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剑by三相月
三相月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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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盆在河面上悠悠荡漾,她仰面看天,心想着回宫的去路。
苍穹之下,一人一盆随波飘流,她意识渐渐模糊,竟昏沉地睡去。
恍惚里,一滴冰冷的水落在眉心,将她的记忆砸得粉碎——
她再次坠入了十二年前的火海。
身下的水流仿佛变成了滚烫的岩浆,冰冷的河风化作了灼人的热浪。
燃烧的房梁轰然砸落,她本能地挥出七杀剑,可斩断的竟是……母妃僵硬的手臂!
“母妃!”
惊叫声卡在喉咙里,黑烟滚滚,她惊觉自己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幼童。
母亲早已失去知觉,双臂如铁箍般将她锁在怀中,越收越紧,成了要她命的枷锁。
“阿嬷!阿嬷救我——”
没有人回应。
就在窒息的最后一刻,一只手破开火海抓住了她。
“倾城!”
是阿兄!
她哭着伸出手,以为终于得救。
可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画面骤然扭曲。
阿兄的脸在火光中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影,他们在火光中低声吟唱着她从未听过的祷词:
“前尘忽如寄,借命问鬼神……”
谁在借命?
借谁的命?
顾清澄从未听过这祷词,她想张口质问,却被水淹没了唇齿。
冰冷取代了灼热,火在烧,水在涌,一只手突然压住她后颈,将她往水底按去。
这一瞬间,她听见了十二年前的自己与此刻的重叠呼救——
“阿兄!”
下一瞬,她猛地惊醒,喉咙火辣辣的疼痛是真实的。
她喘息着,感受着剧烈鲜活的痛,终于挣扎出了梦境。
迷迷糊糊里,一张衰老悲悯的脸映入眼帘。
是个老嬷嬷,银丝挽成低垂圆髻,眼皮耷拉如枯叶,面容却淡泊似古画中慈悲的观音。
“诊费一千钱。”老嬷嬷递给她一碗药,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讨论今日的菜价。
“这是哪……”顾清澄头痛欲裂,却并未伸手。
顾清澄不接药,是本能的自卫,但老嬷嬷显然无法理解她的傲慢。
“喂药再加一百文。”老嬷嬷说着,猛地把顾清澄上半身抬起,将药碗卡到她嘴边,右手一击后背,药汁趁着她张口惊呼的空隙悉数灌入口中。
“咳……咳咳咳……”顾清澄完全没有料到危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她无力地抓住了被褥,“你给我喂了什么……”
“女娃娃戒备心很重嘛。”嬷嬷放下药,蹙起了眉毛,“不吃药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来找你?”顾清澄从恐怖的梦魇中缓过神来。
“你坐着那破盆来的。”嬷嬷往窗外指了指,慈悲的眉宇间出现了一丝了然——
“我明白了,你刚刚喊了句阿兄,是你兄长送你来的,那让他把钱送来也行。”
顾清澄哑然,她的皇帝亲哥显然付得起一千一百文,但她和这位老嬷嬷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
尤其是她如今身体仿佛被掏空,任何一丝动念都会让她的头剧痛难忍。
适应环境是最好的防御。
顾清澄不再多想,发现肩上的伤口已被精细地包扎好,丹田也暂时没有了亏损的刺痛感,便知老嬷嬷起码救了自己一命,随即正色道:“敢问嬷嬷大名?”
嬷嬷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只道:“鄙姓孟,你回去以后,让你兄长把钱包好,一千一百文,按照规矩送来。”
“什么规矩?”
孟嬷嬷的观音细眉再次皱起:
“写上求医名讳,和诊金一起用油纸包好,待每日子时三刻浣衣局开闸放污,把油纸包顺着污水过来。”
“这里是浣衣局?”顾清澄问。
“浣衣局在上头。”孟嬷嬷向上指了指,“这是浊水庭。”
顾清澄在脑海里搜索浊水庭这个地点,却发现自己即使从小在宫中长大也从未听过,继续问:“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地。”
孟嬷嬷细眉微挑,却柔声道:“你不懂规矩没事,你兄长明白就好。”
“这是在宫里吗?”顾清澄顺着她的话,“我得亲自去寻兄长。”
孟嬷嬷耷拉的眼皮都要抬起来:
“你兄长这么大架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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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澄一时间难以解释,只能继续耐心追问。
孟嬷嬷倒也耐心:“浊水庭是浣衣局最下等的去处,专洗那些最见不得人的衣裳,比如嫔妃们的月信布,病人们的秽衣。”
“那为何建在这般偏僻处?”顾清澄望向门外泥泞的荒地。
“脏水总要往低处流。”孟嬷嬷轻描淡写,“排到护城河最下游,才不污了宫里的风水。”
顾清澄若有所思,若是最下游,也难怪她昨夜乘着木盆随波逐流至此。
“那来浊水庭当差,岂不是等同流放,您不想回去吗?”
