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邵璇却只是轻摇了摇头,双唇轻启,问:「珩弟呢?」
「……柳兄正看着他。」
见他开口第一句问的便是那个出手伤人的睿王,上官鎏虽仍咬牙做了回答,原带着喜色的神情却已克制不住地为之一沉。
昨日,他虽依言换上了侍卫袍服离去,心头却始终存着一种莫名的不安……思及柳行雁提过的、京中有人叛乱之事,怎么也放心不下的他终还是放弃了离去,一个回身循着来时路便往邵璇寝殿行去。
在他想来,以自个儿的身手,留在邵璇身边总能做个防范。后悔的情绪他已不想再尝,与其再次分离然后被迫面对之间所可能存着的各种变数,他还宁愿继续留在邵璇身畔,好生留存属于对方的一切。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便只是这样一个来回,也能迎来如此惊人的转变。
当假扮成侍卫的他再度来到邵璇寝宫前时,赫然见着的,却是柳行雁被一群同样是侍卫身分、却有着外族相貌的人围攻……身为邵璇心腹的柳行雁给人拖了住,那么里头的邵璇遇见的又会是怎么样一种状况?
意识到这点,他不暇细想便越过人群冲入殿中,而终望见了那个他深深爱着的人黄袍染血,为一名锦衣男子拥于怀中深深落吻的情景。
他不晓得那名锦衣男子究竟是何身分,却清楚以邵璇身上血迹漫开的速度,只怕用不了多时便要性命垂危,所以他朝那人出了手,而在夺下邵璇后匆匆为其点穴止血,并一声长啸以为示警——
他虽不清楚宫中此刻的状况,却知道自己既然还能拿着柳行雁给的令牌通行无阻,一切就必然还在其控制之下。果不其然,片刻后,终得脱身的柳行雁领人进了寝殿,将那名袭击邵璇的锦衣男子押了下去。
也直到那时,他才知道锦衣男子的真实身分,竟然就是邵璇曾数度同他提及的十四弟,身为东胡驸马的睿王邵珩。
邵珩之所以会伤害邵璇,是为了借着这趟剿灭武忠陵的乱机篡位夺权……以皇族子弟而论,深受邵璇宠信的他无疑有着最为强大的实力,若邵璇真有了什么不测,自然极有可能顺利即位。
可问题却在于他篡位的理由。
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权柄,而是为了能够将兄长纳为己有……所以他虽伤了邵璇,却仍不至于危害到邵璇的性命。只待这天下尽入掌中,他自也能将本应「驾崩」的兄长永远囚锁于身畔。
以阴谋而言,这是个太过匆忙而完全称不上严密的计划。若非前晚上官鎏的闯入,邵璇就不会因疲惫而无从反抗,更不会因留于宫中未曾亲自指挥的举动而给了邵珩编造理由的空间——按后者的想法,本是打算将罪状推到柳行雁头上的。可上官鎏却在危急之时赶了回,也让一切终消弭于无形。
邵珩并不是如此粗心大意的人。之所以会搞出这么个疏漏处处的叛变,是因一切本是出于冲动。而冲动的原因,便是连夜闯入宫中而又夺了邵璇身子的上官鎏。
得知这一切始末时,上官鎏只觉得一阵荒谬,却又隐隐能理解对方这么做的理由……他不是没想过独占邵璇,可随着时光流逝,横亘于他们之间的种种,却反倒让那个问题成了次要。
只是柳行雁虽逮了邵珩,却未曾将他送入大牢,而仅是命人将其关押于偏殿。那时上官鎏还对他如此举动有所不解,可邵璇一醒来便忙着问弟弟的下落,那份溢于言表的重视,却已为柳行雁的行动作出了最好的解释。
一直以来,他从未真正涉入邵璇的生活,自也没想过邵璇身畔竟还有一位深体圣心的下属,更没想过邵璇对弟弟的关爱竟到了这等境界……偏生这两位都还是深爱着邵璇的。
望着君王打从听着他回答后便陷入沉思的容颜,全无道理的妒意泛起,让他忍不住一个俯身、轻轻吻上了君王诱人的唇瓣。
邵璇本还陷在因弟弟的背叛而起的思绪之中,眼下突遭「袭击」,微愣之余亦是几分陌生的甜意升起,却因不习惯这样单纯的亲密而只能怔怔望着对方,半晌不知如何回应。
他习惯了孤寂、习惯了心伤,却反倒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幸福。所以即使在醒转后瞧见了那个满心盼着的人,他却选择去思索导致弟弟有此偏差的缘由,而非上官鎏及时赶回甚至守着自己的原因,不触及,就不会有期望,更不会有失落。他试图坚持着这份防备,但此刻沁入心底的甜意,却轻易地便消融了他消极的抗拒。
