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举给这孩子一句话刺得有些莫名的心疼,虽说深知他古灵精怪,说话多半做不的准,可还是不由自主的摸摸他的头顶,抚慰道:“你不必装,我一直喜欢你。”
那小小的孩子便静静的靠了过来,凤举见他依在自己身边,一路上忙个不停的两片嘴唇闭的紧紧的,脸上竟透出些红晕来。
凤举不由得大乐,到底还是个孩子,原来也是会害羞的。
两人所乘的木舟还未到码头,便看到有众多的善男信女们正在刘守庙门前“甩香山”,用各色柱香、盘香堆起来的一人多高的香山,烈火熊熊,便是几百步开外,也可见火光与浓烟。
寿官儿扒在船弦上,看着目不转睛,船还未挺稳,便迫不及待的跳将下去,撒开两条小腿,直直望人丛中热闹的去处钻。
凤举连忙紧走几步,紧紧跟在他身後,生怕有个闪失,这小祖宗万一磕到碰到,都是大大不得了的祸事。
当真是天不遂人愿,怕生事却偏生事,眼错不见,就听见人群里传来寿官儿尖着嗓子吼骂的声音:“你是什麽东西,小爷的糖人儿你也敢抢!”紧接着便是小儿的扭打声和不甚明了的痛呼。
凤举被重重人墙隔着,并看不到里面是怎麽回事,可也一下子急白了脸,奋力扒开人群,可身後的鸣霜楼上的大锺忽然之间被敲响,想是什麽敬神的时辰到了,人群“轰”的一声向锺楼涌去,偏就把他挤得离陈如旃更远了。
他大叫:“寿官儿!寿官儿!”
边叫着,边依旧向前冲着,带来到寿官儿面前,这厢两个小儿正在地上扭打的火热,寿官儿的帽儿也歪了,发髻也散了,衣裳扯得七零八落,嘴角一块乌青,正龇牙咧嘴的将一瘦小乞儿压在身下,掐着那小乞儿的脖子,眼冒凶光,嘴里含糊不清的吼骂道:“你这屌人,把糖人儿还我!”
一边还有几个闲汉在旁看着取乐,不时拍手叫好哄笑。
一线牵 05
一边还有几个闲汉在旁看着取乐,不时拍手叫好哄笑。
凤举登时吓得呼吸都被掇了去,到不是为了别的,只是那倒在地上的小乞儿看起来脸色青白,眼见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再不将寿官儿扯下来,怕是不好。
凤举奋勇的推开周围闲看的人群,抱住寿官儿的腰,就向上一带,小儿打架急红了眼,竟很有几分力气,一时没有带开,反而三个人摔做一堆,好歹时将人扯下来了。
凤举顾不上摔得尻疼,先去看那小乞儿,小乞儿握着脖子猛咳几声,脸色由青转红。凤举放下心来,柔声问道:“你没事麽?舍弟不懂事,手下也没个轻重,你莫怪他。”
小乞儿抬起头爱刚要说话,忽然好似见鬼一般,目露惊怖之色,从地上跌跌撞撞的爬将起来,一头便逃了。
凤举大惑,扭头看时,却见寿官儿汪着两泡鼓鼓的眼泪,眼睛红彤彤的看着自己,脸上的神情万分委屈,手里举着那只滚满了泥沙的糖人儿,小身子微微的抖着。
凤举见了他这个样子,哪里还顾得上苛责他当街与人扭打,有失仪态的错处,连忙搂进怀里,摸着头发抚慰。
寿官儿委委屈屈道:“我没有不懂事,是那个屌──那个坏人先抢了我的糖人儿!”
凤举哭笑不得,这孩子哪里像个出身书香门第,自小读着圣贤书的少爷?简直就是个小小的市井泼皮嘛!可偏偏却让人又气又爱,却无论如何厌恶不起来。
凤举将他抱起来,背在背上,又摸了摸他嘴角的瘀伤,问:“还疼吗?找家医馆去涂药膏吧。”
寿官儿不领情,只管气咻咻的问道:“你可是不喜欢我了?你说我不懂事,你喜欢那个抢别人东西的坏人!”
