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皇帝早就想动南靖,而那场密谈,恰好触了皇兄的逆鳞。
密谈具体谈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只记得皇兄说,三皇子威胁他将倾城公主下嫁,狂妄至极,不能再留。
皇兄还说,如今北霖局势已定,三皇子死后,南靖事务便无需她再费心操劳,她只需收剑卸甲,安心待嫁就好。
她看得懂局势,心中隐约带了些顾虑。
但她选择了相信皇兄。
也就是这毫不保留的信任,让她从此万劫不复。
皇帝,伴伴,琳琅。
这是一场,从她出生,就设好的局。
也许,琳琅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过是她的替身罢了。
那场五岁时的大火,吞噬了所有人,却唯独放过了琳琅。
来自各方势力的暗杀,目标皆是倾城公主,亦非琳琅。
琳琅就这样寄生在她的血骨之上,安静生长,悄无声息。
琳琅,才是皇帝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琳琅知道她的所有的喜好,习惯,甚至是起心,动念。
琳琅就这样看着自己,坐在倾城公主的位置上,拍着胸脯说,要保护他们所有人。
然后默默地梳头、弹琴、学艺,穿着公主的衣裳,躺在至真苑华丽的大床上。
在每一个,她流血受伤、拼尽全力的深夜里,安然入睡。
直到那一夜,她坠落深渊,再也回不了至真苑。
那一刻,琳琅也终于能够摘下那颗,她用自己的血肉与青春滋养的、“倾城公主”的硕果。
原来,这才是皇帝精心呵护的,真正的倾城。
真正的倾城从来都端坐高台,她才是滋养替身的腐土。
再次见面,已是大理寺诏狱。
匆匆一眼,擦肩而过,她彻底看清了现实。
皇帝真正的疼爱,并非她曾经以为的,在她杀人后为她料理战场,给予她的那一点点所谓的关怀。
而是用她为皇帝杀过的所有人,去压迫江步月,只为了让他接下琳琅的爱。
她还知道,琳琅来到大理寺,更多的是为了寻找她的踪迹。
因为没有找到她,所以那一层诏狱里的人,都成了琳琅泄愤的对象。
无一幸免,包括孟嬷嬷。
曾经琳琅替她梳的每一次头,端过的每一次茶水,原来,都是对她这一生的怜悯。
短短十五年,她活过的,倾城公主的一生。
琳琅,已经收回去了。
收回了她的兄长,她的宠爱,她的地位,她即将到来的安稳,和她所有的人生。
她恨皇帝的背叛,恨伴伴的狠心,恨琳琅的虚伪。
恨这些人,让她在握剑回眸的瞬间,才惊觉自己曾拼尽全力护在身后、发誓要守护的人和事,竟都化作了将她拖入万丈深渊的致命绞索。
那年春寒料峭,梨花糕滚落尘土。
柳絮飘起的时候,琳琅正被奶娘牵进她命运里的褶皱。
从此珠钗分她一半,锦被同眠,却不知自己才是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原来被爱,不过大梦一场。
可最恨不是大梦初醒,而是明明她不争了,他们却还是容不下她。
甚至她在黑暗里重新觅得的,孟沉璧的一丝温暖,都要碾碎。
连不争不抢也被褫夺。
她如何不恨。
没有这这刻骨的恨,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着。
世事翻覆,日夜变换,她算尽了所有可能,终于能在这接踵而至的杀局里,苟活下来。
天亮了。
顾清澄睁开眼,望向皇城的方向。
天光似剑,斩尽迷瘴。
她微笑着伸出手,虚空一握,仿佛那柄伴她浴血的七杀剑,重归掌心。
七杀照命,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倘若不容她不争不抢,那便斩尽这十五载荒唐。
她曾缠绵发过愿,只要皇兄的江山永固,倾城的岁岁长安。
荣华皆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现在,她不要了。
