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出章家所在的园区,林晋慈闭着眼,实际并无困意,脑子异常清醒地在回想,不久前发生的场景——章岩喊住准备拉车门的傅易沛,浸在夜色里的声音,平淡中透出不寻常的意味,他对傅易沛说,叫他之后有空,一个人过来一趟,有点事说。
舅妈嗔嗔一笑,不满道:“人家小朋友正谈恋爱呢,哪有时间给你,你当舅舅的能不能少使唤你外甥。”
傅易沛应下,舅妈叮嘱他慢点开车。
林晋慈之前被拉去当导演系期末大作业里的一个小配角,经常听到他们讨论镜头语言、画面情绪之类的东西。
她最后看了一眼章岩,对方同样也在看她,她想着,如果这是电影场景,此刻镜头应该推近,切为特写,让观众看到挥手道别的章岩眼里,隐匿着不为人知的凝重。
车子停在一处需要等四十多秒的红灯前。
林晋慈睁开眼,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语气自然地问傅易沛:“你之前好像从来没说过你舅舅是章岩?”
“不是故意瞒你,我也没跟别人说,逢人就说’我舅舅是章岩‘好像也有点奇怪。”
傅易沛是笑着说的,于是林晋慈也轻轻应了一声,说,好像是会有点奇怪。
这样的做法也符合傅易沛的性格。
他不止没有说“我舅舅是章岩”,也不曾说过“我爷爷是傅祺闻”。
是林晋慈听他提起高三春节两人在榆钱巷遇见的事,傅易沛说那次是去看望亲人,因同样姓“傅”,榆钱巷有一户很有名的姓“傅”的人家。
林晋慈先是自己猜到,然后被傅易沛亲口证实,傅老先生的确是他的爷爷。
小时候夏蓉带着弟弟和林晋慈去那家拜访过,为弟弟求国画大师指导,那次外婆气到住院,放了狠话,夏蓉觉得外婆不体谅她,也生了气,之后就再没去过榆钱巷,既不拜访那位傅老先生,也没怎么去看望外婆。
林晋慈以为从那之后两家就不来往了。
高三在榆
钱巷住的那一年,才晓得,那家的保姆中秋会来送些低糖的手工月饼,端午也会登门,问外婆讨一把驱邪护宅的青艾。外婆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和蔼老太太,却也会站在院门边平淡应下,说待会儿割了捆好,会叫外孙女送去。
也就是这样了。
说亲厚称不上常来常往,说疏远倒也不算全无交集。
并且在数次无意而零散的聊天内容中,林晋慈得以知道,傅易沛只知道她的外婆。
他的爷爷只对他说过两家结缘的起因——以前特殊时期,家里被砸被毁,潦倒得吃不上饭,是巷子东的季奶奶和她先生接济了自己一阵子。
傅易沛不知道她母亲夏蓉读书工作都曾受傅家的恩惠,甚至贪得无厌,私借老先生的盛名登报造势,给傅家造成一些麻烦。
外婆对夏蓉说,人家几代书香的体面人家,不说不代表心里不计较。
大概是觉得她的母亲太不体面,所以没跟孙子提这样的事,林晋慈可能也是讲究体面的人,所以也不曾主动告诉傅易沛那些他不知道的部分,她稳住自己,只在心里庆幸,事情已经过去很久。
只要她把傅易沛藏好。
崇北和宜都就会像两个彼此隔绝的世界,即使她得到一个这样好的东西,也不会有人来破坏。
坐在副驾驶的林晋慈觉得自己很笨,怎么能只想着把傅易沛藏好,却忘了,她自己也是不应该随随便便出现在傅易沛的长辈面前的。
如果时间可以回到几个小时前,林晋慈会在傅易沛劝她来章家吃这顿饭的时候,想尽办法拒绝,或许她此刻不会这样忧患。
这顿饭吃下来,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傅易沛似乎很高兴,比来时还要高兴一些,对林晋慈讲起他小时候说长大想要当导演时,家里的反对情况。
“从小我爸和我爷爷都希望我学美术,我这个人特别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所以无论他们怎么诓骗求哄,我都不肯学,中考结束,我爸还是不死心,硬拉我去欧洲飞了一圈,希望能熏陶出我对美术的兴趣,最后是我劝他们放弃,我跟他们说,我真的不能学美术。”
“为什么?”林晋慈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会家门不幸。”傅易沛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我跟他们说,我都这么大了,别管肯不肯学,起码有一点已经证实——我没有天赋。”
“我爸再怎么努力,这辈子成就很难超过我爷爷,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达到我爸的水平,一代不如一代,讲出去很难听啊,不如让我跟我舅舅学电影去,要是学出名堂了,就说是我妈的基因好,要是没本事,也怪不到傅家,就说是我舅舅把我带坏的……不过考上电影学院后,我忽然意识到,我以后就算当导演拍电影,应该也很难达到我舅舅那种水平,我不是很喜欢章岩外甥这种称呼,所以平时也不会跟人提,不跟你提,是你本来对电影也不是很感兴趣。”
这些话说完,傅易沛发现副驾驶的林晋慈好像走神了。
“怎么了?”
