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一帆风顺的少女啊, 即便有过许多深刻的时刻,也从未像这?段时间一样痛彻心扉。哥哥的告别,父母的秘密,朋友的背叛,她的难过, 她的痛苦, 她的愧疚, 她的无奈,原来在想说的人?面前也是可?以转化成语言倒出来的, 葛思宁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割开了一个?豁口, 她的情绪在泄洪。
挂电话的时候, 江译白对她说:“思宁, 下雪了。”
葛思宁抬头才发现,自?己的世界变得白茫茫一片。
此时他?们不在一起,可?雪却是从同一片空天?中下落。
他?轻声道:“我很快回来。”
葛朝越在医院待了一个?晚上,王远意劝他?这?几天?就?住在医院, 方便也省心。
但是葛朝越摇摇头,对他?说:“爸,这?些事本就?该由我面对,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更何况我不回去,不就?等于逃避么?我又没做错什么。”
王远意看着他?良久没说话。
葛朝越再接再厉:“以妈的性子, 我回避她只会?更生气。到底是一家人?,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还不如给我个?痛快。再说了,我不回去,葛思宁怎么办?我还有话想对说她呢。”
提到葛思宁,王远意才像是活过来了,一下从沉重的思绪中清醒。
“对,你说得对。”王远意喃喃道,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思宁还在家。”
他?居然忘了。
留她独自?面对愤怒的妻子,实在太不应该了。
王远意开车回去的时候忧心忡忡。
葛朝越见状给葛思宁打了个?电话。
她虽然声音听起来有点低落,但是还算正常。
葛朝越回想起昨天?葛天?舒发狂的样子,简直像被拔了胡须的老虎。葛思宁没被殃及就?不错了,也不指望她面对那样的场面能?做到多冷静。
回到家,室内很安静,安静到王远意差点以为家里没人?。
葛朝越站在楼下喊,“葛思宁!下来吃早饭!”
他?的腿虽然没断,但是离骨折也就?差那么一点。手已经打上石膏了,医生在操作的时候两人?闲聊了起来,得知是被老人?的拐杖打的以后,还夸了一句:“老人?还挺有分寸,再多挨一下你的小腿骨就?要开裂。”
葛朝越愣了下,害了一声,“都要谢我爸帮我挡了几下。”
王远意没什么大?事。他?把?外面买的早餐放到餐桌上,听到葛朝越一直在叫葛思宁,自?己则从冰箱里拿牛奶出来热。家里三个?人?都不爱喝微波炉叮过的牛奶,非要喝热水加热的。王远意虽然喝不出区别,但是十?年如一日地?照做。
葛朝越靠在椅背上,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做喇叭状,还在喊:“葛思宁——”
楼上传来一阵躁动,紧接着是脚步声,蹬蹬蹬。
葛思宁可?以说是飞下来的,一道影子闪到怀里的时候葛朝越还没反应过来,他?现在哪个?部位都很脆弱,被这?么一撞,顿时“靠”了一声。
葛思宁却没有松手,下半身趴在地?上,上半身抱着他?。
两条手臂圈得紧紧的。
葛朝越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享受这?种?待遇了,心里竟然生出了‘挨打好像也不错’的荒谬想法。
他?摸了摸葛思宁的头发,故意激她:“怎么跟小狗似的?一个?晚上没见,这?么热情?”
换做平时,葛思宁肯定羞耻心发作,要跳起来和他?吵了。
可?今天?她一改常态,毫无反应。
葛朝越突然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他?都做好待会?抓住因恼羞成怒而蓦地?站起来的葛思宁的准备了,结果妹妹偏了偏脑袋,问。
“哥,你能?不能?不要去?”
厨房陷入安静,王远意把?火调小了一点。
葛朝越想了想,反问:“是妈妈昨晚和你说了什么吗?她有没有朝你发火?”
葛思宁认真想了想,摇头。
她哭了一个?晚上,此时眼?眶又瞬间红了。
“是我不想你走。”
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一夜之间要她去接受家庭的巨变,怎么可?能??哥哥是她的同盟,她没办法在这?时候接受友军的离开。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独自?面对。葛思宁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自?私,但她真的这?样想。
昨晚的记忆在睡眠中冷却,此时又在葛思宁的脑海里沸腾起来。
她着急地?攥住葛朝越的衣服,又问了一遍:“你不要走好不好?”
