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by咬枝绿
咬枝绿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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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易沛弯起一个笑。
他总是笑得那样好看,眼角尖尖的,一副聪明相,眸子笑弯时,又似许多星星倒映进去,温柔明亮。
语气像脾气不差的大少爷,就算任性,也很难让人不喜欢。
“管你冷不冷,是我要牵。”
林晋慈迟疑了两秒,无声无息,把手递出去。
傅易沛握住她的指骨,轻轻捏了一下,看着林晋慈微有疑惑的表情,对她说:“时间太久了。”
“嗯?”
傅易沛没有松开她,只低眼望着林晋慈被握的手,片刻后,说:“你已经不记得了。”
就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火花一闪,快到不知是语言还是肢体唤醒的记忆,林晋慈想起来了。
大学时,她和傅易沛恋爱,在一些彼此无声的时刻,她经常会主动把手放到傅易沛的掌心。
那是他们约定好的。
傅易沛曾跟她说,生活不是一条过的电影,没有任何人能保证自己时刻都保持着最佳状态,完美无错地回应所有人和事,他尊重她不爱说话,甚至有时会回避问题,也没有关系——
“但你要牵我的手,要让我知道,你在安全地沉默。”
当时的林晋慈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在其他人,甚至林晋慈父母的眼里,林晋慈的沉默,一直都是略显孤僻的、甚至是不合时宜的。
很少有人在意她为什么沉默。
更没有人在意她的沉默是否具有沉默之外的含义。
见她有些呆愣,傅易沛捧住她的脸,要她答应,问她好吗。
林晋慈怔怔的,望着傅易沛的眼睛,但很快点了一下头。
傅易沛便高兴地抱住她,跟她说更多的话,从讲道理变得有些孩子气,说之前有次出门玩,林晋慈忽然不想说话,他分不清林晋慈是在生唐德的气,还是生他的气,也不太确定她需不需要一个人待着。
林晋慈脱口而出地告诉傅易沛,他从来没有让自己生气,她觉得,傅易沛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没有人比你好。”
林晋慈觉得这样的话,傅易沛应该是听习惯了,就像被人夸聪明,次数太多,她也早就习以为常,而关于傅易沛的好,即使是高中不与他走近的林晋慈,也多有听闻。
可傅易沛当时听后,表现出的受宠若惊,不在林晋慈的预料之内,他像是被击中一样顿住,然后嘴角慢慢上扬,问她是不是真的这样觉得。
林晋慈点点头,也笑了,觉得傅易沛的惊喜反应,衬得她像情话高手。
她主动让自己的手指钻进傅易沛掌心,像疲惫的蝴蝶收拢翅膀,缩回安全无虞的幼年体——听从傅易沛的话,以微小的举动告诉他——她在安全地沉默。
二十岁的林晋慈像一个情侣功能的严谨开发者,置手于傅易沛的掌心,不仅将傅易沛的绝妙设计落地执行,那时她还想,不止需要“安全地沉默”,可能还需要“高兴地沉默”,于是,她踮脚,在少年的脸上亲了一下。
那是傅易沛不知道的隐藏功能。
如傅易沛所说,时间太久,有些事,在林晋慈的记忆里已经积灰受损,甚至被渐渐遗忘。
二十六岁的林晋慈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记忆里的傅易沛和眼前的傅易沛,偶尔重合,大部分已经天差地别。
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好像也无法再确定,这沉默,是否安全。

林晋慈将自己的手抽走之后,问服务生要来菜单,又继续点酒。
傅易沛关心道:“会不会喝多?”
“不会。”林晋慈如实回答,却不知是不是前一杯热红酒稀薄的酒精作用强大,让她说出平时不会说的话来,转头看着傅易沛,语气也不一样了,有一点少见的开玩笑意味,“是需要我喝多吗?”