凤举听了这话,禁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可不打紧,寿官儿又气又怒,当了真,两汪眼泪登时决堤,只管哭道:“你骗人,你说一直喜欢我的!”
凤举只觉得脖子里落了滚烫的几滴水,吓慌了手脚。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哪里会与这样哇哇大哭的小儿打交道,笨手笨脚的擦了泪,又说了几句软话,不免赌咒发誓了一番,寿官儿依旧大哭。
凤举无力问道:“那你到底要怎的?”
寿官儿止了哭,眼睛转了两转:“今儿晚上沿河有花灯,你带我去看,我便饶你。”
凤举一叠连声道:“好好好,是是是。”完全没有想起,明明是这小鬼,当街与人打架,又出言不逊,怎麽弄到现在好像是自己理亏了一样,还要讨这个小鬼的饶。
这一层凤举没有想到,可另一层却想到了:“寿官儿,灯会明儿晚上还有,叫你爹爹带你来看可好?会去的晚了,我恐怕……”
寿官儿低着头,怯怯的说:“今儿晚上是刘爷回府,灯会特别热闹……”
凤举头疼的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怎麽偏就遇见了你这小魔星,今儿这一遭儿听你的,再没有下次了,你可记下了?”
寿官儿点点头,将手里那早已不成形的孙猴子聚到凤举面前,也不说话,一双各眼珠子只管滴溜溜的望着他。
凤举会意,寻了个吹糖人儿的摊子,又买了个孙猴子,寿官儿这才笑出了声。
凤举点着他的鼻头取笑:“这样喜欢孙猴子,你怕不是也是个小猴儿?”
寿官儿笑笑,一下子窜上了凤举的背,两个人便向庙会中的热闹去处走了去。
既是庙会,就算二人不信鬼神,也不能免俗,难免拈了一柱素香,在刘守真的神像面前许个原想儿。
寿官儿跪在蒲团上,进了香,嘴里念念有词:“求刘爷保佑爹娘百年长健,保佑娄家哥哥百年长健。”
凤举望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
一线牵 06
凤举望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家儿心急火燎找到这两个孩子时,寿官儿早已趴在凤举背上睡熟了,手上犹自拽着个兔儿灯不放。
陈青见宝贝儿子衣裳扯烂,嘴角带伤,不由得大是恼怒,但碍着与娄家的街坊邻里的和睦,娄延儒又是曾经为官多年的大吏,不便於他相争,遂只好将一口恶气忍下,回家数落婆娘解气。
凤举到了家,自然领教了一顿好训。凤举为人古板,虽说儿时顽劣,但也算是少承庭训,父亲教训,自然只有听着的理,再加上心中有愧,哪里还敢还口?
想想寿官儿扯着那小乞儿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又想想趴在自己肩上口水四溢的娇憨,凤举微笑了笑,觉得便是跪在这青砖地上听训斥,也不是哪麽难熬了。
***
话说娄家延请的业师乃是娄延儒早年的同窗,这位夫子少年时即有文名,奈何运气不佳,做的锦绣一般的文章,却屡屡不入考官的眼,多年苦读,不曾登科遂绝了念想,教些乡间小儿开蒙,聊以度日。
娄延儒却少年得志,衣锦还乡之际,与一众旧友把酒言欢,得知这夫子一生坎坷,又深知他才情不俗,便重金好礼,恭恭敬敬请来家中,作了娄凤举的业师。
如今这位夫子也上了年纪,意欲告老回乡,娄延儒虽不舍老友,但亦不好勉强,只得封了礼金束修,送回原籍。於是这一向,凤举便暂时只在家中温习旧书。
某日娄延儒寻了陈青闲话,提起这事,难免发愁道:“犬子年纪尚幼,意欲发奋几年,再去应考,我若亲自教导,只是身上有这个病,最怕用心,可名师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实在令人忧心啊。”
陈青笑道:“不瞒娄员外说,犬子自今年年初,经人荐了,到城中的存素书院念书,据说山长魏图南魏先生,人品高贵,学问亦是难得,在江北一带,也是数的到的才子。”
娄延儒听了大喜,当下二人计议已定,娄延儒自回家备了四色体面礼物,将凤举唤来,慎重交代此事。
凤举听说要到书院中去念书,到底是小孩心性,想到可以结交不少少年子弟,又想到陈如旃亦在此地念书,不免欢欣鼓舞起来,干干脆脆的应了,跟他父亲赌咒发誓,说是“定会好好发奋,早晚不辍,寒暑无间”等语。
凤举一向听话,娄延儒倒也不怕他在书院与人学坏,只叮嘱道:“到了存素书院,好生念书倒还罢了,定要多多看顾陈贤弟家的小公子。上回带了人家出去胡闹,弄成那副样子回来,再有一次,保管你两条腿被我一棍子打断!”
