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骤然听得此语,武倚湘微微一颤,却因摸不清对方的心思而只得更深地靠向君王胸膛,试图借此搏得几分温暖与怜惜。
若换作平时,邵璇少不得还要同她虚与委蛇一番。但在一切即将告终的此刻,他却连这份作戏的闲情逸致都已剩不了分毫,没有推拒,却也没有回拥,他只是轻抬起女子娇颜,逼对方与己目光相对,而后彻彻底底地瞧清自个儿面上的冷情。
「君无戏言……要想让朕毁弃承诺,还得看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才是。」
「臣妾的一切早就是皇上的了,又哪来的代价可……」
「怎会没有?你父亲的头颅,不就是个极好的代价?」
见武倚湘犹自逞强,邵璇笑了笑,自那双唇间道出的,却是再冷酷不过的言词。
听着此语,也曾有着「才女」之名的武倚湘哪还不晓得父亲的野心已然败露?可回想起入宫以来的每一次浓情蜜意,尚对自身魅力存着一丝期望的她却仍是露出了一个有些凄然的笑,而后苍白着面色主动吻上了那双过于冰冷的唇。
可换来的,却依旧是君王的漠然以对。
松开了那双已不再怜惜地亲吻、需索着自个儿的唇,武倚湘神色恍惚颓然跌坐而下,终于明白了今夜邵璇肯让她留在寝宫真正理由。
不是因为疼宠,而是为了保守秘密,为了断绝她与外头的联系。桂宁宫有太多她自娘家带来的婢女,难保不会因此透露出风声,从而让父亲得以应变,所以邵璇将她带来了寝宫,之后原原本本、不带分毫感情地将一切掀上了台面。
望着眼前俊美无双、便连怀有异心的她亦不禁深深眷恋的君王,武倚湘头一次明白到她自以为能掌握对方的念头究竟错得有多么离谱。
可一切,却已再无了任何挽回的可能。
「为什么……要告诉臣妾这些?」
「只是让你死得明白,如此而已。」
「明白什么?明白您的疼宠怜惜都是作戏?还是明白臣妾为您所迷的那份愚蠢?」
因君王的言词而升起浓浓自嘲,女子唇畔勾起的笑意却是苦涩:「可笑臣妾自以为赢过皇后夺得了您的真心,却直到此刻才终于明日,您不愧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连这无心无情的冷酷都学得一样彻底,又何来的真心可言?」
没有真心,自也没可能将之夺下……多少是带着泄愤意味的言词,早先还显得无比潋滟的眸子如今却只剩下了绝望。武倚湘狼狈地撑起身子迎向君王待要再说些什么,怎料目光方抬,望见的,却是先前才被自个儿骂做无心无情的君王面上一抹交错着震惊的凄色。
不是平时的邪魅,也并非先前的冷酷。不久前还冷冷睨着自己的眼眸如今却已带上了太深太深的在乎,而连同那神情间的凄绝,交织出了她往日从未见过的样貌。
那是一种……脆弱而凄楚,却也同样眩惑人心的艳色。
但在殿中仅止二人的此刻,又是什么原因……让皇上露出了如此神态?