傅易沛同样看着她,不知所措了两瞬,唇瓣动了动,没有立即出声,像缓过脑中的空白期,才说,不用,你会不舒服。
然后又问了林晋慈那晚是不是很难受。
林晋慈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是喝醉酒的难受,还是借醉见他却仍说不出心里话的难受。
“还好。”林晋慈又说。
很快服务生把林晋慈点的酒送过来。
嘴唇刚碰上杯沿,一旁传来声音——
“你现在酒量比以前好,以前喝一听啤酒,脸就很红。”
冰凉的酒液漫在唇间,微微晃滞后,林晋慈饮下一大口。
傅易沛试图聊些轻松的话题,同样提起那个安全又不突兀的无关人员。
“改天还是要约徐东旭吃顿饭。”
剧组在大野之宴的戏份只有半个月,拍完就转去邻省取外景,据表妹婷婷发的朋友圈日报,她的杀青戏已经拍完,应该就要回崇北了。
的剧组走后,那几栋山野空楼,林晋慈去实地考察过,原有结构不打算完全推掉,拆除阶段可能会暴露某些隐蔽的结构问题,她人在现场监工,还有许多方案细节需要复核调整。
这阵子,林晋慈没少见徐东旭。
戴着一顶显眼的黄色安全帽,飞虫一样环绕在林晋慈左右,林晋慈一说话,他讲相声一样当捧哏,林晋慈要拿什么东西,他比跑腿小哥还麻利。
林晋慈常因此对徐东旭皱眉,觉得他碍手碍脚,又爱帮倒忙,但身份在这儿,不好对甲方金主讲“你很烦”这类缺乏服务精神的话。
徐东旭也不是时时刻刻讲话都令林晋慈心烦,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提到傅易沛,说傅总的品味怎样,傅总的私宅如何,林晋慈会暂时性地增加包容度。
但还是暗暗皱许多次眉。
现场某些刚来的施工人员,不晓得这个年轻小白脸是甲方,还以为徐东旭是什么无能小助理,人挺勤快,也谄媚得很,就是尽出蠢力,搞得人家有涵养的大建筑师频频无语。
林晋慈真正的助理温迪也频频无语,被抢活多次后,忧心忡忡地问林晋慈:“林工,徐先生到底想干什么啊?”
林晋慈让温迪做好自己的工作即可。
“有些男人就是莫名其妙的,不用花心思研究他们。”
温迪深觉得有理。
徐东旭卖力,她也卖力,就算比围着林工打转,她这副从早高峰地铁上挤出来的强硬身板,肯定也比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转得多、转得快,林工麾下,不可能有比她温迪更好使的牛马。
这会儿,傅易沛一提要约徐东旭吃饭,林晋慈疑惑之外,另一反应是头疼。
不过也不太意外。
毕竟徐东旭一直说想请傅易沛吃饭,但傅易沛助理一直回复傅总最近没空,总拿这种理由搪塞也不太礼貌。
林晋慈说:“那徐东旭估计会很高兴。”
“他高兴什么,我是要找他算账,怎么着也得灌他一顿大的。”
“你明明知道……”
脱口而出的话停住,他明明知道,那天她是自己愿意喝多的。
傅易沛似乎知道她欲言又止的部分是什么,但不是很讲理:“谁叫他欺负你。”
林晋慈面上一瞬发热,久久无言。
这热度直到散场,也没有从林晋慈脸上散去,林晋慈想,应该很大一部分是酒精作用,因为她点的第二杯,酒精度数是那一列里最高的。
步行回家后,脱掉傅易沛强硬披在她肩上的大衣,一路吹足冷风,人本该清醒,脸颊和脑子却都有些蒸腾发热,不然不会做出脱掉大衣后,又捧起,低下鼻尖,浅浅一嗅的举动。
傅易沛进酒屋脱衣时散出的香气,此刻在林晋慈酒后的嗅觉中放大数倍,味道也像变了些许,柔软细腻的羊绒,似乎有他久穿留下的温热体息。
察觉到自身行为怪异的林晋慈,将衣服烫手山芋一样丢开了,却还是忍不住在入睡前,把这件浅色大衣从客厅沙发搬去了卧室沙发上。
这晚,林晋慈入睡很快。
在国外那几年,她也时常睡前饮酒,希望自己进入梦乡时能安稳踏实一些,但大多时候不能如愿。
她不常做梦,即使做梦也大多不是具体的现实画面。
睡眠于她而言,像是由数个大小不一的灰色房子组成,线条严整,除了空荡,里面什么也没有,闭上眼后,她短暂地在里面待一待,有时候觉浅,一夜要徒劳地辗转多间屋子,然后闹钟响起,她便毫无留恋地离开。
