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烟尘自官道腾起,驿卒的快马一骑绝尘。
“咚——”
钟声响起——
“咚——”
顾清澄在奔跑。
她正抱着剑,向着书院的方向奔跑。
她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要撞碎她堵塞已久的经脉,她向着这条,所有人为她铺好的牺牲之路上,疯狂地奔跑。
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盖过了城外马蹄的轰鸣。
最后一声钟声落下。
书院门前,一个黑色瘦削的影子,像一把利剑疾驰而来,刺向了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随着清亮的童声散开。
“舒羽来了!”
随着清亮童声浮起的,是如蝇虫般嗡鸣不休的低语。
“‘女状元’来了。”
“她还有脸来争这魁首呐?”
“本来就长得不行,现在品德有失,怎么嫁人啊?”
“短命鬼,谁要啊,克夫吧!”
“要不老王你发发善心,把她娶回家吧。”
“呸呸呸……”
在昏沉低语中,高楼上的箭镞,于无人处映射着明暗天光。
她的朱红色发带随着马尾高高地扬起,像猎猎作响的旌旗。
林艳书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那抹鲜红,双手不自觉绞紧了衣角。
舒羽来了。
舒羽还是来了!
人潮一波接着一波散开,无人能阻挡她的奔跑。
时怀瑾振衣而立,打开了木匣。
唱榜开始。
“第十名……戴鄂……”
“第五名……蔡昭……”
“第三名——林艳书——”
林艳书的身体猛地一震,旋即大大的眼睛倏然亮起。
她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耳畔的红玛瑙映射着太阳,腰间的鎏金小算盘叮当作响……
叮当作响的震颤里,林艳书的眼底控制不住地涌起一股热意——
那些被父亲撕碎的账本残片,那些被母亲锁进樟木箱的《九章算术》,那些高门大户的枷锁……
此刻都化作眼眶又大又圆的一颗眼泪。
她做到了……
她推开自幼定下的亲事,不顾父母劝阻,甩开兄长们的监视,连夜带着庆奴北上。
十五日风餐露宿,三百里星霜晨月,陪着她的,只有叮咚作响的小算盘,陪她生莽地撞碎了命运的枷锁——
她做到了!天令书院的门楣此刻正为她敞开!
而欢呼雀跃之时,她的心又为另一个少女狠狠地揪了起来。
“第二名——贺珩——”
人群欢呼沸腾中,贺珩鲜衣怒马地向众人行礼致意,他的眼睛同样在搜寻……
时怀瑾放下了第二名的答卷,一旁的监生恭谨地将贺珩的答卷糊上金榜。
顾清澄越来越近了。
众人的眼光压向她,有嘲讽的、指责的、不解的……
但这都不重要。
她也都听不到。
她的剑握得很紧。
她的怀里藏着一本泛黄的书卷。
她的血液在沸腾,为的不是眼前,而是天边——另一处的生命。
她的记忆回到了一刻钟前那扇大门里。
大门里的主人走下台阶,神情激动,握住她的手,摒开左右,亲自问她想要什么。
良人归宿?金银珠宝?
她指了指剑,指了指天。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说,这荣华富贵我不要——
“书院给个解释!”
声浪轰然荡开, 像汹涌的暗潮,无数张面孔在昏暗天光里扭曲, 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上,嘴巴一张一合, 发出激动而尖锐的声音。
那些举着糖葫芦的手、那些数着碎银的手,握着拐杖的手, 此刻都在冥冥中指向一处——
比起看谁一步登天,他们更爱亲手把高台上的人拽下来。
时怀瑾看着眼前黑衣少女的笑容, 蓦地心头一颤。
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声浪愈演愈烈,时怀瑾哽住呼吸。
他决定开口,哪怕这一句话有千斤重。
“诸位——”
人群骤然安静。
他正要继续开口, 却听见少女的清越的声音盖过了他。
“诸位——”
时怀瑾一时间怔住, 不由得让眼前的少女继续说了下去。
顾清澄抱着剑,身姿清隽, 立于人群中央。
她的声音并不大,所有人却奇异地安静下来。
“时院长好。”
她俯首, 向书院的上首行礼。
这个礼行得动作标准,毕恭毕敬,却腰杆挺直,令人无法移开眼睛。
“敢问时院长, 舒羽的各科成绩,可是第一?”