不要珠翠,不要封号。
她要——
她要剑鸣裂云时,这宫阙玉阶为她寸寸结霜。
她要血溅宫墙时,以利刃刺破龙袍之下无人敢言的真相。
她要在寒光落定处,让伪善之徒尝尽曾加诸己身的绝望,听其惊恐哭号,看其失魂神伤。
再亲手,把这用自己骨血浇筑的王座,拿回来。
她要这江山为她永固,岁月为她长安。
江步月修长的手指,推过来两份文牒。
他让她选。
“第一楼学子,只在天令书院内擢选。”
“但天令书院,也要通过考录方能入学,北霖皇室亦不例外。”
“除了北霖皇室,各路学子若想拿到考录资格,途径只有一条,便是通过当地的四方试。”
“吾手中,是两份通过四方试的身份文牒。”
“十月份天令书院考录,你可凭此身份去应试。”
“这是吾最大的诚意,入学与否,全凭你个人本事。”
顾清澄行礼答谢,方才接过文牒。
她听说过天令书院考录,三十人一场,每场取一,即便是当时的皇帝,也足足考了三年,才通过考录。
能拿到四方试通过的身份,江步月确实已经给到了她最大的助力。
她翻开两份文牒。
一份姓薛,名铮,男子,年十六,江州薛氏,名门望族,家境优渥。
一份姓舒,名羽,女子,年十五,茂县县尉之女,门第不高,小门小户。
她低头翻看着,秀气的眉毛轻轻皱起。
“这两人,均是黄涛查验过的,因路途遥远,病死于赴京路上的学生,不会有错漏。”
江步月淡淡,只是向她保证身份的无虞。
“我要这份。”她想了一下,将其中一份递还给江步月。
江步月看了一眼,退回的是薛铮的身份。
“女扮男装不算太难,府里有人替你解决。”
江步月以为她是犹豫性别,便补充道。
“不是。”
她摇摇头。
“男子身份在考录中更有优势,”江步月说的都是事实,“更何况薛家门第高,于你日后行走亦有好处。”
“小七本就普通。”
她将舒羽的名牒折好,放进怀里。
“男子身份是他们的优势。”
“可我的实力,无需扮作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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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霖都城门的茶摊上,各路学子酒客的议论比秋雨还要密些。
每年此时,说书人总会蜂拥至城门外谋求生计,只为向四方赶来的学子,传讲天令书院的悠悠旧事。
顾清澄靠在茶棚边,一身交领黑色短褐,襟缘以朱红滚边,秀发用同样的朱红布带高高束起,不是京中女子时兴的打扮,反而像个远道而来的侠客。
她怀里抱着一柄短剑——这不是七杀,是她今天出城从王铁匠那儿买的趁手武器,长约两尺,以精铁铸就,掂在手中还有些份量。王铁匠曾因小姑娘暴殄天物而拒绝售卖,直到顾清澄给了他足够的银子。
江步月赞助的银子。
她在江步月府中短暂修养了半个月,两人虽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互不打扰,江步月看似清闲,但夹在南北两国之间,总不得不与各方势力斡旋。
而顾清澄,才是真的清闲。
不仅清闲,还伸手管江步月要钱。
黄涛的白眼翻上了天,江步月只淡淡嘱咐道:“让她拿去。”
顾清澄有理有据,十月十日天令书院考录,她总得给自己置办一身行头。
行头置办好了,考录的日子也要到了。
今天是十月九日,视线回到眼前的茶棚,顾清澄听着说书人和学子的一唱一和,心中大概对他们口中的“昊天”“天令”有了更多的了解:
曾绵延千年的昊天王朝,于两百年前走向分裂,化作北霖与南靖两国。
而天令书院,承载着昔日昊天王朝 “止戈” 的宏愿,薪火相传,至今未绝。
顾清澄曾在宫中见过昊天的牌位,也曾冷眼旁观过皇帝三考天令书院,只为那“止戈”的传承。
她问过皇帝,这是什么传承?
皇帝只道,昊天创立时,曾有一灭世至宝,昊天王朝曾镇压千年,未曾令其现世,故而无灾无战,国泰民安,是为“止戈”。
她又问,那跟北霖有什么关系?
