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
孟沉璧也许久未曾触碰那段回忆,她的神情只是变得悲悯,临了,默默说了两个字:“战乱。”
“十五年前,南北战乱,第一楼师生,无一人归楼。”
顾清澄闻言,也觉得心中好像被塞了一个沉重的石头,她未曾亲历,但冥冥之中与孟沉璧口中的“阿念”有了丝缕牵挂,她明白孟沉璧想说什么:“第一楼学生不可于外界沽名钓誉,故而未有百姓听说过第一楼。”
第一楼,国之重器,无一人归,亦无一人识。
气氛沉重了片刻后,顾清澄主动打破了这份沉重。
“难怪您说,我在宫里学不到什么好武功,第一楼的功夫,肯定比伴伴教我的厉害多了。”
孟沉璧也把目光放到眼前:“也是,好好的公主不当,瞎学什么三脚猫功夫。”
——还好孟沉璧不知道她是七杀。
顾清澄真的很后悔和孟沉璧交换身份,给她台阶,她就会顺着踩自己两脚。
临了孟沉璧补一刀:“哦对,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公主了。”
顾清澄脸色变幻,不过她已经历过多重打击,心理素质极佳,便不愿与孟沉璧继续斗嘴,只想着第七日早些到来。
她!要!下!床!
第七日。
皇城司的侍卫闯进来的时候,顾清澄正在围着浊水庭小跑复健,顺便对孟沉璧的医术赞叹不已。
直到两把雪亮的大刀,架在她们的脖子上。
这次,江步月的暗卫没有从天而降。
“大理寺公文在此!”
“浊水庭涉人命官司,皇城司依律取缔,将你等拘至大理寺监牢,暂且收押,望你二人莫要违抗,勿生事端。”
顾清澄刚站起来没多久,就被皇城司的侍卫按倒在地上。
她看了一眼闷声认栽的孟沉璧,只是朗声反抗:
“浊水庭受南靖四殿下庇护,且陈公公之死,自有内侍省签押具结,于情于律,都毋需大理寺越俎代庖,何来的公文!”
为首的皇城司侍卫闻言,哈哈一笑:“小奴才懂得还挺多。”
“陈公公算个狗屁,宣武军节度使家的大公子肖锦程,昨日死于家中,大理寺下令严查,一切可疑关联者,均羁押候审!”
为首的侍卫一边命人给她俩戴上绳套,一边补充道:
“还南靖四殿下庇护?那质子大人,恐怕现在是自身难保了!”
顾清澄的大脑还在快速思考,孟沉璧却一言不发,于慌乱之中塞给她一个锦囊。
顾清澄触手便知,是拆过金线的那个锦囊,竟不知何时被孟沉璧偷偷的缝好了,她刚想询问,意识到眼下的形势,只能缄口,将锦囊快速地藏在袖中。
耳畔传来慌乱呻吟,她抬眼,只看到孟沉璧苍老的身体佝偻成一团,双手被绳套捆起,低眉顺目地被侍卫押上车去。
她想要挣扎,却看见孟沉璧最后一次回过头,用口型向她示意:不要管我。
然后被侍卫一把按倒在车上。
此去凶多吉少。
政局波动,大理寺办案,小小浊水庭卷入其中,即便尸骨无存,也将无人在意。
肖锦程是谁?为什么会和浊水庭扯上关系?
江步月……他不是答应自己,会庇护浊水庭的吗?
顾清澄的心被狠狠地撕开了。
锦囊被她趁乱塞入了中衣,这是孟嬷嬷为她重新缝好的,隔着一层布料贴着心脏,她的心只是一抽一抽地疼。
孟沉璧会医会毒,可双手被绑起,施展不开,大理寺大牢阴暗,小老太太怎么挨得住一轮轮的审问?
不是应该都没事了吗……
她没想到,薄薄的一纸公文,就能让浊水庭,万劫不复。
依律取缔,浊水庭。
她放弃了抵抗,任由侍卫用绳索限制了她的自由,直到被推搡上路的时候,她也终于忍不住,像孟沉璧一样,回头看了一眼。
原来她和她一样,并不是为了传递信息而回头。
只是想再看一眼,浊水庭。
满地的污泥,白蚁侵梁的破屋,漂来的木盆,掉了漆的银簪。
震耳欲聋的巴掌,潮湿温暖的拥抱。
还有孟沉璧视若如命的,装满财帛的,跑路小布包。
回不去了。
车轮滚滚,关押孟沉璧的车轱辘声她耳边越来越远。
她明明,早就可以跑。
孟沉璧救了她三次,她给孟沉璧带来了什么?
