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冰冷的,快进去吧。”
拉开门的动作使得林晋慈像被傅易沛从身后虚虚环拥,周遭不属于她自己的气息瞬刻侵袭感官。
明明身体已经吹足了夜风,是冷的,这一刻,耳尖却莫名跳跃起一抹电流似的热。
林晋慈略显匆匆地进了里面。
两人在吧台位置落座,室内暖气充足,傅易沛脱去大衣,林晋慈在他脱衣的动作间,闻到一股随衣料分离扩散开的温热淡香。
——葡萄柚的香味中,混着一些稍显成熟雅痞的皮革气息。
林晋慈的呼吸不由得变深。
又觉得这样偷偷闻傅易沛身上味道的行为,似乎不妥当,便象征性地偏了偏头。
余光里,傅易沛坐了下来,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折页菜单。
他翻到酒水栏,扫了两眼,问林晋慈:“先给你点一杯热红酒?不喝也可以暖手。”
搭在空空的台面上、冷而微僵的指节不自禁地曲了曲。
林晋慈应道:“好,喝一点也没关系。”
“那喝多少会有关系?”傅易沛视线落回菜单上,语气轻松,状似无意地又问,“徐东旭请你吃饭那次,是喝了多少?”
突然被问及那天的事,林晋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先想了一些酒后回忆起的片段。
林晋慈说,也没有特别多。
想起自己次日早上断片的模样,甚至忘了自己拿傅易沛当助理,吩咐他八点过来不要迟到,继而引发一场糟糕的碰面——夏蓉还是见到了傅易沛,约了傅易沛见面,她曾经害怕的场景,在她极力避免的多年之后,避无可避地如数上演……
前阵子去福兴寺烧香,林晋慈不仅去了经幢下祈祷,迷信神佛外力,希望以谎伤人的罪业得到宽恕,还求了一支签。
解签的师傅跟她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此刻看着傅易沛,再想想,倒有几分冥冥之中应验的禅意。
“是吧。”傅易沛顺着林晋慈的话说,将菜单递过去,“应该不是特别多,你备忘录里打的地址,没有一个错字。”
地址是在没喝多之前打出来的,当然不会有错字。
林晋慈接过菜单,有些被调侃的尴尬,于是过分专心地看餐单上的小食品类。她晚饭已经吃过,现在也没有什么胃口,看半天,最后只点了一个小份的招牌小食拼盘。
服务生拿着菜单离开。
过了一会儿,林晋慈跟傅易沛说:“那天你不来也没关系。”
“是吗?”停了一瞬,傅易沛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低了些,“哦。”
林晋慈不知道傅易沛的“哦”是什么意思,继续讲:“汤宁那晚就在旁边的健身房拍约会素材。”
傅易沛并不想让林晋慈知道,这几年,他留心成寒的消息,也关注过汤宁的发展近况。曾经留短发、爱打篮球、比男生还酷的汤宁大学时因伤退役,当起了恋爱博主,也知道汤宁年初合同到期,恋爱对象换了一个青春靓丽的男大学生。
他装不明白:“什么约会素材?”
林晋慈居然并不想告诉他,只说“跟她工作有关”。
这种感觉对傅易沛来说并不陌生,高中时林晋慈就像一份机密文档,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是不对傅易沛开放的。
斜着一支肉桂的浓郁热红酒先被送了过来,林晋慈接过,对服务生道谢,听到旁边的傅易沛对服务生说:“也给我一杯,谢谢。”
可能是进来时并不冷,刚刚傅易沛并没有点热红酒,或许现在又需要了,林晋慈捧着刚到手的温暖的玻璃杯,眨了两下眼睛,望向傅易沛,好心地说:“我还没喝,要不先给你?”
傅易沛拒绝了,没什么表情,说也没有那么冷。
等酒送来的空隙,傅易沛闲谈一般说道,他高中毕业后就跟汤宁没有联系了,好像是被汤宁删了。
“应该是被魏一冉连累的。”傅易沛说。
林晋慈朋友不多,也从没当过情感军师,得知汤宁跟魏一冉告白失利,她的反应就像好朋友想吃一个网红冰淇淋,鼓起勇气去排队,最后没有买到那样,首先不负责地给出虚拟差评——徒有其表,人气虚假,估计到了手也不会太好吃。
汤宁当时好像也没有很伤心,简单安慰后,林晋慈也没再和汤宁聊过感情的事,她并不知道这件事连累了傅易沛被删好友。
毕竟上大学后汤宁还在聊天中提过傅易沛,说他考去了崇电,跟林晋慈的学校离得很近。
林晋慈说应该就是因为魏一冉,汤宁对傅易沛一直很欣赏,可能只是不想跟魏一冉再有交集。
“很欣赏?她有经常跟你提我吗?”
