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贤书院内,正值午枕,前院各学堂中只有零星几个学子伏案休息,院中树荫底下,有学子拿着书摇头晃脑,小声诵读。
后院是各夫子的住处,不大的地方分了十来个小院,院门个个紧闭。后院偏门有一座假山,在这人人都找地方午枕之际,假声中传来了哀哀戚戚的声音。
“大同哥,你不要娶她好不好?我……你娶了她,我怎么办?爹娘要给我相看亲事了……”
女子的声音中满是哀怨与无助,带着点哭腔,让人闻之生怜。
“我……婚姻大事,得听从父母之命。我是自小就定下的娃娃亲,这婚事更改不了。芸娘,是我对不住你。”
男子的声音很是年轻,言语间满满都是为难之意,“你忘了我吧,世上的好男儿那么多,你一定能够寻到一个如意郎君。”
“我不!”女子倔强,“若是不能嫁你,我宁愿一生不嫁。”
“芸娘,你这是要疼死我么?”男子语气里满满的不舍,“我若是纳你为妾,实在……实在愧对你一番深情。芸娘放心,无论我身边躺着谁,我的心里只有你!”
二人本是在假山隐蔽处执手相看泪眼,男俊女俏,乍一看,颇为养眼。女子听到这话,不管不顾扑到了男子怀中。
“大同哥!”她双手在男子身上摩挲,颤抖着手去解他素白色绣暗纹的腰封,“不能做你的妻,我也要做你的人!无论我嫁谁,这清白之身只能交予你!”
女子情意浓厚,带着股决绝之意。男子手忙脚乱去挡,碰哪儿都不合适,窘迫间,男子呼吸一乱,再不舍得将人推开。
两人都知道这不是亲密的地方,但情到浓处,实在不舍得推开对方,男人动情地将女子揽入怀中,唇覆了上去,二人呼吸交缠,皆眼神迷乱。
难解难分之际,忽有巴掌那么大一团雪白从天而降,落到地上滚了两滚,除了白毛上沾了些灰尘,并未受伤,抖了抖毛,钻入了假山阴凉处。紧接着,有一位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匆匆靠近假山,急得头上都是汗却来不及擦,着急呼唤:“雪球?雪球你在哪儿?”
话音未落,寻找雪球的丫鬟看到了假山深处衣衫不整的一双鸳鸯,吓得尖叫一声,闭着眼睛蒙着脸惊声质问:“你们是谁?为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到假山深处脱衣亲密?还要不要脸?”
声音又尖又利,奉贤书院一株老榕树上的鸟雀都惊飞了几只。
这声音不光惊飞了鸟雀,也惊到了后院各小院子中的人,众人微愣一下后,纷纷安排好家里的孩子带上门,朝假山匆匆赶去。
前院中伏案休息的学子,树下看书的学子们对视一眼,将书一收,利落地往后院奔去。
从古自今,无论老少,无论男女,都喜看个热闹。
如今正值盛夏,开年又有县试,院中气氛特别紧张,此时这一声喊,将众人紧绷的弦啪一声崩断,像是热油中滴入了水,噼里啪啦瞬间炸开。沉闷的气氛顿时活泼起来,只知读书的学子也总算找到了消遣。
前后院加起来二三十人奔往假山之处,林大同听着匆匆而来的脚步声,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那个找猫的丫鬟瞧见,将私会的女子往洞中一藏,拔腿就跑。
跑出假山,刚好和奔过来找猫的丫鬟迎面撞上。
林大同看清丫鬟的容貌,面色一惊,他忙着逃,也懒得再回头找路,想从丫鬟身边溜过去。
丫鬟却一把将他揪住:“你……你……居然是你?”
除了惊讶,还有怒火。
“你与人在此私会,如何对得起我家姑娘?”
林大同拼了命的甩开丫鬟,甩了几次都丢不掉,他虽是个文弱书生,却也是个男人。丫鬟抓得很紧,他为了逃走,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丫鬟又不肯松手,倒将丫鬟带得狠狠摔倒,头撞在路旁的假山上,当场就冒出了血来。
见出了血,林大同脚下顿了顿,却只是一顿,听到四面八方匆匆围拢过来的脚步声,落在他耳中,就像是催命的鼓点,他拔腿就狂奔。
然而已经迟了。
“林兄?你不是去用膳了?怎么在此?”