她又一次信了权力。
信了握在别人手中的权力。
什么皇帝兄长,什么倾城公主,什么南靖的四殿下,她像个可笑的蝼蚁,自以为参透了南北的棋局,能缩在角落里拨弄风云。
殊不知,政治车轮无情碾过螳臂挡车者,连其骨肉汁水,都难以在车轮上留下一丝印记。
她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孟沉璧。
孟沉璧应该,会很生气吧?
可惜这次,没人再给她一巴掌了。
顾清澄靠在车里,全身动弹不得,但她的眼睛,却深如寒潭。
她不会再犯傻了。
她不是倾城公主,也不是七杀,更不是南靖四殿下的未婚妻。
她没有任何身份,也没有任何权力,她只有她自己。
弄权者翻云覆雨,用别人的命来下棋,称之为这些人的“命运”。
这一次,她要赤手空拳,让命运臣服在她手里。
她顾影自怜般地笑了。
囚车里的罪奴小七,灰头土脸,衣着破旧,身上却不自觉地泛起了一层,和孟沉璧相似的神性。
“笑什么笑!”侍卫不耐烦地辱骂道。
顾清澄点头哈腰,缩回了囚车里。
没过多久,囚车便行至大理寺大牢。
狱卒拎起顾清澄,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扔了进去。
从公主到罪奴,顾清澄深度体验了一下什么叫云泥之别。
她环顾四周,大牢里关满了愁眉苦脸的囚犯,哀求之声不绝于耳。
牢门不断被打开、关上,狱卒的声音越来越远。
顾清澄打量着牢房,心念流动,突然想起了什么。
在角落里,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带着体温的锦囊。
孟沉璧的针线也很烂,本来就歪歪扭扭的针脚,更加歪歪扭扭。
但这是顾清澄的宝贝,里面装着的却不再是少女的旖旎。
她打开香囊,里面掉出一张纸条:
——恢复武功,去第一楼。
她把纸条攥在手里,像是找到了方向。
漆黑的牢房里,她的眼神逐渐发亮。
去,第一楼!
至真苑里,倾城公主在按照规矩起身、洗漱、焚香、弹琴。
一切都在为了未来的和亲准备。
她要做一个端庄的,多才多艺的,合乎北霖身份的倾城公主。
如皇兄所愿。
她坐在琴边,烟儿给她呈上拨片,稚嫩圆润的脸蛋上透出一丝欲言又止。
小丫头心里藏不住事,她笑了笑,抚起了眼前的古琴。
“说吧,烟儿,今天又想去哪里耍?”
烟儿低下头,有些踌躇。
“怎么了?”
她停下琴,有些佯怒地看着烟儿:“孤命你说。”
“公主……”
烟儿慌乱跪下。
“你说。”
倾城公主的敛了笑意,俯视着烟儿。
“昨天夜里,宣武军节度使大公子死于家中,死的时候,手里握……握着一枚齐光玉袖扣。”
“大理寺怀疑,是步月公子杀的……两人前日在红袖楼刚刚闹过红脸……”
她哆嗦着,把今天听到的见闻告知了倾城公主。
自家公主潜心待嫁,若是步月公子出事了,岂不是影响公主的婚约?
她心思单纯,不忍心看公主被蒙在鼓里,要揭露这卑劣质子的行径。
“这样啊……”
倾城的手指握紧了拨片,悬在琴弦上,只是沉吟。
“孤觉得,步月公子,不会杀人。”
烟儿抬起头,忍不住问:
“可是,可是怎么解释那个齐光玉袖扣呢?那肖公子死的时候,握在手里的。”
倾城的眉宇里出现了一丝倦意:“怎么又是齐光玉袖扣。”
烟儿点点头:“是啊,这次在肖公子手里,上次在浊水庭的那个……孟嬷嬷那里。”
“哦,对了。”烟儿提到孟嬷嬷,突然想起了什么。
倾城公主不愿再听她口中关于步月公子的情报,只道:“还有什么?”