语顿一瞬,林晋慈还是诚实作答:“没有。”
“应该经常提成寒吧?”傅易沛转过脸,看着林晋慈,语气寻常,“成寒这两天都挂在热搜,她有没有跟你讲?”
“也不用她讲,我自己看到了。”
不过成寒上热搜的事,汤宁也的确来找过林晋慈,主要是表达不忿,将贝斯手的那则以发誓结尾的爆料,截图甩进跟林晋慈的聊天框里,一开口就是:“拿发誓当放屁还是真不怕死啊,什么富婆包养,张嘴就来是吧。”
傅易沛恍然颔首:“哦,忘了,你现在关注娱乐新闻。”
“也不是经常关注。”
“明白,选择性关注。”
话这么说没错,但气氛似乎不太对劲。
从九月再遇,至今两人碰面多次,也聊过天,这种静坐叙旧的氛围却还是第一次出现,话题一停,林晋慈一时有些局促。
林晋慈是一个翻篇即过、从不回头的人,缺乏叙旧经验,没话硬聊如果成立科目,她大概是垫底学生,低着头,浅嘬几口散着甜橙香气的热红酒,脑袋里筛选题一样,思考要说些什么打破安静。
最后提起一个安全又不突兀的无关人员,试图将话题落回傅易沛身上。
“你现在工作是不是很忙?徐东旭说,他一直想约你吃饭,你总是没空。”
“那是对他。”
林晋慈说到自己:“我晚上发给你的信息——”
“都有空。”
过于干脆直接的回答,放大了彼此间那几秒无声的安静。
安静之后,听到更长的一句,傅易沛准确说出短信里的时间。
“周三晚上,周五中午,都有空。”
林晋慈看着傅易沛,意识到她刚刚抛出的话题已经被聊完了,无法再深谈,否则要很多余地问,为什么对别人是没空,对她是都有空。
见林晋慈不说话,傅易沛的视线朝下斜斜一瞥——林晋慈的手指在摩挲玻璃方杯上的纹路。
服务生来送小食和傅易沛的那杯热红酒,傅易沛接过,在林晋慈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清脆的玻璃响,拉回林晋慈的意识,她怔怔看向傅易沛。
如果让林晋慈来形容,她会说傅易沛的长相没有太多变化,眼睛还是很漂亮,鼻子还是很高,面庞立体,下颌收窄的弧度还是很流畅,却又处处不同,比林晋慈记忆里的模样多了许多成熟的吸引力。
而傅易沛的嘴巴,可能是刚喝了热红酒,润而薄红,说话时,开合着。
“不是……我今晚来了,你之后就不约我了吧。”
林晋慈移开视线,应答得很快,似乎没有加以思考就低声说了“不是”。
傅易沛问:“约哪天?”
林晋慈井然有序的人生,好像每每碰上傅易沛,就会出现一些难以预料并且她无法掌控的桥段。
譬如,她作为邀约者,却被反问。
看了傅易沛一会儿,她说:“都可以。”
“你都可以的话,那要不两天都约?”傅易沛说,“我刚好知道两家好吃的餐厅。”
林晋慈有点想笑了。
但她抿住了嘴角,作出沟通时该有的严肃模样:“真的是’刚好有两家好吃的餐厅‘吗?”
