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意打发了所有下人,在烛火下细细打量女儿的容貌:“我总在梦里想你长成了什么模样,今儿才算是见着了。”
余红卿抬眼:“女儿和您想的一样么?”
“一样!”白如意眼眶含泪,语气哽咽,“原先我该带你一起走。”
当年的事,余红卿长到这么大从来没听谁提过,只知道白如意跟范继海到了家乡,听范母的意思,似乎是白如意嫌弃他太穷,也可能是她出身富贵接受不了苦日子,独自一人离开了,范继海也没有纠缠,后来再娶了。
从年纪看,余红卿今年十五,范玉文十三,他在离开白如意后一年就再娶……曾经隐约听林月梅提过,她嫁人后半年没喜讯,还寻偏方来喝。
换句话说,白如意离开不到半年,范继海新妇就已进门。
余红卿不想问当年发生了什么。
堂堂一个大家闺秀搭上了名声,还伤身伤心,这些过往对白如意而言,明显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这些年,你受苦了。”
余红卿低下头:“不算苦。”
她这话真心实意。
比起那些要帮家里干杂事,甚至是要出去干活赚工钱的姑娘,她的日子要好太多了。
别说外头那些贫苦人家的姑娘,就是奉贤书院其他夫子的女儿,也找不出几个像余红卿这样身边有个丫鬟贴身照顾的姑娘。
白如意这是女儿的真心话,更加难受了。孙娘子在启程之前就让人带了一封信,昨天上午她拿到了信,才知道女儿这些年的处境。
范家人接了她的银子,却并没有将银子花在女儿身上,而是攒着买宅子了。
白如意当场就气哭了。
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
母女相见是喜事,白如意不想一直哭,她好几次想要止住泪水,一直用帕子擦眼角,此时又深吸几口气,才压下了泪意。
“这屋子里的摆设是我让人布置的,我没有亲自动手,也是觉得你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喜好。不喜欢的地方,你让人换掉就行。若不喜粉色,也可将整
间屋子换成其他颜色。”
恰在这时,有人敲门,说是热水好了。
还白如意让人进来,余红卿这才发现屋中有洗漱的暗室。
没多久,余红卿被请去洗漱。
水温不冷不热,水上撒着花瓣,屋中点着熏香,有丫鬟捧了一盘子香胰子任她挑选。屏风上挂着一看就细腻的绸缎小衫,架子上还挂了一件白色披风。每一件东西单挑出来瞧都精巧雅致,桩桩件件,都是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富贵。
不需要余红卿做任何事,她就被洗得干净。
从小间出来,余红卿看到白如意已经不再哭,便问了早就想问的事:“念儿呢?”
“我让她去学规矩了。”白如意好奇问,“你对她……你还想让她继续贴身伺候你么?”
余红卿点点头:“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情同姐妹。”
她故意这样说。
年纪小,又没有正经学过规矩的念儿肯定入不了彭府众人的眼,在他们看来,念儿应该不配贴身伺候府里的主子。
白如意微微蹙眉:“可她什么都不懂,规矩可以学,但伺候主子的那份机灵劲儿不是短时间内能学好的。最近盼春和盼夏照顾你,孙娘子做你院子里的管事。”
余红卿垂下眼眸:“我可以换一个人吗?”
闻言,白如意满脸意外:“孙娘子不好?伺候你不贴心?”
这一路上,孙娘子处处贴心,面面俱到,余红卿点头:“好。”
但孙娘子总爱做她的主,很多事情上会擅自替余红卿拿主意。
白如意颔首:“好就行,有她照看你,我也放心。”
丫鬟给余红卿绞干头发,又给她换上了一身粉色衣裙,梳了发髻,用上一套金玉首饰。
人靠衣装这话当真不假。
这一装扮,余红卿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忽然有请安的动静传来,然后是轻巧急促的脚步声,没有敲门,没有通禀,在丫鬟的惊呼声中,跑进来了一个妙龄姑娘,动作快而雅,她着一身粉色,娇娇俏俏,进门后撅着嘴道:“我才知道妹妹到了。娘,几个妹妹都给妹妹接风,您为何不叫上我?”
她出现后,白如意神情僵硬了一瞬,下意识扭头看余红卿的神情。
余红卿瞄了一眼那妙龄姑娘的容貌,跟自己没有半分相似,那么,应该不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姐,偏偏又唤白如意叫娘,她是谁?
