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死不了,得欠我一辈子。”
顾清澄哑口无言。
在渡厄阎罗手里,想死确实是件很难的事。
短暂的结盟之后,两人的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现实。
两个看似身份不凡的人,同处于一个破败的浊水庭下,面对一个死胖子。
谁也别端架子。
但是两人的话语权却好像发生了转变——
孟沉璧:“你方才说,要给我端茶送水?”
顾清澄:“嬷嬷,我刚杀了人,腿有点软。”
片刻后,两人开始商议解决方案。
孟沉璧向顾清澄展示了点尸成水的剧毒,打算把死胖子化成一滩脓水。
顾清澄大呼妙哉。
——然后拦住了阎罗大人。
陈公公的尸体处理方案是小事。
陈公公的死如何顺理成章,才是大事。
凭空少了个高级走狗,浊水庭明日必然要给出一个交代。
虽说走为上策,但她们还不想炸了自己的老巢。
更何况顾清澄目前行动不便。
一番洗脑后,孟沉璧被顾清澄说动,决定先为她跑一趟腿送信。
孟沉璧认同,绝对的权力差异下,倾城公主碾死陈公公,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顾清澄大手一挥,修书一封,让她想办法交给至真苑的琳琅。
她的贴身大宫女。
承包了她的女工、书画、琴艺。
也是唯一知道她双重身份的宫人。
她们配合默契,这些年来,从无错漏。
只是小意的事来得古怪,让顾清澄的心里多出一份不安。
这么多天,她仿佛与世隔绝,听不到外界任何信息。
她知道,自己那一剑,捅穿的是南靖的脸面。
而她缩在浊水庭里的几天,消息闭塞,行动不便,竟还能见到一个陈公公。
这便是最不合理之处。
梁柱上落下一只白蚁时,当思梁倾在即。
若浊水庭这般偏僻之地出现异常,只意味着风暴中心,正发生巨变。
应对巨变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
所以,留下陈公公的尸体,等孟沉璧探听回来再做打算。
她有预感,孟沉璧带回来的消息,会改变她们的所有筹划。
顾清澄闭上眼睛,开始补觉。
直到被孟嬷嬷摇醒。
她睁开双眼,天居然还亮着。
下午的阳光照耀在孟沉璧微笑的脸上。
顾清澄敢打赌,孟沉璧从来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即使是一百两银子也不能。
“怎么了,嬷嬷。”
她迷迷糊糊道。
孟沉璧:“你要给我打工一辈子了。”
说着开始思索:“那我确实得把你的武功捡起来,要不当个打手也行。”
顾清澄瞬间清醒:“什么意思?”
孟沉璧把顾清澄写好的信纸原封不动地递还给她,道:
“琳琅,哪有什么琳琅!”
“倾城公主好端端地在宫里坐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搭起了顾清澄的脉:
“你脑袋也没烧坏啊,怎么就信上自己是公主了?”
“骗老婆子白跑一趟。”
顾清澄一把把她的手拍开,抓住了孟沉璧的手腕。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没有琳琅?”
“什么叫倾城公主在宫里坐着?”
顾清澄只觉凉意从脊梁上一点点泛起。
孟沉璧看她不死心,只慢慢道:
“我去至真苑了,问了看门的宫女儿。”
“人家说了,没有琳琅这个人。”
“还管我要名帖,说公主醒了给我递过去。”
“哪来的名帖啊,我心想这不闹了乌龙,赶紧回来了。”
孟沉璧见她不接信纸,便随手放到她的床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没好气道:
“老婆子今天刚被踹了两脚,还被你骗去宫里跑了个来回。”
“等你病好了,老老实实给我打工,啥都别想了。”
顾清澄仿佛没听见似的,僵硬地坐起身子。
“看门的宫女长什么样,叫什么?”
孟沉璧从容喝着茶,并不被地上的尸体影响,悠悠答道:“新来的,烟儿。”
“对了,这烟儿还说,和亲的旨意下来,公主伤心欲绝,若没别的事,就别来找倾城公主。”
孟沉璧看顾清澄不说话,只是拿起了信纸,就自顾自补充道:
“其实我还唠了一会儿。”
“这南靖三皇子死了,陛下只能放质子回南靖,还许了倾城公主和亲过去,婚期就定在明年。”
“你说,你要真是倾城的话,不还得嫁过去?跳那火坑干啥?”