“回去伺候那些贵人?”孟嬷嬷白了她一眼,“如今各宫的衣裳穿一次就烧,老身在这儿反倒清静。”
顾清澄暗自吃惊,她竟不知皇兄的后宫用度如此奢靡。
“说起这个,”孟嬷嬷慢悠悠添了一句,“姑娘的诊金到底打算怎么结?”
顾清澄揣着明白装糊涂:“您在浊水庭,怎么给人治病?”
面对她的质疑,孟嬷嬷也不恼,不紧不慢地掀开了案上的一个油纸包:“你看,这宫里嘛,总有人头疼脑热,有的有主子疼,有的靠自己。老身能治个小痛,渐渐地,就有了点规矩——小病百文,大病千文。”
“只要写上名字和诊金,封进油纸包,趁着子时排污顺水漂来浊水庭就行。每月逢三,浣衣局的女官来巡视,再把我配的药带上去。”
说完,她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纸包,“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吃死人怎么办?”
孟嬷嬷细眉一挑:“你不信老身的医术?”
顾清澄在心中冷哼一声:这不就是三脚猫的把戏?诊不明白病症,便说她是走火入魔。
孟嬷嬷继续笑得像个神医,无论顾清澄怎么问,她都能四两拨千斤,最后还是绕回那句:“诊金,总是要结的。”
“我亲自回去取。”顾清澄没好气道。
“姑娘不可。”孟嬷嬷笑眯眯拦住了她。
“为何?”
“你还没好透,这治疗一次只能管个三日,没治完怎么放心让姑娘走呢?”
“我三日之内取了诊金再回来。”
“不可。”
“为何?”
“一是姑娘分币未付,贸然走了我不放心,二是姑娘……可能还站不起来。”
话音未落,正努力站起来的顾清澄跌坐在了床上。
“这算什么!”顾清澄开始黑脸。
“这算我救了姑娘的梦魇。”孟嬷嬷的脸上恢复了淡然,“若是不救,姑娘今日便永远从梦魇里醒不过来了。”
“我怎知是你救的,不是我自己睡醒的?”
“我说的管三日,是三日不发梦魇,姑娘大可停药,三日后试试看。”
顾清澄实在是不愿回想方才的梦,只闷声道:“那我现在没有钱,我兄长也没钱。”
话音未落,孟嬷嬷的目光忽然一顿,落在她怀中微微探出的一角香囊上。
“哟?宫里的东西。”孟嬷嬷是个识货的,伸手就要去拿,“这光泽,一看就是金线啊!”
“这个不行。”
顾清澄下意识拦住了她,
“怎么不行?宫里的贵人不要了,捡到便是缘分。”
“绣得七歪八斜,一看就是哪个没学过针线的宫女练手做的破烂……”
“闭嘴。”
顾清澄声音很轻,却让孟嬷嬷不由得住了口。
——这是她隐秘的心事。
那日皇兄说,杀了三皇子就许她回宫待嫁。
嫁谁?她没问,也不必问。
北霖谁不知道,倾城公主是要配给那位明月般的步月公子的。
这香囊,原也是要赠予那人的。
十年来,她将全部心血倾注于辅佐皇兄,以七杀之名蛰伏多年,杀人、布局,她样样擅长,而一应女红琴艺,则由贴身宫女琳琅顶替应付。
她只会用剑,从不懂如何讨人欢心。
七杀的身份予她天赋与冷锐,却也斩断了情感的途径
唯有江步月不同。
在她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唯有他见过她眼底未褪的少女柔光。
那时她天真地想,若她从此收刀归鞘,做个真正的公主,那么就从这枚香囊开始。
于是她熬了三个通宵,跟着琳琅学女红,执剑的手第一次拈针,最终绣成这歪歪斜斜的针脚……像极了她别扭至极的心事。
最后一次刺杀前,她将香囊呈给皇兄,求赐江步月。
可皇兄只是扫了一眼,淡淡道:“让琳琅再绣一个好看的。”
质子入赘,不配用金线。
昨日大火逃生,她以赵三娘的身份与江步月打了个照面,他腰间的双鱼香囊针脚细密,她看得分明,正是琳琅的手笔。
而他的拉扯与试探游刃有余,温润之下,她也窥见了他精心养出的疏离与算计。
拙劣的香囊此时硌在掌心,原来入戏太深的,从来只有她。
质子擅演,公主善藏。这皇城本就是戏台,谁不是戴着面具狩猎?