“娘,这是哪位姐姐?”
白如意握住余红卿的手:“那些年我过于想你,大人就去族中挑了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来陪我,她比你大一个月,小名宝儿。”
彭宝儿笑容可掬,半开玩笑似的道:“妹妹,这些年都是我替你陪着娘,你得谢谢我。”
余红卿:“……”
第16章 彭府众貌
便是开玩笑,余红卿也说不出这个谢字来,同样玩笑道:“这……那妹妹真得抽个时间去给宝儿姐姐的爹娘道个歉,骨肉分离之苦,那是用任何东西都弥补不了的。不如,送姐姐回去一家团聚?”
此言一出,彭宝儿面色微变。
“妹妹说笑了,姐姐在彭家长大,早已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将这府中之人当成了亲人,再说,姐姐也……”
说到这儿,用帕子擦了擦泪,一副哽咽到不能言语的模样。
白如意原本有些恼怒于彭宝儿开这种玩笑,听到这话,又怜惜起她的身世,叹息:“卿娘有所不知,你宝儿姐家里爹娘已经不在了。”
余红卿垂下眼眸,神情低落:“爹此次往兴安府送信,其实是女儿想来陪您,回来前就已想过会有弟弟妹妹,但没想到会有姐姐。不过娘放心,女儿一定会和姐姐好好相处。”
她伸手握住了彭宝儿的袖子:“我在乡下长大,规矩不好,言语粗俗,姐姐别嫌弃我,也希望姐姐能时常提点我一二。”
白如意心中一疼,她亲生的女儿从小到大吃尽了苦头,原以为每年送那么多的银子去,女儿即便没有亲娘在侧,也能衣食无忧。没想到那范家一点脸面都不要,她伸手亲昵地揽住女儿:“卿娘,以后娘会好好照顾你。”
余红卿刚入府那会儿与亲娘相见,心中万分感动,此时再看亲娘的泪水,心里的波动却远远不如先前,方才是想哭,此时……心中一片平静。
大概是因为那一口一个“你宝儿姐”?
余红卿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个就与亲娘生疏,母亲还是很挂念她的,不然,也不会一得到信就派人去接他,于是,她试探着反手抱住了母亲的腰。
母女俩正相拥而泣,又听彭宝儿提醒:“婶娘和几位姐妹都在隔壁院子里喝茶,娘,妹妹既然已回来了,日后相处的时间多着。”
白如意一想也对:“卿娘,咱们快去见过你两位婶娘,她们是长辈,第一回见你,会给你见面礼,一会儿你大大方方接下,福身道谢就行。”
说到这里又喊,“桂娘。”
孙娘子推门而入。
白如意笑着吩咐:“教一教卿娘见长辈的礼和见平辈的礼。”
“女儿在路上学了。”余红卿起身,“孙管事很贴心,已经教过了。”
一行几人带着丫鬟往外走时,白如意紧紧握着女儿的手。
白如意是这府中的二儿媳,上头有个嫂嫂,底下有弟妹。
嫂嫂万氏带着儿女在府上借住,弟妹周氏长期住在府中,三房是庶出,周氏出身商户人家,性子爽利,很擅长与人交往。
万氏有些沉默,穿着一身粉蓝色的衣裙,那蓝色很浅,乍一看,跟白衣差不多,她笑容浅浅,给了余红卿一副玉镯子。
镯子的玉质一般,但看得出是常带在身上之物,余红卿认真谢了。
周氏送的是一间铺子,她笑容灿烂,拍着余红卿的手背道:“别觉得俗气,咱们女儿家就得这些东西傍身,这是婶娘送你的第一份礼物。日后想要什么,都跟婶娘说,婶娘都给你买。”
妯娌二人无论心里怎么想,这幅姿态就表明了欢迎,白如意心情舒畅,笑道:“弟妹别太宠她,孩子才回,别给宠坏了。”
“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周氏笑呵呵,又拉了一把同样着浅色衣裳的姑娘:“这是你堂姐,小名兰儿。”
然后伸手拉了旁边一位淡粉衣裙的姑娘,“这是客居府上的表姑娘,比你大一个月,唤表姐。”
最后指了她右边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这是你妹妹,是个坐不住的皮猴儿,是你堂妹玉儿。”
余红卿一一见礼。
除了彭玉儿,其余两位姑娘都只是浅笑,态度并不热络。
彭玉儿送的是一串黄金葫芦,手指节那么大的葫芦串成一串,精致又好看。
另外两位送的都是素净的荷包。
余红卿同样回了礼物,这是白如意准备的团扇,绣工精致,每一面的花样都有不同。
