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剑by三相月
三相月  发于:202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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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朱批悬在 “以武止戈” 四字上方:
“可朕听说女状元舒羽,甚得民心。”
“看来书院,也学会裹挟民意了。”
时怀瑾俯首,广袖微振:
“陛下,臣此次进宫,为的不是舒羽。”
“臣此番——”
皇帝抬眼看时怀瑾。
“朕记得第一楼。”
时怀瑾喉中的字句凝住了。
宫女上前添香。
他以额触地:
“臣不愿见十五年前惨剧重现。”
“第一楼的学生,头颅悬在界碑上时,心中念的仍是‘止戈’道义。”
皇帝不言,示意他继续。
“书院,欲重论止戈之道义。”
“百姓要的绝非止戈,而是生息。”
“臣……恳请陛下,出兵镇压南靖流寇。”
皇帝笑了:
“时卿,你可知这几番边境争斗的来历?”
时怀瑾心中一凛。
“请陛下明示。”
少年帝王起身,淡淡道:
“昔日,朕允镇北王划地而治,筑九边壁垒,内域农耕,外域游牧。”
时怀瑾答道:“爆发冲突的,正是游牧区。”
皇帝颔首:
“然今秋霜早草枯,南地之畜群,折损过半。”
“朕已饬令户部开仓赈济,奈何辗转迁延,边民缺铁器以耕种,无粟米以果腹,故结伙犯边。”
时怀瑾心头微动:“陛下的意思是……”
“南靖严禁边民与北霖互市,我朝牧民为生计所迫,铤而走险,反遭南境流寇劫掠。”
皇帝执着舒羽的答卷,拾阶而下:
“第一楼学生,人中翘楚,朕心悲痛。”
“可时卿如今可还觉得,一纸兵符,便能还了那边境百姓的生息?”
时怀瑾领会了皇帝的筹谋:
如汉高祖封赵佗于南越。陛下划区而治,再行和亲,以边境为缓冲,借和亲启互市,效仿汉初以藩屏汉之策,便能争取时间,从根本化解两地矛盾。
陛下果然深谙“止戈”之道。
皇帝手中的答卷高悬在他眼前,“以武止戈”四个大字格外刺眼。
时怀瑾却只是行礼,丝毫不退:
“陛下高明。”
“然赈济粮车在途月余,而流寇三日便可掠一城。”
“陛下可知,南靖流寇中,亦有北霖的牧民……”
“止戈仍需快刀。”
皇帝垂首看着匍匐的书院院长,嘴角噙出一抹笑意。
“时院长高见。”
他将答卷扔在时怀瑾面前,淡淡道:
“时院长当朕忘记了南靖先祖江洵舟之先例?”
“书院也曾发过誓,誓死捍卫止戈道义。”
“如今边境告急,书院魁首的答案,竟当年的南靖主战派如出一辙。”
“此番风口浪尖,时卿要挟朕首肯书院,将这崇兵尚武的策论,张贴在这满城风雨之上。”
“书院是被冲昏了头脑。”
“还是时卿,想用这满城风雨,逼朕朱批落印?”
时怀瑾依旧不肯起身:“臣不敢,臣只要陛下看清楚。”
“边境之祸,此时不斩,后患无穷。”
皇帝笑了:
“那时卿,是想要朕出兵,还是要替朕,将这一半虎符,送到镇北王的手上?”
振聋发聩。
时怀瑾只觉后背微凉。
“不过三日,肖威等得,朕等不得?”
时怀瑾俯首沉寂:
“肖节度使的宣武军,南下仍需时日。”
“陛下,人命关天,莫要贻误良机。”
皇帝却似是倦了。
“时卿今日,可是来与朕议政?”
时怀瑾明白书院不得涉政的原则,他坐起身,恢复了端严的神态。
“书院不涉朝政。”
“……然时移世易,恳请陛下御笔朱批,允我等重构止戈道义。”
时怀瑾很清楚,他一人之言无法改变皇帝的政治决断,书院的战场,也从不在此。
他此刻所求的,不是朝堂博弈的筹码,而是重塑书院根基的契机。
枯守止戈,无异于刻舟求剑,而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
改革不破不立,若皇帝首肯书院重构标准,那么就能借着皇帝默许的东风,在不违背“止戈”传承的基础上,调整教书树人的方向——
让书院培育的学子既能握笔写春秋,亦敢仗剑战山河。
皇帝看着手中答卷,笑道:“所以今日,朕是非要为这女状元,朱批落印?”