少女可以为明月倾心,七杀却该心如止水。
生死之外,皆是虚妄。
“拿去吧。”念及此,她忽然松手,那枚香囊无声地落入孟嬷嬷掌心。
孟嬷嬷见状接过,郑重道:“治病救人也是生意,给了诊金,老身断不会加害于姑娘。”
“我什么时候能起身?”顾清澄继续拉扯。
“这个是另外的价钱。”孟嬷嬷的观音面吐出冰冷的话语。
“我付。”
“那得等我算一下,姑娘来的时候也没说要治。”
“……”
“七日,一千文。”孟嬷嬷把玩着香囊,端详道,“好东西,够姑娘在我这住一个月。”
顾清澄在浊水庭就这样住下了。
几天观察下来,她发现,孟嬷嬷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一是孟嬷嬷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底层老奴,她已年逾六旬,身量却挺拔如雪中青竹,靛青棉袍浆洗得棱角分明,衣服上的叠痕也仍依着尚服局老人定下的规矩。即使是在浊水庭这种污秽之地,她每日晨起必用梅花露敷眼半刻,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清贵气。
二是如此清正体面的嬷嬷,却锱铢必较。孟嬷嬷有一个账簿,上面用娟秀小楷清清楚楚地记下了顾清澄所有的开销,无论是顾清澄手抖打碎一个碗,还是多浆洗的一床被子,都白纸黑字地记录在账。
顾清澄:“为什么多一床被子也要收钱?”
孟嬷嬷:“现买的。”
顾清澄:“这里没住过其他人?”
孟嬷嬷:“是啊,你是第一个送上门的。”
顾清澄:“……”
但孟嬷嬷也同样觉得顾清澄很有意思。
三日后,孟嬷嬷看着顾清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观音细眉微微挑起:
“经脉枯竭还能活蹦乱跳……倒是稀奇。”
顾清澄纤瘦的手抓着桌畔给自己蓄力:
“嬷嬷可听说过‘天不许’?”
孟嬷嬷放下手中账本:“天不许问归期,南靖秘毒,你想说自己中了天不许?”
“难道不是吗?”顾清澄哑声道。
“你可知那天不许是由前朝毒玉和七种毒草炼制而成,一小瓶比黄金还贵十倍!”孟嬷嬷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用在你这小丫头身上?”
“用了你也活不到现在。”孟嬷嬷想了想,也不知顾清澄的身份,便再补了一刀。
顾清澄闻言,思忖片刻,方觉孟嬷嬷所言不虚。
如果那场南靖的箭雨都淬了天不许,实在是过于大的手笔了。
换句话来说,自己被赵三娘吓到的同时,赵三娘也被三皇子骗了。
这也解答了为什么顾清澄中毒后仍有余力杀了她,也许真是所谓的走火入魔。
“那就好……”顾清澄长吁一口气。
孟嬷嬷把账本合上:“明日便是初三,今天我要出去采买,日落之前我会回来,你老实待着,掉进水里没人救你。”
层层金丝帷幛下,侍女轻手轻脚,给莲花鹊尾铜香炉里点上了一缕沉香,边上是金丝楠木塌,塌上卧着一个穿着鹅黄襦裙的慵懒少女,她的指间,正把玩着一丝金线。
“这是在城西当铺里寻到的,有人看见一位嬷嬷从里头出来。”一位丫头匍匐答道。
“有意思。”
金线缠绕着少女的手指,她手指并不细若削葱,反而指节有些粗大,但这不影响她和金线都在雅室里熠熠生辉,“查过身份了么?”
