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考录过后,黄涛只会乖乖闭嘴。
或许那时,江步月会重新审视她的身份,她却无暇顾及,只因她要去的,不是天令书院,而是第一楼。
第一楼的擢选规则从未对外界公布过,因此,她和林艳书说要考六门也并不是吹牛,她必须要足够耀眼,让天令书院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绕过舒羽这个名字。
如此,她才有机会被第一楼看到。
即便是南靖林氏——林艳书与她对峙之后,她明明有机会直接起身离开,却还是决定告知舒羽的名字,亦是故意为之。
北霖人鲜少去南靖,她却知南靖林氏是南靖第一富商,林艳书腰间摇曳的小算盘便昭示着,她是家主最宠爱的小女儿。
顾清澄看着自己手中的短剑,自嘲般地笑了。
娇憨的林艳书不会明白,舒羽看着高冷疏离,却在处处给林艳书制造接近自己的机会,只为了不错过一分利用林氏,增加胜算的可能。
林艳书有庞大的家族托底,可以跌倒了再爬起来。
舒羽,却没有回头路了。
她曾经站得比林艳书更高,受人仰望,主宰生死。
但如今,她终于变得和她讨厌的那些人一样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机会只有一次,一旦输了,便万劫不复。
她必须赢。
十月十日,天令书院考录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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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涛并不看好顾清澄。
黄涛:“你可知这天令书院,教的是圣贤书,考的是君子六艺,你一个杀手,算什么君子,弹过琴,学过礼吗?”
顾清澄:“没有。”
黄涛:“那退一步来说,天令书院筛选的是理解‘止戈’的学子,你上过战场,入过朝堂吗?”
顾清澄:“没有。”
黄涛:“你的行李我已经打包好了,后天考完,你直接拎走滚蛋,不送。”
顾清澄不与他争,抱着短剑出了门。
她助北霖帝王少年夺权的那些年,亦君亦臣,在御书房与皇帝的无数次策论推敲,让她明白为臣之道的同时,也窥见了帝王权术的门槛。
天令书院的入门考录,不过是君臣之道的基本线罢了。
换个身份,重来一遍,她要考虑的,反而是让舒羽合理而出众地进入书院,不引起宫中个别人的关注。
辰时,天令书院外,众学子挤在书院门口,对着一门告示,议论纷纷。
顾清澄心下好奇,也试图凑上前去读告示,她身形瘦弱,并没有挤到最前。
“今年怎么改规则了!”
有嗓门洪亮的学子率先读出了信息。
“怎么改的?”
“今年不允许只考单科、两科的学生了!”
“啊?什么意思!”
那大嗓门的学子通读一遍,给众人总结了一通:
“今年考书科乐科的学子,成绩不单算了,必须得和射科御科一起算,四科取均数!”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他信息:
“那你的意思是,考射御两科的,也得去考那书乐喽?!”
“可不是嘛!”
那学子不忿道。
“那完了,我不欲与女子争,我没修书乐啊!”
“我也没有!”
一时间群情激愤。
“都怪那些闺秀搞坏了风气,书院出手制裁了。”
“就是,拿了单科魁首,不还得回去相夫教子嘛,非要来瞎胡闹。”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顾清澄远远地听见了林艳书的声音。
林艳书今天穿了一身南靖的骑装,头发束成麻花辫编在脑后,不添任何珠翠,只有耳畔的红玛瑙耳坠明媚晃眼,一看就是个鲜亮利落的小姑娘。
她现在哪里是小姑娘,只因昨日刚被男子们嘲笑过,今天伶牙俐齿得像个女斗士:
“你们怎么从来不说只考射和御的男子,现在有头有脸的人家招护卫,哪个不看书院的射御成绩?”
“本来就是考六科,就因为取四科成绩,各位就只学四科,那两科又如何,五十步笑百步吗?”
“所以说,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才算真君子,我昨日,就见到过一位精通六艺的。”林艳书想起顾清澄说的话,不由得添油加醋地炫耀出来。
“我见过你,你是昨日那个包场茶棚的小娘子!”其中有一个学子认出了高调的林艳书,忍不住戳她痛处。
“又来了,说不过就踩人是吧?”林艳书一跺脚,突然大声喊道,“舒羽,舒羽你人呢!”