分不清心底升起的究竟是单纯地错愕亦或嫉妒,察觉到君王越过自个儿直望向她身后的目光,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武倚湘顺其视线一个回眸,却赫然在理当空无一人的前厅里望见了一名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可还没等她升起相应的疑惑,但见前方人影一闪,下一刻,武倚湘只觉脖颈一痛,而旋即身子一歪、就此失去了意识。
可邵璇却已无暇注意这些。
他只是怔怔望着那个此刻断不该出现于此地的男人,怔怔望着对方面上毫无掩饰的怒气,一时却忘了今夜的所有谋划……便只是数月的别离,胸口的思念却仍在相见的刹那满溢而出,而让他虽仍惦记着那次的不欢而散,却依然不由自主地迎上了前,唇间低唤亦随之流泻:「上官——」
「书荷死了。」
中断了他未竟一唤的,是上官鎏稍显突兀的一句。
极其简单的四字,所用的却是以往从不曾有过的冰冷音调。昔日总带着浓浓关切与怜惜的眸子依旧笔直凝视着自己,可蕴藏于其间的,却是深深的愤怒与失望。
不论是刻下的重逢,亦或是上官鎏此刻的态度,所有的一切全都太过出人意料,而让邵璇足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得以真正理解对方的话意……回想起那个他早在月前便已得到的消息,俊美面容染上淡淡的黯然。
对于季书荷,他虽存着深深的不甘,却从未有过将其视作对手的想法——只要上官鎏仍是爱着他的,在已不惜用上其他手段的此刻,他所该烦恼的,也就只有如何将对方强留身边而己,婚约什么的反倒成了其次。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他为留住上官鎏并替其脱罪的举动,却让季书荷无辜受了波及。一帮自清剿中侥幸脱逃的缙云庄余孽为了报复「叛徒」,趁着季书荷外出参拜还愿时埋伏将其刺杀。
当他知晓此事时,那帮乱贼早已落网,上官鎏也仍滞留于京。可他却因有所顾虑而让臣下们隐瞒了此事,却没想到还来不及亲口向上官鎏说明,对方便已怒气冲冲地找上了门。
他知道季书荷是无故受累,也知道上官鎏在知晓真相后必会十分愧疚愤怒,可苦苦盼着的人一上门便是如此兴师问罪的态度,却仍教面对着的邵璇心底不由得一阵苦涩。
「朕……我知道。」
舍下了象征着君王身分的自称,是因为心底确实存在的那份愧意,对季书荷,也对自己隐瞒了上官鎏的这个事实……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的是,这带着歉然的一句换来的,却是上官鎏陌生一如此刻神态的一声冷笑。
「你当然知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不是吗?」
「什——」
二度出乎意料的言词让邵璇一阵错愕,却还来不及分辩,便已见着上官鎏陡然近前、竟是一个抬掌直接扼上自个儿脖颈!
并非足以致死的力道,却已足将君王未竟的辩解扼杀于喉间。邵璇对他从未有过分毫防备之心,又怎躲得开这突来的袭击?颈间传来的压迫与随之而来的窒息感让青年气息微乱,可随之于心底蔓生的,却是浓浓的悲哀与心凉。
因为这不带分毫怜惜的举动,也因为紧接着入耳的字字句句。
「有胆动手,总不会没胆承认吧?」
上官鎏冷声道,语调满载嘲讽:「若不是『陛下』的算无遗策,书荷又怎会因牵扯进此事而失了性命?」
所用的全是问句,可那言词间所透露的一切,却无疑早认定了邵璇在季书荷的死上所扮演的角色。
他……竟连问也不问,就这般认定了一切全是自个儿的阴谋?
听着如此、望着眼前充斥着失望与愤怒之色的眼眸,被误解的气愤与错愕让邵璇只觉一阵荒唐,而终连同那份椎心刺骨的悲哀一起,化作了深深的自嘲。
上官鎏竟是这么看他的?
身为一国之君的底限固然无法逾越,可若不是为了保得对方的声名与性命,他又何需拐了如此多弯用上这些谋划?直接将「缙云庄主」判个秋决再施恩减刑改处流放不是更快?
可笑他多年来唯有对上官鎏始终赤诚以侍,但这个为他交付了深深信赖的男人,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曾给予自己。
若不是季书荷的死,他只怕还不会发现这些吧?
