚边,嘴角含着若干嘲弄之意,好一种特别的神情,仿佛是与真实环境分开来的精神活动。

方庆生饶有兴味地看着。苏信义却已按捺不住上前转过他的脸,极严肃地说,“对自己的作品可不能这样随意。”

莫如旧似吃一惊,瞪着她。

苏信义弯腰把画一一拣起来。“记住,明天的画展你必须到场。”

莫如旧抬起头想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拿起写字板,“我会准时到。”

苏信义心满意足了。像她这种脾气永远无理可讲,旁人也无力与她争。

方庆生笑着摇头。

方庆生自觉把画廊让出,任由苏信义尽情发挥。晚上再去时,展厅已布置完毕。深灰色的背景,琉璃,帷幔,一切不过预料之中。

苏信义拍拍他肩膀,“怎样。”

方庆生笑笑,不予置评。

莫如旧的展品倒是大气,所有作品均被统一在暗紫调里,描述的面孔似人似神,而对于自然光线底下的色彩关系又表现得非常精微。苏信义这套布局显然无法凸现他作品里视觉伸展的张力。

苏信义扬起眉,“你分明觉得不满意。”

方庆生顿了一下,说,“会不会有些保守。”

“你的意思是我该多玩些花样,大红大绿通通披挂上阵。”

方庆生又好气又好笑。他一直认为人的最佳品质就是少说话,今日莫名其妙地,表达欲至为强烈。“信义,这灰色调子同他的画不匹配,你重新找人改色,用柠檬黄。”

苏信义大叫,“柠檬黄。方庆生,你的玩笑很蹩脚。”

“你逼问我意见,我说了,你又不肯当真。”

苏信义看他一眼。深湛的眼神充满怀疑。“我决定不作改动。”她愤愤地说完转头就走。方庆生看着她背景消失。

她真爱护他,温室中的宝贝,至怕受方庆生摧残。方庆生叹口气,无话可说。

接近午夜的时候,电话来了。苏信义不计前嫌,传过来的声音充满兴奋,“方庆生,按你说的,我们改柠檬黄的壁纸作背景,但是这个时间找不到工人,我们两个要自己动手。”

方庆生微微笑起来。苏信义胸怀宽阔,在她的心里赌气是不存在的一回事,实在难能可贵。

“你不可不去,这件事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苏信义急急补充。

方庆生沉吟片刻,说,“不只我们两个,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忙。我先去画廊,你去请莫如旧。”

苏信义诧异,“方庆生,怎可欺负残疾人。”

方庆生淡淡地说,“他只是听不见,四肢发育十分健全。”

“方庆生,原来你比我恶劣。”苏信义啪地挂断电话。

方庆生放下电话听筒,打个呵欠,将衣柜打开换衣服。处理完毕,到停车库取车。晚上有些微雨,空气湿哒哒的,感觉不好受。车子刚靠近画廊,便看见莫如旧。他穿了一条卡其色的粗布裤子,宽松体恤,一顶棒球帽遮掉大半张脸,明明一副邋遢的打扮,却有说不出的调和。

他把车子慢下来,两人一照脸,同时点点头。

三个人一夜都没得睡,忙到了天光大亮。

苏信义叫了外卖,方庆生看她精神奕奕靠在玻璃台前看边画展流程边吃早餐。他端过一杯热可可,转头看见莫如旧瘫在沙发上沉沉熟睡。他放下手里的纸杯,找一件薄外套盖住他的胸口。

壁纸的效果很杰出,从不同视角看过去,折射出的光泽如绸缎,不可思议的华丽。他们没白做工夫。

方庆生愉快的欣赏。苏信义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身侧,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忽然情不自禁打了个呵欠。

方庆生笑,“为一个画展何必走火入魔。”

“我也是生意人,做得长久又没有新发展岂不闷死人。”苏信义顿了一下,又说,“谢谢你方庆生。”

方庆生看着她,“信义,你累了。”

是,刚才还好好的,刹那间疲倦不堪。她甩甩头,朝莫如旧走过去。

莫如旧睡得好不香甜。她推了推他肩膀,又拍拍他的脸。他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世界。

“回去换身衣服,今天你是第一男主角。”