傅易沛十分坦诚地说“不是”,又说,“其实第三家好吃的餐厅也有,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往后排。”
林晋慈真的笑了。
那一点想克制但克制不住的笑弧,浅淡,有种无措又轻盈的快乐。
察觉到自己被旁边的一双眼睛盯着,那人目光一动不动,眼神又似处于安静流淌的状态,在一旁看着她笑,林晋慈很快换了一侧手拿杯子,与傅易沛相邻的右手撑到台面上,托腮,挡住一些自己的脸。
给傅易沛发去地址信息后,林晋慈并没有按照傅易沛的叮嘱在家中等待,她很快下楼,步行过来,在店门口等了将近二十分钟。
不是不能进去。
是她自己想在冷风里站一站,试图储备一些必要的清醒。
傅易沛加了她的微信号。
林晋慈点进通讯录,看见一个微信名,“F”,她没有第一时间点旁边绿色的接受键,而是久久看着F的微信头像——作为这幅画的创造者,她认得自己的作品,却也很久没见过了。
就像有些人闲下来要听听音乐,画画是林晋慈自有记忆以来从没有停止过的休闲方式,为什么说是“休闲方式”,因每次被人问及“林晋慈你喜欢画画啊?”,她都没有承认过,只说是随便画一画。
如果你问那些到哪儿都塞着耳机听歌的人,“你热爱音乐啊?”,他们大概也都不会承认,只是一种消遣寄托而已,谈不上什么深刻的喜欢。
高中时,她这样回答成寒。
成寒很能理解。
或许因为成寒是真正意义上热爱音乐的人,所以知道“热爱”的具体样子,那是林晋慈身上不可能具备的热烈能量,落在林晋慈与画画之间的字眼,应该是客观的“擅长”。
大学时,她用同样的话回答傅易沛。
傅易沛不能理解,并觉得她举的例子不恰当,对林晋慈说,音乐可以不费心力地欣赏,但画画不是,绘画是主动创造的行为,你一定就是喜欢的。
林晋慈不承认。
喜欢应该像成寒谈及音乐那样兴奋、快乐、对未来无限憧憬。而她想到画画,许多回忆都很糟糕。她小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画画的天赋,没有在这方面多下苦功,也从来不存在任何艺术志向。
傅易沛却十分笃定地说,她喜欢,只是她自己可能还没察觉到。
听傅易沛说这话时,他们正热恋,林晋慈眼风似轻软的云,薄薄地瞥过傅易沛一眼,觉得这人又在说那些电影台词似的,浪漫又无厘头的话。
林晋慈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的他们好像是在热恋,应该是热恋,只有热恋,才能将许多废话变成无穷蜜糖。
那时候,傅易沛执意要在他的工作室里摆一个画架,话里有话地说:“就算你不来这里画画,就当是个装饰造型了。”
林晋慈便说:“又没说不来。”
傅易沛立马得逞一样,抱住她,像小孩子紧拥心爱的玩偶,低下头问:“什么时候来?”
林晋慈动弹不得,也几乎哭笑不得:“现在不就已经在了。”
“那下一次呢?你经常好久不来,下次什么时候来?”
林晋慈深呼吸,想佯装生气,却不知为什么会忍不住先笑了:“谁知道,谁会问这种问题啊?”
“我会问,给我答案。”
幼稚大概会传染,林晋慈左右扭着,挣不开这双蛮横的手臂。明明想说如果你想见我,我明天后天都可以来,让你见到,可能是不久前看了紫霞和至尊宝的电影,也被夸张的台词洗脑,她轻轻瞪着傅易沛,蹦出一句:“下一次要一万年!”
“让我等一万年啊,不可能!我不等你那么久。”
林晋慈鼓着腮,笑着想,傅易沛以后不应该当导演,他这样好看,又这么会演,当明星也够了。
她下意识配合他,顺着话问:“那你会等我多久?”
