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艳书正欲发作,顾清澄却挡住了她,径直对上了贺珩的眼睛。
“如意公子,杀过人吗?”
她走得很近,问得也很轻。
——你杀过人吗?
明明是艳阳天,贺珩却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上脊背。
“还没有。”贺珩定了定神,努力显得镇定,“舒姑娘就擅长杀人了?”
他不露怯,也问得直接。
但这问题没影响到顾清澄分毫,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旁听的林艳书心上。
林艳书的小脸开始泛白,突然回想起了初见时,被舒羽的剑架着脖子的那一瞬间。
冰冷的触感仿佛再次袭来,恐惧在她脑海打转——
难道她,真的是杀手?
她是靠近自己来杀自己的……还是来杀如意的……?
“噗嗤。”
在她的小脸失去最后一丝血色的时候,听见边上的舒羽嗤笑出声。
“我杀过猪。”
顾清澄认真道。
“我是穷乡僻壤的县尉的孩子,买不起钗裙,只能跟人学杀猪。”
林艳书脸上的苍白消退,却很快转移到了贺珩脸上。
“舒姑娘的意思是,本公子习武还不如杀猪?”
他好像有些愠怒,镇北王世子自幼跟随名师习武,如今败在了一个杀猪女裙下。
顾清澄自然没杀过猪,但忍不住陪两位纨绔玩一会。
“如意公子,烈马虽猛,却比不上濒死之猪的求生本能。”她说得头头是道,“那猪为求活路,发起狂来,烈马也要避上三分。”
“那射箭呢!”贺珩竟觉得她说的有三分道理,不由追问。
顾清澄神色平静,娓娓道来:“杀戮之事,大同小异,讲究趁其不备,直取命门,杀多了,手就熟了。”
这一句倒是实话,不过林、贺二人依旧觉得在杀猪。
“此乃乡野粗鄙之法,自是难与如意公子的正统射艺相提并论。”
顾清澄微微欠身行礼,最终把面子还给了贺珩。
但她发现,贺珩的眼里闪烁着大彻大悟的光芒。
“舒姑娘说得对,如意受益匪浅。”
他向顾清澄还施一礼,他好像真悟了。
在顾清澄走人之前,贺珩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舒姑娘既然经脉寸断,为何要拼了命来考这书院呢?”
顾清澄淡淡道:“为了活着。”
“书院包吃包住,我一个将死之人,能体面活着。”
“诸位锦衣玉食,生于富贵,长于安乐,或许不懂。”
两位纨绔再次肃然起敬。
林艳书看着眼前身残志坚的顾清澄,顿时明白了她的所有不易,不由得眼圈红了。
“那你……明天还考吗。”
林艳书的意思是,顾清澄如果前四门成绩已经足够好,明天不如回她家修养身体。
“考啊。”
顾清澄淡淡道。
这本就在她通往第一楼的筹划之内。
但林艳书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她的苦命朋友舒羽,天妒英才,命不久矣,此生唯一所愿就是考入天令书院,为了这份体面不出意外,才不得不考满六门。
那她数科神童林艳书,家境殷实,且已有四门成绩,不缺这体面,不如帮朋友完成心愿,明天这数科,她——不考了!
她看着顾清澄平静的脸,暗暗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让舒羽考入天令书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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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考录最后一章啦!
天令书院,知书堂内。
总掌教时怀瑾端坐于上首,身后高悬昊天王朝流传千年的“止戈”真迹,笔锋苍劲,气势雄浑。
他宽大的广袖垂落于书案,衣角盖在一张试卷上。
乐、射、御的三位教习端坐其下,眼神也同样紧锁这张试卷,沉默不言。
问“止戈”之会意。
舒羽答曰:以武止戈。
放在当今的时局来看,一针见血,但有悖古训,狂妄至极。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其他几名教习。
骆闻:“她在我的考场上跳《大武》。”
柯世豪:“她在我的考场上暴力驯马。”
伍迈禄:“她在我的考场上大兴杀戮。”
“但她确实是甲上。”
“四门甲上?”