但这一夜,梦境混乱而多彩。
一开始是现实场景。
深夜时分,在灯光黯淡的酒屋门口。
她跟傅易沛即将分别,温暖厚实的大衣压在肩头,隔绝夜风,傅易沛替她拢好衣襟,跟那晚在电梯里一样,毫无预兆地靠近过来。
林晋慈以为他又要像上次那样亲她,忽有一刹紧张。
但傅易沛没有。
只是隔着蝶茧般笼罩住她的外衣、轻轻抱了一下,在她微僵一瞬,感到需要慢慢适应的第二秒,就松开了。
林晋慈垂落在大衣里面的手指,不为人知地捏紧。
站在傅易沛面前,想要发出一些声音,避免安静带来尴尬,于是她就问了傅易沛他们大学工作室的那栋小楼现在是什么情况。
上周开车路过那里,隔着白色的围栏,看到里面大门紧闭,像久无人往,萧条得很。
傅易沛说五年期满后,就没再续租了。
听唐德说,老板之后还是想要继续整租五年,也有不少人去看过,不乏意向很大的租客,据说有人想在那里开轰趴馆,老板既不肯降租金,也舍不得那栋小楼被改头换面,宁愿这么空着,好像一直没有租出去,无人打理,自然就萧条了。
五年之间,时移世易。
楼市行情都不知道变了多少回,这样的固执,不亚于刻舟求剑,林晋慈中肯地说:“大概是还没想清楚,像你这样掏钱爽快的租客很难再遇到第二个了。”
大学时就听唐德提过,那栋上下三层的小楼,租金较市价要高出许多,但傅易沛当时一眼相中,院子里种的几株玉兰,室外楼梯上的爬藤月季,几乎处处满意,连价都没还,就当场拍板定下。
其他人都见怪不怪:“傅易沛就是这样啊,为喜欢买单,眼都不眨一下。”
林晋慈看着眼前这样的人,晦暗冬夜,临别气氛,见他淡淡笑了,对着她开口说话。
“这么说,还是我害了那个老板。”
林晋慈顿了片时,说:“也可能,你拉高别人的标准,别人就很难去找下一个。”
傅易沛不甚明显地咧了一下嘴角,问她,是吗?
林晋慈没有应声回答。
梦境里也同样,以淡到似乎不必回答的两个字结尾。
深眠中,涌起的酒热气侵满体腔,脸颊尤甚。
属于傅易沛的绵绵气息仿佛隔梦袭来,往日画面不真切地浮闪,虚实难辨,林晋慈好像看见了那栋白色小楼曾经并不萧条的样子。
那天应该是工作室里某个人过生日。
不逢周六周日,各自有课的一帮人,直到天色渐晚,才从门口那两棵树冠相依的玉兰下陆陆续续汇进灯盏大开、被鲜花气球装点一新的小楼大厅。
那天也是林晋慈第一次尝试喝酒。
她有预料,从没喝过酒,自己可能不太能喝,所以在满桌的“红白黄”里,挑了度数低的啤酒,比预想中还要难喝,喝到一半,兑了不少旁边看着像冰镇柠檬水的调制饮料,才适口许多。
林晋慈离席说去趟洗手间,迟迟没有回来,傅易沛望望四周,不见人影,问另一个从洗手间回来落座的女生,有没有看见林晋慈。
女生朝外一指,说林晋慈刚刚出去了吧。
按说林晋慈如果要提前离席,她都会跟他说一声的,傅易沛放下手里的酒,离开热火朝天的桌子,朝外走去。
小楼屋檐下,放着一个平时能躺着午休的白色秋千椅。
秋千微晃,林晋慈一个人坐在上面,脚尖触地,腰部深深弯下,两臂在膝头围拢,脸庞深埋,柔顺的发丝与裙摆以同一角度垂落。
傅易沛走过去,蹲下来,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抬头,哼出一些含混的短音,傅易沛凑近一些,才听清她的咕哝声:“……人有时候为什么会跟猴子一样。”
傅易沛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很担心是哪个人乱开玩笑,让林晋慈感到被戏耍,已然一副要替她声讨的语气:“是谁说你了?”
“没有谁,是我自己从镜子里看出来的。”
话落,眼前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抬起
来,露出一张很小的醉红的脸,热烘烘的,眨眼的频率比平时慢许多,懵懵地用两手捧住自己的脸,向傅易沛求助:“我这个怎么消呀?看着好傻,怎么会这样?”
傅易沛先没忍住笑了一下,说:“不傻。”
喝醉的林晋慈也不笨,板起脸,不信他:“撒谎!你都笑了。”
“不是笑你,”傅易沛立马解释,“不是笑你傻。”
“那你笑我什么?”