“那个与人在假山深处亲密的不会是你吧?”
其中有两个学子出声询问,一边问,一边往假山里瞧。
这假山原先放在书院中间,后来新院长不喜欢,想要扔出去,又听说假山是花了大价钱置办,于是请匠人将假山挪到了这角落处。
假山深处没有其他出路,但若是胆子大点爬到顶上,就能翻过院墙到外面街上。
林大同心中格外紧张,只希望假山深处的芸娘已经逃掉。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有两位夫子家中的厨娘钻进假山,很快就揪出来了芸娘。
二人衣衫乱糟糟的,虽没有露肤,仍看得出是只是匆忙整理了一下。
某一间小院中,有个正值妙龄的女子着一身大红衣裙,此时手中拿着一把小巧剪子,面前是一个小小盆栽。
早在丫鬟叫出第一声时,她手中动作微顿,唇角翘起。
“卿娘,别出来。”
一个着深蓝色衣裙的妇人对着她的窗户打了声招呼,在院子里其他人的簇拥下出门。
此时外面众人脚步匆匆,余红卿不紧不慢地又修剪了五六下,总算觉得满意,这才抓着剪刀出门。
奉贤书院后院挺宽敞,奈何分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院子,院子和院子中间只余三人并排走的小巷。此时众人都在赶往后院东南处,余红卿目之所及,不见任何人。
她一路直奔假山,到地方时,林大同正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他旁边的妙龄姑娘头发有些散乱,和他蹲在一起,低着头避开众人目光。
“林大同,你这是何意?”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儒雅男子正气急败坏地跳着脚指着林大同骂:“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简直是败类。你是个读书人啊,学了礼义廉耻的,怎么能做这种事?”
儒雅男子范继海,长相俊秀,肌肤也白皙,若是没有眼角的细纹,看着也就二十出头。他是林大同的姑父,也是余红卿的舅舅,更是这书院中的夫子。
余红卿的舅母林月梅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侄子蹲在地上抬不起头,今儿这脸算是丢大了,她不想继续丢人,上前扯了扯自家男人的袖子:“回吧,有话回去说。”
范继海是个好面子的人,闻言扯回了自己的袖子,却没再继续训斥。
余红卿冲了出去,手中剪子对着林大同的肩膀狠狠扎下又拔起,她动作利落,剪子拔出,鲜血蔓延,围观众人才反应过来,都吓了一跳。
林月梅扑上前:“卿娘,你疯了吗?”
“我没疯。”余红卿情绪激动,狠狠瞪着林大同,“咱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早已定下了亲事,这还没成亲呢,你就……如此不避讳,你是不是想在成亲之前纳个小进门?林大同,你如此作为,将我置于何地?又将这位姑娘置于何处?”
于一个姑娘家而言,余红卿所作所为都有些出格。不过,她未婚夫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捉奸,情绪激动之下,倒也情有可原。
和林大同蹲在一起的苏芸儿看到他受伤,很是担忧,顾不得男女之防,伸手就去帮他捂伤口,又冲着众人大喊请大夫。
林大同抬头看到了满眼凶狠的未婚妻,绝美的容颜上不见半分情意,只余冷漠,又见苏芸儿毫不避讳地和他亲近,完全将自己的名声置之度外,他缓缓起身,不顾肩膀上的伤:“表妹,是我对不住你,这亲事……退了吧,回头我会让爹娘来退还小定礼。”
范继海气急:“婚事两家长辈所定,已经定下了十多年,你要退亲,早做什么去了?”
林月梅大惊:“大同,你糊涂啊!”
林大同不闪不避:“姑母,我对不起芸娘,也对不起表妹,如今只能弥补一位,芸娘她……对我情深意重,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不能辜负她!”
他对着余红卿一礼,“表妹,对不住。日后你嫁人,哥哥给你添妆。”
原本众人还觉得余红卿冲出来伤人有些过了,听了林大同的混账话,只觉得他是活该。
范继海在奉贤书院十多年,当初
他二十岁不到已是进士,不说是当世奇才,也是难得的聪慧之人。只是运道不佳,中进士就断了腿,没能成功入仕。
关于范继海的家人,在书院中待久一点的人都知道,他外甥女余红卿和林大同是未婚夫妻。
林大同从七岁起就在奉贤书院求学,往日对未婚妻真的挺好,经常写诗相赠,时不时就有礼物相送。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未婚夫妻之间感情不错,结果,林大同说变心就变心,还扬言要给人添妆。
姑娘家被退亲,婚事上要受影响,遇上了性情刚烈的,一根绳子吊死都有可能。这份添妆,能不能添上都不一定。
余红卿瞪着林大同,良久冷笑一声,一把扯下腰间挂着的玉佩递过,心中酸涩难言,口中话语决绝:“这是你们林家给儿媳妇的东西,今日还你!”
