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再想的。
是他亲手推开了邵璇,又如何能再继续奢求盼望下去?比起沉浸于思念之中万般懊悔,如今他更应该做的,是尽早完成调查后动身回成都与书荷完婚。
既已有所选择,就不该再踌躇不定,而是该鼓起勇气加以面对……继续彷徨下去,也只是令彼此的伤害更为加深而已。
明白这点,又自思忖片刻后,上官鎏微微叹息着将锦囊重新收入怀中,而旋即起身出屋、提步朝大理寺行去——听闻李钊义不到深夜不会回府,此时前去,应当还能再帮上一些忙才是。
他这些日子来时常出入大理寺,守门的官兵虽对他去而复返有些讶异,却也没有对此多加探问,只告诉他李钊义仍在府衙中便让他进到了里头。
循着这些日子来已熟悉不少的道路,他来到了李钊义平日同他议事的书房,却正待抬手敲门,一阵谈话声却已先一步自屋中传入了他耳里——
「李大人,咱们还得将那上官鎏留上多久的时间?您让我尽量找些真相不明之处同他『商议』,可一个月下来,有什么不明白的也早弄清了,哪还这么多理由正大光明的留人?」
「真找不着理由,挑些相关的问题问问就是了……咱们也只是奉命将人留住,又不是真想得到什么答案,哪还那么多烦恼?」
「话虽如此……可缙云庄的事都已了结,后头又发生那等惨剧,您教我如何再平心静气地面对上官鎏?他虽是一介平民,却实实在在地是个正直仗义之人……这么做,总让属下有些过意不去。」
「那就别想了……人是陛下要留的,在陛下有进一步的旨意之前,咱们该做的,就只有按着陛下的意思将他留在京里而己。」
「……属下明白。」
「其实你也无须太过烦恼。缙云庄已灭,陛下的旨意也已发出,想来用不了多时便会召上官鎏入宫相见,咱们的责任自也得以交托……」
二人的交谈仍然持续,可后头的话语,上官鎏却再没能听清。
因为那已然入耳的言词所透露出的一切。
离开成都前,他曾以为缙云庄的安泰是邵璇看在他二人的情分上放了属下们一马,曾以为自个儿的入京是身负重责、不可或缺……可眼下听着的种种,却无疑让他所有的自以为全成了笑话。
他的入京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调虎离山。一旦他走了,无所顾忌的邵璇自能放心让官军入山清剿,将缙云庄彻底覆灭。
连区区一个知府都懂得使计用谋、玩弄手段,从而压榨了成都百姓数年之久,更何况是在无数倾轧斗争中夺得帝位的邵璇?
可他却忽略了这一点。
忽略了……即便为情所苦,邵璇,也依然是这片江山至高无上的帝王。
明白自己错估了自身的分量、也错估了邵璇之时,上官鎏只觉浑身一阵冰寒,却又迥异地于心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怒火,让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迈开足步、连闯进屋内问清真相都不曾便挟着轻功匆匆奔离了此地——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气愤若斯。邵璇从未对此事有过承诺,彼此之间的别离更是那样的不欢而散,在此情况下,他又有什么理由冀望邵璇看在他的面子上从宽处理?但他却好似早就认定了这—点,而终在得知事实时彻底慌了神。
或许是他从未想过……邵璇竟也会有对他用上手段的一日。
怀着这样纷乱难平的情绪,连回住处收拾行囊都不曾,上官鎏直接抢在城门关闭前出了京,而在半路买了匹马后、连夜启程赶往成都。
横竖一切都只是个闹剧,继续留在京中又有什么意义?更别提先前听得的、那个缙云庄已遭剿灭的消息了……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手建立起缙云庄的人,就算后来的那些「同伴」做了些什么与他理念相违的事,这五年来他所投注的心血也不容磨灭。如今一切转眼成空,他却直至尘埃落定才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平心以待?