“不是笑你,是觉得……你好可爱。”
林晋慈被傅易沛这么看着,只有纤长的睫毛上下扇动,像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又像是不想泄露过多的表情那样,一动不动的,更加可爱了。
她用这样的表情喊傅易沛的名字。
傅易沛说“嗯”,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或者喝牛奶。
林晋慈摇摇头,把自己的手放到傅易沛手心,傅易沛配合着,由她将一根根手指探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听到林晋慈说:“我不想进去了。”
“那就不进去了。”
停了停,她又说:“其实,头有点晕,有点想睡觉了。”
“那我送你回学校休息?”
林晋慈又摇头。
傅易沛问:“那你想怎样?”
某些时刻,林晋慈对着傅易沛,就像普通凡人对着阿拉丁神灯一样,会不忌讳将心底最直白最渴望的想法告诉他,并且觉得傅易沛都可以通通实现,她说:“我想睡一会会,然后脸不红了,继续跟他们玩,唐德说待会儿打桥牌,我想打,他们都打不过我,但是现在不想进去被别人看到。”
傅易沛颧骨升起,便再落不下来,觉得林晋慈不仅样子可爱,喝醉了说话也可爱。
他目不转睛看着林晋慈,只顾着笑,忘了说话,直到林晋慈问他,傅易沛,你喝醉过吗?他才回神。
傅易沛否定得很快:“没有,我为谁喝醉啊。”
林晋慈不高兴了,抿了抿嘴,像没拿到满分的第一名,质问道:“那我为什么会喝醉?我刚刚在镜子里看了,脸很红,显得人很笨,你没有这样过吗?”
傅易沛故作恍然:“我想起来了,好像有过。”
“是为谁?”
她样子过分认真,傅易沛只好接着再演:“是谁呢,好难想啊,应该是当时醉得太深了。”
傅易沛是否醉得太深无人知晓,但林晋慈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脑子很晕,听了这话,她好像没有怀疑,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傅易沛的话,也没有继续追问。
“傅易沛。”林晋慈又喊了他一次,声音很轻,似甜汤上飘起的一层雾气,朝所望之人袭来,“你走吧,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下,你不要管我,等我好了,我再进去。”
傅易沛没管她,只是告诉她,她一个人睡在秋千这里,也会被人看到,并提供一个林晋慈绝对满意的方案——他在这里陪她,给她打掩护,不让别人看到。
傅易沛把自己的拉链帽衫脱了,拉着林晋慈的胳膊,穿完一只,穿另一只。
林晋慈起初有些不愿意,这样好像没有把她当做成年人对待,手肘朝后很轻地躲了一下,但是还是被傅易沛一把捉回来,塞进袖筒里,然后又觉得,好像只是感到奇怪,心里并没有不喜欢的意思,林晋慈小声咕哝,说会热,她刚刚在室内才脱掉外套,而身上这件米白的外套还带着傅易沛的体温,纤维都似在发烫,不太舒服,像发烧的人裹紧被子,愈加燠热。
“晚上在降温,你待会儿睡着会容易感冒,你忘了你前阵子流感受了多少罪了?”
傅易沛苦口婆心,林晋慈想到头重脚轻去医院输液的经历,这才乖乖不动。
由着他给自己穿上袖口足以遮住指尖的宽大衣服,然后手指如小虫一样,一点点挪,慢慢爬出来,露出一截透粉的手指。
傅易沛很高,外套也很大,过长的袖口堆折在腕间,又被水袖般摆出去,林晋慈弯弯唇,想到幼时暑假在外婆家披床单演戏的表妹,好像获得了一点小时候错过的快乐。
“这两个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靠过,肯定不干净。”
傅易沛安排好靠垫合理的位置,因为林晋慈要使用,又忍不住嫌弃它们不够好。
拉好外套的拉链,傅易沛甚至把外套后面宽宽大大的帽子都扯起来,给林晋慈戴好,保护她的头发,然后让她比较舒服地枕在自己的腿上,低眼看她。
“睡吧,待会儿喊你起来玩。”
在秋千上曲腿侧躺的林晋慈好像不是很困了,睁着雾蒙蒙的眼,问的问题却暴露她并没有清醒的事实:“我就喝了一听啤酒,你呢?”