「……怎么?」
沉默半晌后,见上官鎏也只是定定望着自己,有些忍不住的邵璇只好先一步开了口。
见他问起,多少有些冲动的上官鎏尴尬一笑,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只是有些……嫉妒罢了。」
「嫉妒?」
从没想过会由对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年轻君王不由得略一错愕。
无奈这种程度的坦白对上官鎏而言便已是极限,虽见着邵璇面露疑惑,却仍是刻意无视的转移话题道:「令弟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收回部分交于他手中的力量,然后放他回东胡好生冷静一番吧!他本就是因大婚才暂时回来中原,就算眼下启程,也不至于让外人有太多想法。」
固然有惩罚成分在的手段,言词间却仍流泻了浓浓的回护之意……明白这点,上官鎏不由得眉头一皱:「他如此对你,你却仍这般回护于他?」
「珩弟虽说是叛乱了,但这叛乱毕竟是能掩盖过去的,自也无须忧心于法外容情的影响……况且他的『叛乱』说穿了亦不过是天子家事,面对这唯一称得上『亲人』的弟弟,我又如何下得了狠手?」
话语至末已然隐带苦涩,因为那理当单纯,却已变得难解的「手足之情」。
一声低叹,难以自禁地自唇间流泻。
「璇……」
瞧他神色消沉,上官鎏有心将他紧拥入怀,却因顾忌着君王的伤势而仅能以掌紧握着他的以表关怀。便只是指掌相系,可彼此十指交扣的事实却仍让邵璇心下又是一阵起伏,而终在半晌凝望后别过视线,朝对方问出了那个其实早从醒转之初便已横亘于心的疑惑——
「为什么回来?」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蕴藏的情绪却太多也太深,让他纵已竭力抑制,却仍泄出了些许的哽咽。
而上官鎏察觉了这一点。
对于邵璇的傲,他早已有过极其深刻的体会,自然清楚这样的哽咽必是对方心酸煎熬至极才会有所表露……深深自责与爱怜同时涌上,可化作的,却只是同样简单的一句。
「因为我想留下。」
他柔声道:「与其为了厘清思绪而暂时离开,却换来另一番波折……我还宁愿留在你身边,用自己的双眼更加认识你的一切。」
「上官……」
「让我留下吧,璇……那样的彼此伤害已经足够。从今而后,我再不会负你,而会一直陪伴着,直到你终于厌倦京里的乌烟瘴气,咱们再一起回避世谷定居。」
尽管后头仍忍不住说出了自个儿真正的期望,但那份相留相伴的觉悟,却已再明白不过的表露了出。
听着如此,邵璇微微一颤,过于深切的喜悦让他几乎无从回应,而只能那般怔怔地回望着对方,却旋又因眸中泛起的水气而迷蒙了视线——可还没待他逼着自己隐下眸中的泪光,仍未来得及道出答案的唇,却已再一次为上官鎏深深封了住……
待到唇分,心绪稍得平复的君王,才终于做出了回答——
「给我十年……十年后,我就让位给珩弟。然后,咱们就一起退隐,一起回避世谷,过那与世无争的生活……」
对他的承诺做出了回应,而后单臂轻揽、迥异于前地主动送上了吻——
此情深绝,今生无改。
——全书完——
番外:残情
妻
大红花烛,映照出一身的雍容端美。
静坐于床沿,红巾掩盖下的头颅低垂。那张虽算不上绝代、却仍足称美丽的容颜之上散发着的,是一种安稳而沉静的气息。
出身名门的教养培养出了她一身高贵的气质。本身的才智与性格则让她成了个极识大体,温柔贤淑的才女……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由无数年纪相仿的女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万中选一的「幸运儿」。
这是她的大喜之日,从今日起,她,就是太子妃了。
而他的夫君,则是那个比她小了四岁、亦从未谋面过的太子。
尽量的让自己维持在平心静气的状态,直到脚步声自远而近,而终于在身前停下。红巾被撩起,视线所及也在同时多了道身影入眼。
那就是她的夫君……皇太子——邵璇。
缓慢而不失端庄的,她抬起了头,有着某种坚毅的眼神将「丈夫」的身形样貌尽收眼底,直至望入眼前相对的深眸……
这,就是极受皇上重视的太子吗?