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时怀瑾垂眸看她。
他是院长,一字一句都要斟酌利弊。
他不知该如何说起。
书院的门打开,青衣的骆闻从满地枯黄中走来。
他的手里,拿着那张舒羽的答卷。
骆闻看着时怀瑾略显疲惫的身形,缓缓行至他身侧。
然后替院长回答。
“是。”
顾清澄的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高台上的弓弦绷成死亡弧线,细密颤音里藏着未至的杀机。
黄涛亦察觉了杀机,只将眼神投向自家主子,江步月会意,微微抬起的手指即将落下——
“谢过骆教习。”
顾清澄向骆闻再行一礼,却继续将矛头转向了时怀瑾。
“那敢问时院长,为何不唱榜呢?”
顾清澄的语气直白,她要的是天令书院院长的首肯。
哪怕她知道,时怀瑾一旦点头,高台上的弓箭瞬间会洞穿她的身体。
“难道,舒羽不是魁首?”
她清朗地笑,完全不顾身后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你舞弊啊,小娘皮!”
有人说得恶俗。
“抄的谁啊,这么厉害,都第一啦?”
有人说得直接。
时怀瑾看着她,他尚在决定眼前少女的生死。
是魁首,必死,是舞弊,无异于死。
执掌书院数十载,他生平从未料过,片语只言可决生死。
他看着骆闻手中的答卷,叹了口气。
他准备开口。
“——好问题!”
顾清澄却再次抢他一步,开了口。
这句话,不是应时怀瑾,而是应她身后,嘲笑她的路人。
她转过身,走向人群,看清了那张涨红的脸。
“你问我抄的谁,才能拿第一?”
她只是一点点逼近了那位嘲讽的路人,呼吸越来越近。
她明明面容普通,身形瘦削,可一步一句之间,路人只觉后颈浮起层层叠叠的薄栗。
他的脖子不自觉地缩短。
顾清澄的身形并不比他高,此时却俯视着他。
路人的鼻息变得粗重,顾清澄停顿了一息,蓦地绽开了有些玩味的笑意。
她摇头叹息般地嗤笑,头也不回地旋身,再次回到人群中央。
这是与时怀瑾对视的地方。
顾清澄看着时怀瑾,笑着朗声道:
“他不知道,不过——
舒羽却知道。”
身后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时怀瑾的呼吸凝滞了。
“舒羽承认了……?”
唏嘘声再起。
弓弦微松。
江步月的目光,已然不经意地落定在她身上。
骆闻开口,想要说什么,却被时怀瑾默不作声地拦住了。
他示意骆闻,继续等待。
他的眼神,随着舒羽的手挪动着。
顾清澄低下头,将剑抱在右臂,左手在怀里掏了一会,半晌摸出了一本泛黄的小册子——
远观的林艳书一眼认得,将将要惊呼出声,被一旁的庆奴捂住了嘴巴。
“这是……”
骆闻问道。
顾清澄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册子,眼神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悲痛。
远处的江步月眉毛轻挑。
他被小七骗过几次,这架势——
她又要开始演戏了。
然而,小七接下来的话,让黄涛脑门上刚消肿的大包,再次剧烈地疼痛起来。
“时院长,正好请您做个见证。”
“舒羽想与诸位谈谈,这册子的来历。”
林艳书的心砰砰地跳,她抓住小算盘,心里赌着舒羽不会害她。
时怀瑾的眉毛也皱了一下,但他点点头,算是允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舒羽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听见眼前的少女,声音诚恳,娓娓道来:
“舒羽家境贫寒,为考书院,孤身行至京城。
身无分文,借宿于酒肆时,却碰巧觅得一知音。”
听至此,黄涛撇着嘴拧开酒壶,白眼已经翻到厌倦。
“此人乃一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与我一见如故。
这位公子不仅大发善心,予了舒羽盘缠银两,还拉着我一道讨论天令书院的‘止戈’教义。”
“我们相见恨晚,品学论道至深夜。
这本册子,就是他赠予我的。”
顾清澄将册子打开,却不由得叹息:
“……他原本,也是要来考录的学生。”
有路人忍不住问:“那如何不考了?”
