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关灯
护眼
末帝女&虎瞳子(少年将军),乱世背景,相互救赎。
本来没觉得也不想过多剧透,这几天感觉文案还是明确扫雷一下为好,男主身世狗血,我爹原来是大BOSS系列古早梗,接受不了的读者本文及早止损。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词:主角:李霓裳,裴世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风消雪尽,以春酌酒。
立意:命运自己决定
年中/年终盘点奖章
2024年度
古言组年度盘点优秀作品
(在年中/年终盘点活动中入选的作品将获得此奖章)

“还是不能说话吗?”
老女官那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孔虽依旧保持着恭色,然而言语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浓重失望之情。
这位曹姓女官是此间家主的心腹,年纪一大把了,体格却健旺得出奇。从青州齐王府行至此处荒僻之地,路途并不算近,一行人马晓行夜宿,费了几日几夜才到。虽车中皆铺柔软褥垫,然而道路实在颠簸,此刻赶到,也已是深夜,人马无不疲倦。这老女官进门却是一口气也不歇,立刻便将上下之人唤出说事。
随着这一句话,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皆射向了一位少女。
屋中烛火甚是昏淡,却仍照得少女的一头青丝乌光濯濯,难掩丽色。
她慢慢垂落眼眸。
少女身后早已跪着几人了,皆面向着这位不顾秋深夜寒远道突然而至的女官,见她不顾整休,站定后,劈头第一句话便问此事,无不感到惶恐。当中一名医士叩首告罪。
“是卑职无能,虽竭尽所能,汤药金针遍施各法,仍没能叫小娘子恢复天音……”
他一顿,似想起什么,忙又道:“不过,卑职苦览医书,皇天不负有心人,新近终又叫卑职寻获一散轶已久的上古医书,书中载有奇方。”
“取乌鸟之胆,雄鸡之冠,添灵龟之甲,地虫之肠,再以丹砂、鲸脂为引,炮制入药。盖因前者善声,灵龟、地虫之属,则为至默之物,阴阳相冲,加丹砂性烈冲关,再以鲸脂润血,必能开喉启声!卑职近日正在寻药,诸味已是齐备,只那灵龟需百年之龄,一时也不好寻,故迟迟不能试药。阿姆此番来得正好,可否请阿姆代为转告,劳家主相助,若得灵龟,便可再试……”
这已是换的不知道第多少个医士了。
少女七岁之时莫名失声,从此再不能言。
十年来,她被她的姑母,亦即众人口中的“家主”留在此处治病。然而,无论访来多少神医,各路神医又如何轮番上阵发力,她的嗓,在七岁那年离她而去后,再也没法恢复了。
她是一个哑女。
医士涛涛自辩之际,跪在旁的此间管事荣老嬷一直在偷窥着老女官,察她双目始终盯着少女,虽不知在想什么,但失望乃至不悦,却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应是碍于少女的身份,才不敢过分表露罢了。知那家主并非恤下之人,老嬷深恐自己将遭池鱼之殃,忙也抢着应答:
“老奴也不曾懈怠,遍寻灵人与高士,好为小娘子治病。恰好几日前,又访到一位真人,请来施法做术,虽当时未能见效,然而据真人之言,并非不可为,实是那害了小娘子的邪祟太过歹毒,需得更厉害的道术降服。只是——”
荣老嬷瞟了眼身前那少女的背影,一顿。
“只是如何?”老女官接问。
“只是用这法子,小娘子或要再受几分委屈了。老奴不敢贸然决断,正想着叫人去给阿姆你送信呢……”
荣老嬷边说边笑,老脸上堆满谄媚。
门口,一团朦胧的灯光阴影之后,影影绰绰地还停着一人。
那是一名青年女子,肩系一领彤云披风,长及足踝,将人遮得严实。
她并未随老女官一道立刻入内,领着仆妇侍女们到了后,便随意地微微倚门斜靠,又握了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捶自己的腰,以缓旅途乏倦。
荣老嬷应话间,她半转过一张明艳的面庞,凤目微眯,朝里远远而望。
少女的一张姣面隐在了灯影里,只剩一道纤影,默然不动。
“是何法子?”