“是浊水庭的孟嬷嬷,”丫鬟答道,“在浣衣局的排污口,鲜有人去,这下等嬷嬷共兑了三十两银子。”
“这是那个锦囊拆下来的,”少女盯着金线道,记忆在脑海里浮现。
“她应该是死了,才能让这么贴身的东西落到这种地方。”
“那要派人去把孟嬷嬷抓起来审问吗?”
“不必,明日差人去看看。”少女蹙眉道,“别让我们的人去,免得说至真苑插手太多。”
“是。”
顾清澄正在翻看孟嬷嬷的账本。
她想看看这小老太太到底给自己记了多少钱。
八月三十日,梦魇发作,一千文。
喂药,一百文。床铺,三百文。破碗一个,划掉,两个,划掉,三个,一百五十文。
走火入魔,一千文。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真是走火入魔么?
如今她只能勉勉强强的站起来,经脉依旧枯竭,但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起码不是中了剧毒后濒临死亡的状态,顾清澄决定放弃纠结,不论是不是,总之她暂时死不了。
不知道皇帝兄长是否已经差人在寻她?
刺杀已经过去数日,三皇子一死,局势瞬息万变,她要尽快和宫内取得联系。
顾清澄继续翻阅孟嬷嬷的账本:
七月四日,教坊司,李娘子,润喉散一剂,六十文。
九日,织造司,张裁缝,消痛贴三剂,三十文。
好个奸商,一个碗就收她五十文!
顾清澄心中记下了帐,继续翻看,直到她看到了一条:
八月二十七日,至真苑,小意,避子汤一剂,九十文。
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至真苑!
至真苑是倾城公主居所,小意是至真苑的洒扫宫女。
明日便是九月三日,孟嬷嬷会送药上去,倘若她把字条藏在药里,通过小意就能和宫里取得联系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既不会泄露公主在外受伤的消息,又能直接找到关键人来接她回去。
虽然孟嬷嬷的浊水庭也是在宫里,但偌大皇宫,几乎没有宫人有机会得见倾城公主真容,因此要说动皇宫角落的孟嬷嬷为她奔走,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只是,她的目光停留在小意的记录上,避子汤。
孟嬷嬷倒是什么生意都敢做。
她带着疑惑向前翻阅,避子汤记录,只这一条。
至真苑的宫女,不找太医署,向浊水庭的孟嬷嬷求避子汤,只意味着,有人把手伸进了她的宫里。
她眼里寒光闪过。
顾清澄合上账簿,细细回想往日宫中的异常。
时间悄然流逝。
日落西山,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却不见孟嬷嬷的人影。
不能再等了。
她强撑着僵硬的身子,爬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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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补:修了表达

第4章 取药 认不出来,就杀掉。
一早听闻孟嬷嬷要出门采买,顾清澄还促狭地想过,明日交药,今日才开工,果然临时抱佛脚和年龄无关。
如今天色一片漆黑,顾清澄终于觉得,孟嬷嬷出事了。
她掌起灯,挪着步子,向孟嬷嬷的房间摸过去,那里或许有什么线索——
映入眼帘的,是被拆散的香囊,布料稀稀拉拉地躺在桌上,金线已经被抽走。
顾清澄没想到孟嬷嬷这么缺钱,故作聪明地把金线抽出来单独去卖,尽管市场有些皇家的东西在暗中流通,但如果孟嬷嬷现在还没回来,刺客的直觉告诉她,孟嬷嬷被盯上了。
顾清澄借着灯光继续环视孟嬷嬷的房间,她的房间朴素但干净,有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床边有一排柜子,是用来收纳各式药材和成品的,床头的桌子上放着她敷眼的梅花露,地上是一个大木盆,里面收纳着一些器具,顾清澄定睛一看,这不就是自己漂来的那个大木盆吗?