“表妹,我对不住你。”
余红卿感觉到手中一空,沉甸甸的心里也空了,她眼角划过一抹泪,转身就走。她一路走得飞快,裙摆飞扬,到后来捂着脸开始跑。
这一跑,倒是提醒了林月梅。
世人对读书人敬重又苛刻,谁家出了个有功名的读书人,都会得到周围一片百姓的尊重。但读书人品行上不能有丝毫瑕疵,否则会被所有人唾弃。
“他爹,咱们快回。”林月梅催促,又一把抓起侄子,“别傻愣着了,回家……看大夫啊!你是想流血而亡吗?”
肩膀上的伤确实需要包扎,但那地方不在要害。包扎伤口是小,赶紧躲开众人异样的目光是真。
午枕的时辰就要到了,前面书院里的人会越来越多。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更丢人!
林大同顺着姑母的力道起身,边上苏芸儿不肯放开捂着他伤口的手,也跟着他一起走。
林月梅看得烦躁:“撒开!”
苏芸儿还没说话,林大同已经出声:“姑母,芸娘也是担心我。”
即便两人之间的行为有些出格,但他们很快就会是未婚夫妻了。且方才两人从假山里跑出来时衣衫不整的情形被许多人看在了眼中,比起他们躲在假山里亲密,帮忙捂伤口压根算不得什么。
林月梅跺了跺脚:“你呀,气死我算了。”
她气冲冲往回走,也没忘了让厨娘去请大夫。
余红卿最先回到范家所在的院子,回房后,她将手中剪子放在桌上,掌心上有很深的印子,红得几乎滴血,她看了剪子许久,眼泪落下的同时,唇边却勾起了笑。
不纯粹的感情,她就是不要!
她不愿意忍受枕边人心里惦记着旁人!
又哭又笑之际,丫鬟抱着个小猫儿进门。
那猫儿白如雪,小小的一团,跳到了余红卿面前。
余红卿伸手点了点小猫的鼻子:“把门关上。”
丫鬟关了门。
余红卿留着窗呢,这是一个五间房的小院,中间的堂屋一分为二,一半做书房,一半用来待客。
范继海是书院的夫子,时不时就有学子登门请教,书房和待客的大堂都必须要整洁干净。
四间屋子,余红卿住一个屋,范继海的母亲住一个屋,夫妻俩住一间,剩下的那间屋子里摆了三张床,范家兄弟各睡一张床,多出来的那张,是留给林大同的。
林大同偶尔会留宿。
不大的小院子之中挤得满满当当,院子里所有伺候的人都是早来晚走,偶尔要留宿,只能住到柴房去。
整个院子余红卿是姑娘家。她是范家兄弟的表姐,表兄妹同住一屋檐下,挺惹人诟病,好在她定了亲……而且她和范家兄弟从小一起长大,落在外人眼中,和亲姐弟也差不多,总之,不管外人怎么想,余红卿在这里住了十几年。
有敲门声传来,余红卿抚摸着雪球的手顿住。
“卿娘,是我!”
沉稳的中年男声传来,丫鬟上前打开了门。
范继海站在门口没有进屋,叹息一声:“你真决定要退亲?”
余红卿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行。”范继海无奈道:“回头我跟林家说清楚,你别太难受。只是,你真的能承受退亲的后果么?”