忽然,女子随口插问一句,说话间,人已立直,从阴影后显身而出,接着便朝里走去,披风的下摆露出一圈刺绣着宝相花纹的郁金裙,那裙摆随她步履而动,烁出点点的金光。
荣老嬷没立刻回话,先望向那老女官。
曹女官早将女子方才那目中无人的态度收入眼内,又听她插话,心中自是不悦,却也只是背对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荣老嬷赶忙向着女子赔笑行礼:“回娘子的话,真人称他可筑坛设阵,到时请了小娘子入阵,四围熏烧驱邪神木,过九九八十一个时辰,病祟必退——”
“哦。”
女子点了点头,“那么,你方才讲的前次呢,用的又是何法?”
“前次只以神香熏喉而已。真人讲那神香请自南海广利王,是以广利王所赠之骇鸡犀入的药,寻常病祟无不退散。奈何此次加害小娘子的脏物太过邪祟,故功效不显……”
女子停在少女身畔,目光略扫,便停落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少女的颈上布着点点针痕,色浓淡不一,或暗紫,或呈红色。她罩一件短帔,将领襟刻意立高了些,显是不愿叫人看见了,但又怎逃得过这女子的眼。
不但如此,她咽喉周围的一片颈肤更是红肿了起来,显是火燎之伤。
察觉到了女子的注目,少女抬面,向她点了点头,神情平静。
老嬷顺着女子目光偷瞟一眼,忙再辩解:“娘子千万莫误会!此并非老奴强行所为,是小娘子她自己愿意的!”
女子名字唤作瑟瑟,是家主的义女,这些年间,她充当两地信使,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往返,在此管事的这个荣老嬷,对她自然不会陌生。风闻她近年颇得家主倚重,荣老嬷虽向来以老女官马首是瞻,但对她也不敢过于开罪。
女子听到,唇角微牵,含笑点了点头。荣老嬷见她露笑,心内一松,便喜滋滋又道:“如此便烦请瑟瑟娘子回去后禀告家主,请家主放心,老奴无时不刻,将家主的吩咐牢记在心——”
“啪!”
忽然,脆亮的一道掴耳之声响起,惹得门外正屏息静候的仆妇侍女一惊,转目偷看。
原来是那荣老嬷示好的话未说完,便被瑟瑟娘子兜头下来的一个巴掌截断了。
荣老嬷愕然抬脸,见她已然变色,方才的一抹笑意,转眼化为了冷厉。
“好个将家主吩咐牢记在心,老狗奴!家主可曾吩咐你如此酷待小娘子?我是看着她大的,她什么性情,我不清楚?她只恨不能开口说话,叫家主担忧,但凡能叫她病愈,你便开口要她割肉你吃,她也是心甘情愿!”
“只管自己邀功,便什么都敢往她身上用!一巴掌而已,叫你长个记性。”
瑟瑟娘子丝毫不留情面,隐威逼人。
为治这莫名的哑疾,在这少女的身上,不知已是试过天下多少药灸。然而十年了,她的失声症始终不见好转。
此处知晓少女身份的人并不多,这荣老嬷是当中的一个。从前也就罢了,服侍得也算用心,然而自少女及笄之后,这一两年间,家主虽自己不曾亲自到来,瑟瑟娘子却比从前来得频繁,虽未明说,但谁都知道,她是家主所派,如此频繁到来,只表明一件事,家主对小娘子治病不力一事越来越感焦虑与不满。
不止如此,这一年来,荣老嬷更是数次收到那曹姓老女官的指示,只要死不了人,便可大胆去治。
老女官乃家主身边最为信靠的老人,她敢如此发话,自是有缘故的。荣老嬷又吃定少女自己也是治病心切,哪怕送去再苦的药,施加再痛的针,从来眉都不皱一下,一概是受下的,故胆子越来越大,非但没了从前的侍奉之心,还渐怨怪少女无用,累自己在家主面前不能露脸立功,手段便日益虎狼起来,确如那瑟瑟所言,什么都敢往少女身上用了。
心思被人道破,又当着众多下人之面受了如此耻辱,荣老嬷吃了巴掌的半脸登时烧得火辣辣的,半是疼痛,半也是羞惭的缘故。捂脸醒神过来,还待争辩,又发觉老女官的脸色只变得愈发难看了几分,对瑟瑟娘子当着她面做出的此等张狂举动,始终不曾出声半句。
此二人如今在家主面前的地位,已是显而易见了。
荣老嬷不敢再顶撞,讪讪低下了头。
瑟瑟也不再睬人,径自上前牵了少女柔荑。
“家主对你极是想念,此次特意命我来,是为接小娘子回去,共叙天伦。”
瑟瑟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含笑说道。
便如此,李霓裳,或者说,已覆亡多年的李朝末帝之女李霓裳,在这一个普通的齐地深秋之夜,即将踏上回往她姑母,前朝长临长公主身边的路。