林晋慈的眼瞳一眨,迟了两秒才连接上现实似的,微偏头,看向傅易沛,又慢了一秒,出声说:“哦,没事,有点累了。”
傅易沛见她是有些疲倦,却又像有心事并不想对他讲的敷衍。
一念之间,几秒前滔滔不绝时充盈心扉的快乐,不知怎么就凭空蒸发一般,他甚至不想去问她刚刚听自己说话了没有。
他尽量去想,可能林晋慈学院里的事情最近比较多,学建筑的的确会比别的专业更累,他需要更体谅。
忍下自己莫须有的情绪,傅易沛将车子开得平稳,安慰林晋慈:“一会儿就要到了,回宿舍早点休息,我晚上就不发信息给你了。”
林晋慈应了一声“好”。
但那个夜晚,没有这样结束。
回到宿舍的林晋慈也没有顺利地休息。
拖着乏力的四肢完成洗漱,林晋慈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亮起——夏蓉发来消息,说她刚跟小姨打电话,已经知道林晋慈交往男朋友的事。
[交男朋友这种事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小姨都知道了,我这个当妈的还蒙在鼓里?你觉得这样对?你小姨还明里暗里把我一通说,说得我好像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吃的穿的,我哪一样短过你?你就非要让生你养你的妈妈这样难堪?]
几行字,还没看完,林晋慈就闭上眼,缓了缓才睁开。
她记得在医院晕厥后的夏蓉醒来,对身为律师的丈夫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的母亲擅长定罪、惩罚。
林晋慈亲身体会。
她不晓得那起无妄之灾般的意外事故,最终得以私下解决,傅易沛的舅舅是否付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代价。
屏幕里夏蓉发来的质问信息依旧刺眼。
林晋慈想到今晚那顿饭,想到今晚章岩望向自己的眼神,她不知道这种复杂目光之后是怎样的含义。
想到这许多事之间,错综复杂,甚至她也搞不明白的关联。林晋慈很累,有一股烦躁和恐慌交织的情绪,浪潮一样朝她倾覆过来。
那晚从酒屋出来时,夜色已深,但傅易沛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所,而是报了一处大学城附近的小楼地址,叫司机开过去。
紧闭的铁艺院门内,冬季的花草树木凋敝,的确如林晋慈所说,十分萧索。
傅易沛没有下车,只降下车窗,看了片刻,便叫司机驱车离开。
导航将车子带去了深夜的杏林路,缓缓而行,道旁零星停着几处烫煮煎炸的夜宵摊子,热气腾腾。
有小情侣在崇大的南校门分别,依依不舍地相拥,腼腆羞涩的女生进了校,欣喜若狂的男生则连路都忘了看,蹿到车前,被车灯大照着,回过神对稳稳急刹的车子欠身说抱歉,又挠头笑着走远。
司机觉得好笑:“这些小伙子怎么谈个恋爱傻兮兮的。”
下一秒,后座传来老板的声音。
“你没谈过恋爱吗?”
