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办……真要遂了五殿下的愿么。”
黄涛的声音有些颤抖。
“自然要如皇弟的愿。”江步月嘴角挂了一丝冷意。
烛火在他转身时明灭不定。
黄涛觉得,突然看不透身边这位朝夕相处的殿下了。
江步月只是轻笑:
“他想要吾困死北霖,吾便送他个名正言顺。”
“不过老五的脑子,确实比三哥差了些。”
黄涛不解:“殿下,为何如此说?”
“他以为阻止我回南靖,便能守住自己的地位。”
黄涛的眼里浮现了几分震惊之色:
他望着殿下背影,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退让,而是以身为饵的赌局。
“您一直不愿意回去,是……”
“我五岁来北霖,早就把北霖的都城,看做自己的家乡。”
烛火噼啪响了一下,方才在江步月指间消失的火焰,出现在了他的眼底。
“三哥聪明,想亲自来北霖一探究竟。”
“可惜,他死了。”
笑意在他嘴角消失。
江步月的手指,轻轻攀上了放在桌上的那一册书卷。
“原本,以身入局,我尚有三分犹豫。”
他将顾清澄的答案展开,丢给黄涛。
“小七这把刀,尚未开刃,便能割肉。”
黄涛接过书卷,眼神上下扫过,一颗心不由得突突直跳,几欲跳出喉咙。
“殿下,这……”
“以武止戈……以《大武》论上天之仁德……”
“于庆典行兵戎之事……”
“殿下,这答卷,与我南靖先祖的开国理念,竟毫无二致!”
“这小七,怎能如此狂妄!”
江步月接回书卷,眼前浮现了那张冷漠倔强的脸。
“我倒是觉得,这和她的性格很像。”
他的嘴角只是泛起了轻微的笑意,却终究被眼底的深邃盖过:
“书院唱榜前,所有答案都会交由皇宫,待陛下批阅落印。”
“你说小七,能不能过了陛下那一关?”
“或者,换句话来说。”
“镇北王出兵剿匪,消息估计和这尚兵崇武的考卷一同递到皇宫,陛下,能不能过了止戈这一关?”
“北霖的少年帝王,尚不及弱冠,便以为自己坐稳了皇位。”
“他敢不敢让书院把小七的策论公布示众?”
“他敢不敢……”
一炷乌木香燃尽。
“让镇北王,真拥了那兵权?”
黄涛心中已如明镜。
殿下执意要镇北王出兵剿匪,为的是让剿匪捷报,与书院魁首崇兵尚武的策论,同时震动京城。
殿下看得透彻,北霖皇帝所谓“止戈为武“的治国纲领,不过是制衡镇北王兵权的幌子。
若书院认可了崇兵尚武的策论,若剿匪大胜振奋民心......
北霖陛下,还有什么理由阻止镇北王出兵?
原来他家殿下的野心,从来不是回南靖参与政斗。
而是要在北霖朝堂,与当今圣上正面交锋。
或许镇北王,早就站在了殿下这边……
殿下才是最清醒,最精于算计的赌徒。
他赌书院魁首的尚武策论会触怒龙颜,赌北霖皇帝不敢放任镇北王拥兵边境。
若赌赢了,背后的交易与玄机,黄涛难以参透,但镇北王必然暗中倒向殿下。
若殿下赌输了,小七的答卷被碾碎,镇北王按兵不动,殿下仍可按原定的和亲放归之策,继续做制衡的棋子。
他不敢细想,却突然抬头道:
“殿下,此计虽妙,唯有小七......”
“北霖皇帝,断不容她。”
他没想到,那个写“以武止戈”的小七,竟成了撬动殿下整个棋盘的支点。
江步月的眼神却冷漠至极:
“这是她唯一能发挥的价值。”
“你以为,凭这份策论,书院真能容她?”