哥哥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
葛思宁现在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她迫切地?需要葛朝越的肯定回复。
“我是说你不要去西?北,不要离开家,不要离开我,也不要离开爸爸妈妈。”
葛朝越揪了下她刘海,四?两拨千斤:“家不就?包括了你和爸妈吗?你这?个?排比用得不好。是不是包含关系没学好?”
“我……”
王远意在此时经过他?们。
葛思宁抬头,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爸爸带着安抚的微笑,而是他?眼?底无难以忽略的乌青。
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道:“你和哥哥先吃早饭吧。我回卧室换身衣服。”
葛思宁心一沉,这?意味着王远意会?和葛天?舒正面碰上。
可?葛朝越没留意到她的僵硬的异样,扶着她的手臂把?她挪到椅子上。
“快吃。尝尝这?个?,广式点心,我排队才买到的,知道你爱吃。”
王远意像往常一样走向卧室。
握上门把?的瞬间他?犹豫过,但是扭动时没有任何阻碍,他?就?知道自?己又一次和妻子产生了难言的默契——沟通这?件事得到了双方的允许,他?们的确需要好好谈一谈。
他?推门进去,和每一次做好早饭叫她起床般温和,对着靠在床头,显然苏醒多时的女人?说:“先起来洗漱吧。”
葛天?舒的眼?睛盯着窗外,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
王远意一直站在门外和门内的那条线上,他?没有进来,也没有出去,既不催促,也不罢休。
葛天?舒最恨他?这?样,倔强,平静,却十?分强势。
她把?自?己散落的额发捋至耳后,看向王远意的瞬间,她想起自?己一早拨出去的通话。
虽然是同一个?行业,但是关系有限,葛天?舒能?做的也不过是打听清楚。对方看在她难得低头的面子上和她多说了几句,最后以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收尾,把?葛天?舒所有的话都堵回了喉咙里。
思及此,葛天?舒张口第一句就?是:“你好狠的心。”
“我这?么努力挣钱,我这?么严格要求他?们,为的就?是我的孩子以后不要吃苦。如果当时我知道阿越努力实习是为实现什么狗屁梦想,把?别人?都不肯接的烫手山芋当作宝,那我宁愿当初流产,也不想……“
“天?舒。”王远意皱眉打断了她的话,“这?些话让孩子听到,会?伤心的。”
葛天?舒冷笑一声。
她看着王远意平和的面容,冷静是胜利者的特权,这?一点葛天?舒在无数场谈判和对弈中烂熟于心。
她再次偏过头,看向银装素裹的窗外,喃喃一句:“来不及了。”
王远意没听到:“什么?”
“思宁已经知道了一切。”她坦白,“是我告诉她的。”
不等王远意发作,葛天?舒就?告诉他?:“她很伤心。”
“而我后悔了。”
她下床,拿起一旁的披风搂住自?己,瘦削的身形并没有在衣物?的加持下变得宽阔,反而增添了几分凌乱的颓然。
她经过王远意,离开卧室,擦肩而过时,她说:“我输了,你满意了?”
王远意对她这?样的想法感到难以置信,他?解释:“我从来没想过要赢你什么。无论是阿越还是思宁,孩子不是我的筹码。”
葛天?舒却一点也不相信。她兀自?判断王远意就?是在拿两个?孩子来要挟、报复她。他?在婚姻里郁郁不得志,所以怂恿葛朝越反抗她、拉拢葛思宁排挤她。她以为自?己伤害了葛思宁就?能?刺痛王远意,可?葛思宁也是她的孩子,葛天?舒在她痛的时候也会?感受到同样的痛苦。不管怎样,母亲和孩子的羁绊总是多于父亲,这?一点在孕育的过程中已经注定,只是葛天?舒意识得太晚了。
她凉凉地?反问:“哦,是吗,那你的筹码是什么?”