她在这座位于齐地的古行宫里长大,从七岁到如今一十七岁。整整十年。
这是她那曾经御临八荒创立帝业的高祖为去东岳封禅而修的一处驻跸之地。想来高祖所谋为万世基业,故将行宫题名永兴。谁又知三百年不到,帝业已坍,天下乱,霸权再起。倒是此处行宫,或真受这宫名庇佑,侥幸躲过一次次的兵荒与马蹄,至今仍存——只是,早也破败而寥落,不见昔年半分的繁华之景了。
李霓裳来到了西隅的尽头处。
那是一片药园,亦是恐怖禁地,传言里面养着会索人命于无形的恶鬼。从前此间之人,若是不得允许擅入或是误闯者,数日之内无不七窍流血,死状骇人。不但如此,到得后来,连在里面做事的下人也开始遭到横死,众人谈之变色。万幸这两年小娘子大了,因一向出入平安,每有人不得已进去做事,她必一同陪伴,后来,连往里送饭这等杂事,也由小娘子代为了。也是从那之后,再没发生过死人的事,曾笼罩在此园上方的恐怖气氛这才慢慢消散。
黯淡的冷月静静地照着地上畦垄里的药草。地上种植的药草,多为乌头、狼毒等寻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断肠草们,另也有些常人呼不出名的罕见的奇花异草。夜风里,她穿走在散放着冷冽异香的药畦间,伴着鞋底踏破泥面薄霜所发的窸窸窣窣的清响声,行至尽头处,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屋中光线昏暗,空气腥浊。四壁皆为药柜,墙角一张地簟,一张矮几,几上铺了一块暗红色的绒缎,缎面之上,依次摆着一口药匣、一柄小银刀以及一只婴儿拳大小的水盏。
矮几之后,盘膝坐了一道枯槁的身影。
那是一个显已走到了人生尽头处的老者,他的生息便如案头那一盏随风飘摇的残灯,随时都将熄灭。
在少女渐近的脚步声里,他缓缓睁目,只见一张面脸泛青,枯干得已是辨不出本来的模样了,两个眼窝更是深深地凹陷进去,望去便如骷髅头上的两只黑洞,叫人不寒而栗。
“长公主来接公主了?”老者发出一道嘶哑的声音。
李霓裳跪坐在簟上,将提来的食盒轻轻放在几上,点头。
“待公主见到长公主的面,请代老奴转呈,老奴无用,虽竭尽全力,还是没法叫公主再开口说话。老奴辜负了长公主的托付,罪该万死,只能来世再报大恩大德。”
说话间,老者颤巍巍拖动两条残腿,努力爬跪起来,冲着齐王府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叩礼。
从前李霓裳一直由这老者调治病情。只是时日长久之后,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无法治愈她的失语之症,到这几年,老者便放手不问了,改而闭关在此,罕见露面。
这一个叩拜,便叫老者气喘不止,待缓上口气,坐定,只听他继续道:“老奴将公主请来,是另有一事。”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小哨,轻轻吹了起来。在小哨所发的人耳难以察觉的嘶嘶声里,从屋角不知何处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游出了一条金蛇。
金蛇极小,首尾不过尺余的长度,腹径更是细如女子的纤指。它的通体披覆着灿烂的如黄金的片片细鳞,额头生了一枚朱红鸡冠,眼则如两颗翠绿的碧玺,异常的美丽中,又透出一丝叫人心生恐惧的诡异之感。
它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来自地下的邪物。
它游到老者身前,以腹撑地,将身子盘卷起来后,便首颈离地笔直昂起,一对碧眼在烛火里发着幽冷的光,庄严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女。

老者收哨,道:“老奴从医一生,亦研毒一生,此为老奴生平最为得意之宝,名为朱翅。从前那些闯入药园之人,便是遭朱翅同类咬啮毒发身亡的。可笑他们,临死都没看见伤了他们的究竟是为何物,还道是鬼魅所为,如此愚蠢,能做我试毒之人,也是他们的造化。”
谈及那些在他手中送了性命的人,老者口吻平淡,非但不见半分同情,反而流露出了几分隐隐的骄傲之感。