“三听。”
“平均每人喝了两听。”
傅易沛失笑:“完全正确。”拇指落在林晋慈肌肤薄又发红的眼角,在那颗褐色小痣上轻轻蹭了两下,“先别算数了,大数学家。”
林晋慈不肯闭眼,认真纠正道:“我是不可能成为大数学家的。”
“哦,是我弄错了,快睡吧,大建筑师。”
林晋慈睫毛敛了敛,白皙的脸庞被过多的绯色占据,一瞬鼓腮的神情,如纯真的小孩子,声音低下去:“这个……可能也是成不了的。”
傅易沛拉起她的手,醉意太盛,林晋慈连软软的手掌心都是热的,他垂眼细瞧,林晋慈的手指动了动,以示疑惑,问傅易沛在看什么。
“看你的命运。”
“什么命运?”
傅易沛一本正经:“掌纹里显示你以后肯定会成为大建筑师。”
林晋慈再喝多也知道了,这是毫不负责的胡话,再灵的手相大师也顶多能看一看这个人事业运好不好、感情顺不顺,哪有上来就能从命运里直接看到“大建筑师”这么具体的内容的。
林晋慈偏过头的样子罕见地有些娇,说“胡说八道”,把手抽回来,自己又朝掌心里看了看,她只大致会分辨代表生命、智慧和感情的三条主线的位置,也是之前别人讲过,她才记得的。
读初中时,班里有个女生很喜欢帮人算手相,看过班里每个女生的手,曾分析林晋慈的感情线,说她的感情并非一帆风顺,会有很多年为情所困,必须要慢慢熬。
林晋慈跟傅易沛转述,又不相信地说,这种手相推测没有科学依据。
眼皮很快沉沉合上,身体里蒸腾的热气让林晋慈如同按下休息键的机器,很快进入睡眠调整的状态。
片刻后,有脚步声从喧闹又较远的小楼门内走出,可能是来找他们,脚步声渐近,在那人没说话前,傅易沛压低声音说:“嘘——她睡着了。”
那时候窝在充满傅易沛清冽气息的柔软外套里,被人轻轻拍着胳膊,悉心护佑。
蓝调的夜空静谧无声,几株晚春的玉兰都不忍心随意落花惊扰梦中人。
醉后酣睡的林晋慈又如何能想到,她手心的那条感情线,长而有裂,最后,一字不错地对应谶言。

林晋慈醒来,梦里玉兰盛放的晚夜,已经过去六年。
记得那天晚上她睡了很久,傅易沛没有喊她,一直陪在她身边,等她睡饱了,自己醒来。
林晋慈将手背贴到眼皮上揉了揉,酒意散去大半,颊上仍有淡淡红晕,人看着迷糊,却第一时间开口问:“要打桥牌了吗?”
可能没想到她刚睁开眼,脑子尚未清醒嘴里就惦记打桥牌,傅易沛笑了一下,说就等着她睡醒大杀四方了。
桥牌是外婆教的,林晋慈很少输。
高中玩这个,成寒和汤宁都抢着要和她组队,基本她在哪边,哪边就会赢。跟傅易沛的朋友玩过几回后,大家也
都知道她很厉害。
林晋慈那晚一连输了几局。
虽然当时没有因为这一点胜败感到任何不悦,但后来林晋慈回顾梳理,总觉得那晚她在牌桌上的无能为力,仿佛某种极乐时刻即将急转直下的前情预告。
——她不可能这样一直高兴下去。
极简风装修的卧室内,在电动窗帘打开的细微声响中,林晋慈坐在床上,低头看自己的掌心,另一只手的指尖,触碰着感情线的纹路,缓缓划动,最后停在裂痕处。
裂痕……
那是小楼生日宴之后的周末。
崇北春光仍在,当天的天气十分晴朗,适宜出游。林晋慈早上系里有事,她和傅易沛约在下午见面,去看一个建筑大师的个人展。
太阳偏西时分,他们牵手从展厅出来,想找个地方吃饭。
当天附近还有别的活动,街道挤满游客行人,几乎只要稍有口碑的餐厅门口都排起令人望而却步的长队。
傅易沛问她吃中餐还是西餐。
林晋慈手中拎着装有文创周边的小礼盒,是一个很小的建筑模型,脸上蒙着些许疲累。
下午看展没有很辛苦,但是中途手机响了好几次,系里老师发来需要她填写核对的信息表,抽掉许多精力。
打算出国留学的事情还没有跟任何人讲,包括傅易沛,她没有和人商量的习惯,没有完全想清楚的事情,不知道如何开口,也担心傅易沛会提出与她想法不一致的话来。
每个快乐的瞬间,都因不想破坏快乐,而一次次被判定似乎不是好的时机。
林晋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一时没有说话。
傅易沛看她的表情,觉得她可能是不想挤在人堆里排队,忽然想到他舅舅家就在附近,开车过去大概只要十分钟,便拉着林晋慈前往。
林晋慈从来不向父母透露她在崇北的生活内容,好坏都不愿说,偶尔被问起也只会讲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敷衍过去,而傅易沛,更是她不会向家里透露的秘密。
所以她也抗拒去见傅易沛的长辈。
恋爱也快一年,可内心里觉得见男朋友的长辈并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对待的事,至少要做一些准备。
仓促之下,林晋慈感到些许不安。
她没有像之前两人出去玩那样,在傅易沛开车时,坐在副驾驶浏览相机里的照片。
傅易沛看出来了,像在哄她:“吃顿饭而已,这有什么的,那天在医院,我不是也见过你小姨了?”