王远意意图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拉住她,“什么也没有。”
可?他?的手仅仅只是碰到葛天?舒,葛天?舒的反应都很剧烈:“你别碰我!”
这?尖锐的一声直接让楼下忐忑坐着的葛思宁刷地?站了起来。
葛朝越很意外,当看到妹妹脸上的恐惧时,他?心一凉,有种?不好的预感。
葛天?舒已经出来了,王远意跟在后面,在触及葛思宁的目光之前,他?还保持着急切的、想要和对方沟通的样子,但是在看到葛思宁破碎的表情之后,王远意垂下了手。
葛天?舒拉开椅子坐下,冷脸沉默。
王远意便也就?此休战,对着根本无法安宁的葛思宁说:“吃饭吧,大?家吃饭。”
他?们各怀心事,坐在一起。
葛思宁以为这?个?早晨将会?成为她人?生中最后一个?温馨美满的早晨,可?接下来的几天?里,无论是父母还是哥哥,都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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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家里太吵了T.T写不出来。客官且看着这三千字。
除夕夜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葛思宁的一场噩梦。
如果?不是葛朝越手臂上?的绷带扎眼, 葛思宁真会放任自己幻想一切都没发生过。
新年伊始,按照惯例客人会频繁上?门?拜访,胡家自然位列其中。
葛思宁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因为她无法想象父母会怎么?应付外人。他们会持续冷战,还是在人前演戏?
葛思宁不知道?, 不敢也不想知道?, 她讨厌自己的虚荣心居然会在这种地方作祟, 比起爸妈当着客人的面吵架,她居然更害怕别人的看法,她害怕胡梦会觉得自己可怜。
她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楼下的交谈声和笑声穿透墙壁也穿透她, 她什么?也没想, 就这样放空, 企图将自己从这个家里剥离,只回到?能感受到?确切的幸福的时候。
但是吃饭的时候她不能缺席, 葛朝越上?来叫了好几次了, 最后连胡梦都来敲门?。
葛思宁让她进来了, 大小姐一点也不客气, 像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开口:“还要?一会儿?。阿姨让我先上?来找你玩。”
“肯定是你问我去哪了。”
葛思宁淡淡地揭穿,关上?门?以后直接踢掉拖鞋躺回床上?,一点也没有招呼她的意?思。
胡梦双手环胸站在床头看了她几秒,一边说?“那?我自己参观了”一边在房间?里踱步。
密闭空间?里葛思宁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很甜,像成熟的果?实。
她侧着头趴在枕头上?,脸颊上?的肉被压出一层,五官挤在一起。
比起葛思宁的房间?,胡梦显然对她恹恹的样子更感兴趣, 她蹲下来,手搭在膝盖上?,观察着这个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老朋友。
葛思宁看着她脸上?漂亮的妆容,闪着光的眼影和唇蜜是那?样甜美,难怪葛天舒这样挑剔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胡梦问她:“你怎么?了?”
葛思宁偏过头去。
“你不会懂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葛思宁不想解释,这太狼狈。
她说?不出口——因为你才是我妈妈满意?的那?种女儿?,因为你父母感情美满,因为你比我成熟、懂事,因为我的烦恼是你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
吃完饭,胡家人就走了。
餐桌上?葛天舒和王远意?还坐着,两个人看起来和往年没什么?区别,会就胡家和胡梦为主题,八卦上?几句不能在客人面前说?的话。
“听说?小梦想考北舞,她妈问我有没有认识的老师,我说?教跳舞的没有,教唱歌的倒是有。”
“你哪里认识音乐老师?”