隐在人群中的顾清澄一惊,怀里的剑差点掉下去。
“我的挚友舒羽,便是这次考录里,精通六艺的人!”
——在林艳书面前装逼果然有用,现在小姑娘的脑子里,舒羽的名号比任何家世都更掷地有声。
人群顺着林艳书的声音开始四顾,顾倾城这张普通的脸,终于轻而易举地被昨日茶棚里的学子认出。
“就是她啊!”
顾清澄边上的学子大呼出声,指着她笑道:“好大的口气,原来是个布衣小娘子。”
林艳书却充耳不闻,看到顾清澄便心中一喜,众目睽睽之下向她跑来。
“我就知道你在!”
顾清澄也只是笑,仿佛边上这些学子的嘲笑与她无关:“林小姐,要考试了。”
“我看这次来考录的女学生也不少呢。”林艳书托着腮,“怎么她们就不发声呢,明明那些男子也是一样只考两门,却张狂的紧!”
顾清澄顺势望去,看到书院大门的边缘,站着的都是背着琴、抱着书的女学生,她们同样听闻了男子们的嘲笑声,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指节发白,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她们不一样,有勇气走出闺阁,对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已非易事。”顾清澄想了想,对林艳书说。
林艳书歪着头,似乎也想起了自己一路来北霖求学的不易,便也郑重地点点头:“可她们中的许多人,没骑过马,没摸过箭呢。”
“那便借这场考录,让她们骑马,射箭。”
林艳书豁然开朗:“我明白了,这也是书院的用意,只要书院起了头,她们就有机会走出去!”
顾清澄点点头,并没有继续和林艳书八卦,她沉默地听着学子们的议论,静待考录开场。
舒羽的名字毕竟毫无名气,诸君只嘲笑了一会,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几个大名鼎鼎的名号上:镇北王世子贺珩,射御双绝,礼部尚书公子戴鄂,知书达礼,竹觅乐坊的少东家蔡昭,乐器账目无一不晓……
这几位公子都是众人心中的书院魁首有力竞争者,但他们的车辇早早地停在了考院内,诸生无缘相见。顾清澄却早就在御书房读过他们的资料——知己知彼,才能在这场考录中合理胜出。
今日考的是书、乐两门,顾清澄交了名牒,已然坐在考场内。
所谓君子六艺之书,便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①,这次的题目只有寥寥几个字,却很直观:
今有“止戈为武”之说,试从会意之逻辑,详解其合理之处。
与往年的誊写造字相比,今年考录恰逢南北两国剑拔弩张,故而考题更切时政,不仅考的是诸学子的书法水平,更考的是对“止戈为武”的批注与理解。
顾清澄坐在后排,她看了看题目,心中已有了然之意。
周围许多学子却发出了叹息声,再也未下过笔。
今日秋高气爽,一排大雁飞过考场,消失在书院阁楼的云际。
书院最高的凌云阁内,两名中年男子临窗而望,身着青衣的是乐科教习骆闻,而另一位黑衣庄重的男子,是书科教习,亦是当今书院的总掌教,时怀瑾。
骆闻的眼光落在远处的考院,不由道:“怀瑾兄,今年书院力推考试改革,学生们反对声不少啊。”
时怀瑾却没有动容,只看着大雁消失在云际:“早就该改了。书院这些年尽是炫技沽名之辈,培养出的人才于南北时局毫无增益。可惜当年最拔尖的那几个……”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从喉间发出一声叹息。
骆闻却俯首一揖:“怀瑾兄为书院长远计,从此次书科的题目可见一斑。”
时怀瑾微微欠身,却将话题落在局势上:“南靖三皇子死后,两国边境已历三番小股交斗。”
“陛下的和亲放归之策虽已尘埃落定,却也要等到明年了。”
“怀瑾兄的意思是,这和亲并非上策?”青衣的骆闻凝重道,他二人身处书院高阁,俯视朝局,便讨论得更加单刀直入。
“先来一个南靖的质子,如今又要送个公主过去。”时怀瑾神色微冷,“两国安危皆系于一人命运之上,岂非儿戏?”