四位教习眼光相汇,互相确认了成绩。
没错,舒羽,四门甲上。
按照本次考录的规矩,舒羽已经能顺利进入天令书院。
但这也是四位教习今天聚在这里的原因。
“违背原则。”
“大逆不道。”
“经脉寸断。”
“命不久矣。”
最终,知书堂内,留下了深深的叹息。
“她今天还要考?”
“礼科快考完了。”
“礼科?礼科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顾清澄坐在礼科的考场内,心中汹涌澎湃。
不为别的,只为这次礼科的题目:
今岁腊月,倾城公主将行及笄之礼。汝为礼科士子,若任此礼主司,试梳理其仪程。
请君……主持倾城公主,及笄之礼。
顾清澄凝视着考题中“倾城公主”四字,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圈极淡的墨痕。
时间过得真快啊。
今年年底,原是自己及笄的日子。
她垂眸蘸墨的间隙,另一只手不自觉地轻轻攀上了发梢。
朱红发带触感干燥柔软,将秀发高高束在脑后。
她始终学不会挽双髻,不像琳琅——那日大理寺昏暗甬道,帷帽垂纱的琳琅与她擦肩而过,自帷帽下漏出一截发尾束着的绦穗,点缀的南海珠在昏暗里泛着柔光。
“第一道仪程……”她的心不知在哪里,却悬腕写下行云流水的漂亮行书。
“初添发笄,用素玉。”
“受醴酒于东阶,是醮礼。”
“三加钗冠讫,敬聆母训。”
她的心,不知在哪里。
滴漏声安静响起,考试已过半。
窗外野鸽振翅轻鸣的时候,她行云流水的行书蓦地顿住,重重的墨迹在宣纸上晕开。
“先生,我想换张纸。”
考吏递来新的考卷时,只见原先写满的那张卷子已经涂满墨迹,看不出丝毫字迹。
但他早已习惯舒羽平日里惊人的行径,默不作声地收了废纸,绞碎了,扔进纸簏。
她的笔锋,变成了县尉之女温驯恭谨的簪花小楷。
“《礼记·内则》有云‘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及笄前三日,主家当携笄者拜宗祠。”
“及笄当日,主宾为笄者梳头三遍……”
笔锋忽然苍劲,跳脱了青涩少女的眼界。
“公主及笄,皇室之仪,社稷所依。”
“倾城大典,亦是和亲关畿,山河所系,慎之勿遗。”
引经据典写完传统礼制后,她论调一转。
“汉解忧远嫁乌孙,卫骑固盟;唐文成入藏,精甲扬威。”
“倾城公主及笄大典,宜增设和亲卫队遴选,彰武德于列邦,聚忠勇效命社稷。循《周礼》夏官之制,承《春秋》诸侯遗风,既固宗庙之本,亦慑四境不臣。”
“……”
铜铃声起,礼科考试结束。
考吏等着舒羽踩点写完最后几个小字,最后一个收上了她的考卷。
这个舒羽,书科第一个交卷,礼科倒数第一。
午后,数科开始。
而知书堂里,多坐了一位教习。
礼科教习陶秋也胡子花白,手中拿着舒羽的考卷,气得发抖。
“你说她要在及笄大典上,增加和亲卫队遴选?”
“胡闹!简直是胡闹!”
时怀瑾从陶秋也的手中接过考卷,仔细地从头读起。
片刻后,他把考卷往下传,送到骆闻手里。
五位教习读完考卷后,知书堂再次无人应声。
“其实她答得也不错。”
陶秋也抚髯叹息,还是主动打破了僵局。
“虽然在礼制的铺陈上,与礼部尚书公子戴鄂相比,过于小家子气了些。”
“但是考虑到她的出身,也的确算得上精妙之解。”时怀瑾沉吟道。
“妙在分寸拿捏。”陶秋也将考卷轻置于檀木案上,“虽有县尉门第局限,却有七分机巧。”
陶秋也年岁已长,向来严苛,能够给出精妙机巧的评价,众教习不由让陶秋也径自说了下去。
“她此番投机取巧,对了礼部那些人的胃口。”
若顾清澄听闻陶秋也的评价,定会暗叹一番,庆幸自己苦心控分之举终有成效。
当年她执朱笔批红时,曾翻阅过礼部为她准备的三套及笄礼程,一字一句,记忆如新,这几分小家子气的纰漏,也恰好让“县尉之女”的策论够得上那声“精妙”。
而疏漏不过是饵,和亲卫队遴选,才是她的私心。
她太清楚礼部那些老狐狸的心思:若参考《汉书》“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的记载,再援引汉代解忧、唐代文成公主十里红妆的旧例,纵使礼部尚书看出了这是喧宾夺主的阳谋,也不愿放过送到眼前的政绩——
公主和亲本系国祚,于盛典之际遴选卫队,一可安民,二可震敌。
在万民瞩目的公主及笄礼上,还有什么比彰显军威更能震慑南靖?