傅易沛想了想,说:“九千九百年。”
林晋慈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数字。
傅易沛说,因为还有一百年,他们要一直在一起。
林晋慈愣住两秒,然后低下头,觉得傅易沛又在说那种电影似的浪漫又无厘头的话了。
那天,傅易沛要林晋慈给他看她画的画,说他还没有正式欣赏过,又很少见地回忆起他们交集无多的高中时代——同班那两年,他见过她放在课桌上的速写本,但从来不知道里面画过什么。
林晋慈不明白傅易沛为什么语气透出伤感,她在南安读书的两年,除了汤宁,没有和本校其他学生存在过密的交集,并不是拒绝给他一个人看。
林晋慈那天没带速写本,不忍心傅易沛再失望,便打开自己的手机,找了拍下的部分图片给傅易沛看。
傅易沛一一浏览着。
林晋慈看着他,傅易沛好像有点得偿所愿的开心。
傅易沛的悲喜阈值,时常超出林晋慈的理解范围,他在荣耀加身时反应平平,喜悦程度抵不上林晋慈把抓到的另一个“阿毛”送给他,在变故突生时又仿若无事,却会因林晋慈一句平常的话语陷入低落。
因傅易沛的反应,林晋慈对自身也有了一些关于爱情的构想。她有时像太阳,有时像骤雨,掌管另一个人心绪阴晴的感觉,并没有让林晋慈觉得满足愉悦,反而令她多了困惑。
在骤雨来临时,她好像和傅易沛一同站在乌云下,她不了解这样的傅易沛,也无法为傅易沛撑伞,所以,林晋慈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当傅易沛的太阳,不希望傅易沛被淋湿。
那张阳光笼罩的笑脸,忽然从手机屏幕上转过来,问林晋慈最喜欢哪一张。
这种问题不亚于捉住一只兔子,问它最喜欢自己哪只耳朵,兔子会觉得莫名其妙,林晋慈也觉得莫名其妙。
哪有那么多的“最喜欢”,都是很普通、技法一般的、属于林晋慈的画作。
但傅易沛非要她选一个。
林晋慈不得不思考,拿过手机,翻了一会儿,又重新递给傅易沛。
那是一幅类似印象派的油画,傅易沛将画面描述出来,有横贯整幅画面的绵长草坡,天空低饱和度的斑斓色彩仿佛一道雨后彩虹,那些点
缀的色块,又似升空消散的气球,中景位置有两只沿草坡追闹的白色小狗。
傅易沛看得很细致,指着其中一只小狗问:“这里的光影透视不太对,是后来加的?”
林晋慈不免惊奇:“你能看出来?”
傅易沛便告诉她,他的父亲就是学油画的,生出来的儿子虽然没有秉承父志的意向,不会画油画,耳濡目染,见识多了,也算半个品鉴行家。
“为什么又加一只?因为怕第一只小狗很孤单吗?”
林晋慈又一次惊讶,他居然猜到,过了几秒,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害怕孤单啊?”
林晋慈思考片刻,摇了摇头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孤单。”
她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但傅易沛的神情愣了一下,好似有人隔空给他泼了一盆凉水,他感到受伤,无法还击,只能问眼前的林晋慈索要安慰补偿。
“你把这张图送给我吧。”
当时林晋慈觉得有点奇怪,但因为希望傅易沛可以缓解不开心,还是立马答应了。
在傅易沛到来之前,林晋慈站在酒屋门口,思考傅易沛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张图片作为头像,又为什么要使用,但见到傅易沛之后,却没有询问出口的恰当时机。
直到在傅易沛的玩笑话里,这场缺乏合理身份的男女夜会,因另一个人的无限包容,局促渐消,林晋慈才开口:“你的微信头像……”
她斟酌措辞,稍稍停顿。
傅易沛好像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声音不高,像在故意开玩笑:“不能用吗?版权到期了?”
“没有。”林晋慈垂下视线,声音也一同低下去,“是觉得,没有好看到可以当头像的程度。”
“谁说的?”过了两秒,傅易沛又问,“是后来有别人看过你的画册,这样评价的吗?”
林晋慈回答:“不是,没有别人。”
话音刚落,察觉到傅易沛这句话似乎不止是在问画册,她转头,看了一眼傅易沛,刚好撞向傅易沛望向她的眼睛里。
林晋慈架不住这样欲言又止的对视,试图移开视线的前一秒,傅易沛用声音留住她。
那声音有些低落。
“我以为,你那晚从酒店离开后,就不会再找我了。”
林晋慈想问为什么,但实际,她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傅易沛,听他说到曾经。