时怀瑾长揖及地:“臣恳请将‘以武止戈’悬于魁首,彰书院海纳百川之量,启天下学子思辨。”
皇帝执着答卷转身,回到书案,抬起了朱笔。
“方才,时卿说,这舒羽……经脉寸断,命不久矣?”
时怀瑾颔首称是。
朱批落上答卷,皇帝盖好印章,将手中答卷递给一旁的王公公。
时怀瑾心中一松。
却听得上首传来皇帝的声音:
“时卿将这‘以武止戈’悬于榜首后。”
他接过答卷,只见朱笔留在“舒羽”的名号上,圈了一个血红的圈。
墨迹未干,宛如鲜血淋漓。
“这舒羽,既然命不久矣,便不再留了吧。”
时怀瑾只觉手中答卷,有千钧重。
顾清澄抬头看天。
昨日,女状元舒羽声名鹊起。
今日,歌谣一转,只唱她命不久矣。
昨日捧上穹顶,今日只剩唏嘘。
各色的童谣随着秋日寒风,传遍大街小巷。
“女状元,命如纸,榜首未放先折枝……”
她听得恍惚,不真切的童声余韵里只剩半句。
红楼里高谈阔论的笙箫散尽,路边菜筐里霜打的萝卜被盖上白纱。
昨日骑马买弓的少女们,今日的脸色带了些苍白。
不用想,都是知知和爷爷的手笔。
一日一世界。
明日天令书院唱榜。
她甚至都有些期待,明日的知知,会唱什么样的歌谣?
但她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此时,她已站在了林艳书的门前。
林艳书家实在是好找,朱雀街最近刚有一户购入了五进豪宅,刚挂上的“林”字匾额,新漆还泛着油亮。
“你来啦!”
林艳书蹦蹦跳跳地引顾清澄进来,笑容明媚,眼底却有着几分藏不住的担忧。
很明显,她也听到了这两天的风言风语。
“舒羽,你没事吧……”林艳书看着自己苦命的朋友,踌躇道。
顾清澄只是笑着摇头。
“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想和你请教一下。”
“和我!?”
林艳书杏眼圆睁,舒羽才学惊人,轮得到跟她这个半吊子请教?”
顾清澄取下帷帽,认真问:
“我曾夜读青史,史书载,南靖太祖江洵舟,自天令书院肄业后,举兵起事建立南靖。”
“敢问江公在学时,可曾涉足第一楼?”
“第一楼无人能知……”林艳书喃喃道,“不过你算找对人了。”
“我二哥为了助我考录,托人从南靖皇室中,誊抄了一份先祖的答卷。”
她唤来庆奴,递过一本靛蓝封皮的册子。
顾清澄接过泛黄的册页,随手翻阅,目光扫过“以战止戈” 四字批语时,只觉拨云见日,心中所有迷茫与惘然,轰然消散。
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
今日她在茶棚,听遍边境时事,在各式诅咒自己英年早逝的童谣里,静下心来。
她将这几日所做所思从头到尾回溯了一遍。
有人要保她,那必然有人要害她。
可舒羽来得平凡,身份低微,区区考录,如何触动到其他人的利益?
她怀疑过贺珩、蔡昭、戴鄂这些被她夺了魁首的学子,但她早知这些人的家世与能力,即便是真的出手,也断无如此筹谋与实力。
她始终都看不清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天一直忙着考录与休息,她并没有来得及观察周遭的变化。
直到今日,她在茶棚,听到了南靖的大军与镇北王的干系。
直到她今天在林艳书手里,翻开了江洵舟的考录的册子——
一字一句,如出一辙。
她的考卷,早已在无数关键人手里,转过一圈,包括江步月。
千丝万缕的头绪在她脑海里被联系起来,逐渐形成一张细密的网。
暗线如蛛网交织,她终于补上了最后一块,看清棋盘全貌。
有人要借她标新立异,有人想借她推波助澜,远在边境的金戈铁马,与城门前麻木不仁的哭号……在此刻重叠在一处。
棋盘纵横交错,利益错综复杂。
她是所有高高在上的弄权者手中,冲锋陷阵的那颗棋子。
原来从考录结束,踏进小巷的第一步起,她就已经入局。
可惜了。
她心中不由冷笑。
把她当棋子,触了她的逆鳞。
什么知知、爷爷,都不重要了。
她偏不遂所有人的愿。
她合上册子,还给林艳书,叹了一口气。
“下会儿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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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入v刚好撞上出差,夹缝中求生存,但我尽量在保证质量的基础上多更点,感谢阅读!