无论缙云庄的结局如何,他都必须得亲身面对。
更别提……成都府里,还有个正等他上门迎娶的未婚妻。
说不清是愤怒亦或是其他,满心翻腾着的情绪让上官鎏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一路狂赶,长时间的奔驰连顺路买来马儿都在进入蜀境后吃不消地口吐白沫倒地,可他却仍仗着自身的武学造诣就这么以双腿一路奔到了成都。
在他想来,以缙云庄在成都、在蜀地的名望,如今惨遭官军覆灭,百姓们怎么说都该有些哀叹不忍、甚或为其叫屈的情绪才对,可真入了蜀地境内之后,所见的却全是一片和乐欣然,气象之好甚至犹过于贪官们遭逮下狱的那一天。
眼前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切让上官鎏终于忍不住在入城前同路过的行商提起了自个儿的疑惑——他在成都虽是个名人,但经过前头的一番奔波,狼狈的模样却与一般旅人相差无几,自也不虞被人认出——可得到的,却是个让他更加错愕……或可说心冷的答案。
缙云庄内部本就是龙蛇杂处、良莠不齐,如今没了原先让众人齐心对抗的势力,自然让庄中某些趋炎附势及野心勃勃之辈有了些逾越其分的念头,也因此,他因故离开之后,一些人便开始散布他已给官府抓住伏法的消息,从而图谋着取他而代之……
杨言辉虽清楚事情的真相,可未及弱冠的年纪却根本镇不住那帮早已蠢蠢欲动的不轨之徒,而终只能选择黯然离开。如此半个多月过去,自恃着「英雄」名号的成员们在夺得庄中大权后开始四处作威作福,也让本以为终得着一片清明的百姓们再次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当然,缙云庄中不是没有清流,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早在贪官就逮后便已如愿离去,又岂会继续恋栈着缙云庄的名声地位?也就只有上官鎏和杨言辉两个创始人难以轻易脱身而已……如此一来二去,结果便是曾在成都人民心中拥有极高地位的缙云庄一时之间名声落地,彻底地成了另一个高家。
上官鎏其实早就清楚了这个隐患,却没想到一切竟会转变得这般彻底。也正因着那些人的恣意妄为,当官府终于派兵前来清剿之时,曾经为他们通风报信、共同站在同一阵线的百姓们却选择了沉默,而缙云庄也就这般迎来了覆灭的一日。
若邵璇早在李知府等人下狱的那一日便下令剿灭缙云庄,换来的必是百姓们更深的民怨与不平;若他仍留在缙云庄掌控一切,便是没法彻底铲除毒瘤,也必会想方设法克制着他们的野心……
可邵璇却给了缙云庄一段「喘息」的时间,然后将他调离了成都,曾经的英雄因此彻底败坏,而终落得了与往日的敌人相同的下场。
没有挑拨离间、没有煽动策反,就这么样简简单单的一个计划,却轻易地将情势扭转到了有利于己的一方。
若他只是个看客,此刻定然会因邵璇的计策而大感赞赏。但此时此刻,身为局中人的他所感受到的,却只有彻骨的寒意。
邵璇曾无数次倾诉过宫廷斗争的黑暗与冷酷。可同样出身其间、更是以胜者身分存活下来的他,又岂会不懂得这些?无非就是用与不用的问题而已,可上官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个儿头一遭体会到邵璇一直隐藏着的另一面,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站在一个君王的立场,这么做似也无可厚非。可一旦事情与己切身相关,又有谁真能怀着理智如此看待?
但一切却不仅于此。
若说缙云庄之事只是情感上一时难以接受、理智却已能明白,那么紧接着入耳的另一个消息,便彻彻底底地激怒了上官鎏。
——缙云庄灭后隔日,成都府以今上之名发布了公告,一方面针对李知府等一干贪官的处理方式做了说明,一方面也解释了清剿缙云庄的理由。
可这份看似常规的公告,却在末了加了条据称是圣上亲口下的旨意,嘉奖「前」缙云庄主纠举不法、坚守本心,从而使得整个大案得以顺利告终,赐封钦命按察使,爵三等伯,即日起入京候传,以待晋见。
一个公告、一个封赏,就算彼此之间并无联系,可一旦放在了一块儿,又有谁会相信之间并无关联?更别提上官鎏确实是这局中之人,而封赏的理由也确实存在了——
同邵璇一道的那一个月,他为君王指出了许多端坐宫中所无法察觉的弊端,也搜集了不少那些贪官污吏的罪证——问题是,即便这些个内容每一样单独瞧来都合情合理,可放在一起之后,却极容易由让人由眼下的情况联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上官鎏以缙云庄的覆灭做交换,以此赢得了一身的富贵荣华。
多么巧妙的一盆污水?