“我们分手那次就是这样。”
“你从酒店离开后,就像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明才感觉到一点你好像要靠近我、对我主动,但很快你就让我清醒,让我明白,我在自作多情。”
林晋慈想要说话。
傅易沛先一步出了声,声音有些低哑,像惧怕,像提醒,又像在乞求林晋慈的怜悯。
“林晋慈,你已经说过两次你不喜欢我了。”
在国外那几年,林晋慈不是没有想过傅易沛。
那些时刻,心声如同被分裂,总有另外的、植根更深的一部分,不停告诫并阻止她所有对外渴求的行为,是不对的,是危险的。
于是她一面用壁虎断尾求生的故事告诉自己,只要马不停蹄地向前,时间车轮下的尘土总有一天会化作疗愈旧伤的良药。
不回头,不眷恋,就不会被惩罚。被自己牢牢掌握在手中的人生,或许就会永远正确。
另一面,在绝对理智怠工的时刻,林晋慈能清楚感觉到,似乎无论她拥有再漂亮的履历,见过多精彩的世界,内心某一片荒地都已春日永逝,无法再现生机。
成寒来瑞士多次,因腿有旧伤,无法剧烈运动,从没有滑过雪,却每次都要旁敲侧击关心一下林晋慈的情感状况,曾开玩笑说,林晋慈要是打算在这边交男朋友,要找一个会说中文的,不然他一个英语四级都没考过的人,没办法跟对方沟通。
林晋慈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说学业太忙,现在对这种事没兴趣。
一般听到这里,成寒也不再多追问了。
林晋慈在瑞士的最后一年,成寒过来,两人一块去了雪场,以参观代替体验。
他们坐缆车去雪屋喝咖啡,遇见一个穿银灰色滑雪服的男人,在暖室脱去外套的林晋慈忽然失态地追出门去,出声留人,又在对方回头摘去雪镜时,如隔夜积雪一样掩去所有情绪褶痕,说抱歉,认错人了。
成寒拿着林晋慈的羽绒服慢一步赶来,将衣服盖在林晋慈单薄的肩上,和林晋慈一样目送着陌生的男人远去,也和林晋慈一样,脑海里想起的,是同一个并不陌生的男人。
周遭寒冷,安静。
成寒想替一动不动的林晋慈拉上衣服,林晋慈在他碰到拉链时,稍稍后让,自己去扣,成寒便收了手,站在一旁,过了片刻,以一种轻松的语气主动挑明说:“刚刚那人,挺像傅易沛的是吧。”
林晋慈低声说“有点”,仍有些难以回神的样子,像一块有了裂纹的冰,不再稳定。
“他那个人,挺体面的,应该不会来瑞士。”
听到成寒这么说,林晋慈“哦”了一声,却在心里想,可是傅易沛跟她说过,他特别喜欢来欧洲,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在骗她。
“之前有个颁奖典礼,我遇见他了,不过没打招呼,也没有什么打招呼的必要,他现在风光得要命,到哪儿都人人捧着,毕竟他家世那么好,舅舅又是章岩,顺风顺水,理所应当。”
可能是其中的某一句话起了作用,林晋慈敛下眼睫,很快恢复如初,对成寒说天气冷,回去吧。
紧接着讲起接下来两天的日程安排,跟成寒商量,好似傅易沛这个名字,一闪而过,只是一处印刷不当的错误,与林晋慈人生的下文毫无相关。
离开前,成寒再次问了林晋慈类似的情感问题,林晋慈还是说了差不多的回答。
——工作很忙,没有其他心思。
那次在机场临别,成寒有了延伸,也是玩笑般的语气,说她在崇北读大学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闲到非谈一段恋爱不可。
林晋慈闻声便静下来,陷入那段恋爱的回忆里。
有记忆以来,林晋慈从没有考试不及格过,在感情里当弃考差生的体验,是人生第一次。
她不是喜欢回头望的人,但不是没有回望过,每每想起,无法自我宽宥,心脏窒闷的感受都令她很不舒服。
“谈恋爱跟人相处,好麻烦,不想再考虑这样的事。”
“可能只是遇到了不对的人。”人来人往的机场,成寒从裤兜里拿出一小节铅笔头,“不是你跟我说,不要说这种消极又绝对的话——快,摸一下木头。”
林晋慈看着成寒掌心的旧物,静止两秒,最后伸出手,顺从地摸了一下铅笔头。
——话不作数了。
所以想要重新考虑这样的事的林晋慈,在这两天对她而言过久的犹豫中,还是选择发消息给傅易沛。
如果给林晋慈的已有人生列一张情绪表格,做相关人员的归纳总结,“冲动”和“喜悦”这两栏应该填满傅易沛的名字,而因冲动喜悦所带来的后遗症,“惆怅”和“犹豫”这两栏里,傅易沛的名字也同样比重过高。
在酒屋,提及过去的尴尬,让彼此不出意外地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况,于是傅易沛好心地主动翻篇,将时间调近,问那晚在林晋慈家,喝醉的林晋慈不让他走,要对他说的话是什么。