第三日, 晨。
琳琅坐在至真苑华丽的大床上,烟儿端来银盏,盏中是玫瑰配着秋露萃的花汁, 她低下头噙着, 漱了口, 听一旁的女使叙述着宫里宫外的记事。
“和亲侍卫遴选?”
琳琅拈着银盏, 眉心皱起, 任凭烟儿给她的双髻戴上漂亮珠翠。
“是。礼部呈了几份提案,陛下允准了。”
她蓦地回头看向女使, 烟儿手中珠花不由得歪了三分。
“在孤的及笄大典上?”
“……是。”
银盏滚落丝绒地毯。
琳琅明明使了几分怨怼的力气,可她宫中的丝绒地毯又厚又软, 银盏坠地,竟听不见一丝声响。
烟儿的手一抖, 匍匐着捡起。
“郭尚仪,郭尚仪!”
琳琅只觉得至真苑的锦衣玉食像金丝牢笼, 束缚得她喘不过气来。
“公主有何吩咐?”
郭尚仪应声而入,神情恭谨,看不出感情。
“我不要……”
“尚仪……孤要见陛下!”
琳琅抬手一挥, 摒退所有人, 带着几分哭腔,向郭尚仪恳求出声。
“公主, 大局为重。”
郭尚仪靠近琳琅,端严地抬手, 为琳琅扶正头上的珠花。
“坐稳了才好看。”
郭尚仪不着痕迹地推着琳琅端坐身子,安静退至一边。
“是谁的主意?”
琳琅回到了公主的仪态,微抬起下颌,仿佛只有这样, 才能喘得过气。
“是今科书院魁首,叫舒羽。”
郭尚仪一板一眼道:“不过坊间都在传,身子不好,活不过今秋。”
琳琅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郭尚仪无时无刻递来的刀。
琳琅点点头。
“孤心里难受。”
“杀了罢。”
知书堂。
时怀瑾双手捧着舒羽的卷子,沉默回来。
他将朱批答卷轻置案头,众教习凑近去看。
熟悉的书卷上,只见御印鲜红如新,朱批的红圈却压住了“舒羽”二字,像是随时坠落的铡刀。
“陛下的意思是……”
骆闻看着血红的朱批,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允准了,书院榜首,舒羽。”
答卷被放在了今日准备唱榜的书卷之首。
时怀瑾看着答卷,只道:
“此卷公之于众,这些字句便要钉在天下人眼前。”
“以武止戈,书院改革,以此开刃。”
他按下心头的波澜,表情却没有一丝欢喜。
柯世豪喉结滚动了一下,生涩道:“既如此,为何……”
“柯兄慎言。”伍迈禄道。
陶秋也忽然咳嗽起来,神情悲悯:
“坊间都在传,她活不过今秋。”
众人望着卷首那抹刺目的红,失去了言语。
时怀瑾叹息:“陛下要她的才名,不要她的性命。”
廊外传来书童洒扫的竹帚声,沙沙地扫在众人心上。
徐守凯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沙哑:“能得圣上朱批,已是百年难遇的荣耀。”
“荣耀?”骆闻冷笑出声,“策论要传扬,人却要杀——这荣耀诸君可要得?”
“这便是改革的道义?”
他一把扯过舒羽的答卷:“改榜吧!”
伍迈禄却反手按住:“如何改?”