顾清澄并未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却只将手中的册子递给时怀瑾。
“这位公子论及当今时局时,见解不可谓不深刻。”
“他只道说当今南北烽烟起于南靖流寇,正该以快刀断乱麻!”
“论及此,我与那公子争执整夜,舒羽觉着,这崇兵尚武之论调,违背了‘止戈’道义。”
时怀瑾听着,随手翻开了手中的册子,甫一打开,他便瞳孔骤缩,反复摩挲着册页,指尖不自觉发白。
骆闻很快发觉了向来稳重的时院长的异常,也凑上前去看,只是看了几行,他便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只见少女继续回忆道:
“他便交给了我这本册子。”
“他让我拿回去偷偷看,他说这是南靖先祖江洵舟当年考录时,对‘止戈’的理解与重构。”
“我不敢马虎,终于在夜深人静时翻开。”
“这一看——我便再也忘不掉江公的论道。”
“以至于……”
顾清澄低头叹息:
“今年考录时,我怎么也甩不掉江公的影子。”
“江公的论道虽然言辞激烈,大逆不道。”
“而那位公子说,江公虽言辞激进,然乱世当用重典……”
“于当今时局,终究有可取之处。”
“学生不才,于答题策论之时,引经据典,确有三分参照江公笔意,更有七分承自那位知己的锐气。”
她有些悲悯地摇头:
“今日我闻诸君,说舒羽考录舞弊。”
“我尚不知舞弊缘何而起,或许诸位中曾有其他人看过江公的答卷?”
她抬眸望向众人——私藏违禁策论,无人敢应。
众人惶恐地摇头。
“那便是诸君中……有人见鬼。”
她说着,竟带了三分哽咽:
“烦请传谣之人带个话,若再见那位公子,告诉他——舒某惭愧,如有冒犯之处,直接来深夜寻我便是。”
“舒羽不过是,想在考录中,替我的知己争个痛快罢了。”
黄涛实在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步月,闷声轻嗤:
装神弄鬼的手段,倒与自家主子如出一辙。
“你的意思是……”
有路人颤声道:“那位公子,已经不在人世?”
“然也。”
顾清澄痛心疾首地点头。
时怀瑾的手中仍握着册页,抬头看向人群中央的少女。
其余的路人听了她这一番胡诌,也只勉勉强强地信了三分,很快就有人继续盘问:
“如此大逆不道的答案,如何写出来?”
“江公的答卷是禁书,你私藏禁书,罪加一等!”
“什么鬼朋友……拿江公唬我们呢!”
“她是抄了那朋友的答案吧……”
顾清澄却浑然不顾身后的质疑。
她抬眸望着时怀瑾,目光坚定,忽地弃剑,撩袍下跪。
“舒羽有一事——求天令书院成全!”
时怀瑾眼神一凛,按下手中书册,示意她继续。
“舒羽请求,求书院将这魁首虚名,让与那位惊才绝世的少年公子——”
“他虽身死,文骨尚存。”
顾清澄素手按地,青丝垂落如帘:“舒羽此次考录,六门比试,皆得公子耳提面命。”
她声音坚定平和,语气并不激昂,却字字掷地有声。
堂下哗然。
“骆教习方才认了舒羽科科拔尖,可我本是寒门弱质,小门小户,若无公子点拨,赠我江公残卷……”
“舒羽平庸之才,如何力压众天才少年,拔得头筹?”
“书院若允此事,世人便知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既全了书院清名,亦免去诸君疑我窃卷之忧。”
“舒羽无心虚名,恳请书院成全。”
江步月的指节轻扣桌案——好一招移以退为进,寒门舒羽才名惊世,本就不合常理,如此一来,竟卸得干干净净。
她言辞恳切:
“公子惊才绝艳却蒙尘而逝,舒羽愿割舍虚名,求书院将这魁首朱批,铭刻于公子碑前!”
“如此,公子泉下有知,自当安心离去,怎会再用这魑魅伎俩,惊扰诸君好梦呢。”
尽管众人仍有不忿,却短暂无言。
终究,时怀瑾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敢问,那位公子的名讳?”