前面的小吃车正掉头,横在路当中,车子只能被迫停下,等路况疏通,司机闻声,朝后座扭头,看了一眼笼罩在昏暗光影中的男人。
下车时傅易沛还好好地穿着得体的长款大衣,回来时大衣不翼而飞,身上只有单薄的内搭,刚坐进车厢回暖就打了一个喷嚏。
司机当时忙把纸巾递出去,表情没藏住,应该是被受冻的老板看出来了,自己觉得他也挺傻兮兮的,喝个小酒把外套喝不见了。
据说是体谅原先的老司机年纪大了熬夜开车身体吃不消,才另招了晚班司机,新司机刚到岗,还在实习期。
新工作还没干几天就被老板扣印象分,难免战战兢兢。此刻被老板语气不佳地问话,司机更是小心翼翼地回答:“早结婚了,孩子都有了,恋爱嘛也谈过几个月,从部队出来领导给介绍的,处着合适就领证了。”
“那你大概没真正地谈过恋爱。”
“这恋爱还有什么区别吗?我也是觉得我老婆好才跟她结婚的。”
傅易沛视线像不温不凉的水,朝车内的后视镜直望过去:“你抽烟吧?”
新司机一怔,显然慌了。
因白班的老司机跟他交代工作细节时,着重强调过傅先生不抽烟,也不喜欢车上有烟味,叫他千万注意。他没在车上抽过,不过刚刚等得太久,人犯困,的确下去抽了一根醒神,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我没在车上抽,真的不好意思,傅先生,我下次一定注意,味儿散干净再上车,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傅易沛轻轻一笑:“别这么紧张,我还不至于严苛到这种地步,只是想举例回答你的问题。”
司机放心不少,却又不明白了,抽烟跟谈恋爱又有什么关系。
那一瞬的倾诉欲已经过去,傅易沛不想再说,或
许也是觉得把林晋慈跟烟瘾放在一处比较,很不合适。
她从来,不是他试图戒掉的恶癖。
车内安静,傅易沛目光看向窗外。
见老板看得出神得厉害,司机不禁好奇,顺傅易沛的视线,也朝车外望去——石砖道上,除了寂寞的路灯长久照着,玉兰树枝叶萧索,什么也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司机小声问:“傅先生,要回去吗?”
刚刚在酒屋,傅易沛也喝了一些酒,虽没有过量,此刻却也有一瞬恍惚,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白T恤,灰卫裤,在崇大外的这条小路上,乐而忘返。
“回去吧。”
在他轻声的决定中,车子启动前行。
而车外那道虚影,在开满玉兰花的石砖路上,步履轻快,与多年后的自己背道而驰。
傅易沛想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从披萨餐厅吃完饭出来的夜晚,是林晋慈口中的“约会”结束了,他送林晋慈回校,走过这条路。
那晚过量的喜悦把人浸泡得云里雾里,吃完晚饭,他们还去附近风景不错的公园逛了一圈,遇上在那里发调查表的大学生,好像是关于卫生巾品牌的线下问卷。作为男生的傅易沛下意识避嫌站远了一点,回复了几条手机里积存的信息。
片刻后,填写完问卷的林晋慈,走过来,手里牵一只浅蓝色的氢气球。
是为傅易沛特意用心挑选的。
因林晋慈递气球时,对傅易沛说,你要吗?感觉你应该不会喜欢大红和粉色。
他很难不为林晋慈对他的用心而感动,浅蓝色甚至因此在傅易沛的审美喜好里,排名跃进了一大步。
第一次送林晋慈回校,傅易沛的心情亦如手中这颗稍不留心就可能飘向空中的氢气球。等到两人要在崇大南校门分别,旁边的其他小情侣拥抱亲脸,亲密告别。傅易沛握住气球细绳,好似被提醒,想要问林晋慈,那以后就算交往了吗?
这话没说出来,可能是紧张的缘故,傅易沛先喊住要进校的女生,最后脱口而出的是——
“林晋慈,你以后还会请我吃饭吗?”
回过头,沉默的那几秒里,林晋慈可能是在计算自己当前的财务状况,然后回答:“如果每顿都要吃五百块,不行,但是食堂的两荤一素和双椒拌面可以承包。”
傅易沛怔了一瞬。
林晋慈不等他反应过来,着急回宿舍,留下一句“你明天想吃什么发信息告诉我吧”就先走了。
如何用台词准确表达情感,也是电影拍摄的必修课之一。回电影学院的路上,导演系的大一学生傅易沛迎来人生的第一个创作难题——他要如何跟人炫耀他喜欢了很多年的女孩子,说要为他承包食堂的两荤一素和双椒拌面?
一路陶陶然,整个世界仿佛被色彩清新的氢气球充满,脚步没有重量,人随时可能飞起来。
等回到男生宿舍,傅易沛的语言构思并没有顺利展开,他渲染到走回来的路上,觉得夜风真好,连宿舍楼下那棵歪脖树,都忽然觉得别有风姿。
真好,什么都好。
唐德很快发现了不好,大事不妙地问:“你走回来的?那我的自行车呢?”