“按分数来计,她依旧是第一。”
骆闻眉头紧锁。
伍迈禄补充道:“既已御笔钦点,书院自当奉旨行事。”
“更何况,她若无名,这方略便传不出去。”
一时陷入僵局。
徐守凯神情淡漠:“答卷她写的,该担着。
为平战乱,已折损不少第一楼学子。
她反正活不过今秋,倒不如牺牲,当这改革的开路者。”
他说得直白,令人心惊。
窗外秋风掠过,堂间无人在意。
骆闻的眼神跳过徐守凯,落在眼前的答卷上。
“时院长大义。”
“唱榜时,我便不去了。”
骆闻拂袖离去,他打心底里怜惜这个薄命的女学生。
无人应声。
时怀瑾将卷子收入檀木匣,锁扣发出清脆声响。
“总有人要牺牲。”
“殿下。”
黄涛望着窗外的晨光,心底泛出一丝酸涩。
江步月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将冷透的茶汤倒尽,语气平淡:
“你可知,若她还是七杀,这一局——死的是谁?”
黄涛不解,回头看向江步月。
“自然是你。”
黄涛怔住,不自觉踉跄半步。
前日在肖威府前的场景扑面而来——
他去肖威府前挑衅、讨要肖锦程斗酒的彩头。
肖威的胡须气得直抖,他却嚷嚷着要节度使三千轻骑南下,救质子于水火之中。
家丁的拳脚雨点般落下时,他犹自梗着脖子喊:“求兵如求雨,老肖不讲理!”
他记得肖威在廊下咆哮:
“竖子辱我门楣!”
肖府颜面扫地。
——他是肖府的眼中钉。
若要安抚肖威,请宣武军即日南下,最好的办法就是。
杀了他祭旗。
按照陛下贯用七杀的手段,此时,他的头颅该高悬在肖府门前,既平了肖威的怒火,又给了老肖出兵的台阶。
北霖皇帝年少,草率动不得肖威,也轻易杀不了殿下。
他黄涛就是四两拨千斤的最好替死鬼。
“为殿下赴死,黄涛甘之如饴!”
黄涛神情一凛,只踉跄了半步,便俯身拜倒。
江步月叹息地笑,伸手将他扶住。
“这一局,吾要的是镇北王出兵。”
“我不会让你赴死。”
黄涛抬眸,眼底发热,但终究流露了几分不忍:
“殿下,那小七,必须要牺牲么。”
江步月看着他,却想起少女抱剑离去的背影。
她拒绝了自己保她。
江步月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午时放榜。
顾清澄从高门大院里走出的时候,距离书院唱榜,已经没有多久了。
她的第一个想法是,知知呢?
今天很奇怪,她一早出门的时候,没有看见小丫头。
她甚至有些期待起来。
今天的知知会戴什么颜色的头绳?
唱什么样的歌谣?
她无暇考虑他人,自考录结束到今日放榜,所有的异常她已一一捋过。
背后的关系链条,关联到南北时局,她心如明镜。
这是一场高举高打的快棋。
边境交锋、质子筹谋、皇宫博弈、书院变革,短短三日内,各方势力在棋盘上疯狂落子。
上位者或许会为她惋惜,但无人愿为她停手——她是棋盘中央的过河卒,生来便要被弃子。
这四方中的每一方,她都曾深信不疑、甚至投入过感情。
终究,在自身利益面前,到底还是将她推上了祭坛。
……原来江步月那日在她身后,犹豫着保她一命,是这个意思啊。
不是刀剑相向才算杀局。
没有人的刀锋指向她,她却看似毫无悬念地,要走向牺牲。
这才是真正的杀阵。
她看着身后的朱门,叹了口气。
从前总给故人留三分余地的手,如今,握剑只身,她只会假设最坏的结局——
如果牺牲是众人所愿,你当如何?
此去不必赌人心向背,只当举世皆敌。
她的心,再无侥幸。
午时快到了,她动身前往书院。
众人的盘算她早已了然于心,这场棋局里,她终于要为自己留条生路。
千般谋算皆分明,唯有知知,这个臭丫头,算不透。
顾清澄昨日在林艳书的书库待了整整一夜,遍览群书后,终于摸清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她决定——在此处赌一枚胜负手。
顾清澄抱着剑安静地走着,耳边终于传来小丫头的笑声。
“笨姐姐!”
一日不闻,如隔三秋,她蓦地抬眼。
眼前是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
她拿着糖人,蹦蹦跳跳地往前跑。
“你作弊了!”