礼部不会错过为履历添彩的良机,缺的只是个能递到宫中的由头。
那便借书院考录的东风,以陶秋也的首肯为舟,将这遴选之策送入宫闱。
她偏要设这局中局,让一切恰似天命使然,令琳琅亲眼看着她窃来的公主荣光,于盛典之上黯然失色。
和亲遴选,合乎时局,顺乎民意。
“此等阳谋,礼部必趋之若鹜。”
陶秋也的分析鞭辟入里,三言两语便点出了舒羽答卷的精妙所在。
时怀瑾沉思良久,也不由得赞同:
“公主及笄的万民观礼刚好在十二月,天时地利人和,的确是最好的点兵台。”
“若能借此机会,在南靖显贵与我朝子民面前,彰显军威。”他沉吟道,“于当今时局,大有裨益。”
时怀瑾说的是事实,但诸教习却心如明镜,谁都没有点破真正的隐患。
陶秋也只得摇头叹息:“这等借公主吉礼行强军之事,简直……”
“礼崩乐坏!荒唐至极!”
沉默了许久的柯世豪却开口道:
“我反而觉得是好事。公主及笄之仪,庶民早习为常。”
“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把兵戈当儿戏,才是荒唐至极。今日吾辈倒反天罡,借庆典来练兵,虽说破了旧制,却也应了时局,强了民心,岂非大善?”
他起身向陶秋也揖首:“秋也兄,书院革新实为图强之举,顺时应势,需破旧立新。”
伍迈禄却冷笑:“破旧立新,破的什么旧?立的什么新?”
“诸位——都忘了吗?”
他心中一热,点破了诸教习避而不谈的话题。
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秋也兄年事已高,你不该让他开这个头。”
在高悬的“止戈”真迹下,知书堂诸教习,相对无言。
时间悄然流逝。
暮色漫过窗棂时,考吏捧着最后一叠朱卷鱼贯而入。
数科教习徐守凯推门而入,打破了沉默。
“这知书堂内,如何愁云满布?”
骆闻清了清嗓子,率先藏下了忧虑:
“徐兄步履轻快,莫非数科有捷报?”
徐守凯呵呵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九章算术》:
“不过些加减乘除,何谈捷报。”
伍迈禄看着他手上的考卷,哑声问道:
“徐兄的卷子看完了?”
“魁首是谁?”
徐守凯翻了两下,挑出了其中一张,掀开糊名,朗声念到:
“舒——羽——”
知书堂中再次陷入寂静。
徐守凯却没顾得上这片寂静,他直接往堂中一坐,放下试卷,一张张揭了糊名去翻找:
“不对啊,人呢?”
“徐兄在找谁?”柯世豪忍不住问道。
“林艳书啊!”徐守凯看完了糊名,气得把试卷往案上一撂,“臭丫头,居然没考!”
伍迈禄的嘴角微微抽搐:数科魁首最有力的竞争者林艳书居然弃考了,魁首再次落到了舒羽的头上。
六门考试收尾,舒羽六科魁首的成绩尘埃落定。
六科魁首,书院千年历史上,也不过是寥寥数人,这个叫舒羽的少女,毋庸置疑,是不世出的天才。
天才本就该光芒万丈,在万众瞩目下,接过魁首金榜,独步书院高阁。
但如今,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叫舒羽的少女。
“时日无多是小事,书院考录面向四海学子,若不以成绩定高下,将有辱书院名声,不能服众。”骆闻淡淡道。
陶秋也只抚髯反驳:“不是经脉寸断的问题,骆兄。开榜那日,她的考卷,该如何示众?”