物尽其用,顾清澄忍不住腹诽。
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一根簪子吸引,那是一根素银簪子,簪子有些年份,簪头上磨损的缠枝莲纹样昭示着,孟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这种簪子通常是宫里主子赏给下人的及笄礼。
也不知孟嬷嬷年轻时在哪个宫做过事,说不定能挖出些什么,但眼前找到孟嬷嬷才是关键,顾清澄已经觉得体力有些不支,她开始回想,有可能认出金线并动手的人。
有风,她的发丝轻轻拂动,手里的灯火微不可查地摇曳了一下。
一息之间,顾清澄随手抄起素银簪,向风来的方向掷去,反身隐入黑暗中。
“啪嗒”一声,银簪无力落地。
果然没劲。
顾清澄只能隐藏呼吸,远远地看着灯被端起。
——露出孟嬷嬷铁青的脸。
事情一时间难以解释。
“你怎么才回来?”顾清澄决定先发制人。
孟嬷嬷根本不理她,只放下身上的大布包,端起灯,心疼地把银簪捡起来。
“磕到角了,一千五百文。”
她说着,用衣服仔细擦了擦,把银簪小心地放好。
“买个新的也不要这么多!”顾清澄反驳。
“这是老物件,我记账上。”孟嬷嬷声音透出几分凉意,“你来我屋里干什么?”
顾清澄想了想。
“你不是说梦魇三日后发作么,今天到日子了,你不回来我害怕,就来寻药吃。”
对,还没吃药。
“呆会给你送去。”孟嬷嬷的表情有所缓和。
“谁让你半天不回来。”顾清澄反客为主,“我付了钱的。”
孟嬷嬷好像被顾清澄的真诚打动,坐了下来,当着她的面打开了布包。
“我去给你,买了几身衣服。”
她说着,拿出了几套干净朴素的裙装。
“样子也好看,尺寸也合适。”
孟嬷嬷展开衣服,给顾清澄身上比划着,灯光里她的面容,如古画观音。
顾清澄紧绷的弦松弛下来。
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觉萦绕着她的周身。
“这个……不会也要钱吧。”
顾清澄主动打破了这种感觉。
孟嬷嬷细碎念着:“这个就不算了,今天换了三十两,够用。”
哦,合着是她的钱买的。
“你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孟嬷嬷看了她一眼,却话锋一转。
“还是太脏了,洗衣服是另外的价钱。”
顾清澄沉默,其实从走火入魔开始,孟嬷嬷就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
“回去吧,我待会给你送药,喝了药再睡。”孟嬷嬷把衣服放在她怀里,转身去忙自己的事。
“你不想问吗?”顾清澄抱着衣服,在孟嬷嬷身后平静地问。
明知却不问,她不安心。
“治病救人也是生意,我收了钱,你没死,不就好了?”
孟嬷嬷已经开始垂头捣药。
“我怕你有危险。”顾清澄涩声道,“我病还没治完。”
孟嬷嬷捣药的声音停住了。
“你长得像我一个故人。”
无论顾清澄再怎么继续追问,孟嬷嬷都避而不谈。
“聊天五十文。”
顾清澄摸了摸自己的脸,抱上衣服,犹豫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我的武功……还能恢复吗。”
“经脉枯竭,不死已是万幸。”孟嬷嬷顿了一下,“我不习武,只会救命。”
——还好七杀已经完成使命了。
这是顾清澄的心掉到谷底前的最后一丝侥幸。
她要尽快回到皇帝给她安排好的轨迹上去。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可以加钱。”
“小意啊。送不了,她死了。”
顾清澄在深夜里第十七次反观自己的经脉。
空空荡荡,气海里好像有什么被禁锢了。
一丝,一丝内力都没有。
她的人生从来都只在两种身份里反复切换,如今,出现了第三种,也是仅剩的一种。
九月初三,浊水庭的规矩是日子逢三,便上门取药。
今天是浣衣局的官娘上门取药的日子。
顾清澄不知道孟嬷嬷睡过没有,只见她有条不紊地敷眼、梳头、捣药,打包。
远方传来马蹄声,李官娘快到了。
这么早,她昨天根本没睡好,小意的死令她烦躁,这条线还没搭上就断了。
交给孟嬷嬷去吧,她用被子蒙住头,一切与她无关。
顾清澄打了一个哈欠,大病之后,她的身体就很容易倦怠。
脸上还有点痒。
应该是闲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
“什么风把陈公公您吹来了,李官娘呢?”