那声调甜如蜜,却刺得她脊背一僵。
她追着那道红影没入街角,忽然身后又传来清脆的童声。
她猛然回头,绿色头绳的知知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笑得刺耳,口中叫嚣着“作弊”的鬼话。
顾清澄心中蓦地泛起无名之火,却看见左侧青头绳的知知突然从茶幌后探出脑袋,童谣裹着热汤气扑面而来:
“小姑娘,太荒唐。”
“抄来答案当智囊!”
不等她追上前,歌声又从另一侧飘来,紫色头绳的知知歪着脑袋,在粉墙上涂鸦。
“娇娥心术偏,盗文窃意占魁元……”
银铃般的歌声尖锐重叠地向她的耳间涌来。
红色,绿色,青色,紫色……
她看到好多个知知,从人群中出现,又像水珠般消失在人海中。
快速地出现,快速地消失。
不变的,是口中唱着各式各样的,女状元作弊的歌谣。
此起彼伏的童声交织成罗网:“假魁元,臭名扬 ……”
笑声刮得人耳膜生疼。
顾清澄只觉剑柄在掌心发烫,一股愤懑的躁动从心底涌上来,浊气顺着经脉往喉头冲。
吹捧也就罢了,咒她早亡也就罢了,偏在唱榜时分放这些谣儿。
这是要将她捧杀至坑底么?
午时只差一刻,唱榜铜锣将将响起,满街童谣突然化作利箭,齐齐地刺向书院的方向——
她仿佛听见了人山人海的唾弃与叹息。
“够了!” 顾清澄头痛欲裂,扬声叱喝,剑光铮鸣之中,她听见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剑尖重重顿地的声音。
她瞬间惊醒,背后已冷汗涔涔。
每一个知知,都是一个阵眼,无穷无尽的杀阵。
这是,从三日前就计划好的……捧杀。
顾清澄咬破舌尖,尖锐的疼痛让她的思绪回到了眼前。
一直算不透的这条线,也终于翻开了最后一底牌。
顾清澄指间握紧短剑,记忆再次倒至三日之前。
从考录,到小巷,再到林艳书的书库……
所有的猜测都被印证,她赌的那处胜负手——
思路在她脑海里炸开。
将至午时的最后一刻,她抓住短剑,只身向人潮汹涌的反方向疯狂跑去。
她明白了!

戴着五颜六色头绳的知知出现在人群中,又骤然消失。
只留下坊间各色短谣, 在书院放榜前专道状元舞弊之事, 一时间人声鼎沸。
“骆兄。”
时怀瑾捧着木匣, 站在书院的大门后, 犹豫了片刻。
作为书院考录中, 乐科的总教习,骆闻在唱榜时无权缺席。
他负手而立, 看着书院大门处已逾千年的古树,枯黄的树叶一点一点从高处飘落下来, 这枯叶仿佛不是来自梨树本身,而是通往千年前昊天的门。
“骆兄可曾听闻外头风声?”
骆闻回首, 看着时怀瑾,摇摇头。
“有人直指舒羽此次魁首成绩系舞弊所得, 来势汹汹,全城都在观望书院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骆闻本就因牺牲舒羽一事心怀不满,如今听到这凭空捏造的舞弊, 忍不住嗤笑出声:
“舞弊本就是无稽之谈。”
“她三场书面考试皆在书院内亲试, 由各科总教习亲自监考,这等构陷简直……荒谬至极!”
他言辞激烈:
“陛下不容舒羽性命也就罢了。
……可书院, 若连学子声名都护不住,我等有何颜面执这天令教鞭?”
时怀瑾看了骆闻一眼, 终究是走到骆闻身边,沉声道:
“骆兄可曾算过两害相权?”
“若是以舒羽的声名,换她的性命呢?”
骆闻的眉头紧锁:“怀瑾兄的意思是……”
时怀瑾看着飘落的枯叶,声音平静:
“若舒羽今日不在榜首, 陛下便不会点名要她性命。”
“弗如暂夺舒羽魁首之名,待风波平息——再做打算不迟。”
时怀瑾言简意赅:他亦不忍牺牲学子性命,不如将错就错,待到风波平息后,再为舒羽平反。
骆闻神情一凛,眼神落在时怀瑾手中木匣上:
“怀瑾兄慎言。”
“考录乃书院根基,岂能为莫须有的罪名黜落考生?”