烟儿的眼神陷入回忆:
“陈公公死的那天上午,孟嬷嬷来至真苑找过奴婢。”
“手里捏着一封信,说要找什么大宫女‘琳琅’。”
“奴婢觉得她傻傻的,挺好玩儿,就多和她聊了几句,才让她回去。”
“管事的明明是珊瑚姐姐,哪来的什么琳琅嘛。”
“公主你说这孟嬷嬷和齐光玉能有什么关系啊——”
“公主?”
“铮”的一声,倾城手中的琴弦断了。
烟儿的肩一把被她抓住,公主手劲好大,烟儿的脸疼得扭曲起来。
她抬头,只见到向来端庄的倾城公主抓着她,压着声音问道:
“她现在在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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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楼的典故,致敬以前看过的沧月的《剑歌》
剑歌--小椴
小夜情人语,它生水云休;
欲寻孤鸿影,正在木兰舟;
燕行十二倦,人倚第一楼;
道有今生泪,已别去年秋;
倩谁蓦萧索,有你话温柔。
这里的司法架构参考了宋朝,经不起严谨推敲,我查了一下资料,陈公公是低品阶的太监,不归大理寺管。
怎么不在意……如何不在意,她没死!
皇兄曾手把手教过她,她的战场,在南北两国的交锋上,她该做好棋手,静待大局碾碎一切无关棋子。
她知道皇兄是对的,纠结弃子,结果是自乱阵脚。
陈公公之死,她已经错过一次了。
她有些粗大的指节泛出青白,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她这具倾城公主躯壳里的灵魂,依旧因为那个人的脸,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她没死……
她在暗处注视着自己!
胡闹,明明自己才是皇兄的妹妹,真正的倾城!
她在哪里,在哪里?
浊水庭……一定是浊水庭!
冷静,冷静,倾城,明明你才是棋手。
你是真正的倾城公主,你在怕什么?
“烟儿,放那吧,与孤仔细说说,你知道的所有事。”
烟儿怔住,只见得自家公主挺直了脊梁,随手将拨片扔到案上。
只是那拨片上,沾了几道淡红的血渍。
烟儿垂首应命。
莲花鹊尾铜香炉里的沉香燃尽了,倾城有了决断。
“步月公子,在大理寺?”
“孤要出宫。”
她确实想见江步月,但她真正要去见的,是浊水庭里的罪人。
旁人不行,她必须要亲手,斩断过往。
烟儿匍匐着身子,颤声道:“公主,万万不可啊。”
“陛下嘱咐过……”
“十二月的及笄礼,才是您该出面的日子……”
倾城站起来,脸上没有表情:
“孤会亲自和皇兄解释。”
“夜长梦多,十二月,孤等不到了。”
倾城公主走出门外,只见至真苑内,大大小小的宫人跪了一地。
“请公主留步。”
为首的珊瑚仰视着她,神态恭敬,语气里却有着不容商量的虔诚:
“公主,及笄礼还有三个月。”
“您挂念步月公子,奴婢替您去探望便是。”
倾城盯着跪在地上的珊瑚,她烦透了。
烦透了这缩在壳子里的日子。
明明她才是倾城公主。
“滚开,孤要出宫!”
“备车!孤今日非去大理寺不可!”
珊瑚一动不动,至真苑众人,也一动不动。
这是无声的威胁。
“孤命你们滚开!”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尖厉,满头珠翠随着声音的颤抖簌簌摇晃。
“孤才是倾城公主!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无人应答。
“那好。”
倾城的烦躁达到了顶峰,她真的受够了。
她看着珊瑚虔诚的脸,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走上前去,一把拔下了珊瑚簪发的银簪。
“那就与孤,鱼死网破!”
珊瑚的头发散乱地披落,在头发挡住眼帘之际,珊瑚听见了所有人的惊呼声。
“公主不可啊——”
在烟儿的惊叫里,珊瑚看见了倾城公主手中握着自己的银簪,把尖锐的一头对准了雪白的脖颈,语气凌厉,不容置喙:
“让孤出宫……否则,至真苑宫女珊瑚谋害公主,所有帮凶,一并陪葬!”