彭宝儿取下了手上戴了多年的红手链,那是用红线织就,上面挂了一枚玉牌。估计是时常带着的缘故,磨损得厉害,玉牌上的“平安”二字都已模糊不可辩。
“妹妹,这是姐姐五岁那年生了病,母亲特意去郊外的南安寺帮我求来的平安玉牌,当时母亲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期间晕厥过两次也未放弃,由枯寿大师亲自雕刻。说到底,姐姐能在这府里长大,得母亲这般疼爱,都是沾了妹妹的光。这玉牌本该是妹妹的,如今是物归原主。姐姐真心希望妹妹日后能平安康健,一生顺遂。”
她东西过来时的姿态强势,余红卿并未伸手接,而是用食指抬起了那枚玉牌,看着平安的安上半截都没了,笑道:“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她目光看向白如意。
白如意微微蹙着眉头,女儿回来之前,她就和彭宝儿谈过,无论她如何疼爱亲生女儿,对彭宝儿都会一如往常,结果,这丫头居然拿这样的旧物出来送卿娘。
这哪是送礼,分明是戳人心窝。
“宝儿!当年我是希望你平安,才去给你求的玉牌,与你妹妹无关。若卿娘想要,我自会再去求来,用不着你相让。”
彭宝儿眼圈微红:
“女儿……女儿确实是沾了妹妹的光才有了爹娘,原先妹妹不在,女儿还能欺骗自己,如今妹妹回来,女儿心里难安。总想将已经得到的好还回去,可那些事桩桩件件已经淹入女儿骨髓,没法归还。”
她后退一步,深深伏跪在地,“不如,您送女儿回去吧,求您了。”
却有人掀帘子进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人未至,声先到:“宝儿姐姐哪儿也不许去!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进门,拱手一礼,“见过伯母,见过婶娘。”
慌慌张张见完礼,对着白如意一脸倔强地道:“娘,您不能将宝儿姐姐送走!”
白如意面对儿子,一脸的无奈:“没有人要送她走。”
彭玉儿说话嘎嘣脆,接过话头道:“是她自己要走。”
“才不是。”十二岁的彭知礼长相快和大人一样高,但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宝儿姐姐爹娘身边早已有了其他的孩子陪伴,她回去也不受重视,但凡能不回,她肯定是不回的,提出要走,自然是……”
说到这里,他沉默下来。
彭玉儿咯咯直乐:“有人逼她走?她在府里住了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没说过要走,如今卿姐姐回来她就要走,你是不是想说是卿姐姐要逼走她?”她偏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可是卿姐姐的亲娘在这里,难道卿姐姐还不能回来了?”
周氏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眉眼间都是宠溺之意:“就你多嘴。知礼不是这个意思。”
彭玉儿偏着头,故作疑惑:“那二哥是何意?”
彭知礼脸色涨红:“宝儿姐姐,你别走。”
彭玉儿捂嘴笑:“宝儿姐姐,你快说别走了吧,不然,还没见上面的姐弟俩就要为你吵架了。难道……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我没有!”彭宝儿忙哭着否认,“我是真的……真的……”
“没人嫌你多余,是你自己多思多虑。”彭玉儿自小就受宠,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府里这么大,怎么就住不下一个你?真不想和谁见面,有的是办法躲过去,明明就不想走,还说什么走,装什么?非得要所有人都哄着你,你才满意?爱走就走,我可不劝你。”
彭宝儿没法儿接话,只用帕子捂着脸哭。
“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怎么欺负你了呢。”彭玉儿轻哼一声,“这么多人看着,我可什么都没说!”