不会发现……彼此之间本已相通的情意,原来竟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让上官鎏连怀疑都不曾便直接定了他的罪,而就这么怒气冲冲地闯入宫中加以质问。
思及此,饶是颈间的压迫依旧无分毫减缓,邵璇却仍忍不住自嘲地笑出了声……如此反应让正对着的上官鎏不由得眉头一皱,掌下的力道却已放松了少许。
「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你了……」
终得脱口的声音略显艰难,原先为凄色所充斥的眸子如今却已化作了暗流汹涌的沉静。「既已认定一切全是朕所为……那么你连夜闯入宫中,也不会只是为了像这般同朕谈心吧?」
论起词锋,即便是受制于对方的此刻,邵璇也是对方所远远不能及的。
闻言,本仍气势汹汹的上官鎏不由得微微一滞,先前给怒气压抑着的迷惘,亦随之冒出了头。
这番入宫确实只是一时愤怒之下的结果,便连此刻几乎无可转圜的态势,亦是受着这份怒气影响所致……可不论如何震怒、如何失望,他也从未有过分毫伤害邵璇的想法。但此刻自个儿正扼着邵璇咽喉的掌,以及自掌下传来的柔滑触感与阵阵脉动,却让理当明明白白的一切变得暧昧难清。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刻下已是满心混乱的上官鎏正待松手进一步厘清自身的情绪,怎料身前的君王却已再一次开了口,语调却带着满满的嘲讽的:「大仁大义的未婚夫寻上谋害未婚妻的主谋……理由自也不外乎报仇。眼下朕都已落入了你的掌控之中……你又在犹豫什么?」
说着,不待上官鎏反应,他已自抬手覆上了对方正扼着自个儿颈项的掌,却不是尝试着将之移开,而是一个使力迫使着对方的力道愈发收紧——
原只是艰难的吐息因而转为彻底的窒息,可即便身子已因而传来过于强烈的不适,邵璇却仍是平静得近乎冷酷地持续着手上的动作,一步步逼迫着对方将自己推入绝境。
当上官鎏终于由短暂的惊愕中回神之际,已是掌下的君王气息难续、命在旦夕的时候了。心底随之窜起的痛让他想也不想便即抽回了掌,可本能地欲上前安抚对方的冲动,却因仍横亘于彼此之间的误会而给他硬生生的压抑了下。
可这样的按捺,换来的,却只是另一方越发加深的心冷。
就算已到了如此地步,邵璇依然在试,试上官鎏是否仍一如往昔的在乎他,试彼此之间是否仍存有任何余地。
他的高傲、他的自尊,都不容许他在眼下的情况苦苦哀求一个解释的机会,所以他只能尝试着激起对方心底的在乎,让往日的那份怜惜与关怀主导一切,从而缓和气氛让他得以辩白。
但他输了。
上官鎏确实不忍伤他,但也仅此而己。当颈部的力道消失、当睽违多时的空气再度进入心肺,身子的乏力让他几欲软倒昏厥,却仍旧没能迎来那熟悉的怀抱……他知道自己若真就此倒下,或许还真能迎来上官鎏的关切。可心底深深的悲哀与随之而起的凉意却迫使着他单凭一股毅力将身子靠上桌畔以为撑持,直至喘息着逐步平复原先因险些窒息而转为急促的呼吸。
正如他不屑解释一般,像这般博取那仅是出自于同情的怜惜,他做不到。
转瞬垂落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了一抹早已深埋于心底的凄苦。
「怎么……下不了手杀朕?还是不敢杀,怕会因此而祸及他人?」
待到吐息渐缓,见上官鎏打从松手后就一直傻站在那儿,不曾胁迫却也不曾懊悔关怀,过于深切的痛泛起,可自唇间流泄的,却仍是这么番嘲讽的话语:「这你倒可放心。只有今夜,即便朕死在你手里,这帐也会算在别的人头上。只要杀了朕,你就可以告慰心爱的未婚妻在天之灵,而再不需因此而——」
「我只是来讨一个说法。」
中断了那刻意相激的言词的,是上官鎏停滞半晌后终于脱口的一句。
便已刻意不让自己瞧见对方颈上鲜明的红痕,可听着邵璇道出那「心爱的未婚妻」六字时,涌生于心头的,却仍是艰以言喻的疼……不是因为季书荷的死,而是因为由邵璇口中说出这几个字所代表的意义。所以他硬生生打断了对方未竟的言词,因为他怕,怕自己……会终克制不住地上前将对方紧紧拥入怀中。
可在厘清书荷的事之前,他不能这么做。
——那一天,当他终于到达城郊的季府之时,等待着早已备受打击的他的,是季书荷的死讯。