“而朱翅更是不凡。虽才一岁多,尚未成年,灵性已是远胜同类。只要能够驭控,便可使唤此物。取人性命不过如囊中取物,至于驱辟毒虫,乃至震慑百兽,亦是不在话下。唯一可惜,这两年你大了,叫你知晓了事,你便不许我拿人试毒了。不过无妨,老奴胆敢断言,所谓灵物,再无出其右者。”
老者本已将死,一副残躯枯槁而衰败,然而此时,当谈及此时,他那蒙了一层青黑死气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活气,两只黑洞似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得意的光芒,仿佛此刻这条正盘踞在他身前的小金蛇,便是他此一生最伟大的一件杰作。
“然则,并非什么人都能成为它的主人。想要成为它的主人,也须付出代价。”
老者忽然话锋一转,停顿了一下,再以骨哨呼唤金蛇。那金蛇游得离他更近。他打开那只搁在几上的药匣。
借着烛火的光,李霓裳看见匣内有五六颗已制好的黑色药丸。随着匣盖开启,一缕如兰非兰的异香便传了出来。
“你可识得此香?”老者似要考她,盯着问道。
她之前没有见过这种药丸,但对这种异香并不陌生,略嗅辨,便颔首。
黑丸应是由美人兰炮制而成的。这种植株含毒,喜在阴腐之地寄生,花朵巨大,而色艳如同美人面上的胭脂,花蕊又分泌一种状若龙涎的黏液,嗅似兰花,故得名美人兰。
就在她方才走过的药园地表之下,便有专为栽种此花而精心辟出的一个地窟,长年保持阴湿,即便是在盛夏的炎热时节里,窟内也是干干净净,蚊蝇蛇虫无不退避。
老者目露满意之色,也点了点头:“此丸是由美人兰为主药炮制而成的,老奴为它取名龙兰丹。此花来自异域,传说可引亡灵通往极乐,最早曾是使者上供宫廷的仙草,本就稀有,想在中原培植,更是不易,却偏为朱翅所喜。老奴试种多年,终于摸索到了栽种与炮制之法。这十年来,老奴虽未能治愈你的哑疾,但能教的,悉数已是教了你。往后我不在了,你若有需,如法便可。”
他望向金蛇。
“朱翅须得血饲。想要驱驭朱翅,便要服用龙兰丹,待饲主养好药血,再喂饲于它。它若摄食,便是认主。此后每月,都须如此喂饲一次,不可中断,若是中断,朱翅将会衰竭而亡。”
李霓裳亦望着金蛇,老者的声音在她耳边续响:“如你所知,龙兰丹含毒,服用之后,若无解毒之药,人必死无疑。而朱翅之唾,也是剧毒之物。所谓造化奇妙,妙便妙在二者相辅相克。龙兰丹与朱翅之唾同时吞服,可保性命无虞。”
“然则,如同月有阴阳双面,世上万事万物,也大多如此,利弊互存。”
老者忽然加重了语气。
“金蛇利主,但若稍有不慎,亦会噬主。有一桩事,极为重要,你须牢记。每回服用药物,三日方成药血,在这三日之内,饲主万万不可受任何伤。因也是在三日之后,药毒方可尽数排解。若在那之前受伤或是见血,毒便随血游走,侵入周身经脉与肺腑,到时,饲主恐怕性命难保。”
“不止如此……”
老者的目光从少女那一张净洁如玉的面庞之上掠过。
“公主,你当还记得老奴十年前来此时的样子。你再瞧老奴如今的样子。”
“老奴年轻时便知世上有此种灵蛇,苦苦寻访半生,后来终于叫老奴觅获蛇种,然而呕心沥血培育多年,所得皆不尽如人意。就在老奴以为无望之时,上天助力,一年多前,终于叫老奴养出朱翅。”
“这一二十年间,为驯饲灵物,老奴断断续续一直都在服药养血,想也是如此,精血枯竭,远比常人要快。”
“这便是老奴要叫公主知晓的最后一事。丹毒与蛇唾虽能中和,保人一时无虞,但终究是毒物,长久服用,必损饲主,摧命折寿。”
“不瞒公主,三日前,老奴已在公主服用的药物内添入龙兰丹与朱翅唾。今日第四日,公主体内药血已成。公主愿受朱翅,便请以血哺之,朱翅若摄,便是认主,老奴传公主驭法,从此以后,朱翅便为公主所用。”
“此事全部利弊,老奴皆已向公主陈明,公主若不接纳,亦是无妨。如此灵物,世上除了公主,再无旁人配得上它。老奴带它一起上路便是了。更请公主放心,一次服药,对公主玉体并无大碍。”
他一口气终于全部说完,一面气急地喘息着,一面目光炯炯地盯着少女。
“请公主三思,再作决断。”
少女跪坐在地簟之上,似听非听,始终与她对面的小金蛇静静地对望着。
忽然,只见她轻轻拢起一侧衣袖,另手握住小银刀,毫不犹豫,向着露出的一段手腕划了下去。
一道冷光轻烁而过,滑如凝脂的雪腕之上,霎时便呈出一道刀伤。接着,殷红色的鲜血自她的腕伤里流出,一滴滴落到盏中,直到满盏,她方按住了自己的伤腕。
老者沉默地望着,片刻后,哈哈怪笑了起来。
“长公主果然没有看错你!”