周氏无奈地瞪了一眼女儿,上前拉住彭宝儿的手替女儿道歉。
彭宝儿还真不敢硬气地说自己要回家,她早已打听过自己的家人,彭家族人也不全都过得好,她爹娘是地里刨食的庄稼汉,算是彭氏族人中最穷的那一波。她能有这好运气,全因为她的生辰和余红卿同年同日生,只不同月。
余红卿从头到尾没出声,后来彭知礼寻她见礼时,别别扭扭的。
到了晚上的接风宴上,余红卿才算是认识了彭府的所有人。
彭老夫人是个严肃的老太太,用白如意的话说,特别守规矩,也讨厌所有不守规矩的晚辈。
食不言,大堂里用屏风隔开了两张大桌,男女各一桌。
老夫人坐上首,左边是万氏,然后是周氏,右边是白如意,余红卿就坐在白如意旁边,再往右是彭宝儿。
一顿饭吃得沉默。
余红卿忽然觉得和在范家有点像。
范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桌上多是林月梅在说,但凡余红卿不把饭拿回房吃,口中吃着饭,耳朵还得听她那些挑拨离间之语。
此处倒是没有难听话,可这样严肃静谧的气氛,同样让人不太适应。
好在白如意说过,逢五逢十全家才坐在一起吃,平时随意,大多数时候,各房是分别聚一起用晚膳。
屏风那边有在说话,但气氛也不轻松,好像还有个客人在,时不时就有劝酒的动静。
用完膳,众人没有退走,而是坐在了旁边的堂中。
照样是老夫人坐上首,左边是余红卿的继父彭继文,右边是一个年轻人,看着大概十七八岁,那是大房的长子彭知书。
三爷彭宗智坐在彭继文的旁边,女眷们一律往后坐。偌大府邸住这些主子感觉很空,此时全聚在这堂中,看着人也不少。
余红卿上前一一见礼时,倒没有被为难,长辈们都给了见面礼,就是老夫人的态度不太热络,照样肃着一张脸:“来了彭府,就要守彭府的规矩,在外谨言慎行,平时要和姐妹们好生相处。”
“是!”余红卿答应了。
白如意也表态:“儿媳会照看好卿娘。”
“好生教一教她规矩,乡野地方长大,待人接物肯定要差些。”老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刚回来的便宜孙女的不喜。嘱咐完,也不等白如意回答,扶着嬷嬷的手离开了。
走出大堂时,余红卿感觉到旁边的白如意松了一口气,她心里顿时有些沉。
白如意嫁进门十几年了,和婆婆相处时还这般紧张,她一个小拖油瓶,之后的日子怕是不太自在。
母女俩没有多说,余红卿回到自己所在的院落,还是不见念儿,她和孙娘子经过这些天相处,已经有些熟悉了。
“念儿何时能回来?”
孙娘子摇头:“还不知,明儿奴婢去打听一下。主要是看念儿的悟性,若是学得快,可能一两个月就能到姑娘身边。”
余红卿微微蹙眉:“学规矩会受罚吗?”
孙娘子奉上了一杯茶:“自然会。”她微垂着眼眸,“奴婢们都是这样过来的,越是严厉,才会将规矩记住。”
余红卿:“……”
“明儿你带我去看看念儿吧。”
“不妥!”孙娘子对着茶杯伸手一引,“姑娘喝茶,不冷不热正正好。”
余红卿看着她,再次道:“我说,我想去看看念儿。”
孙娘子浅笑:“不妥当,奴婢伺候姑娘这些天,一向尽心尽力。奴婢不会害您,那地方……不是姑娘这等贵人该踏入的。姑娘喝茶!”
到了彭府,孙娘子愈发强势了。
好像她先前所有的贴心和温和,随着余红卿搬进这个院子,而她也搬进来之后就消失了大半。
余红卿伸手摸了一下茶杯:“我觉得有点凉了。”
孙娘子也试了一下杯子:“正好。”
两人对视,余红卿呵呵:“你说我跑到母亲那里撒泼打滚非要换掉你,能不能行?”
孙娘子浅笑:“姑娘这么做,会让主子为难你。”
“你都不体谅你的主子,指望我来体谅?可笑!”余红卿霍然站起身,取了披风裹上就往外走。
孙娘子忙撵了两步:“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儿?”
余红卿顿住脚步回身:“听你这话,好像是我非要大晚上出门,又成了我不懂事?”