林晋慈微微抿唇,说好吧。
傅易沛心情似乎很不错,一边开车一边讲他的舅舅舅妈很好,一定会喜欢林晋慈;讲舅舅家的厨子做饭很好吃,中西餐都能做;讲这个季节他舅妈种的海棠正值花期,应该开得相当漂亮。
林晋慈一路听着,心情也渐渐舒畅,觉得他们好像不是临时起意去一个亲戚家里吃饭,而是即将前往一个风景漂亮、餐食好吃、亲长和蔼、祝福环绕的地方订婚。
林晋慈嘴角不禁弯起一丝弧度。
她一直都是做事有计划有条理的人,不喜欢生活里冒出不受掌控的意外事件。
无所谓平淡,安稳即是好。
因为傅易沛在她生命中的出现和存在,她似乎慢慢地敢于冒险,开始接纳一些未知事物,学着享受前所未有的惊喜。
看到林晋慈捧起相机,如往常那样查看起来,傅易沛感到一种微妙的放心,对林晋慈说:“等你见到我舅舅,我再给你介绍。”
林晋慈有些不解,问现在不能介绍吗?
傅易沛卖关子,说现在介绍,大概差点意思,你应该认识我舅舅,等你亲眼见到也许会有一点惊喜。
这份惊喜出现得稍迟。
傅易沛的舅舅当天有事外出,不在家中,他舅妈如傅易沛所说那样温柔可亲,很热情地招待两个小辈,跟他们聊天,装作生气的样子批评傅易沛早就该带女朋友过来吃饭了,还询问林晋慈的饮食喜好,叫厨房准备了丰盛的晚饭。
霞光落尽,佳肴上桌,傅易沛的舅舅才从外面回来。
也如傅易沛所说,林晋慈认识他的舅舅。
在傅易沛骄傲地介绍:“这就是我舅舅,章岩章大导演,你应该知道的吧?我们第一次看的电影《炉香未烬》就是我舅舅拍的片子。”
林晋慈站在原地,愕然失语。
忽而想到《炉香未烬》里有一句经典台词,错手杀人的男主角雨夜闯寺,问高僧,事已至此,该如何破局。高僧以掌微微扇风,死寂的炉灰重升袅袅青烟,道出禅机:“所谓此结局,不过彼开端。”
林晋慈看着几步外章岩的脸,十分机械生硬地喊了一句“舅舅好”,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在医院手术室外见到的那张男人面孔——在夏蓉打下那一巴掌时,对方也是站在几步外,看着她,皱了一下眉,露出些许同情不忍的表情。
可能是自我抽离的保护机制,林晋慈回想起来,并不觉那一巴掌很难以承受,起码没有数年后第二次站在章岩面前,看见章岩对着她隐隐皱眉,来得这样难受。
垂落的指尖无端发麻,林晋慈的心口忽生一阵闷痛。
傅易沛的舅妈信佛,有饭前敬香的习惯。
林晋慈远远看着莲座上的观音佛,在香火檀烟之后,法相慈悲,犹诉因果。
那顿几乎照她口味去做的晚餐,林晋慈吃得食不知味。
饭桌上,章岩话不多,但与傅易沛,甚至与舅妈说的每一句闲谈,都像上锈的小针,扎下来,在一点点刺激林晋慈的神经。
她只想快点离开,刚放下筷子便发了信息给傅易沛,说有点累,想回宿舍休息。
傅易沛没有多想,林晋慈最近是有些忙,下午看展也瞧见她情绪不佳地回复了几次信息,所以也很体谅她,对热情挽留的舅妈说林晋慈上午在系里开会忙信息填报的事,下午又被他拉出去看展,他的女朋友可能累了,得回去休息了,下次有空再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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