余红卿侧头看他:“舅舅,我若不想退亲,方才就不会当着人前表态。而且,我都扎伤了林大同,这亲事不是我想不退就能不退的。”
范继海听到这称呼,心里更难受了,想说什么,那边林月梅又扯着嗓子喊他帮忙。他只好先去看林大同的伤。
林大同是个文弱书生,从小到大很少受伤,肩膀上的疼痛让他几欲晕厥,大夫清洗伤口时,他感觉自己死去活来好几次。当着姑姑姑父和苏芸儿的面,他没好意思痛叫出声,只是一张脸白如霜雪,牙齿几乎将下嘴唇咬出血来。
男女有别,林月梅站在屋檐下,恨得眼睛滴血:“那丫头就是个养不熟的,往常大同对她那么好,她说动手就动手,好在不是要害,万一……”
范继海眉头紧皱,听到这里出声训斥:“行
了!本就是大同不对,卿娘也是气狠了嘛。”
“气狠了就能伤人?”林月梅声音陡然拔高,对着那紧闭的房门嚷嚷,“如果不是亲戚,大同去衙门告状,她只能坐牢去!”
“胡说什么?”范继海一脸不耐,“都是一家人,什么告不告状?大同真要是去衙门告状,他自己也得搭进去,你少说几句,吵得我耳朵疼。”
“你就护着吧。”林月梅气急败坏,“这都开始拿刀杀人了你还舍不得训斥,纵子是杀子啊,你……”
话未说完,她接触到了范继海严厉的目光,当即就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失言,但范继海这般偏袒余红卿,还是让她心里特别难受。
林大同的伤口不大,就是深了些,大夫很快洗漱完包扎好了告辞。
范母带着两个孙子去娘家喝喜酒了,厨娘跟着大夫一起去取药,苏芸儿感觉到了院子里的气氛不对,跟大夫一起离开,林月梅又将随从打发走,院子里就只剩下了自家人。
至于丫鬟念儿,她是死契,不敢乱说话。
接下来,林月梅几次想要开口,都被范继海瞪了回去。
林月梅到后来,忍不住站在屋檐下哭了出来。
林大同听着姑母的哭声,心里不是滋味,他和余红卿定亲,那是姑母牵线搭桥,如今婚事不成,连累得姑母两头不是人。
“姑母,都是我的错……”
林月梅听到侄子这话,认为有必要好生跟侄子谈一谈,她瞄了一眼院子里,范继海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站在侄子房门口,气道:“你和卿娘定亲那么多年,说退亲就退亲。你脑子到底怎么想的?读了这么多的书,你是越读越傻,我是你亲姑姑,难道我会害你?”
林大同苦笑:“姑母,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无益。”
“要我说,这亲事不能退。”林月梅压低声音,“就娶卿娘,你能得许多好处。听我的!”
“我们已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退了亲。”林大同手里还捏着那块玉佩,他在自己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有了个未婚妻,并且姑姑一直让他想尽办法讨好余红卿,平时送点心瓜果,遇上余红卿生辰,他还要送各种礼物。
关键是他不知道送什么礼物,每次都很为难,同龄人没有他这样的烦恼。久而久之,与未婚妻相处时,他的压力特别大,但和芸娘在一起不一样,两人有说有笑,他能特别轻松。
“芸娘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那么多人看见两人衣衫不整地从假山里出来,都怀疑二人之间不清白。林月梅听到侄子这么说,拍了一下他的头:“这亲事还没退,你们还是未婚夫妻。赶紧去跟卿娘道歉,务必让她原谅你……”
林大同不吭声。
林月梅劝不动,气得又拍了他两下:“你气死我算了,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我就让别人和卿娘定亲了。”
范继海觉得这事儿很丢人,但下午还是去前院讲了学。
傍晚,厨娘正在准备晚饭,余红卿终于出了门,对着院子里的范继海催促:“舅舅,你何时去林家?”
范继海原本还想拖一拖,就怕她是一时冲动退亲,等回过神来又后悔。
“一会儿就去。”
家人还没动静,林家那边已经登门了。
赶在用晚饭之前,林大同的爹娘主动登门。
两家是姻亲,林月梅见娘家哥哥嫂嫂来了,热情地招呼人进门,又去厨房让厨娘添菜。
林母身形丰腴,浑身珠光宝气,进门先去看了儿子,在林大同的屋子里好像还哭了。等出来看见院子里的余红卿时,眼神阴沉得厉害。
“卿娘,事已至此,咱们两家的亲事……”
林月梅正在帮厨娘端菜,听到这话,暗叫一声糟,将手中的盘子放在灶台上,奔出来阻止:“大嫂!”
林母明白小姑子是不想退亲,可未来儿媳妇还没过人就敢拿剪刀伤人,脾气凶成这般,日后岂不是要提刀砍人?