“你傻啦?怎么不说话?真受刺激啦?”
“嘶——”
顾清澄两眼呆滞,手中的信纸,被她无意识撕得粉碎。
满地纸屑落下,像是在黄昏和血泊里飘起了一场短暂而荒诞的雪。
夕阳耀眼,如坠冰窟。
“哎,你别哭啊!”
孟沉璧透过纸屑,看到了顾清澄通红的眼。
然后看到她整个人,直直地栽倒下去。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但梦里没有火。
只有无尽的黑暗。
黑暗里,她低下头,终于摸到了那只扼住她喉咙的手。
是哥哥。
她向来聪明,但从不显山露水。
她知道孟沉璧没有骗人的心思,因此,只言片语里,她已经看透了这场棋局。
刺向南靖三皇子的这一剑,原来是如此收场。
逃生那夜的箭雨,不知名的毒药,赵三娘的背刺,点燃胭脂铺的火箭。
死去的七杀,和亲的公主。
所有她曾想过的疑点,不曾起过的怀疑,在孟嬷嬷的叙述里,都顺理成章地指向一个方向。
一张明黄的圣旨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知道她所有路径和秘密的,能轻而易举断掉她生路的。
是哥哥。
她突然无比想念母妃那个禁锢的怀抱。
如果这些年相依为命都是假的,还不如让她死在那场大火里。
一阵刺痛穿透识海。
顾清澄被迫睁眼,又是孟沉璧苍老悲悯的脸。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为什么要救。
她看见自己眉心的银针,像利剑,又像她额间冰冷的坟墓。
“多大点事,不就是个公主吗?”
孟沉璧没好气道。
“搞不明白你,这公主有什么好当的,嫁去南靖你就老实了。”
孟沉璧拔出银针,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再不醒,我得把这房子点了。
天黑了,明天他们就要发现陈公公死了。
咱们得赶紧跑。”
“谢谢嬷嬷。”她低声道。
“我没事。”
她的脑子嗡嗡的,还有很多信息来不及细想。
她打量了下屋内,呆滞地开口:“嬷嬷先回屋收拾东西,我们晚些会合。”
孟沉璧见顾清澄看似没事了,便没多想,念念叨叨地回屋收拾去。
财帛动人心,她确实有一堆财帛要拿。
顾清澄躺在床上,发现手脚已经能活动自如了。
但她不想动,只是盯着房顶上的木梁,看见像白蚁的东西在其间隐秘地穿行着。
梁柱上落下一只白蚁时,当思梁倾在即。
她的眼神,漆黑空洞,却并无一丝生机。
孟沉璧已经打包完毕,说实话,她是舍不得这浊水庭的。
孟沉璧最后拿起了那根缠枝莲的素银簪子。
被顾清澄那夜磕掉了一角。
她用粗糙的手指抚摸过缺角和纹样,眼神流露出不自觉的温柔。
然后簪入发间。
顾清澄还没来。
孟沉璧觉得这小姑娘实在烦人。
左等右等,她决定推门去看。
破门推开,地上只有死胖子,床铺空荡荡的,但什么都没拿走。
孟沉璧的细眉蹙起,掌起灯四处查看。
四处都没人,死胖子的气息实在是难闻。
总不会被熏跑了吧。
她回过头,看到不远的河水,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她掌着灯过去,远远地看见了漂落的衣带。
孟沉璧心道不好,端着灯向前走去,看见岸边的污泥上,有人爬过的痕迹。
她心头火起,随手把灯扔进河里。
顺着下游的方向走了没多久,果然看到了顾清澄泡在水里的身形。
双眼紧闭,污泥满身,脸色苍白。
又小又瘦弱,像翻了肚皮的鱼。
生机全无。
孟沉璧挽起裤脚,憋了口气,慢慢蹚过去。