“骗她的,就我们公司年会非要?吹萨克斯,但是吹得难听得要?死的那?几个老头。”
“……你这……真是……”
看到?他们脸上?熟悉的笑容时,葛思宁却没有很开心。
她宁愿自己是人格分裂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也不想承认爸妈在努力?粉饰太平的事实。但很可惜,她坐在书桌前写作业的时候,发现自己不会的题目还是不会。还是说?她两个人格都这么?蠢呢?她不明白。
但她知道?自己心里升起过庆幸。
比起吵架,或者是再次离婚,现在这个局面是最理想的。
可因为有过前车之?鉴,所以葛思宁总是在摇摇欲坠的幸福里想,他们是不是又达成了什么?协议,比如等?她高考完了再办手续,或是等?葛朝越走了、葛思宁情绪好一点了再坦白他们要?分开了。
葛思宁可笑地想,她是不是要?感谢期末考考得这么?烂。
毕竟王远意?之?前不舍得走的理由是,葛思宁的状态很差。
越是这样,葛思宁越欲盖弥彰。
她把年前去度假的照片精修了拼接起来,发到?空间?。虽然没什么?人会评论、点赞,但是她知道?总会有人看。她已经缺安全感缺到?需要?别人的嫉妒来证明自己过得很好。
女子天团的事情她无暇他顾,如果?不是徐静看到?她的动态,关心了几句后续,葛思宁已经完全抛到?脑后了。
她这几天的生活就是发呆,写作业,偶尔会被看不下去的哥哥抓去医院陪他换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活动。
以往多少会对此说?几句的爸妈好像也统一了口径,不对葛思宁的自我疗愈方式指指点点。
可是葛思宁感觉自己的伤口根本没有随着时间?而愈合,她反而觉得自己的血小板被情绪操控着,以至于连结痂都做不到?。
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那?个处于持续下坠状态的自己。
葛思宁失眠了,她翻开简玲的书,发现自己一行字都看不进去时候,她害怕了。
她向江译白求助。他们开始频繁地打?电话。她迫切地期待他回来。虽然每次通话的时间?都不是很长,彼此说?的话也不是很多,可葛思宁还是会准时准点地拨过去。他的声音像她的镇定剂,她伤心又开心地发现除了家人,江译白已经成为自己无法割舍的第四人。
她是这样依赖他。
她把仅存的、还在跳跃的部分给了他。
一颗愿意?袒露的心,已经无法接受任何摇摆。
江译白告诉了她回来的具体时间?,还发了车票截图给她看。
葛思宁发现,那?天是陈锐出发的前一天。
他是回来给陈锐送行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葛思宁说?不难过是假的,她竭力?说?服自己这是正常的,不然他不在家陪家人,那?么?早回来干嘛?
可总有那?么?一些间?隙,葛思宁希望他是为了自己而来。
她很自私,她知道?这个时候学校的宿舍和公司都没有江译白的容身之?处,这座城市也没有他熟悉的亲人,可她就是希望他能不顾这些现实因素回到?自己身边。
江译白的年假很长,但陈安远在他和邻居聊天的时候偷听到?了,他居然要?初七回去。
“哥,你在那?边有什么?事吗?”陈安远洗碗的时候没忍住问在外面擦餐桌的江译白。
江译白说?:“一点小事。”
他含糊地略过就绝对不会细说?,陈安远识相地不问了,但是“那?你这么?早回去?爸知道?吗?”
“知道?。”江译白顺便把茶几也擦了,“那?天带他去复查的时候跟他说?了。”
初七的票在回来之?前就买好了,因为陈锐出国的时间?很早就定了下来。
江译白倒不觉得这个时间?离开家很早,如果?不是老江生病,他可能走得更快。
在接到?葛思宁的电话的时候,江译白有想过改签,再早两天回去也不是不行。但是所有的票都卖完了,他一直在等?候补,不过暂时没动静。
陈安远甩干手从厨房出来。
“爸就没说?什么?吗?”
他不是很想江译白那?么?快回去。
江译白口中的小事无非就那?几件,例如赚钱。
陈安远不想他这么?累,他希望他能多在家里休息几天,陪陪老江。
也陪陪他。
江译白以为他担心自己一个人照顾不好老江,想了想,跟他说?:“医生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复发的几率不大,但是要?按时吃药,忌荤腥和烟酒。你开学前呆在家里好好监督他,复查的日子我在日历上?标好了,你到?时间?记得架他去医院。挂号流程你都懂吧?记得挂刘医生的号……”
“我知道?。”
陈安远想表达根本不是这个,但是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走过去,接过江译白手里的抹布,道?:“我来吧。”
江译白虽然松了手,但是还是忍不住说?:“我发现你越来越勤劳,这几天都呆住家里搞卫生、做饭洗碗,怎么?,没同学找你玩还是你不想出去玩?”