“当今陛下亦是书院学子,秉承昊天‘止戈’之志,这的确是兵不血刃的最好手段。”骆闻的语气里带了些无奈。
“急报上说,第三次交斗,北霖死伤二十余人,算上前两次,已经快要逾百人了。”
“但南靖的大军没有动作,边境的小冲突向来难以避免。”骆闻道。
时怀瑾却冷笑:“和亲放归之策,定的是大局。但在想趁机在边境浑水摸鱼的,岂止一方的势力?”
“今日十人,明日十人,人命关天,再放任不管,怨念成山,边境恐怕等不到明年。”
“你是说,又会和十五年前一样……”骆闻欲言又止,“但南靖五皇子的大军,不会渡江。”
“质子江步月一旦回国,骆兄觉得,南靖还有何惧?他们祖上便是反对‘止戈’的派系。”
骆闻听罢,郑重道:“怀瑾兄今日让诸学子讨论‘止戈’的会意,难道是……质疑过往的信仰?”
“骆兄言重了。”时怀瑾将眼光放得长远,“战乱未止,平乱统一的大任,终将交到下一代的手中,骆兄不好奇,年轻一代眼中的‘止戈’是何模样?”
考场里,顾清澄准备交卷。
书科于她来说,并不是她最擅长的。北霖年轻一代里,醉心书法的不在少数。
但她还是答完了。
书科之会意考校,并非科举文章,要的便是言简意赅,从而展现参考者书法之高深,以及字形会意理解之精妙。
顾清澄环顾了一周,见仍有人迟迟未下笔,犹豫了一下,还是第一个交了卷。
午后,时怀瑾翻开糊名的试卷,一张张浏览过去,考卷里尽是风格各异的行书与草书。字里行间对兵不血刃的权衡、利益交换的算计,都剖析得鞭辟入里,见解不可谓不深刻。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试卷。这张试卷是最早交上来的,篇幅也最短。
目光扫过,在题目下方仅有两行行楷,对字形进行了简要拆解,除此之外,整张试卷便空荡荡的,唯有四个大字,雄浑大气,那笔画似有千钧之力,力透纸背,刚健正楷的字迹跃然纸上 ——
“以武止戈”。
时怀瑾呼吸一滞,不由得攥紧了试卷。
使命如山,他作为院长,背负得已经够久了。
这四个字如雷贯耳,似利刃划开他深埋心底、从未示人的野心,心潮翻涌,久久难平。
而顾清澄此时却毫不知情。
只因她站在了,她最不擅长的,乐科考场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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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考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顾清澄从来没有遭受过这么持久的精神折磨。
是的,书院修改考试规则之后,射御成绩与书乐强行绑定,许多从未修习过乐理的大汉们,不得不倾情加入了乐科的考录。
这样的人,看起来还不少。
今天下午,一共有四把古琴被拨断了弦,六根笛子吹破了膜,十五支曲子不在调上……最夸张的是,有位另辟蹊径,决定表演跳舞的大汉,一个没控制好力道,给边上围观的倒霉蛋脸上结结实实来了一拳——
对,乐科要闹人命了。
座上的教习骆闻,看着被担架抬出去的学生,生平里第一次想把自己名字里的这个闻去掉。
这双耳,宁愿今日不能闻。
偶尔有几个抱着琴上来的女学生怯怯地坐在台上,在场的众人都会眼中一热,给出最崇高的敬意。
真好听啊……
《高山流水》的旋律响起,众人纷纷闭目沉醉聆听。清晨在书院门口,那股男女对立的戾气,也在这绝妙的琴声中悄然消弭。男考生们由衷地赞叹,这些女学生乐艺之精湛,着实令人折服。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听仙乐耳暂明。
连着上了几位女学生,骆教习的脸上也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意。今天的考试确实状况百出,但无一人临时退考,学生们都迈出了第一步,正如时总掌教所说,面对年轻一代的改革能顺利推进,是书院之幸,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他的眼光落到剩下的名册上,接下来要上场的,就是竹觅乐坊的少东家,蔡昭。
骆闻的眼睛眯起,他也很好奇,这位名满京城的少东家,在此次考录上,究竟能展现出多高的水准?