使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把顾清澄的身体拽了上来。
给孟沉璧累得够呛,她摸了下顾清澄的鼻息,还有气。
孟沉璧只能把心爱的财帛随手放在泥地,把顾清澄抱起。
小姑娘的身子单薄而僵硬,衣领被河水冲得敞开,脖颈之下露出交织陈旧的伤疤。
这只是一处,不知道后背还有多少。
她肩上的新伤也被河水冲刷,重新裂开,鲜血浸透衣衫。
孟嬷嬷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眼神止不住发软。
她叹了口气,还是顾清澄的衣衫整好,随即从怀里拿出一粒药丸来,掰开她的嘴,喂了进去。
没多久,顾清澄的身子动了,吐了一大口水,睁开了双眼。
又是孟嬷嬷的脸。
还是没死成。
她感觉有些淡漠的厌倦。
“让我死啊,我现在只是个废人了……”
她一边呕水,一边喘息道:
“我死了,大家都会满意。”
“我的使命到这里就结束了。”
“而且,我不能动,那么多余。”
“死了……就拖累不了你了……”
“啪——”
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顾清澄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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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抛尸 把这政局,再炸个底朝天。……
这一巴掌未留半分情面,顾清澄只觉脸似炸裂般疼,耳中轰鸣,灵台一阵震荡,皮肉的疼痛把她拉回现实。
从小到大她吃过许多苦,但未曾有人敢如此打过她。
她的身体冰冷,脸颊却火辣辣地疼,强烈的刺激让她睁大双眼,看见的是孟沉璧更加恼怒的脸。
“要不是你有七分像阿念,你爱死哪儿去死哪去!”
孟沉璧气得嘴唇发抖:“区区一个公主……一个公主……阿念若知你做不成公主便自寻死路,她在泉下该有多难过!”
“你没有一分阿念的骨气!”
“孽障!”
孟沉璧的话让顾清澄止不住地在她怀里颤抖:
“阿念……是母妃的闺名吗……”
顾清澄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却觉得格外熟悉,母妃在她五岁的时候便永远留在了火里。这么多年,她竟有些记不得母妃的面容了,也从未听人提起过她名字。
那个女人的所有的记录都落成了一条,先帝淑妃,薨于瑶光殿大火。
“她是你娘。”
孟沉璧没有正面回答,抱着她的手却不自觉紧了紧:“第一次见到你,摸到你脉搏的时候,我便认出了你是谁。”
我是谁?
顾清澄的脑子嗡嗡作响。
孟沉璧的怒火终于逐渐消散,语气也开始平和下来:
“上天眷顾老婆子,将死的年纪让我得见阿念的骨肉。”
“没想到,如此的不争气。”
孟沉璧的眼神似是有些后悔,落在了她苍白脸颊明显的红印上,但却硬声道:
“你要死便死,别说死在我孟沉璧的手里。”
顾清澄也从强烈的刺激里缓过神来,虚弱地问:
“清澄曾问过嬷嬷半生所求……可是阿念?”
孟沉璧知她说的“清澄”而非“倾城”,但也只是不屑答道:
“你想和我做的交易,什么公主、权力,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我要的你给不了。”
她伸手有些怜惜地抚上顾清澄高高肿起的面颊,身上又泛起了观音般的神性:
“我救你,一半因为阿念。”
“一半因为小丫头,看着还行。”
“如今想来,难道是老婆子看错了?”