“拥她为榜首,再培养一名南靖的先祖么。”
他顿了顿,语气却稍微缓和:
“她自己选的死路,怨不得谁。”
“书院容不下她,但会保她一条命。”
黄涛忍不住道:“若我们置身事外,她或许能全身而退。”
言下之意,是殿下刻意激化矛盾,将小七推向风口浪尖。
小七,在劫难逃。
“吾是质子,自身难保。”
江步月淡淡道。
“等到她成为七杀,我早就死了。”
“借她这把钝刀,磨我想杀的人。”
“如此,倒也不负我与她之间的约定。”
窗外骤起夜风,几乎要将屋内的灯火吹灭。
黄涛望着明灭复生的灯火,忽然明白殿下要的从来不是南靖的王座——
他要在北霖的棋盘上,与少年帝王下一盘颠覆天地的棋。
只是那小七……
黄涛看见殿下手中答卷上,一页被朱砂圈住的句子:“夫战,勇气也,以武止戈……”
一字一句下,赫然是小七的字迹:“以战止战,方为仁德。”
顾清澄睁眼的时候,行李已经被打包好了。
“黄大哥,昨天不是说好,不赶我走了吗。”
她睡眼惺忪,望着眼前的大包小包。
还有在门口等候的黄涛。
“我家殿下体恤你,特赐你迁去新居。”
顾清澄总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透露着三分不情愿。
“那殿下方便吗?”
“我亲自去谢一下他。”
吃别人的住别人的,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黄涛觉得有理,进去禀报了一声,不久,让顾清澄进来。
顾清澄第一次见江步月的书房,朴素简单,没有半点皇子的奢靡。
一张乌木桌案,棋盘与书册沿桌角摆放,另一侧的青瓷瓶供着几枝半枯的兰与竹。其间再无其他杂物,唯有一线极淡的乌木香,昭示主人的简约与克制。
晨光穿过窗棂,在他素色衣袍上投下细碎光斑,他执着书卷看她,眸若静湖。
她刻意地与他保持了一些距离,站定,露出一丝笑意。
“早上好啊,殿下。”
她成为小七以来,每次和他相见,都会难以避免的针锋相对。
这还是头一次,两人如此和谐地共处一室。
“黄涛的那处宅子,位置很好,你住合适。”
他放下书卷,转过身来。
顾清澄终于明白了黄涛的不情愿来自何处。
“殿下出手阔绰,小七受宠若惊。”
她向江步月行礼:
“不过殿下放心,小七行事谨慎,无人察觉我与殿下的关联。”
江步月垂眸凝视她鬓边碎发,语气波澜不惊:
“我不是逐你离开。”
顾清澄注意到,他用的是“我”,而非“吾”。
于是她往前站了一步,这是一场她与他之间的交谈。
“小七不敢。”她笑着摇头,“今日来见您,只想来问问殿下……接下来的打算。”
江步月也笑:“看来进书院的事,你已成竹在胸。”
“殿下话中有话。”她敏锐地捕捉他眼底的锋芒。
江步月不置可否,翻开案上另一份书卷。
“你的另外三份答卷,我已经看过了。”
“这三份答卷,寻常人今日应是拿不到。”顾清澄将目光落在书卷上,按下心中波澜,“殿下手眼通天。”
“小七引经据典……倒也不像个寻常杀手。”
他静湖般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顾清澄一瞬间,陷入了他的领地。
明明是他的书房,却好似有宁静冰冷的湖水,从她的脚踝,一点点漫上来。
他靠近她,只是为了探究她。
她抱住怀中剑,轻轻地退回到了最初的距离。
“殿下有何指教?”
江步月却起身,一点点靠近她。
湖水慢慢地涨了上来,堵在她的心口。
“你在七杀之前,叫什么名字?”
“小七。”
“吾早就查过了,辛者库里,查无此人。”
“罪奴,也懂得君子六艺么?”
她也笑。
“殿下希望我是谁?”