让书荷殒命的,是「上官鎏未婚妻」的这个身分……那帮将他视作叛徒的余孽因为找不到正主儿泄愤,所以才找上书荷。
明白这点的同时,深深的自责与懊悔升起,而更因先前才刚体会过的、邵璇计谋的精巧而化作了过于强烈的愤怒与疑心。
所以祭拜完书荷后,他连休息也不曾便再度踏上旅程返回京中,甚至就这般冒险闯进宫里,只为同邵璇好生对质一番。
可他并不晓得自己碰巧撞进了怎么样的一个时机。
仗着一身高强的武功,他在逼问出邵璇寝宫所在后便潜迹匿踪于此,准备等邵璇回殿后再现身相谈,不想却因此而望见了「湘妃」和邵璇之间的那一出。
他不晓得那个曾让他感到无比嫉妒的湘妃究竟如何得罪了邵璇,可当他见着那名女子一再婉言相求、献身以侍,却仍只换来了邵璇彻头彻尾的漠然之时,不知怎地浮现于心的,却是某种似于兔死狐悲的情绪。
那是他头一遭见到那样……冷酷而无情的邵璇。
明明清楚正面对着那份无情的并不是自己,可回想起打彼此不欢而散之后、邵璇对己用上的种种手段,以及书荷无辜送命的事实,那种无可言喻的寒意与怒气,便随着女子的字字句句逐步淹没了理智——
——明白什么?明白您的疼宠怜惜都是作戏?还是明白臣妾为您所迷的那份愚蠢?
——可笑臣妾自以为赢过皇后夺得了您的真心,却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您不愧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连这无心无情的冷酷都学得一样彻底,又何来的真心可言?
若连疼宠怜惜都可以作戏,那他们彼此相处时的一切,是否也真有可能全是虚假?平日定会斥之为荒谬的想法此刻却显得这般当然,让他虽明知有外人在场,却仍忍不住失了理智地于邵璇面前现了身。
彼此视线相对的那一刻,邵璇瞬间流露的凄色确曾软化他的心防,可眼前多余的女子却再一次唤起了他心底那份被算计的愤怒。原先「对质」的念头不知何时已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再加上他提及书荷死讯时、俊美面容之上所带着的那份愧意,当他意识到时,已是自个儿使力扼着邵璇的颈项,唇间流泻出指责的言词的时候了。
但邵璇却始终未曾否认。
当他以力相胁时,或许还可说是无法回答……可待他松了手后,邵璇却仍只是不断以言词相激,而连一句辩解都无……这样的反应,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的答案吗?
书荷的死,确实是邵璇一手所致。
可为什么?
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不是贪官污吏,更不是恶霸刁民……她该平静幸福的度完一生,而非年纪轻轻便葬送于匪徒之手。
可他却无法为书荷报仇。
即便清楚了一切的真相,心底过深的情意却让他连见着邵璇受苦都极难,更何况是亲手杀了对方?也因此,在书荷已然故去的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替她向邵璇讨要一个说法了。
但挣扎片刻后道出的话语,换来的,却是年轻君王满载嘲弄的一笑。
「说法?你希望朕回答什么?」
反问的声音淡冷,弥漫于胸口的,却已是几近心死的哀然:「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朕所要的……从来就不只是朋友。」
「你——」
理所当然地将末了的一句当成了自个儿问题的答案,终于「明白」一切原由的上官鎏终是再难按捺住怒气、颤抖着一把上前揪住了邵璇衣领:「就只因为这样?只因为这样……只因为那个婚约,你便设计让书荷——」
「就算没有那个婚约,朕杀人,也从来不须理由。」
而回应了对方质问的,是这么个虽为事实,却从不是他行事作风的谎言。
可他不再在乎了。
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早在他得以辩解之前,上官鎏便已定了他的罪……费尽心思只为保对方周全,换来的却是如此的误会,又教他如何能无视于这等难堪卑微地同对方解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