“奴婢不敢。”孙娘子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主子已经睡下了,即便没睡,也是和彭大人秉烛手谈,旁人不宜打扰。”
余红卿今儿要是被她拿捏住了,往后就成了她手中的提线木偶,当即不言不语,抬步就往外走。
孙娘子扬声吩咐:“送姑娘回房歇着。”
霎时,当真有好几个丫鬟围拢过来,强势地逼迫余红卿回房。
第18章 主母动怒
余红卿看着面前这些陌生的丫鬟,继续往外走:“今日谁敢碰着我衣角,后果自负!”
她冷着一张脸,自带威势,丫鬟们一时间还真有些僵住了。夫人让她们伺候好主子,平时听孙娘子的吩咐。
谁都没想到这主仆俩会第一天就吵起来啊。
小主子再是和主子不亲近,想要教训她们这些小丫鬟,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孙娘子见丫鬟们不敢上前,呵斥道:“这么晚了,打扰了夫人歇息,你们谁担待得起?”说着,又放缓了语气,“姑娘,您不是三岁孩子了,不该让夫人大晚上的还替您操心,夜里就该好好睡,少开窗,省得又跟在客栈那晚似的……”
话说到这里,她语气顿住。
但她的话明显未说完。
余红卿回头,到彭府短短半日,她已经见识到了孙娘子这种主母身边心腹之人的厉害。
此时居然还敢拿那晚的事情来威胁。
两人对视,孙娘子笑容温和,就像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那般。
“姑娘,回来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余红卿扭头就走。
孙娘子面色微变:“姑娘非要让夫人大晚上的不安生么?”
生我前,就该知道养一个孩子会有许多麻烦。”余红卿说完这话时,已经如风一般刮出了院子,一路急走,披风摆都追不上她。
纤细女子亲自打着灯笼在夜里狂奔,披风几乎飞起来。
假山上的凉亭中,一人凭栏相望,看着黑暗中那抹微光若隐若现,那披风在月色中就如同一抹云般飘飘荡荡而去。
身后还坐着一人,赫然就是彭继文:“公子,喝茶。”
那人看着底下的微光入了正院,这才回身坐下。
余红卿深夜到了正院,守门的下人一脸惊讶。
直到此时,孙娘子才紧赶慢赶追了来:“李三家的,不用打扰主子。我这就带姑娘回去。”
余红卿看了一眼守门的婆子:“彭大人可在?”
方才见礼时,她唤彭继文为伯父,当时彭继文纠正了,让她唤阿爹。
李三家的跟随主子从京城而来,瞧见主仆二人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孙娘子想要拿捏小主子,分寸没把握好,把人惹生气了。
“大人不在。”
既然不在,那这院子里就只剩下白如意一人。余红卿再无顾虑,直接往正房里冲。
丫鬟们看到她,都有些惊讶,院子里众人各司其职……既然姑娘从门外进来了,又没人让她们拦下姑娘,便用不着多事。反应快的,还记得屈膝行礼。
白如意已经拆掉了钗环发髻,这会儿只穿了一身里衣,任由丫鬟帮她通头发。
黑如墨的头发从椅子上垂落,她微微闭着眼睛,姿态闲适。门被人暴力推开,白如意还以为是彭继文回来了。
“喝醉了?”
“娘,是我。”余红卿站在屏风外,“女儿大半夜前来,是想起来有件事情得告诉您,若是不说,心中难安,估计整夜都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白如意听到是女儿,满脸惊讶,穿着里衣见人是一件很失礼的事,但想到外面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她站起身,披散着头发绕出了屏风。
与此同时,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机灵地关上了房门,而孙娘子抢在门关上之前冲进了屋中。
“慌慌张张的,何事?”白如意这话是冲着孙娘子问的,带着几分不悦。
孙娘子还没说话,余红卿率先道:“我们从范家出来的第一个夜里,住在一个县城的客栈之中,当时出了些事。”
闻言,孙娘子面色苍白,此事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主子。
这会儿想要阻拦,却已经迟了。
余红卿粗略地把那晚的事说了一遍。
白如意眉头紧皱:“他没有再做别的?”
余红卿摇头:“前后加起来不到半刻钟,能做什么呢?”