他没说话,静湖在她与他之间流动。
她的眼光落在怀中剑,声音平静:
“殿下,您的杂念太多,会握不稳剑的。”
她低下头看着剑,马尾微微垂落脖颈。
她和怀中剑一样平静。
江步月总觉得这角度似曾相识。
他说不上来。
涨起的湖水停滞了。
多留无益。
她向江步月行礼,转身便要告退,却听见了一声叹息。
“若是你说实话……”
江步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吾会保你一命。”
他的眼神冰凉,终究有些犹豫。
顾清澄站住了。
她回过身来,看着他,神情恭谨,挑不出一丝差错。
她与他之间的湖水终于消失殆尽。
她只觉得没由来的讨厌。
“殿下,手中有剑,尚不能定生死。”
“手中无剑,为何总妄想掌控别人的命运?”
她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他听。
她想起了昨日那个想要“保她一命”的鬼爷爷。
明明她已按计划做到了最好。
为何人人都想保她一命?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
有人保她,说明有人要害她。
但凭什么?
她努力吃饭,努力考试,拼尽全力活着。
她的生死,凭什么能被别人摆布?
她能感受到江步月一闪而过的好意。
但她本能地,对所有想要摆布她的人感到厌倦。
“也是。”
江步月眼中的犹豫瞬间消弭。
他对着窗外清风晴日,目光淡漠如冰。
“最后一个问题。”
他看着她,声音亦如窗外云淡风轻:
“这三份答卷,是你本心所愿?”
江步月的心里始终不能确定,小七是否听说过书院关于南靖先祖的红线。
倘若她明知而故犯,那便是背后另有筹谋。
顾清澄想了想,认真答道:
“恰逢乱世,民不聊生。以战止战,方为仁德。”
“我不觉得有什么错。”
江步月心中了然:
“你倒是敢写。”
她低头:“舒羽必须要被看见,所以。”
“遵从本心,方能拼尽全力。”
“我没得选。”
江步月的眼光微动。
他没想到,她的立场竟纯粹至此。
她想进第一楼,想被看见,所以不掺一点杂念地努力。
这份答案,就是题目本身的最优解。
与任何局势都无关。
他总被人称作风光霁月。
而他这双手,却在黑暗中弄权已久,连眼前的少女都不放过。
看着她平淡认真的神色,他竟无端生出三分愧疚来。
“罢了。”
他收敛了所有情绪。
“让黄涛送你过去,这样,你以后行动也更方便些。”
“殿下呢?”
她没有忘记来找他的初衷。
“殿下还没告诉我,之后的打算。”
“小七终归,还是感激殿下的。”
“……不急。”
黄涛打开门,一股新鲜空气涌进书房。
“小七啊,你没给自己造势吧?”
黄涛乐呵呵地笑,但神情里透露着一丝古怪。
“黄大哥,你看我像有这个本事吗?”
顾清澄不解道。
也是,黄涛心里一宽:
“今日天气好,我送你过去,正好一道出去转转。”
顾清澄点点头,眼光却落在黄涛的脑门上,带了几分关心:
“黄大哥,你的头怎么了?”
黄涛恍惚了一下,用手捂住了脑门,反而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不仅脑门上有一个乌青的大包,屁股上还肿了好几块呢!
“早上出门……没睡醒,掉沟里了。”
顾清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黄涛心里暗自发苦。
——他刚从肖府演完苦肉计回来,被人揍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轰出了肖府。
如今,宅子也没了。
他幽怨地向内室望了一眼,终究是咽下了苦水。
哎,不辛苦,命苦。
不碍事的。
他给顾清澄递上了帷帽,便送她出了门。
这一路,两人自质子府出发,一路有说有笑,从城西逛到城东,喝了北边的米酒,嗦了南角的甜水面……
酒足饭饱之间,两人满脑子便只记得一个响彻云霄的名号:女状元,舒羽。
风光无限,就连当初入城的茶摊上,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换了个版本:
——要说那女状元舒羽啊,大马金刀地往那一站,整个考场的骏马都向她俯首称臣……
藉藉无名的时候,还在我们茶摊喝过茶呢。
什么,你要同款?
二十文!