她早就不满意儿子以前总是讨好余红卿……还没过门呢,儿子卑微成这般,等过了门,儿子心里哪里还有她这个娘?
余红卿率先出声:“婚事退了吧!表哥心里有人,我成全他。”
林父不太想退亲,是被媳妇揪过来的。不过,在妻子和妹妹之间,他更愿意相信妻子,因此,不顾妹妹险些飞出来的眼珠子,道:“妹夫,大同不听话,我们做爹娘的拗不过他,你那侄女性子又烈,动不动拿刀戳人……”
一向斯文的范继海听到这话,气得大声反驳:“她戳人是大同不对在先!活该!”
林母对儿子寄予厚望,看到儿子受伤,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愤怒,见范继海还说活该,她再也客气不起来:“你们家的姑娘我要不起,这亲事必须退!”
“退退退!”范继海强调,“是我们家要退亲!林大同有未婚妻还和其他女人不清不楚,活该被退亲。他娘,算一下这些年收的礼物,折成银子全部退回。”
他脸色涨红,一看就被气得不轻。
林家开着两间铺子,日子过得还行,往日两家来往间,因为林大同全赖范继海指点,一向对范家格外客气,每次登门都不空手。
林父有些尴尬:“礼物就不用退了。”
林月梅眼瞅着自己一心撮合的婚事散了,心里凉了半截。
范继海冷笑:“我们范家不缺你那些东西!”
见他这种态度,林家夫妻慌了,林大同开年科举,还得指望着范继海指点呢。
林母想要说几句好话,又拉不下面子。
范继海余怒未休:“一会儿把林大同带走,那张床劈了当柴烧!”
这明显是气得狠了。
范继海确实不缺钱花,但一家子全凭他一个人养着,平时花销很大,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大了,以后要谈婚论嫁。
范继海自己出身贫寒,平时对那些贫寒学子也多有照顾,家中有用不上的东西,会先问那些学子,都不要了才会拿去扔。
林月梅吓一跳,脸色也难看起来:“你这是要和我娘家断亲?”
范继海瞪着她:“断就断了,这种不知廉耻的东西,有什么好来往的?”
林月梅心中更凉,脸色格外难看,用手示意兄嫂赶紧离开。
林家夫妻不敢多纠缠,生怕真断了这门亲,林父来时就带上了下人,很快就将儿子弄上轿子抬走。
他们一走,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林月梅的哀哀戚戚的哭声格外明显。
“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为你生儿育女,对你是百依百顺,你就这么对我?今日之事,大同是有错,卿娘就没错吗?一个姑娘家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刀子扎了人,不知道的,你以为咱们家不会教孩子。你是夫子啊,她如此作为,将你的脸面置于何地?”
余红卿打开门站到了屋檐下:“林大同就是该扎!借着我未婚夫的名头占尽便宜,又和其他女人不清不楚,事情重来一回,我还要扎他!不对他要害下手,已经是我手下留情!”
“听听!”林月梅尖声道:“我来的时候你才小小的一团,养育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就这么对我娘家人?在你心里,有你在乎的人吗?”
又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林月梅总是在暗指余红卿是个白眼狼。
余红卿别开了脸。
林月梅又训:“谁家姑娘像你这么傲?你娘出身好,那是你娘的事,真当自己也是贵女了?”
“林氏!”范继海怒斥,他眼睛血红,满脸的愤怒。
林月梅吓了一跳,又见余红卿看向自己的眼神格外冷漠,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她往后退了两步,却不想认错:“我……我……我又没说错。她娘改嫁不带她,不然,她想怎么傲都行。”
范继海怒极,一脚踹到了院子里的簸箕上,那是范母晒的干菜,准备晒了冬天吃的。
簸箕翻倒,干菜撒了一地。
范继海怒气冲冲,甩门而去。
他是个文雅之人,很少发这么大的脾气,林月梅心惊之余,下意识就想将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她扭头看着屋檐下的女子:“卿娘,看把你舅舅气得,万一跑出去出了事,你后悔不后悔?”
她匆匆追了出去。
没多久,范继海先回来了。
彼时余红卿正在给丫鬟念儿包扎额头上的伤,她嘴唇抿紧,明显不太高兴。
念儿低眉顺眼,不敢看主子神情。
范继海进门,关上了院子门后,站在那处发了一会儿呆,又弯腰去捡地上的干菜。
余红卿看着他背影:“舅舅,婚事一退,我的名声要受影响,不如你书信一封去往兴安府?”