强烈的羞愧从顾清澄的心底涌上来。
她才是错了,错的彻底。
为兄谋权七载,不知不觉间,她也被权欲熏心,竟狂妄至此,敢将权力奉为圭臬,用以度量众人,亦包括她自己。
她太自以为是了,孟沉璧从未因为她是公主而救她,也从未因为她不是公主而放弃她。
她是谁。
她是皇帝手中折了刃的谋权利器,她是卷入权力漩涡的废物公主。
她是孟嬷嬷口中阿念的女儿。
她是那个看着还行的小丫头,顾清澄而已。
清辉照影,澄心如玉。
“对不起……”
顾清澄终于忍不住扑向孟沉璧的怀里,大颗的眼泪伴随她的愧疚,倾涌而出。
孟沉璧的身体被她扑得僵硬了一霎,又很快柔软下来,她犹豫了一会,还是用手轻轻地拍着顾清澄的背,像哄一个夜间惊醒的小孩。
顾清澄贪恋地把身体埋在孟沉璧的身上,她放肆地哭着,大股大股的内疚,和一个人扛了许久的偏执、逞强、自暴自弃……终于在孟沉璧真实而温暖的怀抱里,氤氲成洇入她肩头布料的一片温热。
她打她,骂她,使唤她,却又救她,抱她,哄着她。
顾清澄才明白,她为皇兄出生入死,求的从来都不是权力。
原来只是一个怀抱而已。
她紧紧地抓住了孟沉璧的衣襟,小声地喘息着。
活着,真好啊。
孟沉璧在前面走,顾清澄抱着孟沉璧的宝贵财帛,在她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她们的方向是浊水庭,但并不是像孟沉璧所说的——回去,把房子点了。
顾清澄不再追问孟沉璧的秘密,但她知道,孟沉璧在此枯守多年,若非这飞来横祸,绝对不愿离开她熟悉的浊水庭。
现在她要帮孟沉璧守住这个秘密。
陈公公的尸体好处理,难的是让他的死顺理成章。
因此,顾清澄决定,抛尸。
抛尸也有讲究,顾清澄又伤又病又落水,所以只能她说,孟沉璧做。
其一,让陈公公“死”在正确的时辰。
陈公公死于今日上午,到深夜已经个把时辰,有经验的仵作一眼就能看出他死于何时,便能推断出他死于何地。
于旁人的难题,对孟沉璧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只见她从柜子里摸出了另一种药液,只是滴了一滴,陈公公的脖颈就要开始重新流出血来。
顾清澄忙拦住孟沉璧,让她到了抛尸现场再动手不迟。
其二,是让陈公公死有余辜。
顾清澄素来明白,在深宫之中,最致命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能掀起风浪的由头。
她让孟沉璧把两样东西放在陈公公怀里。
一是男人的袖扣。
那玉扣质地温润,雕工精细,顾清澄只一眼便知,袖扣主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二是小意求避子汤的字条。
“公主府的下人私通外男,这丑闻够不够大?”顾清澄淡然道,“陈公公揣着这样的证据死在路上,你说,旁人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孟沉璧实在不工于此道。
“自先帝驾崩,端静太妃的拾香宫与至真苑,明争暗斗已有数年。”谈及宫中争斗,她如数家珍。
“陈公公是端静太妃的人,端静太妃与倾城公主势同水火。明日这尸体被人发现,太妃党定会揪着这丑闻不放,公主府必会全力遮掩——”
“届时谁还会在意,陈公公今日为何去了浊水庭?”
孟沉璧挑眉,终于回过味来:“下人珠胎暗结,门风不正,确实极易被对家借题发挥。”
“粗糙了些,”顾清澄拢了拢衣衫,“但够用了。”
孟沉璧完全懂了。
这根本不是栽赃,而是给各方势力递刀,这袖扣和字条最终通向的,是能让公主府身败名裂的结局。
太妃党的人在揭发公主府密辛的路上被灭口,明日众人只会关注两件事:谁在公主府偷情?公主府如何应对?
至于陈公公为何去浊水庭?再无人关心。
孟沉璧忽然想起了什么:“可这至真苑的清誉,你不要了?”
“……不是我的至真苑了。”
说这话时,顾清澄只是淡漠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孟沉璧看了看她,没说话。
“起码能熬过明日。”顾清澄安静道。
她甚至不在意这桩丑闻的真假,只要足够鲜亮,能被人用来作势,便足够。
她也知这并非万全之策,甚至有诸多漏洞,但她别无选择,这是她为浊水庭争得的、通往明日的缝隙。
横竖不过是把水搅得更浑些,这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从来就不差这一桩。
如果眼前有小篓子,那就捅个更大的篓子。
哪怕,把这政局,再炸个底朝天。
其三,是要藏好自己。
顾清澄虽未踏出浊水庭,却已嗅到腥风。陈公公敢来杀人,便证明有人在试探——不,是某些人决不允许她活着。
公主时期的病弱伪装让她鲜少露面,但这深宫里终究有人记得她的模样:
比如至真苑的旧人,比如她的皇帝亲兄,比如与她有了婚约的江步月,又或者……那位“新公主”。
这次出手的是陈公公,背后却未必是端静太妃,倾城公主的位置还未动摇,太妃未必急于行事。
反倒是——孟沉璧拆锦囊、卖金线一事,极可能惊动了一些本以为她死得很干净的人。
有人好奇,她是否真的死了。
既然杀三皇子那一夜本就应该是针对她的死局,那她就干脆真死了好了。
“会易容么?”她突然问孟沉璧。
孟沉璧正在研磨药粉,头也不抬:“你想长什么样?”