按照书院以往惯例,成绩公布后,前三的书面考卷都应开诚布公,一供世人瞻仰,二供计分公平。
“时院长要把那‘以武止戈’悬在书院的榜首吗?”见时怀瑾不言,陶秋也直言不讳。
时怀瑾负手抬头,看着知书堂上高悬的“止戈”,眼底暗流涌动。
明明是按规矩选出的六科魁首,却让书院陷入了巨大的两难之中。
徐守凯听完了来龙去脉,终究是再次捡起了方才伍迈禄轻轻放下的话茬:
“‘以武止戈’,谈武道,兴征伐,颂点兵。”
他将目光投向时怀瑾:“时院长,这不是改革的问题。”
“《天令纪事》明明白白地写着,上一个尚武崇战的学生,姓江,名洵舟。”
“两百年前,为夺灭世至宝,他挑起战争,创立南靖,昊天王朝——”
“从此分裂。”
他并未多言,然字字有千钧之力,揭开了众教习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天令书院,还要重蹈覆辙吗?”
暮色渐深,知书堂空气凝滞,无人在意门外悄然闪过了一个黑影。
终于考完了。
顾清澄逃开了林艳书和贺珩的围捕,找到了一条无人小径,准备偷偷溜回府,睡上个一天一夜。
但她本能地觉得,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人。
有人在跟踪她。
下一秒,在转角的刹那,她蓦地回身,怀中短剑铮然出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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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踩点更完!
考录部分结束了,小清澄终于踏出了爽文女主的第一步!但这只是开始!
本周末不更新,梳理剧情+存稿,随榜更,具体看公告~~鞠躬~~
她向后退了三步, 薄薄的脊背靠在墙上, 冷冷道。
来者不善, 她不会放任来人跟到质子府, 暴露行迹。
四下寂静无声, 檐角一滴水滴落下。
抓住他了。
水滴落地之前,她反手寒光闪过。
薄如细线的剑刃破开水滴, 水珠洒上眉宇,剑刃……应该停在鼻尖。
她回眸, 却发现剑刃的尽头,只有小巷的青墙。
“噗嗤。”
又脆又亮的笑声。
她的眼光随着笑声垂落。
原来, 这一剑的方位没有错,但高度错了。
剑光底下, 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系着红头绳,手中还拿着一个糖人,有些欠揍地笑着, 边啃边看着她。
顾清澄听见自己的呼吸松了一霎。
一定是太累了, 居然连一个孩子都没发现。
“笨姐姐……我一直在你后面呀。”
小丫头的糖人糊在牙上,含糊不清道。
见顾清澄没做声, 小丫头看了看手中的糖人,比划成剑的样子:
“要是你刚刚再走三步……
我就——”
她短腿一蹬, 糖人剑向前一刺。
真有三分把顾清澄刺穿的架势。
顾清澄只当是小孩玩闹,敷衍道:“那我现在可要走了哦。”
小丫头却神气地把糖人收回,舔了一口:
“六科魁叟……女状元酥羽也不过如此嘛。”
这么快就传开了吗。
她的眉心微微地蹙起,脚下不自觉地向前走。
水滴落地。
她全身肌肉骤然紧绷——
第三步, 后背空门,正对转角盲区。
刚刚好,是一剑穿心的距离。
倘若小丫头手中执的是利剑而非糖人,她此刻已经被刺了个对穿。
她很少觉得心惊。
除了现在。
顾清澄回过头,昏暗小巷的青墙恍惚间变得无限高。
无限高的青墙里落下几缕天光,落在小丫头干净无邪的笑脸上。
“你知道我是谁?”
小丫头孤身出现在无人小巷,跟着她走了半程,她竟毫无知觉……直到最后一个拐角,她才堪堪揪出她来。
“知知当然什么都知道。”
名唤“知知”的小丫头笑靥如花。
顾清澄却并不觉得她可爱。
“那知知,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
知知不说话。
“知知的爹娘不担心吗?”
知知摇摇头。
相对无言。
顾清澄叹了口气,按下心中波澜,只收了剑,俯下身轻声问她。
“那知知,是来杀姐姐的吗?”