孟嬷嬷站在河边,看着远处牵马过来的陈公公,观音面上绽放了笑容。
“我家主子听说孟嬷嬷这里有神药,差我来看看。”
陈公公的脸色并不好看,这浊水庭可是个又远又腌臜的地方。
但是他不得不来,他是主子的眼睛和刀子,更重要的是,他听说这孟嬷嬷有钱。
“都是些头疼脑热的玩意儿。”孟嬷嬷低头,看着陈公公雪白的鞋底染上污泥。
“无妨,咱家进去瞧瞧。”
陈公公栓了马,抬脚便走。
“公公莫急,咱们先把正事儿办了。”
陈公公肥胖的脸上挤出一条缝,看了她一眼。
“要濯洗的衣服,都已经打包好了,老身去装车,请公公牵马过来。”孟嬷嬷凑上前来。
“主子的事儿可怠慢不得。”
陈公公的脚却好像长在了泥地里。
直到孟嬷嬷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五两,这老婆子这么有钱。
“这是公公的车马费,”孟嬷嬷又塞给他一块,“这是李官娘的送药钱,您来了就是给您的。”
又是五两。
陈公公笑了,这才把自己从泥地里拔出来,向马儿的方向走去。
东西不多,孟嬷嬷装着,陈公公在边上看着。
他的鞋底沾满了污泥。
不过他不在意,头也不回地向里屋走去。
孟嬷嬷腾不开手,看着陈公公的背影,大喊一声:
“公公不可——”
陈公公仿佛没听见。
主子说了,发现异常,杀了就行。
油水都算他的。
这种地方,他不会来,其他人没事也不会来。
“这浊水庭,可不能养闲人呐。”
他皱了皱眉,污泥把他新换的鞋子弄脏了。
他一脚踹开了门。
一股久病闷坏的人味儿扑鼻而来。
陈公公的脸绿了绿,抬手捂住了口鼻。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看到,陈公公肥大的袖子里,一把雪亮的匕首若隐若现。
“呕——”
陈公公终于忍不住干呕出来,但他从满脸的肥肉褶子里,看到床上的被子鼓鼓的。
果然有个人。
不过没什么动静,像是个死人。
“公公您怎么还是进来了!”
身后传来孟嬷嬷的声音。
陈公公嫌恶的掩鼻:“反了你了,窝藏刺客居心何在!”
孟嬷嬷慌张地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老身不敢啊!”
“那床上的晦气东西是什么?”
寒光一闪,陈公公的匕首对准了孟嬷嬷的心窝。
孟嬷嬷的身子哆嗦了起来。
“辛、辛者库的贱奴……”
“上月刷、刷恭桶染了恶疾,老身正配药呢。”
陈公公的表情更加嫌恶。
“浊水庭私自配药已是死罪,如今还养起人来了?”
匕首再近一寸。
“漂来的,她自己坐盆漂来的,也是个可怜人……”孟嬷嬷嗫嚅着后退,“盆!盆还在呢,我去拿给你看!”
“滚回来。”
陈公公的匕首挑住了孟嬷嬷的后衣领,阻止了她仓皇的脚步。
“公公饶命!银子!银子我给你。”
孟嬷嬷身体僵硬,在怀里一顿乱抓,又摸出个十两银锭,颤巍巍地举过头顶。
要拿银子。
陈公公伸手拿银子,匕首暂时离开了孟嬷嬷的衣领。
孟嬷嬷深吁一口气。
床上的人半天没动静,差点让人忘记了她的存在。
但陈公公是奔着人来的。
“那有什么不能看的?”
陈公公捏着鼻子道。
“这恶疾十分可怖,患者身上长疮,旁人看了,会过病气。”
“你过去。”
陈公公匕首指向床铺。
“掀起来我看看。”
“这不好吧……”
匕首一转。
孟嬷嬷马上投降。
她的手疯狂地抖了起来。
陈公公虽然肥胖,却是练家子,站不起来的顾清澄和衰老的孟嬷嬷根本不可能与之对抗。
“您站远些啊。”
孟嬷嬷的手接触到了被褥。
“少他娘的废话。”
孟嬷嬷闭上眼,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揭开被褥。
顾清澄根本不可能跑。
这死丫头,真是要死了。
陈公公眯成缝的眼睛忍不住睁大。
被褥里躺着一个少女,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
她的皮肤露出来的地方都长满了疹子,有些疹子发成了疮,颜色暗红,形容可怖,让人看了一眼就浑身发麻。
主子是不是找错了?
陈公公想起孟嬷嬷的警告,心里打起了鼓。
他掩住口鼻,握紧匕首,用刀尖小心地避开了红疮,挑开了床上人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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