“越不起眼越好。”
“辛者库罪奴如何?”孟沉璧终于抬眼,“就是上午说的那个,刷恭桶染了恶疾的……”
顾清澄皱眉:“能换个由头么?”
“不能。”孟沉璧斩钉截铁,“既然要扮,就得扮全套。”
“罪奴的脖子不会这么仰着。”她说着,沾满药粉的手指轻轻地按上了顾清澄的眉骨,“这漂亮的眉眼,白皙的脸蛋,还有这颗碍事的小痣……”
“好。”顾清澄感受着她指腹的温热,淡淡一笑,闭上了眼。
“这样才算真的死透了。”
假面覆上脸颊的刹那,她恍惚看见雨夜里死去的三皇子,看见御书房里兄长背对的身影,最后定格在那双温柔疏离的、江步月的眼睛。
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从此浊水庭里,只有染疾的刷恭桶婢女小七。
两人分工明确,折腾至黎明将至。
孟沉璧把陈公公的尸体连着匕首,连同公主府下人私通外男的证据,一并放在了回宫的必经之路上,顺便用药液改变了陈公公的死亡时间。
顾清澄,也就是现在的罪奴小七,拖着不能行走的身子,趴在地上猛猛擦地,还用孟沉璧的猛药把血迹清理得一干二净。
直至天空泛白,两人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把一切都恢复成原样。
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先不管了。
先睡再说。
外面天翻地覆,顾清澄这一觉,却从未睡得如此踏实。
北霖御书房里,只听得见铜壶滴漏声。
一滴一刻,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满头珠翠的少女安静垂眸,跪坐在地,巨大裙摆席地展开,其上千丝万缕的金色丝线浮动着肃静的光泽。
她的眼前,地上,摆着的,也是一根蜷曲的金丝线。
皇帝第一次召她来下棋。
却没有允许她上座。
宫女呈上丝线,当她看到这根丝线时,她的心,也如这金丝线一般,蜷曲了起来。
皇帝没同她说话,只是盯着桌上的残局,端坐如尺,安静沉思。
“皇兄。”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她唤的是皇兄。
一滴水落入滴漏,没有应答。
“陛下。”
少女继续垂眸。
“朕,这步棋好像走岔了。”
皇帝没看她,只是对着棋盘沉思道。
“倾城……知错,求陛下宽恕。”
少女的声音带了些颤抖。
“何错之有?”皇帝却笑了,眼神离开棋盘,俯身对她伸出手,“倾城,过来。”
少女轻轻松了口气,犹豫着,抬起身把手递了上去。
皇帝还很年轻,他是北霖年少有成的皇帝。
她接触到了皇帝的手,他的手也一样年轻温热,只是没有用力。
“谢陛下。”
她只能使劲,让裙摆下两条麻木的腿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就如被皇帝亲力搀起一般。
皇帝笑着把她拉过来,让她看着桌上的棋盘:
“朕来教你下棋。”
倾城不敢坐下,只是俯身望去,只见皇帝执黑子,优势已占棋盘大半,但有几个关键的黑子,落入了白子的局中。
“倾城以为如何?”
倾城的贝齿扣住下唇,思忖道:“陛下,倾城以为……大局为重。”
“小倾城果然聪慧。”
皇帝握起她的手臂,像兄长般将她的棋子放到了,那几个落入白子局中的黑子处。
“落子在这里,可好?”