倾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些话,银簪在她的颈间微微颤抖,直到她满意地从余光里看见,一个小太监从侧门里跑了出去。
至真苑里空气凝滞,珊瑚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却不敢动。
倾城公主握着下人的银簪,与至真苑内所有下人对峙,毫不退让。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吱呀——”
至真苑门被推开,一位面色古板的女官在宫门行了大礼,方才带着几个小太监缓步前来。
倾城认得,这是皇兄近身的教习女官,郭尚仪。
她心里一凉,皇兄终归还是不肯放过她。
倾城闭上眼睛,伸直了脖子,今日事已至此,她必须要反抗,反抗出一个结果来。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郭尚仪的声音柔中蕴锋,向倾城再行一个女官礼,身边的小太监碎步上前去,将倾城手中的银簪抠出。
银簪被强行拿走,她的双手只能放在身后,无力地扒住门框,却听得郭尚仪的声音变得严厉高昂:“至真苑宫女珊瑚,谋害公主,拖下去,杖毙。”
倾城的眼睛倏地睁开,只看见珊瑚的头发凌乱披落,身形再也支棱不起来。
珊瑚没有求饶,只是任凭两名小太监将她的身子拖走,过去端庄稳重的大宫女珊瑚,如今像个破布娃娃般被丢出门外。
倾城在她散乱的发里,瞥见了最后一丝空洞的眼神。
珊瑚要死了,毫无转圜余地。
只因自己为了出宫,才夺了她的簪子——珊瑚也没做错。
倾城的手心出了冷汗,故作镇定地朗声问:“郭尚仪,陛下有什么要转告孤的么?”
郭尚仪敛了威严,得体应答:“陛下没有什么要说的,您是公主,奴才们本就该听您的。”
“陛下遣臣妾①来,是担忧倾城殿下初次出宫,有些礼数规未曾明白,故命臣妾此次随行,教导公主,直至及笄礼毕。”
倾城松了口气。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准了她出宫,不过由郭尚仪监视随行。
只是珊瑚,因她而死,郭尚仪此后将会代替珊瑚的位置,更加严厉地管教她,到及笄礼结束。
她揣测不出皇兄的真实想法,但起码,她的反抗成功了。
珊瑚的银簪被随手扔在地上,有宫女去捡起,整理珊瑚的遗物一并丢掉。
很快,珊瑚在至真苑存在的痕迹就会被彻底抹杀。
倾城只是难过了一霎,就向郭尚仪道:“请尚仪,为孤准备出宫罢。”
大理寺,天字推勘房内,江步月一身白衣,与大理寺少卿相对而坐。
“四殿下,这是指认您的证据。”
大理寺少卿夏怀君说着,将一叠文书送到江步月面前。
江步月接过,随手翻阅了两下,嘴角泛起了嘲讽的笑容。
“大理寺的意思,肖锦程之死是吾的手笔?”
“不止是肖锦程,殿下,您还记得七杀么?”
夏怀君只是接过文书,让江步月看文书中的几段。
“七杀死于谋害三殿下那晚,上京胭脂铺大火中。”
江步月带了些困惑,但还是示意夏怀君继续说。
“死者身形虽已烧毁,但手握七杀剑,且经大理寺数日追查得知,死者正是七杀,其真实身份乃胭脂铺主人,赵三娘。”
“大理寺办案水平很高啊……”
江步月的此时想起的,却是另一个死里逃生的“三娘”——曾仓皇跳上他的车,逃过一劫。
若非他那日偶然路过胭脂铺,那场大火根本不可能有人逃生。
因此在大理寺的视角里,在火里烧死的那一个赵三娘,就是七杀。
“但那赵三娘……与吾何干?
江步月想了想,觉得有些牵强,不由问道。
“我们找到了一些赵三娘与南靖接触过的证据,但更关键的是。”
夏怀君喝了口茶,淡淡道:
“赵三娘的女儿,是至真苑的小意。”
“小意曾与殿下……珠胎暗结。”
江步月的手停住了:“什么意思?”