黄涛把顾清澄送到新家后,便离开了。
这个院子的位置靠近城墙,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是个普通的单进院落,闹中取静,不算太热闹,办事倒也方便。
她进屋逛了一圈,屋内装饰简单,家具朴素实用,整个房子没有什么奢华的物件,却让人觉得舒适自在。
不过她现在并不自在。
顾清澄和黄涛反复确认了,黄涛力争,女状元舒羽这件事,没有江步月的手笔。
明明还没有出成绩,她的名字便响彻了大街小巷。
六门魁首。女状元。
满足所有人对于天才的期待。
若不是黄涛早有准备,给她戴了帏帽,按照这样的狂热程度,女状元舒羽,怕要被慕名而来的百姓围堵一条街。
她站在门边,一路的记忆在脑海里回放。
好事如雨后春笋。
在书院改革和女状元名声的加持下,她看见了少女们尝试着在街坊间骑马逛街,马具上系着少女们精心装扮的丝绦,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不单单是胭脂铺,兵器铺里也出现了姑娘们的影子,只言片语里,总提起女状元舒羽骑马射箭的英姿,行走在外的腰杆也挺得笔直。
舒羽的出现,让一部分家长们默许了少女们走出闺阁。
当然,坊间还有奇事。
竹觅乐坊的琵琶卖断货了,掌柜半天没摸着头脑——来客七成都是男子。
但这桩桩件件的好事,让顾清澄瞥见了祸根。
成绩未出,声势已起。
人们对女状元的期许,少女改变人生的希冀,潮水般的赞扬和吹捧,竟都承载于她那,尚未落定的虚名之上。
她知道自己答得不差,但从未对外宣称过,自己是六科的魁首。
原本她胸有成竹,只想躺平休息,安安静静等待放榜。
如今却有一只无形的手,试图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十月,本应是秋高气爽。
她抬头看天,明明日头过半,空中却飘来了大片的黑云。
沉闷的雷声穿透云层隆隆响起,城门边的百姓们喧闹着收摊回家。
“要下雨了啊……”
她轻声叹息,恍惚间却看见不断聚拢的黑云里,最后一缕日光如利剑,穿透云层,直刺而下。
利剑无限长,云层无限远,目光所及的城墙拔地而起,阡陌纵横的街巷绵延不绝……
她站在门边,盯着天际的最后一缕光剑,眼底闪出锐芒。
黑云压城城欲摧。
是杀阵。
她处在杀阵之中,身形仿佛再次穿梭在昨日无人黑暗的街巷,耳畔车水马龙不绝,女状元的赞赏声如潮水般涌起。
她抬脚向前走,看着眼前的高墙,无尽的阡陌,眼前凭空地回闪起一跟红色的头绳。
那是她向前走的第三步,背后蓦地一凉,她回头,听见了小丫头银铃般的笑声。
知知系着红头绳,手里拿着糖人,小短腿一蹬,向她刺出了糖人剑。
头绳……糖人……知知……
知知是阵眼……
所有的回忆如浮光掠影般快速回闪。
她今天出门去过的茶摊,嗦过的甜水面,喝过的米酒,看过的兵器铺。
每一个她曾经出现过的地方,都曾出现过这几个关键的信息!
戴着头绳的小丫头,手里拿着糖人。
她们或是坐在茶摊里听着故事,或是在甜水面店流着口水。
或是在街上追逐嬉闹,或在转角嗦着糖人探头探脑……
她们的头绳,有红的,有绿的,五颜六色的。
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戴着头绳,拿着糖人的小丫头。
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也便能听说一个新颖的,关于女状元舒羽的传奇。
六科魁首……女状元舒羽。
顾清澄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六科魁叟……女状元酥羽也不过如此嘛。”
知知的声音,和第二道惊雷同时在她耳畔响起。
她瞬间明白了。
第一次听说女状元的名号,便是……在知知的嘴里!
“笨姐姐……我一直在你的身后呀。”
是知知!
顾清澄回过头,背后空无一人。
她回想起昨日走出街巷,听见了一群小女孩的笑声,她们戴着五颜六色的头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她就是女状元酥羽耶……
好厉害呀……
到处都是知知,到处都是阵眼,到处都是杀阵。
好厉害啊。
死老头。
她的眼里精光一闪。
临别之际,知知说,知知的爷爷,会保她一命。
什么爷爷?