“陛下,这是弃子……”
皇帝笑意更浓,但倾城只觉得寒意彻骨。
“朕今日接到密报,外头在传,江步月和倾城公主的下人私通。”
陈公公的死来得太过蹊跷。
昨夜陈公公奉命前往浊水庭查探,却迟迟未归。今晨拾香宫的宫人在南角门水井打水时,竟捞上半桶血水——陈公公的尸体就这样浮出水面。
仵作验尸后确认,他是前半夜遇袭身亡,背后被刺两刀,一刀入心,一刀封喉,双手筋骨尽断,像是临死前曾拼死挣扎。
宫中流言四起。
三皇子死于七杀的阴影尚未散去,如今又添命案。有人猜测是七杀再度出手,但很快被反驳——七杀才没那么笨,杀个陈公公还需要两刀。
顾清澄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但对现在的倾城公主来说,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仵作从陈公公口中挖出两枚蜡丸:一枚南靖齐光玉袖扣,一张署名“小意”的字条。
字条里写着,至真苑下人小意怀孕了,求浊水庭的孟嬷嬷给她开一剂避子汤。
而那枚袖扣,更是致命——南靖的齐光玉,唯有南靖贵族才配佩戴。
放眼整个北霖皇宫,能在明面上出入至真苑的南靖贵公子,只有一人。
她倾城公主的未婚夫,江步月。
这背后的流言与猜想会有多脏,不言而喻。
倾城公主攥紧了扶手,指节发白。
她明明对此一无所知,却已百口莫辩,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看这场赐婚如何沦为一场丑闻。
更糟的是,陈公公是端静太妃的人。
众人都知她与太妃势同水火,如今陈公公一死,丑闻指向至真苑,外人只会断定是她杀人灭口。
可谁能想到,就在三日前,她与太妃还曾短暂联手?
因为顾清澄的生死。
“公主换人”这件事,端静太妃心知肚明,却从未点破,皇家秘辛,何必深究?只要新公主能站在她这一边,真假又有何妨?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也因为那根金线。
数日前,当孟沉璧的那根金线呈到倾城公主案头时,她便起了疑心。
为免打草惊蛇,她借端静太妃之手派陈公公一路探至浊水庭。
谁料这一探,竟引出如此祸端。
陈公公死了,蜡丸里的“证据”反咬她一口。
太妃认定是公主杀人灭口,公主则怀疑太妃栽赃陷害。
直到此刻,倾城公主才忽然觉得,那根金线,根本就是个饵。
有人利用了她的好奇,也利用了她与太妃之间的矛盾,一场还未开始的合作,在一具尸体和两件物证面前,彻底崩塌。
好一招借刀杀人!
气得倾城公主坐在至真苑里,拿着剪子铰起了金线。
“皇兄今天生孤的气了。”她闷闷不乐道。
“怎的生气了?”一旁的大宫女珊瑚试探问道。
“他说,孤不该去在意弃子的死活。”倾城托着腮,金线的裙摆垂到地上。
“弃子在或不在,都不影响大局。”她的声音带了些失望,“可是……”
珊瑚听了,只从她手里接过剪子和金线,放下床帘,轻声道:“公主莫要再说,该休息了,陛下最疼您了。”
倾城公主听着珊瑚的话尾,看着床帘一点点落下,压灭她眼里的光,她觉自己仿佛是灵魂穿越到了倾城公主身上,明明内核都变了,但周围的所有人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与她熟悉的至真苑生活并无异常。
就比如,她明明没有生病,珊瑚还是催着她上床休息,说着陛下疼她的话。
但她也不傻,床帘放下并不代表她与世隔绝,她躺在床上,忍不住问道:“那孤……和步月公子的婚约。”
殿内空荡荡,如当年公主就寝的习惯一般,珊瑚已经退下,并无人回应。
倾城觉得委屈。
当消息呈上来的时候,江步月难得仍在安寝。
黄涛也觉得奇怪,自家主子向来自律,从未见他日上三竿还未起身。
他有些急躁,敲了敲江步月的门:“殿下,殿下,起了没?”
“进来吧。”门内传出江步月的声音,慵懒里洇着三分微醺的倦态。
听得黄涛心里一咯噔。
受这么大刺激?
他犹豫着推开门,闻见强烈的酒气,杂糅着几缕竹叶香,书卷散了一地,明月般皎净的袍服随意地摊在地上,江步月以肘撑着身子,卧在榻上,墨发披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殿下,您……这是?”
黄涛以头抢地,做痛哭流涕状,“属下都说了,咱们要是早些动身回国,就没这么些腌臜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