顾清澄再拜,朗声道:
“宣武军节度使肖威之子——
“肖锦程。”
满场哗然如沸水泼雪。
黄涛的一口酒呛进鼻腔,瞬间咳得撕心裂肺。
肖锦程不学无术,众人尽知,时怀瑾自觉遭舒羽戏耍,不由得开口怒斥:
“荒唐!”
顾清澄再抬眸时,已是满眼慌乱之色:
“时院长,如何荒唐?”
“我今晨拜见了肖威肖大人——
大人说,犬子愚钝,幸得书院首肯。”
“他亦不愿辜负儿子的遗志。”
“如今信使已出城门,宣武军三千轻骑,不日便能戍边剿匪。”
“这剿匪功绩,自当记在捧出肖家儿郎的天令书院头上。”
-----------------------
作者有话说:连夜赶工!我以为两章就能写完了orz
所有疑虑都会有交代哒!估计再一两章,这一块都会讲清楚!
再次与时怀瑾对视之时, 顾清澄的眼里已是明亮坚定的光芒。
“这不正是时院长您一直追寻的,止戈之道么?”
时怀瑾不言,和骆闻对视了一眼, 忽觉多日筹谋尽是笑话——
书院这些日为她的答案争吵不休, 知书堂内灯火通明, 自己更是彻夜难眠……终于在最后一刻, 为她拟出两条生死抉择。
可此刻立于眼前的少女, 连给他们开口的机会都未留。
她默默地,在滔天声势中隐藏自己, 却在众人眼皮底下亲手开辟出第三条路,把命运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
这选择出乎所有人预料, 可细想之下,却又合情合理。
她命薄如纸, 一身清贫,拿得出手的唯有怀中剑, 和这以命搏来的魁首之绩。
这是她的成绩。
不容剥夺,不容折辱,更不容抹杀。
她将这成绩拱手相送, 当做筹码去赌生机, 合情合理,旁人无从置喙。
不仅如此, 她还反客为主,向书院开出了条件。
偏生, 她这条件——
书院没有理由拒绝。
时怀瑾看着眼前的少女,明白了舒羽似乎……不需要书院的施舍。
她身形瘦削,面容普通,于千万人之间抱剑而立, 平和又笃定地等待着他一个人的回答。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前平凡的少女,骨子里竟透出了几分,上位者的姿态来。
围观的群众们却不由得沸腾了。
一位老妪推开众人挤出半个佝偻身子,言辞激动:
“小姑娘……你说啥子?”
“肖节度使他……他答应出兵咧!?”
顾清澄回头看老妪苍老焦急的脸,安详地笑答:“大娘待会可以去城门问,今晨驿使已携军令出城。”
“真地啊!”
老妪紧紧地抓住顾清澄,声音里带着惊喜和颤抖:
“俺家幺儿在关外咧!”
“这回可有救了!”
老妪话音未落,周边人群都回过神,纷纷开始议论:
“对啊……出兵了……”
“流寇杀不少人嘞……孩儿他爹也在边境,家里都急死了,这下俺放心了!”
“有救了!有救了!”
人群里不断发出又惊又喜的轻呼声。
为首的老妪最为激动,她抓紧了顾清澄的手,用这辈子最嘹亮的声音赞叹道:
“前几天质子去求肖大人,还被人撵出去了。”
“恁小姑娘真厉害!比那质子强多咧——”
她的赞叹又亮又响,引得无数围观百姓附和。
“是啊是啊……”
人声鼎沸里,压城的黑云无声地裂开一条缝隙,云层深处有明亮天光喷薄欲出。
天光劈开云层的刹那,顾清澄蓦地转头。
云隙金光下耀眼的黑衣少女,朱红色发带猎猎飞舞如旌旗。
她看着远方,朝虚空扬起下颌,唇角勾起了挑衅的弧度。
那抹笑绽得太快——像名剑乍显锋芒便悄然入鞘。
远处的江步月尽收眼底。
“殿下。”
黄涛抚摸着头上的包,低声凑过:“她……可瞧出端倪?”