凤举缩缩脖子,道:“父亲,我是再不敢了。再说,到了书院,自然是安心读书,哪里还会出去胡闹?”
娄延儒拈须微笑。
凤举见他脸色和蔼,奓着胆子又问了句:“寿官儿他父亲,那日回来可责罚他了?”
娄延儒啐了一口,笑骂:“你当人家的孩子都和你似的,整日里胡打海摔,陈家的小公子娇贵着呢,他爹宝贝他还来不及,怎麽舍得责罚?”
凤举放了心,却忽然想起寿官儿皱着一双黑细的眉毛,对着自己抱怨“不装乖爹娘就不喜欢了”的样子,心里又莫名的若有所失起来。
一线牵 07
***
闲言少述,话说第二日一早,娄延儒便带了凤举,着个家人挑了礼担子,跟着陈青,直奔金台驿旁的存素书院,拜见过了山长魏图南魏先生,娄家父子吃一小惊,原以为这魏先生必定是个有些年纪的长者,再想不到竟是个未及而立,气质倜傥的年轻人。
这魏图南为人甚谦和,他曾经听陈青提起过,说是眼前这位娄延儒娄老先生,曾经为官多年,历任朝中重臣,封疆大吏等官职,虽算不上位极人臣,但也算是浸淫官场多年的大人物。难得的是,魏图南一生未考科举,至今只是个白丁,并无功名在身,态度却依旧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毫无谄媚惶恐之意。
若说之前娄延儒见了这魏图南的年纪样貌,还存了几分轻视之心,此时几句对谈下来,深觉这年轻人言谈不俗,气韵非凡,竟是个大隐於市的贤者,不免态度肃然起敬,将娄凤举再三托付给魏图南。
凤举对魏图南恭敬施了一礼,道:“学生见娄凤举过魏夫子。”
魏图南微微一笑,将凤举扶起,上下打量片刻,笑道:“不错,不错,眼亮眉清,气度非凡,资质上佳。凤举,凤举,果真是龙驹凤雏,人中龙凤。”
娄延儒知道这魏先生不是阿谀奉承之人,既然不吝於这些溢美之词,必然是看着凤举投缘,不免心中欢喜,道:“难得先生看得起犬子,既如此,小老儿也不便打扰先生授课,这就告辞罢了,别的不说,从今後犬子就求先生多多教诲了。”
魏图南笑着客套几句,令书院中的下人将娄延儒与陈青二人送出,便带了凤举来到学堂之内。
这存素书院,虽说有名,但收的学子却不多,止设有两堂,一个开蒙,一个举业,这开蒙一堂中,尽是些五七岁的小儿,乳牙还未长齐,吵吵闹闹的在房中读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类,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坐在堂前打着瞌睡。
魏图南并不停留,只带着凤举转过这所房舍,穿过一个月亮门,便是个带着一小池湖水的花园子,顺着花园两边的抄手游廊,一直走到尽头,便又见了一个安安静静的所在。
粉墙青瓦,墙外植着一簇簇的翠竹,安静异常,只闻得偶或有纸张翻动之声。
凤举不由得脚步都放轻缓了些,大气儿也不敢长出。
魏图南带了他进到堂中,将手中的铁戒尺在案上轻敲了敲,温声道:“各位,这位是今日新来的娄凤举,今後大家一处读书,要共同发奋才是。”
凤举见这堂中齐齐整整坐了三十余人,年貌各不相同,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亦有几位年纪稍长的,想是屡试不第之人,靠窗一张酸枝木案子旁,却坐了个九、十岁的小儿。那小儿生的唇红齿白,眉眼灵动,不是陈家的寿官儿,又是哪个?