皇帝答曰,南靖为夺灭世至宝自昊天王朝分裂而出,北霖则秉承 “止戈” 遗志,因此,历任北霖帝王都必须入天令书院修得昊天传承,在官员选拔上,亦以书院学子为优先考量。
她便不再追问,只因她曾翻阅史册横陈的数十载春秋,便知纷争从未停歇,而她自己亦深陷其中,双手沾满鲜血。
如此看来,那所谓的 “止戈”的诏谕,终究沦为王座前的虚妄谎言。
但即便是当今南北大军压境的时局,北霖和南靖的学子也在考录这件事上出奇的一致——人人皆将踏入天令书院视为至高荣耀,仿佛只要能跻身其中,祖坟便能冒上三分源自 “昊天” 的青烟。
今日雨下得密,进城的人数也因考录而到了顶峰,入城的核验排起了长队,人数越来越多,人人都想躲进茶棚,讨口热茶暖身子,奈何位置有限,不少人只能在茶棚边挤着。
顾清澄来得早,听着说书人的传讲,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放下短剑,讨了一杯茶水。
“让一让,让一让!”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高声呼喝,只见两个身形魁梧的家丁快步向茶棚走来。
家丁身后,是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上挂着几个鎏金小算盘,叮当作响,左右侍卫相随十余人,前后十步内未敢有人靠近,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进京,但饶是如此阵仗开路,城门口依旧水泄不通。
细密的雨下得人心燥,马车上的贵人,也想下车透个气,品口茶香,而打头的这两位家丁,正是得了小姐吩咐,匆匆朝着这茶棚来的。
“吾乃南靖林氏车队,今为天令书院考录,特入北霖都城。这茶棚,我替我们家小姐包下了,诸位还请移步!
家丁话音刚落,随手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置于茶台之上,大手一挥,其余侍卫如影随形,快步上前,开始驱赶众人。
这秋雨虽不大,却着实浇人得慌,诸多学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得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身上还未干透,又要被这林氏的家丁驱赶出去,难免有些怨怼。
但林氏家丁人多势众,且腰佩弯刀,众学子虽心中不愿,只能唯唯诺诺地让出了位置,偶有几个胆子稍大,冒头反对的,雪亮弯刀一出,不由得脖子一寒,只能怒目圆睁,被迫离开。
没过多久,茶棚里的学子都被驱赶尽了,当然,角落里的顾清澄除外。
一是她坐在角落,不易被人发现,二是,她的气息实在是太普通了,让人很容易忽视她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顾清澄从小到大,还没给人让过座。
普通学子们或躲在城门屋檐下,或用包裹顶着脑袋,总之不敢再靠近茶棚半步,如此,只剩下坐着的顾清澄格外惹眼。
“这位姑娘,茶棚已经被我家小姐包了,烦请您移下步,免得误伤您。”
家丁笑道,但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
顾清澄的眉宇添了些烦躁:“我喝我的,付了钱,干你家小姐何事?”
“方才已经说过了,我们林家包场了。”
“我见过大人们挥金如土,却第一次听说这茶棚也能包场。”
顾清澄过去见达官贵人们包场,起步也要找个酒楼再下定,所以她问得诚恳,并未有一丝挖苦意思。
但在其他人耳中,便不是这个味儿了,尤其是有些心有不甘的学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南靖蛮子毫不知礼,京城外的一个破茶棚子也能包场!”
林氏家丁脸上一阵青红,“刷”地拔出了腰刀,指向了围观众人。
众人噤声,刀锋又对准了顾清澄。
“确实不知礼。”
顾清澄盯着眼前的刀锋默默道。
家丁见刀锋对顾清澄的恐吓没用,也不敢在北霖京城外动手,便收了刀刃,又招呼了两人上前,打算把顾清澄抬出去。
“天令书院考录,评的是君子六艺,你家小姐可知?”顾清澄将怀中短剑抱在怀里,只是平静道,“这礼科,劝你家小姐考录时别选了。”
“混账!”家丁脸上青筋暴起,“你等庸才,反倒教训起我家小姐来?”
几人围住顾清澄,准备把她抱起来扔出茶棚。
顾清澄被围在中间,虽无内力在身,倒也无畏。
她单纯觉得不值得一提罢了,即便她真被扔出去,也得把眼前的这口热茶喝完。
她阖上茶碗,语气里也带了厌倦:
“先来后到,是稚童皆知之礼。”
“而后有陆羽《茶经》,研茶事,重茶礼,烹茶候茶,皆需耐心。”
“我等先坐点茶,银钱已付,茶未饮毕,你家小姐便欲强占,此谓知礼?”