入眼的,是一张已可大概瞧出日后俊美的脸孔,却没有分毫属于十三岁的稚气。那双眼眸,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来得深沉。
些许惊讶因而升起。就算早已听过传闻,也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太子竟然会有着这么成熟深沉的眼神。
她凝视着他,等着他开口,等着他反应。
而他,回望的眼神深沉之中带着许多的认真。
仍然没有开口,只是取下了她的凤冠霞帔,让她的一头乌丝散落颈背。继而,有些生涩的栖近、拥抱、落吻。
身影双双倒于榻上,帷帐落下,红烛已熄,沉沉夜色间,已是阵阵喘息低吟自帐中传出,白皙藕臂终究是攀上了其实并不宽厚的背脊,这仍显单薄的身形对她而言却已成为此生的依靠。
躯体交缠媾和间,她看见了他,用认真的眼神落下低语——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深沉的眼眸以着认真的眼神凝望,较自己年幼却感觉不到稚气的年轻脸孔用同样认真的语气道出了近乎承诺的话语。
那是依照着他内心的标准而做下的承诺,尽管如此的话语在情热弥漫间是格外的令人心动,然而……那双认真而不带感情的眸却马上浇熄了曾在一瞬间燃起的情愫。
而今,即便已是十三年过去,那一晚的印象却依旧鲜明的刻画在脑海中,不时的勾起交杂的情感与思绪。
这十三年来,何薏始终压抑着自己不要对邵璇产生男女之情。她依着他的愿望扮演着温柔贤德的皇后,掌理后宫,母仪天下。而她与邵璇之间,也始终维持着稳定的关系,不冷、不热。
因为,打自那一晚起何薏就清楚了,邵璇所要的「妻子」,并非是身体或心灵上的,而是一个能称职的替他处理好内宫事务的人。在他眼里,「妻子」是一个职位,而非一个终生伴侣,或者是单纯宣泄欲望的对象。
这样的认知令人感到无奈,但也就是建立在如此的想法上,所以尽管做出了那种承诺,邵璇仍旧纳妃无数。因为,在他眼里,妃子并不是妻子。
她在他眼里,仍旧是唯一的「妻子」吧?正因为对邵璇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所以就算前一阵子湘妃受宠,甚至有要另立新后的传言,何薏依旧处变不惊。
其他妃子的受宠与否并不会太令她介意,也或许该说是她知道自己不必介意其他女人,只要她始终贤慧,就没有担心其他女人的必要。
然而……
思绪一转,心底忧心便起。猛然忆起现下已是深夜,远处皇上寝宫却仍灯火通明……一个扬手,招来太监:「皇上还没就寝?」
对于皇后的询问,小太监简单的作了回报:「启禀娘娘,听赵总管说,是正同上官大人商议政事。」
「真是,怎么就没人去劝谏一下……皇上勤于政事是好,可弄坏了身子还得了?」
见自己所猜想的没错,何薏不禁蹙起了眉头。
远望那一室的灯火通明,纵然知道不要插手比较好,却仍是难以控制……一番挣扎后终究是起了身:「到皇上寝殿去吧!」
「是。」
一旁的太监宫女听了吩咐,当下片刻不迟,披衣取灯。准备罢,一行人遂簇拥着何薏离开了中宫,往邵璇寝宫行去。
眼见那通明灯火越见清晰,何薏心底,突如其来的涌起了些许的苦涩。
十三年来,她一直都看着邵璇。纵然是压抑着不要对他产生感情,然而感情终究还是有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尤其,是在看了邵璇十三年之后。
却,始终没能真正进入邵璇的内心。
这十三年,她将邵璇看得太过清楚。从十三年前初相识时的孤寂,到这些年来他眉间散不尽的愁。用着旁观者的立场,她清楚的捕捉到了邵璇「无情」之下的有情。
然而,她也清楚这些始终不会是因为自己。知道自己绝对无能为力,所以最终仍只是扮演着邵璇心目中的妻子而已。
但,这样的旁观与清楚的了解却反而让压抑的情愫萌生……那是一种介于母性与女人之间的情感,且始终不特别偏向哪—边。
有情的邵璇,是比那样惑人心神的外表更加吸引人的。
思绪一旦转到了这儿,便也就忆起了这一年来异常多的事件。以及……一切回归平静后,邵璇面上淡去的愁。
打「武党」覆灭的那一夜后,何薏第一次见着了邵璇不带孤寂与哀愁的身影。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法摆脱的、那种令人心疼的气质,竟就那般在一切结束后突如其来地消失无踪。
邵璇真的变了,却依旧无减于他的魅力,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因少了那些负面的情绪而更显神采飞扬,以着另一种形式继续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这样的转变是何薏没能预料到的,也因自己对于他始终只能当个旁观者而感到苦涩心痛……
不觉间,目的地已然近在眼前。
今晚的自己,心绪似乎特别的紊乱啊……
抬手示意随从人等在外候着,何薏迳自步入邵璇寝殿。
放眼望去,整个殿里,没有任何的太监以及宫女。空荡的殿里显得格外安静,令何薏不自主的放轻了脚步。循着光线最亮处而行,在内殿外停下了脚步。
虽说是轻易的就下了决定要来,但犹是有些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进去。索性先行隔着距离望向内里,入眼的却是一幅令人讶异的画面。
内殿,一名身着官服的男人立于床畔,手中持着一把木梳,熟练的梳过邵璇略长的黑发,而后者却是眼帘微垂,神色平和的接受着那份温柔。
俊美的面容之上,隐约带着一分柔和的笑意……
是情吧?
问句在何薏脑海里成形,而在下一刻立即获得了解答。
没错……围绕在那二人周遭的,是名为「情」的事物。
所以,邵璇的无情,才会那么的——
胸口一阵痛楚,传来。
那是……心碎的感觉吗?
她对于邵璇,终究还是「女人」的感情比较多吗?
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对女子无动于心的邵璇,所倾心的竟然是同性。然而既然发现了,一切在瞬间似乎也都能变得合理了。
也许,先前交杂的思绪,是对于将要发现这件事而起的预感吧?
沉重地,阖上了眼眸。
在心痛之外,何薏分不清楚究竟还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只是,再一次的在脑海中浮现了十三年前的新婚之夜……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认真的眼神,认真的语气。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也许从最开始恋慕就比母性来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