江步月的指尖抵着檀木扶手,未置一词。
“她这般恳请肖节度出兵。”
“我这顿揍就白挨了——”
黄涛龇牙倒抽冷气,两日前被拳打脚踢的皮肉之痛再次加诸于身。
“无妨。”
江步月眼底阴翳骤然消散。
“你替吾仗义执言,为民请命。”
“她来,亦是同理。”
黄涛的思绪翻涌:
纵使小七四两拨千斤,化解了殿下对镇北王出兵的暗中助力。
但若有人细究舒羽的来历,小七此举……终将算在殿下仁厚之名上。
质子良善,无半分筹谋痕迹。
江步月的指节轻叩扶手三声。
黄涛会意垂首,暗令侍卫收队。
江步月望着远处的少女,终究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身后高台上的箭镞,在他转身刹那,也悄然隐入黑暗。
沸腾的人群里,有一第十一名的学子撇了撇嘴:
“书院既未应允,舞弊不成竟胁迫改立魁首,成何体统!”
他的盘算很明确,只要舒羽的成绩作废,自己便能跻身前十。
然而,他的言论甫一出口,就被一旁激动的大爷揪住衣襟:
“你哪只眼瞧见舒姑娘舞弊?”
“她这是承继肖公子遗风!”
“胡扯!滚远些!”
顾清澄敛了笑意,只继续向时怀瑾行礼道:
“舒羽自知所求惊世骇俗,已然逾矩。”
“然则圣贤有训,知行合一,谓之大德。”
“如今肖公子生前虽未得虚名,死后却以宣武军践行‘止戈’之义。”
“他身虽殒没,未享盛名却先行义举,不取分毫,唯护黎民,如此赤诚,当得魁首!”
“恳请书院抹去舒羽之名,改立肖锦程为榜首。”
她余光掠过骆闻手中的答卷,心下透亮。
“至于榜首考卷。”
“既我答卷三分承江公遗韵,七分继肖公子遗志——不如将舒羽名字抹去,换上肖锦程之名。”
“也好教天下士子观瞻,肖公子如何以不破不立,解这‘止戈’新义。”
弦外之音,已然昭然若揭:
肖锦程已故,如何评说皆无对证。
将“以武止戈”的美名归于已故肖锦程名下,又有其亲爹的宣武军出兵,辅证知行合一,其带来的声势和影响,远比她这势单力薄的孤女强。
这般声势,自然无人质疑肖公子的答卷舞弊,她舒羽让出去的魁首,也成了货真价实的明证。
如此,既保她六科真才实学不遭质疑,又令书院顺水推舟全了体面。
她话音刚落,人群已声浪再起,那个第十一名的学子,早就不知道被轰到了何处去。
“舒姑娘高义!”
“就该让肖公子当魁首!”
时怀瑾站在书院的高门前,俯首望着从平凡处走来的少女。
少女的背后,乌压压跪满请愿的百姓。
但他知道,这只是一部分。
舒羽无心魁首虚名,她用瘦削脊梁托起的,是边关上千条性命的生机。
几日前,质子昏了头脑,让手下人拉着红袖楼的妩娘为证,企图以肖锦程斗酒失了的彩头,换肖威的宣武军出兵。
虽是好意,却实属下策——此举闹得满城风雨,肖公独子清誉尽毁,此刻肖威若允了出兵,反倒坐实了那混账话,肖氏的门楣先要被唾沫星子淹上三层。
更何况,肖威老来得子,最听不得锦程二字。
原本已是死局,各方势力于棋盘之上疯狂落子,却无人注意到这小小少女,穿越棋盘经纬,刀锋破开了阵心。
她以六科魁首为祭,替肖家洗刷污名,所求不过是宣武军的三千轻骑。
肖公断无拒绝之理。
而书院……亦无回绝余地。
与此同时,陛下在考卷上朱批的“舒羽”二字,已糊上了肖锦程的名字。
不是舒羽,就不算欺君。
斯人已逝,岂有诛杀之理?
时怀瑾广袖垂落书院台阶,终是沉声相询:
“舒羽,你可想好了?”
“书院可以为你破例。”
“只是你既已考过魁首,如今又将这成绩转与肖公子。”
“从今往后,再与考录无缘。”
“你——可明白?”