家丁们不懂,学生们却在心中拍手叫好,不由为这小娘子的学识赞叹了几分,但却也无力阻拦顾清澄将要被家丁扔出去的事实。
“庆奴,退下。”
鎏金小算盘响了起来,一旁等候的马车上,传来了清脆的女声。
众人眼光随叮当声看去,原是马车的车帘被侍从掀起,里面探出一个鹅蛋脸的少女,肌肤白嫩,红玛瑙耳坠晃得人眼花——正是南靖林氏的小姐艳书。
“庆奴,我林家是缺你饭吃了?连个茶座都抢不利索。”林艳书弯腰探身,侍从为她脚底递上小凳,她提着石榴裙,小心地踏过泥泞,走向茶棚来。
顾清澄的注意力完全在眼前的茶汤上,眼见茶汤终于不烫口了,她心情不由得好了起来,吹开浮沫,就要喝上一口,暖暖肺腑。
“喂,你说的那《茶经》……”林艳书忽地伸手,挡住了顾清澄将要到口的茶碗,“算什么正统礼义,你可敢与我辩辩‘三礼’?”
顾清澄看着挡在眼前的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只得将茶碗放回桌上。
“林小姐,我想喝茶。”
她并不愿与之争论,只是这恼人的事儿如这下不完的雨般,阻拦她即将到口的热茶。
林艳书却先她一步,夺过茶碗抿了一口,皱眉呸在地上:“这破茶也值当喝?”
“庆奴,赔她十两银子。”林艳书整理裙摆,直接坐在顾清澄边上,“取我的山间翠来,再用带来的雪水冲与这位小娘子品品。”
顾清澄见茶水已无,城门口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反倒聚在茶棚边看热闹,便只收了茶水钱,准备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同你论礼!”林艳书却抓住顾清澄的衣角,朗声道,“我二哥说了,想要过天令考录,就要勤学好问。”
顾清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停下了动作,回答道:
“舒羽。”
林艳书默默记下名字,刚想与顾清澄大谈礼义,却听得周围有男学生议论:“想过天令考录,哈哈,又是一个勤学好问的女娃娃。”
“见多了,都是来争那书乐两科虚名的,拿个甲上回家,便能谋个好夫婿。”
“……”
“你们懂什么!”林艳书听到其他人的议论,忽地秀目圆睁,“庆奴,赶他们走,我要和舒羽姑娘论道!”
家丁领命,又拔出了长刀,向几个叫嚣得最狠的学子围了过去。
“小丫头是真不知礼啊,说真话却要赶人了!”男学生们见顾清澄未被家丁驱赶,反而壮了胆子,阴阳怪气地引用起了顾清澄评价林艳书的话。
“小姐,不如我们回车上去罢。”庆奴俯身道,“家主说了,姑娘家在外,还是少抛头露面。”
“可是我也付钱了!”林艳书忽地发作,“他们这样说我,就知礼了吗,舒姑娘,你也是来考录的是不是?”
林艳书突然找到了支撑点,再次抓住了顾清澄的衣襟,完全忘记了庆奴曾用刀指着顾清澄的鼻子。
家丁的刀已经快到了学子们的脖子上,林艳书却秀口一张,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顾清澄的身上。
哎,茶没喝成,事也没少。
躲不掉了,顾清澄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看了看所有人,沉默地拔出了刚打的短剑。
剑光一闪,映在林艳书的秀丽脸庞上,她顿时小脸煞白。
家丁的弯刀又指回了顾清澄,男学生们的叫嚣也停住了。
一时间双方都噤了声,没人想到这平平无奇的小娘子居然当众拔剑。
“我曾听闻,这山中有野兽,遇强便瑟瑟发抖,遇弱则张牙舞爪,诸君——可见过?”
她轻轻地弹了一下剑刃,剑身铮然作响。
“起初,林姑娘有家丁护卫,诸君让了,这是弱。”
“又闻林姑娘是女儿身,要考那天令书院,诸男儿自觉高人一等,这是强。”
“忽强忽弱,与那山中野兽有何异?”