李霓裳充耳未闻,只俯视着地上的金蛇,观察着它的动静。
金蛇很快被少女体内流出的温热药血气味吸引,游到血盏之畔。起初嗅探,接着,在围盏绕游几圈后,在老者略带几分紧张的屏息注视之中,它开始吸食起了鲜血。
它食得甚是酣畅,很快,盏中药血便被吸尽,完毕,似仍未餍足,又绕血盏游走数圈,方停了下来。此时金蛇顶冠微微膨胀,色比片刻之前,也显得更为红艳,宛若一枚朱果。
李霓裳唇角微微上翘了一下,目光爱怜。她试探着向它伸出一手。金蛇果然向她游来,顺着她的手背上行,钻入衣袖,绕她细腕卷了数圈,最后首尾相衔,温顺地贴着她的肘腕。若不细看,便如雪臂套上一串赤金臂串,竟似浑然天成,煞是好看。
“朱翅认下新主了。从今往后,新主便是公主。”
如此一个结果,本应也是老者所期待的。然而此刻,他却只在口里喃喃如此说道,望着少女的神情似是欣喜,又似几分惋惜。
“既如此,老奴便传公主驱驭之法,请公主牢记在心。”
最后,他缓缓又道。
夜风掠过药园墙头,穿堂而来,猛地扑熄了屋中那一缕残烛的火光。
黑暗中,李霓裳又静坐片刻,随后,向着对面那一具模糊的枯影行了一个拜礼。完毕,她捧过药匣,起身轻步走了出去,步入药园之时,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叹息之声。
“世人刍狗而已,多死几个,少死几个,又有什么打紧的。老奴早便知晓,公主定会接纳朱翅,本想在公主回去之前,寻到一个彻底的克毒之法,以解后患,奈何,公主却不许老奴再杀人……”
“这些年多谢公主对老奴的照拂。天难谌,命靡常。当今世乱,道已不存。上位者,皆生啖血肉之辈,为善反成鱼肉。老奴但愿公主今日善念,他日亦结善果。”
“药匣内另附一方,将来若遇劫难,或能助力一二。”
一簇靡弱而繁芜的草茎自一条久已无人走过的小径下突兀而起,随风摇摆,柔拂她垂落的一片裙角。
身后声止,野园四下皆悄。
李霓裳独自默立了片刻。
此草名为蘼芜。采来鲜叶风干,便为香草,香草可填作香囊,衣带留香。却又不知何时起,蘼芜被赋予忧伤,变作了女子的闺情寄托。或是去岁冬日野鸟衔来的籽,待雪化后,这个春天里,李霓裳发现蘼芜冒生,便铲尽了这一片于她无用的香草,不料尚有残存的根茎,在她浑然不觉间,又顽强破土复生,独历春夏,至今仍长在这霜野地中。
李霓裳俯身,探手折了一簇,拈着送到鼻端,轻嗅鲜草散出的淡淡苦香,嗅毕,将折下的鲜草拢在那一管藏着小金蛇的袖内,叫香草伴它,旋即迈步,渐行渐远。
古行宫的一弯残檐之上,月隐星稀,晓风淡淡。
李霓裳梳妆了一番,换去旧衣,穿瑟瑟带来的衣裳,裙帔皆为绮罗新裁,式样精美。她的青丝亦梳作云鬓,饰以莹润的明珠与新巧的花钗。
如此梳妆,于这一趟接下来可预见的倦旅而言,并非必要,甚至是个累赘。然而瑟瑟坚持如此,称是特意为她此行而备。
“听说贵妃当年产前,梦见神仙踏云,抛下一件仙衣,满室霞光,映照亮如白昼,贵妃遂得公主,公主也是因此得名。可见公主天生祥瑞,命格非凡,奈何天罡倒反,此前被迫与长公主骨肉分离,而今归去,当应吉兆,方可祛旧迎新,诸事如意。”
神仙以云彩而裁的衣裳,当是何等灿烂和辉煌。背后的隐意,更是容人大胆遐想。
谁也不知贵妃那夜究竟是否真的做了如此的梦,不过这不重要,也无从探究。贵妃描绘的梦境,成为她那位无力的皇帝父亲在彼时能抓住最为易得的一个希冀。从此她的贵妃母亲得到专宠,在别的妃嫔们忍饥挨冻之际,供奉独自丰足,甚至到了后来,又为她添了一位阿弟。而她,更是沐泽深厚。她这个连出生都在逃亡路上,从不曾亲睹过哪怕半分长安气象的公主,获得了她其余众多兄弟姊妹们都没有的幸运。
她活到了今日。