林艳书的小脸一白,心紧紧地为舒羽揪了起来。
她知晓这个病弱朋友跋山涉水,所求不过是书院的一席之地,此刻却……永绝考录之途。
心念至此,她脆声喝道:“请书院为舒羽开恩!允舒羽保留考录资格——”
贺珩心中一动,也翻身下马,长揖及地:
“请书院允准舒羽,明年再试!”
两位少年声音清越,却掷地有声。
贺珩与林艳书的呼声穿越人群,在人群上空激起层层涟漪。
“请书院为舒羽开恩……”
“允舒羽明年再试……”
方才为更名请命的百姓们,尤其那些因舒羽夺魁才敢踏出闺门的姑娘们,此刻眼底泛潮。
她们分明记得她在跑马场降伏烈驹的飒沓,记得她倚坐时细弓飞箭的从容……
那个在考录中力压群雄的,寒门出身的少女,舒羽——
以血肉挣来的六科榜首,凭什么要被规则与时势抹杀?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里,人与人的心底都泛着热气——
他们都想见到,红袍玉带的女状元,打马游街的那一天。
时怀瑾望着安静垂眸的少女,听着声声恳切的请愿,他只觉今日所言所语,均有千钧重。
他又如何不想?
只是那鲜血淋漓的朱批,永远地落在了舒羽的名字上。
规矩尚可斡旋,性命……却是难续。
少女站在阶下,听着耳畔翻涌的请愿,无声地摇摇头,笑了。
她知众人忧她前路断绝,忧心她被命运所弃。
“诸位……”
这一次,她的声音很轻,但身后的众人都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诸位怜惜之心,舒羽铭感五内。”
“只是坊间传闻不假——”
“我既已经脉断绝,大约是活不过今秋了。”
她语气平和,却让满场听众,心尖发颤。
人群骤然死寂,忽有妇人掩面抽气。
她微笑向身后听众示意不必担心,众人却在她的一双清澈眸子里,瞥见了星火将熄的悲悯。
少女转身抬眸,望向时怀瑾,大意是书院不必为她为难。
时怀瑾却隐约觉得——
她的目光不像将死之人,倒似菩萨垂目,怜悯众生。
粗布衣裳,素面朝天,遮不住她骨子里的……神性。
“舒羽唯有一愿。”
她平静道:
“在考录时,我曾与柯教习的那匹骏马相知相惜。”
“可否将它……赠予舒羽?”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她向时怀瑾施礼,亦向众请愿人群施礼。
“舒羽所求甚微,此后一人一马,天地为庐而已。”
时怀瑾喉间哽住:
“自当允诺。”
他望着少女单薄的剪影:
“除此之外,若姑娘不嫌弃,可将马寄养在书院,一应草料用度,皆由书院供给。”
“舒姑娘可自由进出书院,照料马匹。”
“书院的食宿亦随时可用,直至……”
漫天黑云已散尽,城中天光乍泄,杀阵尽熄。
他的余音淹没在明亮的天光里。
众人心如明镜。
而少女早已屈膝行礼。
众人望着少女飘飞的衣袂,恍惚看见宿命的阴影,正无声覆上少女年轻的脊梁。
却无人看见垂眸时,顾清澄的眼底,掠过了极淡的锐芒。
只剩,最后一个谜底没有解开。
这是她押注的最后一步棋。
-----------------------
作者有话说:明天破阵最后一更~
我发现我回复评论经常手抖发错,要不就是批量红包翻车,被我叮咚好几次的宝……相信我只是想让你们参加我设置错误的巨额抽奖[爆哭]
顾清澄挑亮一豆灯火。
火光在眼前跳跃, 映在她素面朝天的脸上,明与暗的交界线落在她与窗之间,如刀刃般, 生生地将窗内的人影与外界割开——
今日唱榜结束后, 紧接着的就是答卷公示, 和入院学子们的金榜游街。
往昔学子游街, 纨绔子的玉勒金鞍总是坠满香囊, 深闺娇娥掷锦帕,也免不得被起哄着演几出榜下捉婿的戏码。
最风光的要数魁首过茶楼那刻, 掷果盈车的喝彩声能响彻半条朱雀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