谈笑间,把在场众人骂了一遍。
众人正要发作,她却看了看眼前的弯刀,笑着把手中剑刃架在了林艳书的脖子上。
四周抽起一片冷气,林艳书的眼底也泛出了泪花。
她环视四周,此刻无一人敢动,才轻声笑道。
“如今舒羽拔了剑,架在这林姑娘脖子上,林姑娘与诸君都怕了,怪哉,难道是舒羽最强不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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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令(二) 她自嘲般地笑了。
秋雨转急,众学子的衣帽渐渐被雨水濡湿,发丝与帽檐淌下的水珠,洇湿了衣领。
可即便如此,也无一人敢提议进棚躲雨,只因这茶棚里,美人的脖颈上,架着一道剑光。
顾清澄见无人应声,只继续道:
“但舒羽既无林小姐之财势,也无诸男儿之高志,不过是一介布衣,于诸位于同一屋檐下萍水相逢罢了。”
“故而看来,这强与弱,和男女、财势都无干系,舒羽明明不愿争,只为躲雨喝茶,何错之有?”
“可如今林小姐眼底含泪,诸君沐雨却不敢入棚避雨,想来是舒羽错了。”
她叹息着,收了手中剑,轻声道:“林小姐,冒犯了。”
家丁们见顾清澄收剑,手中弯刀再次逼近了她的脖子。
“好了,都退下!”林艳书的眼睛红红的,脆声喝道。
家丁们愣住了,盯着自家小姐不敢动弹。
“舒羽姑娘说得对,让他们都进来吧。”林艳书强行压住哽咽,高高地抬起了下颌,“这些男子还真是欺软怕硬,无人敢夺剑便罢了,本姑娘说让他们出去,他们也便乖乖淋雨去了。”
林艳书看着纷纷涌入茶棚的众人,骄纵道:“只会逞口舌之快,若是硬气的,此刻就不该顶着本姑娘的嘲笑进来。”
“还有你!”林艳书一拍桌子,盯着顾清澄,“敢拿剑指着本小姐的脖子,若我二哥在,你早就没命了!”
这时,车上的侍女端着红木托盘过来,其上有两个青花茶盏:“小姐,这是您刚刚要的雪煎山间翠。”
林艳书想到顾清澄方才的凶神恶煞,本能斥道:“端回去,本小姐才不请她喝呢!”
她一动一怒间,腰上的鎏金小算盘也叮当作响。不过这次茶棚里的众人无人再敢回头看她,大家都默契十足地装作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各过各的,一片和谐。
很好,顾清澄心想,她该走了。
于是她抱起剑来准备起身。
“你还真走啊!”林艳书又一把抓住了顾清澄的衣角,“不给本小姐赔礼道歉吗——”
“何人在城外械斗?”
话音未落,远处又传来一阵清朗有力的男声。
马蹄嘚嘚间,来人身上的铠甲也随着马蹄韵律发出金玉撞击之响。
马儿打了个响鼻停住,他翻身下马,驻守车门的兵卫很快在他身后围成了一排。
是的,这便是分领城外巡防的禁军都监,如意公子,贺珩——也就是上个月受江步月所托,派人从囚车里救出顾清澄的那个贺都监。
贺珩一身禁军铠甲,皮肤如初降新雪般白亮,却因长期的操练平添了几分英气,他阔步向茶棚方向走来,是听得方才有学子向他手下汇报,有人在京城门外械斗。今日是各方学子来天令书院朝圣的日子,他断不能容此等差错出现在自己的辖区内。
“本都监问你们话呢!”
他大马金刀地往茶棚前一站,声音洪亮,连两颗虎牙都透出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然而,无人应声。
他扫视了茶棚一周,茶棚里的众人要不在捧着书卷躲雨,要不在抱着茶碗喝茶,人人专心致志,并无丝毫械斗之相。
“说是南靖的林家和一个北霖女子挑的头?”他并不气馁,又追问了一句。
“大人,便是此二人。”身后的兵卫上前,向贺珩指了个方向。
贺珩顺着兵卫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茶棚角落坐了两位妙龄少女。
一位面容普通,却身形挺拔,另一位金枝玉叶,但也恬静乖巧。此时,两位少女正用着细瓷的青花茶盏,仪态端庄地谈笑品茶,与这茶棚格格不入,哪和械斗沾得上半点关系?
“你们两个,方才于这茶棚间械斗了?”那兵卫看了眼自家长官强忍着的白眼,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厉声问道。
那金枝玉叶的少女被吓了一跳,腰间小算盘乱响,另一位冷静少女放下茶盏,回过头来,将手中短剑双手捧上:“长官,民女与林小姐一见如故,于这茶棚间品茶论剑,或许一时忘情,惊了这棚间个别茶客,长官见谅。”
兵卫看了眼短剑,并无异常,又补充问道:“那林小姐的众多家丁呢,不是围殴?”