完美的文艺爱情片里被不识时务且大煞风景的赞助商生硬插进一则品味低俗的广告,感受莫不如是了。
傅易沛把气球系在床梯上,回想了一下:“停在便利店门口。”
“哪个便利店?”
“工作室附近的那家。”
“你锁了吗?”
“……”
当时傍晚骑车穿过街道人潮,看到林晋慈之后,又头重脚轻地被林晋慈邀请去“约会”,他记得林晋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但不太确定匆忙下车之际有没有锁车。
“丢了!肯定要丢了!”唐德笃定。
在扒手横行的大学城,好好的电瓶车都会失去电瓶,一辆没上锁的高档山地车,跟丢在路边的现金没两样。
唐德难过:“我真的好喜欢那辆车,它在我心里……”
傅易沛打断:“送你辆新的。”
唐德转折:“它在我心里……好像是有点旧了,偷就偷了吧,这不也是一种社会资源的流动嘛。”
后来在唐德对工作室其他人声情并茂的夸张转述中,那天的傅易沛很不正常,当然,傅易沛不正常,也不止那天,说傅易沛和林晋慈的爱情有些奇葩,怎么会在约会之后的第二周,当事人才退烧一般注意到,那天晚上少了的,不止是唐德的自行车,还有正式的告白。
于是,傅易沛立马去定了一束鲜花,光打电话跟花店沟通花材包装色调,就耗时半个多小时。
唐德在工作室讲这件事的时候,故作忿忿不平,说之前傅易沛帮他选自行车,配件页面都懒得看完。
在旁的人接腔,说所以你是为报复傅易沛不在乎你,才选了顶配是吧?
林晋慈也在场,也笑着在听。
唐德演出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对林晋慈说:“既然你得到傅易沛全部的爱,那就让我得到一点傅易沛的钱吧,以后,你穿大红,我就穿粉红,你用牡丹,我就用芍药……”
林晋慈忍不住笑又忍不住蹙眉,像诊断出重病又不敢跟病患言明的医生,转过头,很近地贴在傅易沛身边,小声又谨慎地问:“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傅易沛脸上也挂着轻松的笑意,低下头说:“犯病的频率比较高,别被他吓到。”
“不会。”林晋慈摇了一下头,“……还挺可爱的。”
唐德那边已经炫耀起自己的新车,引得众人开玩笑去损他,林晋慈和傅易沛不在话题之中,旁若无人般讲起悄悄话。傅易沛嘴角向下撇,不满唐德在林晋慈这里得到的评价:“哪里可爱?”
“讲话还蛮可爱的,是不能说男生可爱吗?”
林晋慈不确定地说,可能认为自己对当代男生的心理脆弱程度还缺乏了解。
“最好还是不要吧。”傅易沛偏过头,不甚在乎地低声,“你还没有这样夸过我。”
林晋慈望着傅易沛的侧脸,一直稀奇地望着,直到被看的那一方受不了,将头转过来,语气好像更加不高兴了,嘀咕着“不说就算了”,他都这样提示了,居然还是不懂,大概是懂也不想说,林晋慈的心应该是石头做的。
林晋慈连他暗自生气的话都仿佛没听到,还是那样探究似的直直望着他的脸。
傅易沛手掌朝后撑着桌子,原本随性的姿态都快要不自然了,问她:“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你脸红的样子好好看。”
长久盯看后,林晋慈得出这样的观察结论,并选了其他样本参照对比,“上次在你们学校遇见的黄头发男生,唐德说他是崇电校草,这是谁评的?我觉得他不如你。”
“什么?”