一队人马在外已是等候许久。那领队是位容貌英俊的青年,着铁蓝色的便服。他高坐在马背之上,借着头顶渐白的晨曦,用一块从麂鹿身上割下的皮帕,慢慢地拭着昨夜凝降在他剑鞘之上的霜露。
他的装扮,并不比他左右的任何一名随从更为显眼。然而,他昂藏的仪表,挺拔的身姿,以及不经意一个顾视之间,隐然显出的随意、却又似将周遭一切皆已掌控在手的从容之态,足以表明他的经历与身份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
这名青年,便是担负此行接送之责的齐王义子,崔重晏。

能从齐王手下的众多骄兵悍将里脱颖而出,被认作义子,本就不是一件易事,不但如此,地位直逼齐王亲生儿子,崔重晏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似接送一个女子这样的事,原本根本无须他亲自出动。
当今天下虽无共主,兵荒马乱,但在齐王所控的境内,要接一个人,他的手下随便谁人点上一支卫队便可成行了。然而此行终究大不一样,齐王夫人亲自寻他说的事,且对他没有任何隐瞒,直言对方身份,称是为保万无一失,才要请他出动。
夫人的旧日身份非同一般,乃是前朝末帝的嫡妹,有着长安第一美人之称的长临长公主,名动西京。
抛去这些早年旧事不论,她如今是齐王夫人,她既亲自开口请托,崔重晏岂会不应。昨夜到后稍作整休,知要接的人一早便将动身,因都是女眷,为免冲撞,领着人天未亮便提早候在外,只又迟迟不见人出来,便随手用块兽皮擦拭起了佩剑,以消磨时辰。
他手中的这一柄剑,也非普通的兵器,而是齐王崔昆所赐。
崔昆出身显望,祖上崔道嗣仕途通达,在前朝世宗一朝,便曾历任礼部侍郎、尚书等要职,后更因出使草原立下大功得以封侯。世宗之后,到成宗李诲一朝,圣恩依旧不减。成宗道德博闻,安民立政,年少继位后,续承世宗一朝的中兴之盛,惜天不予便,在位不到二十载便因病早逝。此后新帝继位,时已高龄的崔道嗣主动告老,携四朝元老之殊荣归乡,寿终正寝,其历代子孙,亦秉承家训,此后未再入长安谋取高位,而是领节度使或刺史之职,勤加经营地方。
正是祖上所留的这一祖训,才令崔家逃过了昔年的那场劫难。
那是前朝临近末世,最为动荡和血腥的一段岁月。
长安的城门,再一次被乱军打破。
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是,这一次,不但令这座曾受劫又得以恢复的帝都彻底遭到毁灭,化作废墟,长安的公卿和世家,也在浩劫里被一并杀戮殆尽。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自那后,传承上千年的高姓便挫骨扬灰,人材尽死,再也不曾恢复过元气。
崔氏这一支,却因远离长安,侥幸得以保留实力。
乱世方显大能。崔氏一门的子孙里,此时也出了一位雄才,这便是崔昆。
崔重晏曾听人言,崔昆的血脉,若是往上追溯,似还带些胡人的血统,他应是祖上崔道嗣所纳的一名胡女的后裔。
二十多年前,长安毁灭的时刻,他还只是齐州一名普通的地方节度使,名不见经传。他先是借着勤王之名,赶去保护张皇出逃的末帝,从而摇身一变,获封齐王之号,从此身价大增,随后,他左右逢源,扩张地盘,短短数年,便发展到了十万之众。
及至今日,他已据有齐州、博州、棣州、青州等地,成为当世屈指可数的几股最大的势力之一。但与据有长安洛阳这片中原腹地建立召国称帝的军阀孙荣不同,崔昆至今不肯称帝,仍以早年所受的前朝封号齐王而自居。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