“长官,您说的可是他们?”林艳书怯生生地转头,小手一指,茶棚边上有一辆华贵马车,一众家丁正手拿抹布上下擦拭车上的泥渍,“小女子想着,要进京城了,总得体体面面的才好,可要一一将他们叫来,给长官问话?”
“行了行了。”贺珩朗声喝退兵卫,只是抬眼问了一嘴老板,“可是店家报的案?”
这店家自林艳书进来就没少收银子,忙不迭道:“大人,没有的事。这棚内都是学生,林小姐也守规矩得很。”
贺珩闻言,也不再追究,但铠甲下的桃花眼终究在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尔等入了京城,便要守京城的规矩,尤其是考录在即,有寻隙滋事者,本都监必严惩不贷。”
言罢,他挥手收队,翻身上马,消失在城门中。
茶棚角落里,林艳书松了口气,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顾清澄看个不停:“舒姑娘,你也懂茶?”
顾清澄与她装模作样时,品茶论剑的仪态与学识,竟比她还要强上三分。
“个人爱好罢了。”顾清澄既然无法马上走人,干脆安心品茶,抿了一口,在心中感叹,江步月府中的吃穿用度实在是清简,这上好的雪煎山间翠她已经很久没咂过味儿了。
“刚刚来的那位,嘘,就是大名鼎鼎的如意公子吧!”林艳书完全露出了少女娇憨,“我听别人叫他贺都监呢,也是有趣!”
“林姑娘在南靖,也听说过如意公子?”顾清澄应道。
“何止是听说,他爹镇北王的威名,谁不知晓!如今看来,虎父无犬子。”林艳书认真道,“听说他明日也要参加天令书院的考录呢。”
“若是都过了,那大家就是同学了。”她托着腮,思绪已经飘到了远处,“对了,舒姑娘,你打算挑哪四门?”
顾清澄知道她问的是天令书院考录的规则:天令书院教的是圣贤书,考的也是君子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中,各科目单独考核,取最高的四门成绩求和,排名录取,这也意味着,为了精益求精,学生们可以在六艺中只挑四门参考。
方才那些男学子们听得林艳书是女子,便忍不住嘲讽,即是因为许多女子考生,从不出闺阁,却只去考那书与乐,为的是拿到这两门的高分后,博一个书院考录单科魁首的才女之名,虽然合情合理,却无形中给真正想要参考书院的学子,增加了考试难度。
顾清澄出神了片刻,想了想,答道:“不知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林艳书小声地提高了嗓门,“难道你也不想好好考试吗!”
“没啊。”顾清澄无辜,便转移话题,“林姑娘想考什么呢?”
问及这个,林艳书的脸上带了几分自豪神色,她掂了掂腰间的鎏金小算盘,“本姑娘可是数科神童,七岁就帮我爹看铺子了,店里的那些掌柜,如今都算不过我!”
“至于其他的嘛。”她的喜怒都写在脸上,柳叶眉耷拉下来,“女子们都考的这几科我也有在加强练习,只是估计考不过北霖城里的才女们了。”
但她并不愿放过顾清澄:“不行,我都告诉你了,你也不许藏着。”
“我真的不知道,这六科里。”顾清澄抿尽了茶盏里的最后一口茶,“哪一科的成绩最好。”
城门拥挤的人流渐渐散了,茶也饮尽,顾清澄向林艳书略一施礼,示意明日考录有缘再见,终于离开了茶棚。
“什么意思嘛……”林艳书嘟着嘴琢磨,蓦间想明白了——不知道自己六科哪门成绩最好,不对,她要考六科?!
她再要张嘴追问,却发现顾清澄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了。
顾清澄早已交了名牒,进了城。
现今,她已是舒羽。面容上,仍是孟沉璧当年为她易容成小七的模样。小七的身份只在浊水庭与大理寺诏狱昙花一现,这平凡普通的长相,除了心思缜密的江步月,无人留心在意。
正因如此,她无需再请人重新易容,多此一举,反而会向江步月暴露自己对易容术有所了解的事实,招致江步月怀疑,徒生祸端。
小七、舒羽,对她来说,目前是最普通也最安全的伪装。
黄涛见她日日清闲,没少在江步月面前嚼舌根,还盘算着等她考录败北后将她一举轰出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