蔡昭上台的时候,怀中抱的,竟是一把琵琶。
他生得俊朗,身长七尺,腰窄肩宽,琥珀色的瞳仁流转着几分异域的迷人。蔡昭略一行礼后坐下,如意纹的琴头稳稳地抵在肩上,琵琶的柔美与他的俊朗之间竟有了一丝动人的平衡。
“我倒是第一次见男子弹琵琶。”林艳书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凑在顾清澄的耳边,小声地说。
她话音未落,蔡昭的手指已经抚上四弦,转轴拨出两声清泠之音,紧接着,他左手指腹在弦上揉捻,音调散碎如珠落玉盘。
“是《琵琶行》!”林艳书轻呼道。
此时,他的手指在弦上穿梭如飞,考场间已是大弦嘈嘈如急雨,林艳书的呼吸屏住时,小弦切切揉进了她心底的私语。
忽而冰弦凝涩,他蹙眉收住泛音,琴弦悠悠发出余颤,弦声渐急渐密,四指掠过丝弦,银瓶乍破水浆迸的轮指骤然发力,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扫弦摄人心神。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一曲毕,他的鼻尖起了薄汗,方才的嘈嘈切切,都收归于那柄安静躺在他怀里的琵琶上,考场里悄然无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啊!好!”不知是哪位学子率先喝彩,众人方才回过神来。
“好,真好啊。”顾清澄也由衷赞叹道。
“喂,你好什么好,下一个是你啊!舒羽!”
林艳书小声提醒。
坏了,还真是。
众人刚从蔡昭的琵琶行中缓过神来时,便听见了书吏报出了下一个名字:
“这名字我有印象,就是那个林小娘子在门口喊的,精通六艺的那位是吧!”有人窃窃私语道。
“对对对,就是她,好大的口气……”
林艳书的眼神同情地落在顾清澄身上:“你要是排在那些大汉后面还有胜算,结果你前面是蔡昭。”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你打算怎么办?”
顾清澄抱着剑上台时,留给了林艳书轻飘飘的四个字:“不怎么办。”
她还是昨日的那一身朱红压边的黑色短打,朱红发带束起的高马尾随步调晃动,站在台心时,身姿飒爽,英气十足。
众学子带了几分好奇地把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发现这张脸极为普通——没有惊艳的五官,在人群中极易被忽视。
可她周身的独特气场,又让人无法无视她的存在。
顾清澄将短剑收在臂侧,向骆闻端正行礼:“学生舒羽,恳请先生允舒羽于考场舞剑司鼓。”
骆闻眉毛一挑,看着她挺拔的身形,倒有了几分兴致。
前有蔡昭弹琵琶,后有舒羽跳剑舞——怎么也比听壮汉吹笛子来得强,他大手一挥,便是允了。
顾清澄持剑静立,直到两名考吏抬上了一台三尺高的木腔犀牛皮大鼓,台下再次响起了议论声。
“好大的阵仗!我看这牛皮鼓她敲不响,但这牛皮却是要被她吹破了。”
“就是就是……”
顾清澄敛容沉静,世间万物已与她无关。
剑穗轻晃无声,她踏着青砖稳步至台心,接过朱红帛带的鼓槌,沉心静气。
骤地红帛飘起,鼓槌正中鼓心——
这一锤,敲在众人心弦上,台下声息俱寂。
咚咚——咚咚咚!
十二记槌点渐次炸开,空气微微发颤,听众的心跳声随着鼓声渐响渐急,仿佛看见了南北边境沉睡的战鼓。
在众人的心跳快要脱出胸膛之时,蓦地,鼓声戛然而止,恰似战场短暂的休战间隙。
“于铄王师,遵养时晦——”清远嘹亮的唱词破开肃杀之气,顾清澄弓步起势,在鼓槌红帛落下的刹那,反手拔剑。
“铮”的一声,寒光如流星般出鞘,她步伐从容不迫,剑刃垂地,划过青砖,金石碰撞,兵戈之声乍起,宛如战场上将领拔剑迎敌。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骆闻的神情变得凝重,目光落在顾清澄身上,不肯离开。
台下有人顶着强烈的压力,小声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唱词?”
他的疑问倏地被凌冽的剑风吞没,顾清澄手中短剑舞起的时候,冰冷的寒光被赐予了生命,闯入了所有人的识海里——这是边境的战场啊,战场上挥舞的利刃,不断切割着敌人的防线。
众人的心被这行云流水的攻势揪起,然而,剑影层叠却逐渐慢了下来,这是……战士要败了吗?