“莫须有?”时怀瑾反问,“这女状元的流言蜚语,可不是今日才起的。”
“自考录结束当日,就有人为女状元造势,为的是——今日的捧杀。”
骆闻却抓住了重点:
“女状元的声势,不是怀瑾兄的手笔?”
时怀瑾摇摇头。
骆闻继续道:
“我一直以为,是书院在为她造势,毕竟怀瑾兄欲借她魁首之名推行‘止戈’改革。”
“如今想来,故弄玄虚的竟另有其人。”
时怀瑾神情严肃,陷入沉思:
“舞弊虽是恶名,若是她不是魁首,那她的答卷,也不必公布了。”
骆闻只觉得讽刺:
“怀瑾兄是觉得,认了舞弊,反而能留舒羽一命?”
“名声尽毁,与死何异?”
时怀瑾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那骆兄以为如何?”
“书院本不得涉政,然边境告急,陛下却忧心镇北王的兵权。”
时怀瑾打开木匣,看着舒羽答卷上“以武止戈”四个大字,不由得苦笑。
“昨日御前苦谏,才换得这朱砂御批。”
“原想借她魁首的策论,开止戈先河,既全了书院不涉政的体统,又能为南北战局撬开一线生机。”
他将这答卷取出,抚摸着其上的朱批:
“如今却横生枝节,流言骤起……”
“此刻若强行揭榜公示,天下人只会盯着舞弊疑云不放,书院亦陷于自证清白的口舌之争。”
“这答卷的真意,早已无人问津了。”
他将答卷折好,递给骆闻:
“倒不如,将错就错,留她一命。”
骆闻看着他递来的答卷,眼神复杂:
“留她一命?”
“时院长,证她清白,是书院本分。”
骆闻没有接。
时怀瑾握着舒羽答卷的手,悬在满地枯叶之中。
院长的责任如大山般压在他心头,时怀瑾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
“骆兄教我,书院要如何帮她证清白!”
“证她清白,便是认了这大逆之言乃书院授意——
“在千夫所指中,让书院众教习和监考对着昊天起誓,说这‘以武止戈’的策论,起心动念,字字句句,都合乎规矩!”
他将答卷再次展开,只见满纸狂言:
“这纸上的字字锋芒,要让书院剖心明志,为她的答卷作保。”
“这策论的刀锋本要斩向南北的战局,骆兄可敢率先出门为其作证,将矛盾带回书院?”
骆闻看着时怀瑾赤红的眼眶,知晓他一夜未眠,一时无言。
时怀瑾喉间发苦:
“纵能证其清白,将她送上魁首之位。”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必死之局。”
“进退维谷,如何两全——骆兄教我?”
午时的钟声响起前,时怀瑾合上了唱榜的木匣,拂袖而出。
骆闻手中,舒羽落单的惊世策论,落入满地枯黄。
午时的钟声响起之前。
黑云满城,天色依旧昏暗。
江步月坐在书房里,看着微弱天光透过窗棂。
花瓶里的兰与竹对着窗外,落在他皎洁衣袍上的影子,是阴沉的黑色。
他就这样在光与暗之间,等待午时的钟声响起。
久于暗处执生杀权柄之人,听朗朗午钟,亦如丧钟哀鸣。
可没来由地,他却察觉自己的铁石心肠,无端被扎进一根软刺——
那是小七回绝他怜悯时的眼神。
但他很安静。
他只静待午钟响起,将这根刺毫不留情地碾作齑粉。
直到黄涛一路小跑地冲进他的书房。
“殿下!殿下!”
黄涛喘着气,将舒羽作弊的流言蜚语悉数告知,眼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担忧。
江步月侧耳听着,眼底波澜明晦不定。
他站起身,衣袖拂过兰与竹,撞碎了落在白衣上的黑色影子。
心底的那根刺,终究是悄然扎深了一寸。
“随吾去一趟书院。”
他的语气很平静,腰间的红色香囊却因他稍显急促的动作,微微颤抖。
她或许死不了。
他却无端地想要保下她。
钟声即将敲响。
天令书院的朱漆门前,攒动着黑压压的人群,流言不止,人声鼎沸。
时怀瑾抱着木匣,神情肃穆地跨过大门。
江步月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自府邸后门疾驰而来
高楼上觥筹交错,帝王默许琳琅布下的的暗弩,已伏于雕花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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