不需任何谎言,只是这么样「凑巧」的一个安排,便让给调离成都的他浑然不觉地坐实了这个污名。
可他,却不能、也无法反驳……这公告本就未曾明指,他若贸然加以辩解,反倒会让人认为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徒然更污了名声。
若他没有回来,所得着的也只会是邵璇的召见与封赏,而不会晓得这封赏究竟是以怎么一种方式呈现……但他却回来了,也晓得了。
常言道无知便是福,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更可悲的是:即便他心下气愤若此,心底对邵璇的那份思念与渴盼却依旧不曾停止。他依旧没法逼着自个儿扔掉怀中的碎玉,没法憎恨做出这一切的邵璇。
心底的矛盾太过激烈,而终在他提着沉重的脚步进到成都府时,化作了浓浓的疲惫与心冷。
罢了。
他既已离京,那份封赏受不受也就无所谓了。横竖都是决定要断了的,不如便趁这个机会……彻底斩断彼此之间的孽缘吧。
遵守承诺迎娶书荷后,他便将舍下关内的一切,重新回到避世谷那样平静而安稳的生活之中。
看着眼前几乎已成为他第二个故乡的成都,带着满心的交杂与苦涩,上官鎏踏上了那对他仍未算熟悉的小路,循着记忆前往位于城郊的季府。
他不晓得如今的成都百姓会如何看待他,自也没法按着初时的打算风风光光地以四人大轿迎娶书荷进门。可风光的婚宴办不了,简单的仪式却还是没问题的,如此,待一切平安了结后,他便将带着书荷离开,回到避世谷平静地度过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
一如……那未曾识得邵璇之前所设想的未来。
伴随着心底逐步坚定的决意,上官鎏一步步迎向了记忆中的府邸。他想像着季书荷见着他时含蓄的欣喜,以及未来的岳父母欣慰的表情。
可当那些个安稳的未来勾织成画浮现于脑海中时,某个在他心底停驻了更深更久的身影,却突兀地破坏了一切。
——朕所要的,从来就不只是朋友。
那凄苦的声音仿佛仍萦绕在耳际,像在倾诉些什么,也像在暗示些什么……上官鎏加紧脚步试图借着与未婚妻的相逢将之驱离,可当他终于来到了那睽违颇有些时日的府邸之时,望见的,却是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情景——
府邸的门前,高高挂着两个白得刺眼的灯笼。
第九章
世事难料。
看似老生常谈的四个字,早在八年前便已让邵璇深深体认过一遭。也因此,八年来,无论任何计划他都谨慎以对,务求不留后患、一举功成。
诛除武忠陵如此,覆灭缙云庄亦如是。要说这之间有什么出乎他意料之外,也就只有相隔八年之后、上官鎏竟以缙云庄主的身分出现在他面前这点。
不论李知府有何过错,缙云庄挑动民众与官府为敌的举动都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属于帝王的底限不容逾越,却又无法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伤害,最后的结果,自然只能是珩弟先前的提议。
之所以想方设法将上官鎏留在京里,无非是打算等个合适的时机再同他说明一切,打从订下这个计划之初,邵璇就没有欺瞒对方的意思,问题也只在于真相该于何时坦承而已。