剑尖落地,发出“笃”的脆响,仿若将军跪地,利刃刺入他毕生守护的土地。
世界只留下安静的叹息,顾清澄收了剑,却抬起头,眼底泛出了满是侵略感的笑意。
“我龙受之,蹻蹻王之造——”
唱词陡然高昂,红帛也被高高扬起,毫无预兆的,是接踵而来的鼓声。
“咚!咚!咚!”
这一次,节奏比之前更快,鼓点也更为有力,是战场大军上急促的马蹄声,是援军!万马奔腾,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击着人们的神经,鼓面在她的敲击下剧烈震动,震击声要冲破这考场,击垮听众的灵台!
鼓声不停,愈发急而密的鼓点将战场紧迫推至高潮,她眼底的笑意也愈发浓烈,这一战,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载用有嗣,实维尔公允师——”鼓声再一次骤停的刹那,顾清澄手中的剑寒光夺目,纵横捭阖,斩尽世间不平之事,她的手腕用力翻转,星芒划破天际,剑尖朝天,直刺苍穹!这是将军的强大与自信,剑光俯瞰战场,金戈铁马间,对手将被踏平。
此战必捷!鼓未鸣,她的身形翩若游龙,矫若惊鸿,像战场上与敌人拼剑的勇士。
台上剑花闪烁,如白日焰火,剑光照进她眼底笑意,剑意气势凌厉,侵略性极强,势不可挡。
“我知道了!这是……”
“咚——咚——”
学子的惊呼声淹没在最后两声,沉重的鼓点中。
红帛安然落下,一场激烈的战争落下帷幕,鼓点震颤减弱,似远去的战鼓余音。
一呼一吸间,顾清澄已然收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
短剑再次回到她怀中,剑穗安静垂落,她微微欠身行礼,侵略感敛入剑锋,神情谦逊自信。
至此,顾清澄的表演完美收官。
只有空气里鼓点的余音,证明着方才表演的主宰地位。
四下鸦雀无声。
“这是《大武》!这是《大武》啊!”
有学识渊博的学子,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林艳书的表情也带着迷茫,好像刚从战场里回过神来:“战歌吗……”
骆闻这才想起手边茶凉,他抿了一口茶,从容起身,向来端庄的表情下,也压抑了一丝惊喜:“《周礼·大司乐》,你曾看过?”
“学生不才,曾于夜阑人静时捧读《乐经》,得知周代所存六代之乐,即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①,后人亦将其释为君子六艺中乐之正统。”顾清澄微微垂首,恭敬作答。
“这六套歌舞,如今大多已失传,仅余《大韶》《大武》两部留存于世。学生斗胆,对武王之丰功伟略心驰神往。”她稍作停顿,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执着,“因而,遍阅群书,竭力拼凑这《大武·酌》的零星记载,试图重现当年武王征战之赫赫威名,聊表心中敬意。”
骆闻仰头轻叹,眉宇间愁容尽散,感慨道:“古乐正统式微,今仍有学子坚守,幸甚至哉!”
林艳书的眼里闪耀着崇拜的光芒,她没想到,茶棚里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普通短剑,能在眼前这少女手中迸发出如此夺目的光彩。
鼓声剑影之间,魁首已不言而喻。
“学生不服!”
台下却有学子突然挑明:“明明是蔡昭的《琵琶行》更符合考院规矩。这舒羽的表演,既称《大武》,何来止戈之意?”
顾清澄却不看是台下哪个人,只道:“武王伐纣时重杀伐,故曾有人评《武》尽美未尽善。”
她抱剑向骆闻再度施礼:“学生斗胆只取《酌》篇,论的是王承天命,故而执剑问天,将上天仁德化入武舞,取征伐时亦怀悲悯之意。”
“好一个以仁德化干戈之谬论!”那学子不依不饶,向骆闻长揖,言辞激烈,“请骆教习三思,书科考试刚问遍我等何为止戈,这舒羽便在乐科大兴征伐,如此行径,实乃与我等所尊崇的昊天传承背道而驰,断不可取!”