故弄玄虚,莫名其妙。
她看着波谲云诡的云层,思绪如云海汹涌。
有人要保她,那便是有人要害她。
为什么?
她舒羽藏得妥帖,来得平凡,考得认真公正。
为何偏要将她挑出来拔尖儿?
女状元的浪潮声势浩荡,她身处漩涡之中,眼看已经无处可逃。
哪怕她清楚地明白,这是一场,草蛇灰线的,捧杀。
“这就是杀阵吗?”
顾清澄看着快要消失的光剑,伸出了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捏。
天空仿佛被她的指尖扯过,最后一片云层骤然压下,天色尽暗。
她的确是在嘲讽。
找几个小丫头,就想捧杀她?
额间雨滴落下。
城门前的寂静被撞破,马蹄声由远及近。
驿卒的马蹄比突如其来的暴雨还快,他撞开了喧闹的人群,快马疾驰里,将手里的布包随手丢向城门边的信使。
信使接过布包,原本要归家躲雨的百姓却纷纷涌了上来。
“大人,边境有消息了吗……”
“我家虎子在定远军服役呢……”
“肖大人不出兵,如何是好啊……”
马蹄掠过书院。
此时,时怀瑾的手里捏着一张密报,指节微微发白。
“时院长。”
诸教习坐在知书堂内,等着时怀瑾读出密报上的字句。
“这次死的牧民里,有第一楼的学生。”
时怀瑾的声音冰冷,只觉手上的消息有千钧重。
“是谢长老的学生吗……”
徐守凯忍不住发问。
“是武科的,聂长老的徒弟。”
柯世豪惊呼:“聂长老的徒弟如何会横死?”
“边境有高手!”
“有高手也不会死。”
“除非——他身后空无一人。”
“今日……肖威拒绝了出兵的请求。”
时怀瑾听着众教习的讨论,并无一言。
他只将密报小心折好,再转身时,脸上已是肃杀之意:
“我天令书院承昊天遗志,传承“止戈”,为的是万里无战事,百姓无饿殍。”
“第一楼学生,自小是人中翘楚,年少习军国事,学成为苍生计。”
“如今远赴千里边境,止争戈,平战乱,空有一身报国术……
“却被人割下头颅,挂在这南北界碑之上!”
他话音刚落,堂下有人倒吸几口凉气。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时怀瑾的声音变得激昂,字字掷地有声:
“他们割下的何止是少年的头颅?分明是在折辱我天令书院的傲骨!”
“吾与诸位于书院教习几十年,日夜念诵“止戈”教义,端坐这高堂之上,却见边境之外,少年尸首分离,魂断异乡……”
“替苍生执炬者,竟连马革裹尸都成奢望——”
“止戈止戈,止的是不义之戈,而非懦夫仁德!”
堂上“止戈”二字高悬,他的声音在知书堂里回荡,振聋发聩。
“时院长的意思是……”
徐守凯的呼吸不由得粗重了起来。
“南北分裂后,当年先院长曾在昊天的牌位下发过誓,永不背叛‘止戈’遗志……”
时怀瑾衣袖一甩:
“谁说书院要背叛止戈?”
“考录三甲的卷子已经递入宫去了。”
“我要进宫面圣,与陛下重论这‘止戈’之道!”
无声争锋里,骆闻率先起身,俯首长揖:
“乐声止戈,非是哑然无声!乐科骆闻,附议!”
“兵戈不起于朝堂,当止于朝堂……礼科陶秋也,附议!”
“御科柯世豪,附议。”
“吾等——附议。”
一日一世界。
顾清澄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心底突然泛起不祥的预感。
天色昏暗,宛若杀阵。
她推开门,看见门前跳过一个系着绿色头绳,拿着糖人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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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入v了,感谢各位耐心!小作者第一本,很受鼓励,衷心谢谢大家的喜欢!
临时碰上出差,终于赶在今天凌晨把万字码完!!欢迎捉虫!