白如意有些尴尬,刚才那话好像在怀疑女儿没说实话似的:“我不是不信你。”
“我知道!”余红卿扭头看孙娘子,“这种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多年不见母亲,路上出了这事,原也是不打算提的。可方才孙管事与女儿起了争执,她好大的威风,居然拿这件事情来威胁。”
孙娘子是没来得及告诉主子,但此时在主子眼里,就是她想借着此事拿捏小主子才故意不提,再解释,主子也不会信她了,当即脸色惨白:“奴婢没有,求主子明查。奴婢不敢。”
“方才你提及那晚,可不止我一人听见。”余红卿看向白如意,“母亲想要知道事情真假,一问便知。”
白如意握住女儿的手:“我当是多大的事,放心,此事不会外传。”她瞄了一眼孙娘子,声音冷了几分,“谁敢说出去,本夫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孙娘子跪着的身子又低了几分。
“桂娘,我是信任你,才把女儿交给你照顾。你做了什么?”
孙娘子头也不抬:“奴婢知错!”
余红卿直言:“她并没有知错。娘,我不要她!”
孙娘娘:“……”
“奴婢是为了姑娘好,那念儿姑娘什么都不懂……”
言下之意,余红卿是想要念儿才把他撵走。
可是念儿确实在这样的大宅子里摆弄不开,规矩都要新学,余红卿打断她:“你少扯,念儿和我情同姐妹,但暂时做不了我那院子里的管事。”她心情特别烦躁,“娘,你接我回来,就是希望我过那种想换一个下人也要费尽唇舌才能办成的日子?”
白如意一怔。
孙娘子暗叫了一声糟。
余红卿起身就走:“天晚了,母亲歇着吧。希望女儿一觉睡醒,眼前已经没有那种逼着女儿喝凉茶的下人。”
孙娘子深深伏地。
白如意叹息一声:“你……去庄子上吧。”
孙娘子忙求饶:“奴婢是害怕姑娘不听话,这还没学规矩,姑娘就总有自己的想法……”
“我让你照顾我女儿,不是让你拿我女儿当狗来训。”白如意难得的动了真怒,“我好说话,好糊弄,但……想要欺负我女儿就是不行,谁都不能!”
余红卿一觉睡醒,天已大亮,身边丫鬟是盼春。
昨夜是孙娘子值夜,盼春早早回去歇着了,等她得到消息起身追出来,主仆两人已经入了正院。
而那之后,孙娘子再未过来。今儿天蒙蒙亮,孙娘子就已经跟采买的马车一起离开了府中,原先彭知府夫人身边的得力管事,临走时只带了一个小包袱,连个相送的人都没有,着实凄凉。
盼春小心翼翼,言语动作间都比往常要更恭敬几分。
“姑娘,您是先用早膳,还是先去请安?兴许夫人会留您一起吃。”
余红卿起身洗漱换衣,先去了主院。
白如意早已起来了,每日早晚她都要去给婆婆请安,今儿也一样,正准备出门,迎面撞上女儿:“卿娘,来得正好,随我一起去与你祖母请安。”
余红卿知道自己入了彭府的门,就该对彭府的长辈恭敬一些,她待人接物不足,旁人看不上她的同时,也会带累白如意。
母女俩一起往长寿院走,路上碰见了彭知礼。
三人在长寿院门口停住,说是老夫人还未梳洗,让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
期间余红卿偷瞄了一眼白如意神情。
做大户人家的儿媳妇天天都得这么伺候婆婆么?
很快,彭知书一家三口来了,万氏穿着一身素衣,还是一副愁苦模样,面对余红卿姐弟俩打招呼,她只是微微点头,笑也不笑,年纪轻轻就暮气沉沉的,看着还不如老夫人精神好。
似乎所有人都习惯了万氏这模样,倒是彭知书对着姐弟俩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不知是不是余红卿的错觉,感觉白如意有意无意替她挡住了彭知书看过来的目光。
就在这时,房内有丫鬟出来,请一行人入内。
万氏是大嫂,当仁不让走在前头,慢她一步的是白如意,然后是堂兄弟二人,然后是彭兰儿,最后才是余红卿。
老夫人屋中摆设庄重威严,大早上的就燃着檀香,一行人一一见礼,余红卿并未得老夫人另眼相待,若说有特殊,就是老夫人会过问其他几人,比如嘱咐彭知书要劳逸结合,读书要紧,同样也要保重身子。嘱咐彭知礼夜里多睡,在外听兄长的话。嘱咐彭兰儿记得喝药。
对着余红卿,老大人就只是淡淡叫起,然后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