学子言毕,台下诸生讨论声又起,舒羽的《大武》虽是乐道之正统,然而却有违止戈之志,在书院考录中大谈兵戈,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顾清澄却无暇与众人再争,她的喉间气血翻搅——经脉断绝后,她此番强行舞剑运气,即便招式不过是虚有其表,可仍使得体内气血逆行上涌,整个人眼前发黑,几近昏厥。
“诸生安静。”骆闻淡淡道,“最终成绩,书院自有定夺。”
考试继续进行,顾清澄走出考场,林艳书在后面追着,满眼星星地围着她转:“舒羽舒羽,你真的要考满六门吗?”
顾清澄只是冲她笑笑,示意自己有事急着回家,饶是林艳书再兴奋好奇,她也完全没有回头。
林艳书心想:讨厌,不说话,装高手。
但黄涛知道,顾清澄根本算不得什么高手。
他今天打开门的时候,顾清澄当着他的面,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破喉而出。
——殿下啊,小七考个乐科,丢了半条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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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周礼·春官·大司乐》
我学识有限,妄论礼乐,各位见谅。
第23章 考录(三) “从今天起,你叫赤练。”……
顾清澄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脸上的易容。
第二件事,她从心底将自己审视了一遍。
这其实是一件对她来说不算太妙的事情——她在倒下之前,潜意识觉得回江步月这里是最安全的。
这是过去倾城的记忆在作祟,她坐在床头反省了片刻,终究放宽了心。
如今她和江步月之间纯粹的利益交换,或许更加可靠。
“醒了没?”
门外黄涛的敲门声将她拉回现实。
她起身开门,黄涛进来把药放下,临走不忘挖苦几句。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乐科考吐血的。”
“意外。”
顾清澄不愿与他争辩,只能坐起来喝药。
“今天考射和御,我差人给你把过脉了,经脉尽断、气血逆行——你怎么考?”
他的担忧是事实,顾清澄的注意力却不在他的话上:
“我晕倒的时候,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黄涛冷哼一声:“除了我便是大夫了!”
“我家殿下这几天正忙着,可没空管你。”
顾清澄闻言,心底一松,还是低头向黄涛道了谢,起身准备去书院。
今天阳光正好。
她收拾完毕,跨出大门前,黄涛却又在门后唤住了她:
“你等一下——”
顾清澄回头,看见黄涛从厢房走来,手上拿着一个长木匣。
“黄大哥有何指教?”
黄涛没说话,只是把手中木匣递给她。
“今天的考试,你可能会用得上。”
顾清澄心下带了一丝疑惑,当着黄涛的面打开:
——里面躺着一把精巧的弓。
她眼里微微透了几分惊讶,用手掂量了一下,此弓以柔韧紫衫木为身,精雕流云蔷薇纹,配特制牛筋弦,一看就是上好的工艺。
最重要的是,此弓长约四尺,握把处宽约一寸半,与她相对纤细的身形和臂展适配,且紫衫木易形变、牛筋弦传力佳,故而无需大力便能拉开。
黄涛道:“这弓在私库里放很久了,今天交给你,可别让我家殿下失望。”
顾清澄看着面色端着倨傲的黄涛,还是双手接过弓箭,轻声笑答:
“黄大哥有心了,请您替小七,谢过殿下。”
她转过身,步入了门外的一片艳阳。
黄涛站在门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回头敲开了书房的门。
江步月早已在书房,案上铺着一张书信,黄涛推门进来,眼神也第一时间落在信纸上。
“殿下,太后说了什么?”他忍不住问。
“信上说,明年正月祈谷礼之前,务必回南靖。”
黄涛低声问:“那殿下您……还坚持在十二月倾城公主的及笄大礼上出面?”
江步月垂眸,屋外艳阳高照,却没有一丝光落在他身上。
“北霖的陛下,要的便是吾在大礼上为她正名。”
“可是……”
黄涛明白他的意思,却只能将后半句的无奈咽入喉中。
此“倾城”非彼倾城,记忆里的少女早已不见踪迹,殿下的婚约却依旧高悬。
即便眼前人已偷天换日,他们却不得不指鹿为马。
那本薄薄的“七杀”卷宗躺在那里,似蛰伏凶兽,随时会苏醒指认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永远留在北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