陈安远垂着个丑丑的脑袋,小声回答:“我不想出去。太冷了。”
“呵。”江译白信他才怪,依稀记得他小时候不畏风寒脱光衣服冬泳的事迹,“没钱和我说?。你这么?大了,需要?交际。”
“有的。”陈安远最怕他说?钱的事,“爸给的红包我还没花。”
“他能给你包多少?”
“我又没什么?开销。”
“是啊,好养活得很,只要?给口饭吃就行了。”
“……”
“那?不好吗?”
“好是好。”江译白说?,“但哥希望你能放松一点。”
他十七岁的时候虽然也很拮据,但是也会拿打?工的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那?种不看价格、不管价值的冲动消费,虽然很难得才能放纵自己一次,但有一次算一次。
“你已经十七岁了没错,但是你也才十七岁。”
陈安远擦着桌子没说?话,光可鉴人的桌面上?映出他黯淡却湿润的眼睛,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江译白就知道?,得,又白说?。
他回去的前一天去医院给老江拿药,顺便带老江去逛花鸟市场。
老江前几天一直嚷嚷着要?去,江译白一听就知道?他不是有什么?东西要?买,而是想出去玩。
新春期间?,这种街道?人流量太大,他怕老江被人磕着碰着,把伤口崩开了,于是一直不给他出门?。今天终于松了口,带他遛遛。
出门?前老江还有点不乐意?,他冷哼着说?:“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儿?子管老子管得恨不得用把锁锁起来,我真是白活了几十年了。”
江译白站在门?口:“你走不走?”
“来了。”
老江得偿所愿漫步在洒满阳光的老式市场,果?然走十步就遇到?一个熟人。
大多是退休后经常一起下棋、钓鱼、逗蛐蛐的老头,他有一段时间?没见人了,嘴巴一打?开就说?个没完。纵横在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是发自内心地开心。
江译白站在他旁边,显眼得很。
这一带他也熟,每隔两个店铺就和老板打?招呼,无不例外是“好久没回来了”的问候和打?探近况的关心,还有帮自己家小孩问外面的学校教育怎么?样、好不好找工作的。
他耐心答了,顺便帮衬一下人家的生意?。
老江看着不悦,走出几步以后跟他说?:“你买这个干什么??家里又用不上?。”
江译白扶着他,“少管。退休金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怎么?花你别管。”
老江沉着脸不说?话。
早在几年前,这些钱他就计划全权交给江译白,但儿?子当时没要?。
老江说?:“你不花给阿远花。”
江译白说?:“就这么?些,您还是留着当老本吧,别哪天遇上?点什么?事没钱应急。”
老江生气了,好几次偷偷塞到?江译白的行李箱里,都被退回来。
他后来打?了几次服务热线问能不能换账户,他想直接划给江译白,但人家防儿?女挪用养老金跟防间?谍一样,哪能给他办。
无果?,老江只好存起来,每个月就取固定的一千块当伙食费,其他的都给两兄弟留着。
他传统得很,一直担心两个儿?子没车没房,不好结婚。
今年江译白回来,老江又谋划着怎么?把这笔钱给他。
“你马上?毕业了,找工作、租房子不要?钱啊?”
“工作有工资。”
“切。我打?听过了,现在外面工作不好找,薪资都很低,你又还是学生,实习能有几个钱?京都消费那?么?高,你拿着这笔钱傍身,我安心。”
“用不着您操心,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老江黑着脸不说?话,心想总会想到?办法给江译白的。
后来江译白为他生病的事忙前忙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复前几年了,再拖不行了,于是在进手术室之?前跟吩咐遗嘱似的让江译白把钱拿好。
“你要?不要??不要?我就不做手术了。”
江译白无语又觉得好笑,接过来,说?他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威胁人。
但到?底是给出去了,老江心安了。
回去的时候遇到?一个以前和周老师关系很好的阿姨,对方远远地就盯着江译白目不转睛,等?人来到?跟前了,记忆一下子复苏,拍了个巴掌,叫:“老江!译白!”