“七杀,也是殿下您的人罢。”
夏怀君只是含笑,仿佛已经看透了江步月的伪装。
但江步月觉得夏怀君在心里骂他——你江步月禽兽不如,欺负别人小丫头就算了,连别人亲娘也不放过。
逻辑通顺,不愧是大理寺。
江步月算是懂了,原来在大理寺眼里,小意的亲娘是赵三娘——他们眼中的七杀,赵三娘的女儿在他手里,所以赵三娘不得不给他卖命。
如此牵强又如此合理,江步月的嘴角忍不住抽动。
“您方才说,赵三娘与南靖有过接触,那为何不是三哥的手笔?”
夏怀君只是扫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毫无含金量:
“三殿下死于七杀。”
是的,如果七杀是南靖三殿下的人,那三殿下怎么会死在七杀手里?
江步月依旧有些困惑,就算七杀是他的人,可在大理寺眼里,七杀已经死了。
他哑然失笑:“大理寺是觉得,七杀死后,吾又派人杀了肖锦程?”
绕了一圈,还是没到点子上。
夏怀君但笑不语,让江步月听他分析。
“前日在红袖楼,所有人都看见了殿下与肖锦程起了冲突,还赠予他一枚袖扣。”
“而这袖扣,如今就握在肖锦程的手里。”
江步月无奈地摇头:“又是袖扣,你们凭袖扣定吾染指公主府不说,如今又能凭袖扣定下吾暗派人杀肖公子?”
夏怀君的语气却陡然昂扬:
“那殿下能承认这袖扣与您毫无关联吗?”
“这第一枚袖扣,是陈公公之死,最不想让小意的龌龊事传出去的,除了殿下,还有何人?
这第二枚袖扣——肖锦程不仅本人与您有冲突,其父宣武军节度使肖威,是反对四殿下归国的主要势力,殿下不怨?”
“这两枚袖扣,看似毫无关联,实则都指向殿下您的核心利益。”
“四殿下您,铲除异己,好手段。”
江步月不仅被夏怀君的凛然正义折服,更被他胡编乱造的能力折服。
他隐约觉得,夏怀君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势力,在给他施压。
夏怀君看江步月被自己说愣了,将另一本卷宗郑重地交给他,言语里带着一些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下若还有疑虑,不妨看看这本绝密的卷宗。”
“这是近年来所有死于七杀的权贵生平记事,无人不与殿下有过千丝万缕的关系。”
江步月看到这本厚厚的卷宗,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那小七若真是七杀,还挺能杀啊。
但他很快在夏怀君凝重的目光下,严肃地接过绝密卷宗。
他修长的手指翻过书卷,是,这是一般人接触不到的卷宗,生平、死因、死亡时间都很详细。
在外人看来,都是与他江步月有过冲突的那批人。
但在他眼里,这些死的人,无一不是当今陛下掌权初期,权势最盛的那批人。
别人看不懂,他却明白了这卷宗背后的用意。
答案呼之欲出——北霖陛下在借此和他谈判。
夏怀君见他目光凝重,以为他是想着如何为自己开脱,
实际上,江步月的思绪,早已回到了和陛下的种种过往:
当今陛下尚未登基之时,就与他有过私底下的长期合作。
合作很简单,也很直接,两人都是各取所需。
江步月为皇帝登基奔走周旋,争取本国支持,作为登基后默契的交换,陛下默许他与倾城公主接触,尚主为婿,在北霖站稳脚跟。
故而,旁人也许不知,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七杀,分明是皇帝的爪牙。
因此,在他们合作之初,未登基的皇帝的敌人,自然也是他江步月的敌人。
这文书上的名字,也自然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如今,这绝密的卷宗摊开在他面前,个个名字都化成了指向他的利剑。
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合理是真的,牵强也是真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陈公公、肖锦程、这本卷宗上所有悬而未决的罪名,总要找个人来扛。
两枚袖扣,加上这本卷宗,所有证据将无限逼近于,大理寺指认江步月,长期豢养以七杀为首的杀手,从而在北霖铲除异己,接近公主,站稳脚跟,如今得势归国。
只因他风头正盛,故而他是最顺理成章扛下这些罪名的人。
一旦定罪,他将万劫不复。
他的手指微微发凉,脑海里却和北霖皇帝张狂而深沉的眼神对上了。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明谋。
归国之前,皇帝让他看这本卷宗,是告诉他,他依旧在皇帝的控制之下。
只要他敢违逆北霖皇帝,这本卷宗随时都可以成为按死他的把柄。
因此,质子,听话。
起码在目前,有一些重要的事,皇帝在借着大理寺的嘴,逼他合作。
江步月指尖点着书卷,只是抬头,向夏怀君淡漠地笑了:
“这卷宗,没有陛下的特许,大理寺接触不到罢?”