莫如旧看住她,表情却懒散,寡欢,不感兴趣。

苏信义瞪他一眼,说,“今天你必须光鲜地站在这里,哪怕只亮个相敷衍一下。”语气俨然是严母管教浪荡儿。

方庆生差点笑出声。这女人心态格外奇特,爱心无故泛滥,也不管对象是张三李四。

在苏信义训练有素的节奏安排下,画展准时开始。全身黑色的服务人员遍布画廊,不厌其烦向来往的鉴赏者轻声讲解。媒体记者们蜂拥而至,只管随大流朝共同的角度按下快门。方庆生远远看到苏信义,被一大堆人簇拥着,有记者打着灯对她拍照,莫如旧站在她身边,换过的一身衣着时髦得恰到好处,富家子的雍容和艺术家的气质都有了。

方庆生觉得索然无味,躲进会议室里看杂志,直到睡过去。

4

第二天一早,关于此次画展的报道即见诸各家文艺报刊。莫如旧的照片无一例外的位置显要。表情平淡抽离,不谦恭也不嘲讽,略带些倦,恰好未超出大众对青年天才艺术家的宽容尺度。

加之这位年轻的天才,在整个画展中没有为记者提供任何一句感言,愈发显得神秘晦涩,充满了缄默与虚幻的意味,满足民众对艺术与现实间距离隔膜的期待。部分报道中明白的暗示了画家的先天缺憾以及对此悲剧美感的扼腕,姿态夸张。

方庆生笑的玩味。这么多看点,人们很快有新的艺术偶像可供膜拜。苏信义真是越发能干,一切皆由她牵引拿捏,眼下几乎已经成功一半。

这两天一直阴霾,空气里满是深灰色水雾,虽早已过了梅雨季,雨却依旧细弱而缠绵。方庆生最不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人留在房间,随便披件外套漫无目的走出门。画廊此刻仍在展览,只好去“顿”。

“顿”是方庆生经常光顾的酒吧。他最初被这奇怪的名字吸引,与酒吧老板攀谈,才知这位娱乐事业从业人士竟热衷佛学,据他所言,至佛地不过一念间,顿悟而已。说这话时,老板表情热切,颇具渲染效果。可惜方庆生毫无信仰,难以渡化。把他留下来的是酒吧墙上的壁画。

他有生之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身不由己的痴迷。

今天墙上画的,是紧那罗,也就是歌舞伎飞天。这里的老板手笔铺张,每隔数月就请人刷了墙壁重新画过。方庆生反复在旧的惋惜与新的期待间徘徊挣扎,幸好每次的画都出自同一高超手笔。

方庆生望住壁画,片刻不离。整幅图的色彩赴汤蹈火般,浓重姹丽。中国平面线描的画法竟被摒弃,借鉴西方技法,光影的运用无懈可击。画中人衣带飘举,似有风从下而上,直入穹顶的虚空里。意象超脱迷离,广博万象与厚重块垒挤入一张墙壁,狭小的空间顿觉压迫,气韵流转间,画中人三分已破壁而出,三分近香案浮屠。

薄云后那飞天的面目,乍看平淡无情,再看时又仿佛蕴含无限的欣喜欢愉。

酒吧昏暗的光线里,现世与往生不过三尺的距离。

方庆生心中赞叹又嫉妒,这人是谁,竟学贯东西,用如此奔放的笔法贯通如此端庄的主题。当他终于肯转头的时候,上天为他解惑,莫如旧正微笑的看着方庆生。

方庆生呆了五秒,然后也微笑。难怪觉得哪里不对,竟然是他,并且此刻他正对着自己笑。方庆生与莫如旧不过两面之缘,虽无恶感却也称不上友善,想不到他笑起来,整个人的感觉大为改观,尖刺与硬壳瞬间软化。

“原来你也画壁画,风格差这么多。”方庆生走去挨了他坐下。

莫如旧迅速写下问题,“那怎么就断定是我?”

“西方壁画是定点透视,总有最佳欣赏角度,你画画似乎偏执,所以,我从来都是坐在这里。”方庆生向后靠在沙发上,“你今天不在画展,却跑来这里与我抢位置,总不成是来听音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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