凤举向学房里团团作了一揖,道:“学生娄凤举,今後多承诸位看顾了。”
说着,抬头看了看那窗边的书案,只见寿官儿正睁着一双漆黑水亮的眼睛,望着自己笑呢。
凤举心下一暖,也望着他笑了笑。
魏图南便道:“凤举,你坐在窗边陈生的位子一旁便妥,这学里属你二人年幼,坐在一处亲近亲近,也好彼此看顾。”
凤举自然是喜不自胜,抱着装书笔纸墨的包袱过去做下,不由得又看一眼寿官儿,寿官儿对他嘻嘻一笑,挤了挤眼。
第一日上学,先生只叫他做了篇文章,看过之後,也未及品评,便到了下学的时辰了,凤举第一日来,难免与众同学客气厮见一番,方和寿官儿结伴回家。
凤举便问道:“这位魏先生,听说是从未应过科举,怎的竟设这举业的课程呢?”
寿官儿趴在他背上,一只手绞着他一缕头发,笑嘻嘻的答道:“娄家哥哥,这你有所不知,先生是有大才的人,心中很是看不上应试的文章,便是因为看不上,才做的锦绣一般的好文章,你莫要多心,只跟着他,是错不了的。”
凤举答道:“原来如此,那可真称得上是奇人异士了,算你我有造化,得遇名师。”
凤举又问:“你年纪幼小,在学堂里,可有人欺负与你?”
寿官儿笑道:“夫子虽说严格,但学里人多,难免有些祸害,只是我自有法子与他们周旋,娄家哥哥你不必挂心就是了。”
二个谈谈说说,眼见着暮色渐深,亦望得见缕缕炊烟了。
一线牵 08
***
有道是: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自从凤举那日到城中的存素书院念书,倏忽便过了四年,这一日恰是县试第三场,──院试(院试也叫章试,这里随便用个说法)考罢的日子。
凤举站在学政衙门的高墙外正团团打转,进去的童生们还没有一个出来,看看时间还早,着实不该现下就起急。
再者说来,寿官儿今年也才十三,头一遭儿进场考试,也未必就一定要中,可他却急得好似百爪挠心,说好在客栈中等候,偏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片刻坐不住,捱了不到一时三刻,就跑了出来,在考场外候着了。
凤举今年已是个一十八岁的少年了,他亦是十三上才头一遭进的童试考场,三场下来,中了榜首,一时之间,传为美谈,
回头想来,好似自己进场考试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焦急过。不过那时凤举之父娄延儒还未告病辞官,想必州府官员多有关照也未可知。
凤举转了几圈,抬头看看天色,叹一口气,又望了学政衙门大门一眼,摇了摇头,转身到街对面一间茶楼里,捡了二楼靠窗的一个位子坐了,心不在焉的点了壶清茶,几味小点。喝口茶,便望一望考场大门。
眼见着日已过午,凤举肚内塞了不少细点小吃,倒也并不觉得饿。抬头望一望日头,想起试场之中虽说包一顿午饭,但寿官儿自小便娇生惯养,哪里吃的惯这等粗糙饭食。
想必,又叫了小二哥来,捡着精细的茶点果品,包一大包,放在桌边。
凤举又喝了一壶茶,大半个时辰便消磨过去,茶喝得多了,自然有些内急起来。凤举将随身的东西关照店夥计照看妥当,起身下楼去了茅厕,回来刚在位子上坐定,就看到试场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件黑袍子的少年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站在街边东张西望。
这少年正是陈如旃。
他此时身子拔高了不少,亦清瘦了很多,早已不复童年时虎头虎脑的憨态,下颌微尖,脸上透出几分少年清秀的轮廓,只一双依旧是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张望之间,还依稀看得出几分稚气。
凤举正要凭窗去叫他,忽然却笑了笑,心里冒出几分促狭之意,便悄悄隐在窗屉子後面,并不出声。
陈如旃站在街头张望一回,又在街边来回走了几趟,边走边四处踅摸,过了半晌,才垂头丧气的耷下了肩,低着头向二人投宿的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