“说吧,陛下想让步月,做什么?”
夏怀君也笑了。
“王总管交给夏某这份卷宗的时候,夏某还有些犹豫。”
“如今看来,殿下果然是一顶一的聪明人。”
夏怀君从江步月手中接过卷宗,只是正色道:
“陛下说,他想请您,见公主一面。”
“吾如何去至真苑?”
“不,就在大理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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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会要·后妃》载明:”五品以上女官面谒帝姬,得以臣妾自称,然不得与朝臣同列”
查了些资料,依旧是在宋朝的制度上做了些修改,如有差错,请见谅!(鞠躬)
另外,这两章会把前面挖的所有坑填上,各方势力铺垫清楚,女主很快就要进下一个阶段了!耶!
江步月语气波澜不惊,心中却平添了三分冷意。
他想知道,是什么事,能让皇帝祭出这么重的威胁来压迫他。
“不急,公主车驾未至。”夏怀君整理着卷宗书页,不多吐露半字。
“夏少卿不妨与吾挑明了说。”江步月淡淡道。
“倘若吾今日违逆圣意,江某便要一人扛下这卷宗上所有罪名?”
铜漏滴答声中,夏怀君神色未变,只是以火漆封了卷宗,头也不抬地答道。
“陛下口谕虚实……终究,都是四殿下一念之间。”
江步月了然地笑了,他已经再次确认了,这就是皇帝的手笔。
三哥暴死,南北两国剑拔弩张,他此去归国已是定数。
想阻拦他的人很多,但真正能阻拦他的人,却没有几个。
这两枚袖扣背后的命案,不过是几条人命,撼动不了他的归途。
北霖皇帝,却将他们曾经合作过的卷宗变成了拿捏他的把柄:
北霖既能送他回去,亦能让他万劫不复。
只要他乖乖听话。
他,需要听什么话呢?
倾城公主,那日他亲至至真苑拜谒而不得,此刻却大费周章地来大理寺与他会面。
他指节轻扣书案,却突然想起浊水庭的小七问过他的话:
——倘若我告诉殿下,倾城公主,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殿下是喜欢那个人,还是喜欢倾城公主呢?
他似乎要再一次验证,那个小七说过的话了。
他依旧觉得有些荒唐,却还是随口问了一句:
“肖锦程之死,大理寺抓了多少人?”
“算上殿下,十七人。”夏怀君也倒是坦荡。
“听说浊水庭的奴才也被抓了?”江步月淡淡道。
夏怀君闻言,翻阅了一下文书,确认道:“确有两人,孟嬷嬷与小七,缘由是与殿下您接触过。”
江步月的眼睛眯了起来:“大理寺是觉得这一老一少,也是吾新豢养的杀手?”
夏怀君笑了:“宁录疑罪,不纵毫厘,大理寺按规矩办事,四殿下见谅。”
相互试探间,远处传来两声叩门。
“到了。”夏怀君不再多言,只起身引路,补充道,“公主殿下挂念您,特意讨了口谕出宫。”
此时的江步月,名义上依旧由大理寺看管,因此不便出诏狱。
昏暗的甬道两侧,都是一间间分隔的牢房,在一众犯人的打量与哭喊里,江步月白衣信步,面色如常。
夏怀君也只是照规矩办事,带着江步月穿过诏狱的甬道,叮嘱道:“殿下待会记得遵循礼数,勿要辜负了倾城公主的一片苦心。”
甬道在眼前收敛,漫不经心的转角刹那,江步月下意识抬眸,蓦地撞上了眼前牢房里,一双漆黑明亮的瞳仁。
——是小七。
她听到夏怀君口中的“倾城”二字时,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终于来了吗?
孟沉璧至至真苑那日,顾清澄便知,宫里的倾城既知她尚在人世,定会按捺不住来寻。
如今,更是有意思了。
江步月眼神未作停留,与她擦肩而过。
顾清澄也不留恋,抬起头,看着几缕阳光透过牢房的天窗,神情从容淡定。
入狱几日,顾清澄已经摸清了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