范继海一怔,定定看着她:“你……不想留下?”
余红卿反问:“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好吗?舅母知道我真正的身世,说话夹枪带棒,张嘴就阴阳怪气,虽然你每次都尽力偏袒于我,但你越是偏向我,她就越爱针对我。如今我和她娘家侄子退了亲,她更容不下我了。”
说到底,范继海再护着她,可他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前院中讲学。和余红卿相处最多的还是林月梅。
“让我想想。”范继海失魂落魄的进了屋。
余红卿收回目光,给念儿头上的布打了个结,终是忍不住训斥:“傻啊你,不痛吗?”
念儿嘿嘿一笑,抓住余红卿的袖子摇啊摇,撒娇道:“姑娘,别生我气了。”
两人说是主仆,但从小一起长大,更像是姐妹。
余红卿白了她一眼,进屋后很快又出来,递过去一个小盒子:“这是去疤的伤药,过两日结痂后记得涂上。姑娘家容貌要紧,头上别留了疤。”
念儿双手捧起盒子,眨眨眼道:“姑娘不生我气了?”
她搞怪的模样让余红卿板不起脸来,咬牙忍笑,又瞪她,“没有下次!”
说话间,门口又有了动静。
念儿听到推门声,神情霎时有些紧张,忙起身拉余红卿袖子,然而已经迟了。
门被推开,范母带着两个孙子进门,她在路上就已经听说了自家今日发生的稀奇事,只觉丢尽了颜面,此时看见余红卿,扑到屋檐下抬手就是一巴掌。
余红卿往后退了一步,躲开她的手。
范母一巴掌挥了个空,怒不可遏:“你敢躲?”
她原先是乡下的农妇,这些年偶尔也还要回村去种菜,手上的力道很大,质问的同时,又是一巴掌甩出。
余红卿这一回退到了屋子里,她抬手要去关门,身形不够利落,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瞬间就红肿一片,脸上疼痛传来,她抬眼瞪向范母。
范母见状,气得跳脚:“你个死丫头,你那是什么眼神?对长辈还有没有一点尊重?你学的规矩孝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她越问越气,又是一巴掌甩出。
边上范家兄弟二人只口中劝着让祖母消气,从头到尾没有上前阻止,眼神里还带着点幸灾乐祸之意。
院子里这么大的动静,范继海匆匆打开门,看到母亲要打人,他立即吼:“娘,别打!”
范母听到了儿子的话,但掌风不减,想到儿子为了这丫头一次次的顶撞她,心头怒火又添一层,手上力道又重几分。
余红卿本来能躲过的,看到奔过来的范继海,她微微偏了头,卸掉了大半的力道,饶是如此,白皙的脸上又浮起了五指印。
两边脸颊都挨了巴掌,都肿了起来,但因为受力不均,一边脸大,一边脸小。她肌肤白皙,这一红肿,更觉肌肤都要被破
皮流血了似的。
范继海终于赶到,看见余红卿脸上的伤,满眼的心疼,余光瞥见母亲又要动手,他两步上前死死摁住母亲的胳膊:“娘,有话好好说。卿娘又不是听不懂,你何必动手?”
范母手臂被儿子摁住,抬不起又抽不回,她猛抽了两下,却还是敌不过儿子的力道,气得大叫:“谁家要是有个被退亲的姑娘,全家都要受连累,你为了她忤逆我就算了,反正我老了惹人嫌。但你总要为你两个儿子考虑啊!继海啊,你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爹!”
余红卿用手捂着受伤较重的那边脸,听到这话,看了一眼范继海。
她是范继海的亲生女儿。
这些年一直以范继海姐姐女儿的身份住在范家,明明是那兄弟俩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却做了他们的表姐。
也正因为此,余红卿能在这不大的小院子独自一人住一间屋子,因为她不是寄人篱下的亲戚,而是正经的主人。无论林月梅有多讨厌她,也只能含沙射影阴阳怪气,根本赶不走她。
范母老泪纵横,用手一拳一拳捶着胸口,大张着嘴好像缓不过气似的,身子晃了晃后摔坐在了地上,好在旁边两个孙子扶了她一把,不然,她非得结实地摔一跤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