可他却未曾想过……便是这样短短的等待,也会引来意想不到的变数。上官鎏因意外得知了真相而离开,但他却没能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追上去说明一切。
因为他无法离开。
打从于蜀地发现了武忠陵人马的踪迹之后,这个一环扣一环的计划便已成形。如今贪官下狱、乱民伏诛,最后仍剩下的,自也只有整个计划的关键所在了。
铲除武忠陵。
这一切他已筹谋了太久,又岂会容许自己因私情而使一切毁于一旦?所以他忍下了,忍下了不去相寻、不去解释,而是继续留在宫里,确保他策划多时的一切能够顺利进行。
而今天,便是他所订下的行动之日。
今晚,在他二十六岁寿辰的晚宴后,长年来的埋线与调动将一次收网。待到明晨,天下间便再不会有武忠陵这个人,而曾为他「专宠」多时的湘妃,也将迎来自尽或于冷宫就此终老的命运。
看罢了一成不变的助兴歌舞,淡淡望了眼身侧依旧端庄贤淑的皇后何薏,邵璇借着酒意起身举杯,而在瞧见群臣们慌忙站起相敬的模样后、笑着饮下了杯中残存的半盏果酒。
「朕有些乏了,今儿个便到此为止吧……湘妃,陪朕回宫。」
随着酒尽杯空,淡淡一句脱口,末了的话语却是对着的是左方下首处的武倚湘而起——她虽极受宠幸,却毕竟仍是妃位自不可能取代何薏与帝王同坐于大殿之上。
可即便礼不可废,君王此刻的一句却无疑是当着群臣的面宣示了对她的荣宠,自然让听着的武倚湘眉开眼笑,款款上前迎着君王退到了殿后。
何薏是出了名的贤后,虽如此难堪地给夫君遗落于殿上,容色仪姿却仍优雅端庄一如初时,似连半点心乱也不曾有过,仅眸间隐隐闪过了一丝怜悯;而大殿一侧,刻意和新婚的东胡公主暂缓「归国」之日的睿王邵珩却是一个提杯掩下了唇畔的嘲讽,目送着兄长离去的目光却已带上了一分炽热。
——这是个理当欢庆,却已注定了流血的夜晚。
没有再去思量殿中群臣会因自己的一番话而升起多少猜想,邵璇于武倚湘的搀扶和柳行雁的护卫下回到寝宫,却极为难得地没有让这个费了他最多「心思」的妃子离开……女子眉宇间透着的喜色与春意让他明白了方才那一番作为给对方带来的希望,年轻君王心下几分讽意升起,可面上漾开的,却是一抹温柔中隐带邪气的笑。
他揽着武倚湘在桌畔坐了下,却没有一如往常地需索起对方的身子,而是抬掌轻覆上女子面颊,以一种半点不似酒醉的沉静直直凝向了女子秋波潋艳的眸。
「今儿个怎地如此高兴?」
「能这般单独伴着皇上,臣妾自是十分高兴的。」
多少有些违心的这么答了句,武倚湘略一倾前将身子靠入君王怀里,脑海中犹自浮现的,却是先前廷宴上君王点名让自己随行的一幕。
若真成了皇后,以皇上对她的宠幸,这天下还不是等同入了她武家之手?思及此,武倚湘神色愈柔,轻轻攀在君王身上的掌却已转而落上他腰间,熟练地解开了那一袭黄袍的衣扣。
邵璇没有阻止。
他只是任由武倚湘素手在他衣上肆虐,唇畔温柔的笑却已渐渐染上了某种冰冷讽意。
「想让朕立你为后?」
恰似不经意的,邵璇淡淡一句脱口,而立时换来了怀中女子更为热烈的挑逗——武倚湘再怎么渴望后位也不可能直言应承,自然只好以此表明心迹了。
明白这点,邵璇眸间冷意愈盛,却只是略一俯身,状似需索地将唇凑近了女子耳畔。
「你可知朕当年迎娶何薏为太子妃时,曾对她许下什么承诺吗?」
明明是那样近得连吐息都显得无比灼热的距离,年轻君王却没有任何堪称撩拨的举动,而仅是极其单纯地落下了低语:「朕承诺她……今生,只会有她这么个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