这次,她不会放过这个臭丫头,她要把知知五花大绑带回家——
关小黑屋, 不给糖人, 直到知知供出背后的爷爷为止。
她一个箭步冲出门。
门前空空荡荡, 哪还有小丫头的影子。
天光熹微, 云层翻滚, 苍穹之大,唯见一缕炊烟。
此间行人千万。
顾清澄站在知知刚刚出现的地方, 环视四周,扎眼的头绳如水滴般融入大海, 她在原地刻舟求剑。
顾清澄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回过神,回屋戴上帷帽, 走出院门。
她今天势必要把装神弄鬼之人揪出来。
她走过城门。
远处有小丫头在唱着清脆的歌谣,她抓紧凑过去, 小丫头却消失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听到了断断续续的童谣声。
“小女娘,美名扬……”
顾清澄的思绪闪回到眼前, 路过的是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
“王婶, 你听到昨天的战报了吗……”
“……要打仗啦。”
“公主和质子呢?”
“有什么用呀,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啊……”
顾清澄不犹豫, 向东走。
“小女郎,美名扬。”
“六科魁首压新榜!”
“……”
这是童谣。
“书院的成绩后天就出了吗?”
“可惜呀, 可惜呀!”
顾清澄站在车水马龙中,她不明白,可惜什么?
她向南走,她和黄涛嗦过那里的甜水面。
味道很好, 今天再去吃一碗。
她在此起彼伏的嗦面声里,听见食客的窃窃私语。
“你知道,每年的书院状元都会发笔横财吗?”
“今年估计没戏了……”
“此话怎讲?”
“哎,不提也罢!”
碗里的面要见底时,她又听见了讨厌的童谣。
“小女娘,美名扬,
六科魁首压新榜。
女儿香,破陈章……”
你倒是唱完啊!
她不再停留,一鼓作气走向城北。
来一口城北的米酒,出城。
当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城外的茶摊上时,耳边的闲言碎语,她终于听得清晰。
“镇北王要出兵了!”
“不是‘止戈’吗?打仗要死人的!”
“南靖流寇欺辱我北霖边境百姓,人头被挂在界碑上!”
“欺人太甚!碾碎这帮蛮子!”
顾清澄听着,逐渐理清了近日里发生的边境与时局的动荡。
她眉心微微蹙起。
昨日江步月派黄涛大闹肖府,真的只是单纯的求援吗?
肖威面子上挂不住,起码这三日不会出兵。
但这三日,就足够了。
一切期待都将倒向镇北王手下的五万定远军。
群情激奋,北霖百姓渴望定远军出兵镇压流寇。
定远军出手,南靖大军定会找到理由反扑。
大战一触即发。
若事态得不到控制的话……
镇北王将会成为边境的第一道防线,势必要调动全量定远军兵力,向朝廷中央申请另一半虎符。
虎符合二为一,五万铁骑能踏碎南北边境。
亦可逆锋北上,碾碎北霖皇帝苦心制衡数载的边境兵权。
她将眼神眺至皇城。
她曾舍命夺回的那半块虎符,如今龙椅上那位,还握得住么?
半壶滚水冲淡茶摊的窃窃私语。
耳边的童谣倏地将她拉回现实:
“小女娘,美名扬!
六科魁首压新科榜!
女儿香,破陈章!
老儒拍案咒夭亡——
短命鬼怎当状元郎?”
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杯中滚水溢出。
滚水灼痛肌肤。
可她盯着茶汤氤氲的热气,耳畔嗡嗡作响的却是邻座压低的话音:
“今年书院的状元啊,怕是无人问津……”
“为何?”
“书院诊脉,查出这女状元,经脉寸断,命不久矣!”
“那岂不是废物一个?”
一片唏嘘。
“陛下,此女经脉寸断,命不久矣。”
御书房里,龙涎香快要燃尽,时怀瑾跪坐在下方,只将一本书册摊在书案上,凝视着垂落龙袍的衣角。
皇帝手中翻阅着舒羽的策论,眼神淡漠,看不出喜怒。
“一介女流,闹出这般动静。”
“书院,此番是在为她铺路?”
时怀瑾跪坐如松:
“书院与世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