她认真地和知知,探讨这个问题。
知知低下头,把眼光落在糖人上。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青墙变得无限高,石子路变得无限远,小女孩拿着糖人,少女抱着剑蹲下,俩人一般高。
顾清澄看着她嘴角的糖渍,声音轻快:
“知知,想要怎么杀姐姐?”
知知觉得顾清澄的问题很有水平,她想了想,将糖人叼在嘴里,两个小短手向外大大地展开合抱。
一个小小的人,却像要把天地都抱进怀中。
顾清澄蹲着,目光从她嘴角的糖人,延伸到她小手的末端。
这是一个,由她小小的身体延展的,大大的圆。
从知知身体无限延展的大圆,将两人所处的天地尽数包罗在内。
青墙拔地而起,小路延绵无尽。
圆无限大,墙无限高,小路无限远,知知和糖人,自然也就无限大。
“酥羽姐姐,这四一个……大阵呀!”
知知叼着糖人,奶声奶气道。
顾清澄看着她努力比划大圆的小手,瞬间明白了一切:
不是知知在背后暗算她。
而是她在无意间,走进了一个为她布好的大阵中。
青墙为阵门,小路为阵脉,而知知……为阵眼。
以知知为圆心,向天地铺陈开了无形的大圆。
这片街巷在她步入的刹那,已自闭成环,成了杀阵。
杀招,是知知手中的糖人剑。
若寻不得阵眼,再踏前三步——
这三步的距离,足够任何一个执剑的成年人,从她瘦弱的脊背洞穿咽喉。
“小孩子不能杀人。”
顾清澄站起身,俯视着知知的小圆。
知知和大阵融为一体,难怪她一直难以发觉。
所幸,她足够警觉,将小丫头一把揪了出来。
“那姐姐要杀知知吗?”
知知放下手,从嘴里拿出糖人,扑闪着眼睛问她。
粉面圆腮,甚是可爱。
顾清澄只觉得荒唐,将短剑抱在怀里:“不杀。我要回家。”
“好吧。下次再见面吧。”
知知将最后一口糖人嚼尽。
顾清澄向小巷外走去。
却突然被知知扯住了衣角。
“噢。最重要的话忘记说了。”
“爷爷说,酥羽姐姐要是能找到知知的话,就是聪明人。”
她抬起头,看着顾清澄的眼睛:
“是聪明人的话,爷爷他。”
“他就让我告诉你。”
她笑了起来,露出几个小小的牙齿,抬起小手,扮了个鬼脸。
“这次,他会出手救你一命的!!”
知知将手中糖人签子一扔,消失在街巷里。
笑声在小巷里回荡。
留下顾清澄一个人在巷子里凌乱。
……孩子要从小揍起,不然长大了容易被砍。
但她现在不想揍知知,她更想砍那个鬼爷爷。
什么爷爷?
费尽心思布了一个杀阵,就为了刺她一记糖人?
还有,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故弄玄虚,自作聪明。
她一边想,一边走出了街巷。
天光乍露。
隐隐约约听见耳畔有小女孩的惊羡声:“那个就是女状元酥羽耶!”
“她就是六科魁首吗!”
“哇,好厉害呀……”
顾清澄抬眼望去,茶寮檐下几个梳双髻的小女孩正扒着栏杆探头。
她们的年纪和知知相仿,五颜六色的发绳随雀跃在阳光下跳动。
叫卖糖葫芦的老伯推着车经过,糖衣在夕阳下泛着琥珀光。卖馒头的娘子挎着竹筐,白布下蒸腾的热气带着浓厚的白面香扑面而来。
这些真实得过分的市井烟火气,反而让她恍惚。
顾清澄的指尖扣在剑柄上,触感粗糙冰凉,她不由得安下了心。
快要出现幻觉了,真得回去睡觉了。
几刻钟后,她溜回了质子府。
今日处处离谱,黄涛居然在门口等她。
“黄大哥这是……着急赶我走?”
顾清澄看着真实存在的黄涛,心中稍安,依旧觉得反常。
黄涛笑靥如花。
“可以啊你!”他一个巴掌拍到顾清澄肩上,差点给她锤得脚底一软。
“看不出来,六科魁首!”黄涛乐陶陶道。
顾清澄扶着门站定:“我不是刚考完吗?”