林晋慈回答,我忘记了。
又是几秒的安静,林晋慈不是觉察不到,傅易沛努力维持的气氛,似乎被她弄得糟糕。
“忘记就忘记了,等你以后想起来再说也行。”
林晋慈感觉面前的傅易沛变了。
从前她言语回避的时刻,傅易沛也会这样不说话地看着她,郁闷无言,还有一些林晋慈看不懂的沮丧,林晋慈会暗自反省,自己做了对傅易沛不好的事。
但此时的傅易沛,眼波无声,却如温水围拢,连沉默都柔软。
好似在以他自己的反应告知林晋慈,气氛其实没有很糟糕。她的情绪由她自己支配,她可以选择下坠,但她如果不愿沉淖,他始终伸手等她,随时拉她上来。
贴在杯壁上的手指已感觉不到什么温度,林晋慈内心却渐渐涌起热意,想要对傅易沛说些好听的话,为维持合适的气氛也做一些自己的
她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然后说:“其实今晚约你比较草率,我也没想好要跟你说些什么,我只是……很想见你。”
她的脖子有种非生理性的僵硬,不敢转去看旁边傅易沛此刻的表情,下意识放空的脑海中,浮现给傅易沛发短信之前自己在做的事——她在家整理旧物。
这几年漂洋过海,又在异国他乡几度搬家,行李箱空间有限,能一直带在身边的物品,少之又少,整理起来也不过寥寥数件。
充入电量的旧手机重新启动,亮屏后的过时页面,背景里的合照仍停留在他们刚满二十岁的样子,还是林晋慈习惯的软件排布,点开左下角的相册,显示的最后一张图片,是大二某月的日程截图。
上课,考试,画图,建模……
流水线一样的紧密日常里,穿插着“去见傅易沛”这样的字眼,似夹缝中的喘息和奖励,就像跑步累了要喝水,林晋慈累了会想要见傅易沛。
这或许就是那天傅易沛问她,当初为什么要和傅易沛在一起,这个问题的具象答案。
林晋慈两手握着空空的杯子,在数秒沉默后,说道:“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回去想了——”
没想到傅易沛会打断她,说那个问题不用回答了。
林晋慈转头看他,喉咙停了声音,眼里浮出迷茫。
“那个问题不是很重要了。”傅易沛说,“现在想问别的问题。”
林晋慈疑惑里多了些许忐忑,但傅易沛又很礼貌,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说:“能问吗?”她没有办法不答应,然后就听到傅易沛问她:“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林晋慈移开眼睛,她不想说话,这种温情时刻的沉默像一种本能,她盯着空空的杯底,窥见另一个自我一样,不适地试图去看清,然后眼睫眨了几下,喉舌低而慢地发出声音。
“有的。”
她曲起指节,指尖用力按了按杯子,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傅易沛,可能没人会问林晋慈这样问题,也同样,除了傅易沛,林晋慈不会对任何人回应这样的答案。
这种顿悟使得顾忌剥落。
她告诉傅易沛,在他没来之前,她其实在酒屋门口也一直在想他。
漫无边际地想着,从如今到过去,想到他们大学第一次去披萨餐厅,也是她忽然发信息约他出来。
寒风中的林晋慈,后知后觉到自己似乎总是这样自我,就像一个连驾照都考不下来的人,却执意要载人出行,无理地支配别人,很差劲。
傅易沛说:“你的确很自我。”林晋慈有些不好受地看过来,抿住唇,被傅易沛的眼睛望住,听见他说:“你怎么知道别人不是心甘情愿被你支配?”
“是我自己要来的。以前是,今天也是。”
林晋慈不禁怔然失声。
大概,他在她妈妈面前说是他一直在纠缠她,也是这样的语气,将维护林晋慈的体谅话,说成他自己不肯悔改的样子。
林晋慈忽然觉得难过。
傅易沛望着她,过了一会儿,问:“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林晋慈努力克制的情绪有了不堪负荷的兆头,眼睛里酸涩一跳,极低声地讲:“你问题太多了。”
“那就不回答吧。”
“……我不回答的问题,也太多了。”
“那没关系。”
林晋慈心里发酸,好像刚刚喝下的不是热红酒,而是一杯忘加糖的柠檬汁。
傅易沛朝她伸手,掌心朝上摊开,像不久前在门口那样,对她说“手”,林晋慈的指节无端收紧了一下,没有拒绝,只是小声说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