两父子吓了一跳,她还浑然不觉,上?前来攀谈。
一番交涉后,江译白反应过来来者何人了。
再看老江敷衍的表情,想必这位阿姨在周老师去世以后也不怎么?和自己家来往了。
人情本就会随着时间?而淡薄,江译白礼貌地应着,说?话滴水不漏。
阿姨却完全没有被他的冷淡劝退,反而越看他越满意?。
“你长得跟你妈妈真是像!两个字,标致!想当年你妈还是我们合唱团的团花呢,那?时候我们就在想,这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该有多好看啊。一晃眼你就长大了,瞧瞧,这精气神?,这大长腿,老江,你好福气啊!”
老江淡笑不语,这些年他也学精了,一个劲地说?是是是。
阿姨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见状更是来劲,直接问:“译白,现在有女朋友没有?”
江译白没有马上?回答,因为老江最讨厌这些叔叔阿姨说?媒。
当初他追周老师的时候,就差点被别人捷足登先了。
他以为老江会开口,结果?老江竖起耳朵来听。
“……”
江译白弯弯唇角,说?:“有了,谈了好多年了,打?算过几年就结婚。”
阿姨大失所望,脸一下子垮下来,再说?别的话题都没有刚才的热乎劲了。
在街头分别,老江又说?想去附近的公园逛逛。
江译白没什么?异议,但是已经看穿他竭力?压抑的好奇,不等?他问,就说?:“假的,我没女朋友。”
老江的表情比阿姨还失望。
“我就说?。你小子没车没房,就一个空皮囊,哪个女孩子看得上?你……”
说?到?这个江译白就头痛,他觉得老江对这件事已经有执念了。
“您可别提,我上?大学的时候真被家里特别有钱的女生追过,人家不仅不要?彩礼,还送车送房呢。”
其实他夸大其词了,就是为了激一激老江。
老江听完果?然抓耳挠腮起来,嘴里念着那?可怎么?办啊,沉吟半晌憋出一句。
“那?人家图什么??图你人?这不是摆明了要?你入赘吗。”
江译白点头,“对啊,就是入赘。”
老江被打?击大了,停在树荫下不走,一屁股坐在石椅上?。
“入赘,入赘……额,入赘也不是不行吧。”
他企图说?服自己:“毕竟我们家这个条件,在本地找,可能都没几个姑娘看得上?你,更何况是大城市?嗯……入赘挺好的,但是译白,入赘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啊……”
“……”
江译白服了他了,说?得跟真的一样。
他不接话,老江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江译白看了下时间?说?:“回家吧。”
老江哦了一声,撑着桌子借力?。他膝盖不好,每次坐下,都要?扶点东西才能起来。
江译白见状直接抬了他一下。
回去的方向逆着太阳,斜下来的日光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
江译白盯着这两道?影子看了一会儿?,印象里老江一直和自己差不多高。
小时候他和同学一起闯祸被叫家长,同学一直跟他说?对不起,江译白问为什么?,对方说?:“你爸爸那?么?高大威猛,打?人一定很痛吧?待会他来了,你就把责任推给我,我爸打?人没劲……”
江译白哭笑不得,解释道?:“他不打?人。”
同学却不信。
现在老江老了,别说?打?人了,感觉风吹一吹都要?散架了。
年轻的时候穿衣服都是越穿越紧,现在却是越穿越宽。
高大威猛的男子汉缩水了,变成小人国的国王。一辈子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知足常乐也挺好。
江译白走那?天,老江借了辆车送他去车站,在站台分别的时候,江译白叮嘱道?:“按时吃药,定时复查。阿远长大了,很多事都会做了,你放心交给他。现在网络那?么?发达,智能手机你学会用,不懂就问,又不丢人。”
老江漫不经心地嗯了几声,说?知道?。
江译白觉得这个情景很熟悉,他上?大学那?一年,发生过同样的对话。
不过四年过去了,角色互换了。
老江看起来欲言又止,江译白故意?吓他:“那?我走了?马上?检票了。”
老江张开嘴,瞪大眼,显然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