“你少谦虚。”黄涛伸手指向对面,“我今天回来的一路,茶摊上都在传你的英武事迹呢!”
“我的英武事迹?”
明明自己才刚考完,她还没到家,消息却已经到家了。
“那什么,剑舞惊艳全场,还有当场驯马,射科力压如意公子……”黄涛啧啧赞叹,“你现在,已经是上京城的名人了。”
顾清澄按下心中疑惑:“那不是只有三门吗,何来的六科魁首?”
“还有三门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大家都等着唱榜那日,去瞻仰魁首的答卷呢。”
顾清澄的脑海里回想起小丫头含糊不清那句话:
——你就是六科魁首舒羽姐姐吧?
他会救你一命的……
她竟隐约有些不安。
果然还是被杀阵影响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清澄看着黄涛灿烂的笑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我先去休息了,外面的消息勿听勿信。”
她转身回了房间,洗漱之后就是倒头大睡。
“急报——”
“八百里加急——”
暮色如血,驿卒快马的铁蹄踏碎残阳,马蹄声自北霖城门起,一路喧嚣着向皇宫奔去。
快马穿过街巷,疾驰的马背上,驿卒衣襟凌乱,无意中却有一粒蜡丸悄然滚落街角。
一双手捡起蜡丸,消失在转角。
黄涛将密报展开的时候,江步月正坐在书案前沉思。
书案上,放的是顾清澄在书院的三份卷面答案。
他的指尖悬在“武”字之上,沉吟不语。
“殿下。”
黄涛将密报呈给江步月,道:
“南北边境发生第四次冲突,起因是北霖牧民的牛马过界,引用南靖牧民不满,从牧民械斗最终发展成百余人兵戎相争,足足持续两天,双方死伤过半。”
“昨日……有牧民的人头,被挂在了界碑上。”
江步月修长的手指将密报的褶皱一一压平,笑道:
“老五倒是长进了。”
“您的意思是,”黄涛认真道,“五殿下虽然压着大军不过江,实际上一直在暗中挑拨。”
“他倒是学了些腌臜手段,逼镇北王先出手。”
黄涛袖中拳头攥紧,指节发白,“若当真开战,您在北霖......”
“镇北王若是动手,老五就有理由找到借口,说北霖坏了盟约。”
“盟约一毁,五殿下的大军便再无顾忌。”黄涛俯首,“若南北真正交战,殿下,您质子的身份……便毫无价值。”
“他不希望您回去。”
江步月双指拈着密报,看着火舌顺着边角一点点爬上来,在他的指尖恣意而危险地跳动。
“老五盘算着,把吾当做他上桌下棋的弃子。”
在火舌舔上手指的最后一刹,他双指松开,密报化成灰烬,火舌销声匿迹:
“那就如他的愿。”
“殿下……”
江步月淡淡道:“还记得肖锦程么?”
“和您之前斗酒……后来被杀的那位。”
江步月的笑意不及眼底:
“我记得,那日,他还欠咱们一个彩头。”
他用的是“我”而非“吾”,黄涛明白,接下来的话,是殿下与他之间的密谈。
“黄涛愚笨,请殿下指教。”
“距离边境最近的,除了镇北王,便是肖锦程其父,肖威的宣武军。”
黄涛眼前一亮:“如果镇北王想要避嫌,最好的办法是……让宣武军派一队人马,以剿匪的名义下西南。”
天已全黑,江步月一点点挑亮灯火:
“肖威老来得子,最听不得锦程二字。”
“你明天,拿上吾的名牒,去肖府演一出苦肉计。”
“就说,肖锦程曾经欠我一个彩头,如今要借他父亲三千轻骑抵债,请肖节度使出兵剿匪,救边境百姓。”
黄涛的眼神闪烁:“殿下,肖节度使不是傻子,他一定知道是您在借刀。”
“您怕镇北王出手后,大战爆发,您在北霖自身难保。”
“他若拒绝……”
江步月颔首:“我要的就是他拒绝。”
“你大闹肖府,让整个都城都知道,质子自身难保,求肖威给条生路。”
黄涛声线逐渐凝重:
“殿下,肖威对您本就不同意放您归国,如今他的独子之死又与您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如此,他断然不会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