时间像暂停了一秒,紧接着爆炸式的甜蜜混乱,无法思考,傅易沛甚至连想笑都像不会笑了。
林晋慈一派认真,神情比鉴定节目里落锤的专家还要不苟言笑,好像傅易沛如果告诉她,这是谁评的,她立马就会叫对方把评选细则发过来,俨然已经准备好从更专业的角度反驳对方。
傅易沛看着她,嘴角轻翘了好几次,又平下去,可能是为了配合林晋慈的客观,他也尽量不要表现得情绪起伏过大,试图说些从容的话。
一会儿随口反驳说:“谁脸红啊,真的是。”拿起旁边的文件夹扇扇风,顺带怪罪起崇北的夏季高温。一会儿又云淡风轻:“哦,那个啊,那个要自己去报名。”
林晋慈听后说“哦”,偏偏头,看着一直在进行降温动作的傅易沛,又有新发现:“这么热吗?你怎么连耳朵都红了。”
傅易沛避开目光对视,扯动两下领口,起落间的凉风缓解不了任何燥热,他转头对唐德大声道:“今天空调是不是开错了?室温怎么这么高啊。”
唐德看了显示屏,说就是正常温度,一回身看见傅易沛,惊了一下:“哇,沛沛你脸好红,这么热吗?那我再调低两度。”
小时候,每年暑假傅易沛都要来崇北陪外婆。在他的成长记忆里,崇北的夏天从未缺席,却也枯燥非常,像一条从打点记录仪里均匀拉出的试纸,闷热的桑拿天,年年如此。
高照的日头,暴晒的马路,令人没有任何想要出门的念头。
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傅易沛原本以为这张打点均匀的试纸即将出现一处意外,因为交往了家在宜都的女朋友,他甚至早早想好如何跟外婆解释——已经在崇北过了这么多暑假,也是时候陪宜都的老头儿过一下暑假。
但那年的暑假,林晋慈并没有回宜都。
傅易沛不知道她学期中就已经得到系里老师的推荐,在崇北某家知名的建筑事务所拿到暑期实习的机会。
考试周,他们约在校外一块复习,聊到假期安排,傅易沛才知道林晋慈没有暑期回宜都的计划。
傅易沛担心起林晋慈的食宿问题,问大一就实习会不会有点早,过于辛苦了。
林晋慈左手掖住厚重的参考书一角,银色的钢笔头,轻抵在下巴上,浓睫垂落,目光专注于一行行枯燥密集的铅黑小字间,说出的话,好像是不用多思考的答案。
“可能是有点早,但如果以后遇到需要填实习经历的机会,到时候想早也早不了,不如趁早,以备万全。”
大一开工作室,在傅易沛看来也有些早,他觉得自己年纪小,几个朋友搭伙瞎玩也挺好,不必这么正式,是他舅舅给他提的建议,他妈妈也认为非常有必要。
尽早了解一个小的影视团队如何管理、如何分工运作,便于傅易沛更准确地了解到自己真正的志趣所在。
傅易沛认为林晋慈说得很有道理,又问她的父母会放心她一个人留在这边吗?其实潜台词是他对崇北相对熟悉,想要为林晋慈安排住的地方。
林晋慈平和的表情出现一瞬生硬的停顿,手里的笔也是,墨迹晕开,但很快,她继续自己原先的划线轨迹,将那一处有些难看的顿点,越过,抛远。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她家有亲戚在这边。
在傅易沛听来,这是她父母认为她住在亲戚家放心的意思。
期末考结束,林晋慈从宿舍搬出。
对于过早的实习,林晋慈又超乎傅易沛想象的适应得很好,她做事,好像只有做与不做的选择,没有其他多余的抱怨习惯。
盛暑天气,往返于建筑事务所和亲戚家之间,将日程安排得井井有条。
林晋慈实习一周后,傅易沛收到一份周计划,纸质表格上用三种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划出时间区域,红色代表没空,绿色代表有空,蓝色区域为待定,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她对傅易沛这样解释,然后指着红色的部分说:“除了这个部分,其他时间,我们多见面吧。”
傅易沛答应,说“好”。
那年暑假傅易沛的工作室在筹划拍摄一部微电影。
这个计划在傅易沛意外脱单之前定下,多次开会讨论后逐步定下大致的拍摄计划,凝聚了不止傅易沛一个人的心力,等到非单身状态的傅易沛再拿起这份计划详看,他渐渐蹙眉,先前有多满意,此时就对这“满意”多没有办法。
炎炎夏日,傅易沛跟唐德几人开着车,带着器材设备演员,找场地、约场地,满城取景。
常常天刚黑,出外景一整天的大伙从巷子里晒蔫儿了似的出来,商量着去哪儿大吃一顿。
走在人群之后的傅易沛,会接起一通电话,忽然就背影飞驰,跳上车,绝尘而去。
“去接林晋慈下班。”
唐德见怪不怪,代言人一样帮傅易沛解释,又点着自己的手机说:“我们先去,待会儿地址发给他就行。”
降温雨中,暑期结束。
章岫从国外回来见到傅易沛,感慨他似乎这阵子晒黑了些。
傅易沛的外婆接着话,心疼外孙这个暑假总在外头跑,有时候忙到凌晨才从外面回来,还要继续抱着手机在楼下打电话。
外婆形容起傅易沛如何辛苦,饭量好像都变大了,有时家里的阿姨做了点心,他吃完一份不够,还要带一份,显然是在外面累到了。
说完又叮嘱章岫和傅易沛的父亲,叫他们不要给小孩子这么大压力。
傅易沛的父亲解释,真没给他压力,根本没谁要他天天顶着太阳在外头跑,他爷爷打了多少次电话喊他回宜都清闲几天,这小子自己不肯,一天天说忙,害他爷爷也以为是我们给了他好大压力,也不想想,这小子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听过我们的话。
蓬勃的夏,终在一场瓢泼大雨中结束。
就像几欲升空的氢气球,也会渐渐浮力不足,难以逃脱瘫坏坠地的结局。
如果让傅易沛来评价他和林晋慈恋爱的前十个月,傅易沛会说,他们的情感状态算是逐步稳定,牵手、拥抱、亲吻,一切缓缓升温。
即使有不少的“偶尔”,他难以避免地暗自懊恼、陷入沮丧。
尤其是在电视选秀节目中展露头角的成寒,带着些许风光,再次出现在林晋慈的生活中,傅易沛会因为自己不能占据林晋慈的全部身心而胡思乱想。
傅易沛不希望林晋慈孤单,有时却又会贪心地希望,林晋慈的所有孤单都由他来化解。
这是幼稚且不健康的念头。
他明白。
于是故作大方,克制嫉妒。
甚至和林晋慈一起给成寒的选秀节目投票,在助力投送的弹幕框里按下“支持成寒”的虚伪字样。
还好十岁前就去过罗马,否则二十岁的傅易沛,因这一刻的违心,大概会不敢再将手放进真理之口。
不过傅易沛真心祝愿成寒一炮而红,被捧成花花世界里的宠儿,越来越好,好到事事顺遂,无法再得到林晋慈的同情关心;好到斩断过往,不会再对见证他狼狈年少的林晋慈继续窥伺恋慕。
在去过章家之后,傅易沛认为他和林晋慈的感情更进一步,虽然那天是他硬拉着林晋慈去的,但也是林晋慈并未坚定拒绝后的默许,以林晋慈的性格来看,已算十分难能可贵。
在想到要提前准备一周年纪念,打视频给魏一冉被问及和林晋慈如今的情感状况时,傅易沛特意说明,他们现在是见过彼此亲人的关系。
初次恋爱的傅易沛不知道别人在感情中是否也是这样,越是对外用力炫耀,就越能感知到匮乏和不足。
好似一块平地,想要垒一个明显的土坡,就势必要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挖出一口深坑,以此为原料来堆砌。
在魏一冉不知全情的大肆感慨里——傅易沛已然拥有年少时的心上人,得到想要的一切,傅易沛一边感到得意幸福,另一边,那种空中楼阁般的虚无,便越渐强烈。
他有意去忽略。
去做这有名无实的赢家。
他以为那是爱情必尝的苦头,只要他闭口不言地尝下去,总有转苦为甜的一天。
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合情合理。
只是身处其中的人,不知后续,并不晓得现实故事会不合情理地走向悲剧。
和林晋慈分手之后,魏一冉比当事人更在意原因,费解地一再追问为什么。
傅易沛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许是性格不合,相处中的确感觉到了彼此并不是一类人,喜好也完全不一致;又或许是人生计划有冲突,她要出国,说不好未来就定居国外再也不回来了,异国恋很累的,谁受得了天天坐飞机,可能到最后我也无法坚持。
他说出的每个理由,魏一冉都要否定。
“我不觉得……”
“这不合理……”
“我感觉对你来说这不是问题……”
傅易沛努力维持的轻松姿态,在朋友喋喋不休的质问里一点点被消解,最终功亏一篑。
好像那其实也是他想说的。
只是他明白,即使追问下去,也不会有满意的答案。
“她不喜欢我!
合理了吗?”
从没见过傅易沛冷脸失控的样子,魏一冉讪讪闭嘴,怔住半晌,又试图打哈哈缓解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