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by咬枝绿
咬枝绿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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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明熹猜测:“学心理的吧?”
“不是。”
傅易沛淡淡说道,将视线转去车窗外,高厦远矗,城市绿植间楼宇泱泱,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会选择学建筑,她像学业顾问似的,结合自身说出许多分析利弊的话来,而在另一个学电影创作的人听来,显然少了一些理想的人文色彩。
她把问题抛还给傅易沛,问他什么是人文色彩。
傅易沛简单解释,人文色彩大概是指人与人所属的文化关系之间所产生的美与情感。
她微微恍然 ,“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那我换一种说法吧——因为建筑是人类文明的潮汐,在无生命的石木堆砌与坍倒间,是生命的变更与迁徙。”
彼时的傅易沛,亦如此刻,跳脱本体观看自身,一个人的灵魂闪光处,有另一个人在鼓掌。
他看她的眼神,实在是过于迷恋了。

车子过了入园处的闸道,傅易沛忽然记起那次聊天,林晋慈好像夸过他。
——“你好像是理想主义”。
因林晋慈的特立独行,二十岁的傅易沛似乎失去了正常的判断,黑白可颠倒,好也可以是坏,以林晋慈的喜恶为标准,所以并没有在听到后的第一时间开心起来,而是问:“你不喜欢?”
林晋慈应该是弯着嘴角看他的,但没有看很久,便把视线移向别处,然后低声说,不是不喜欢。
如果“不是不喜欢”是喜欢的意思,那么四舍五入,林晋慈也算说过喜欢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的事得到了妥当处理,章明熹感觉下车后的傅易沛,好像缓解了一些纷扰的情绪。
但傅易沛眉心的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人绕过照壁,走过院子里的一条白色碎石小路,进了会见外客的茶厅,傅易沛很快又微妙地变了脸色。
室内暖如春日,矮桌旁有两个女人正促膝长谈,章明熹喊了一声“妈,我跟傅易沛回来了”,潜台词是人已带到,立马说要去换衣服,溜得很快。
穿一身白丝绒套装、搭着浅灰披肩的中年女人率先起身,正是傅易沛的舅妈。傅易沛远远问候了舅妈,视线自然地带到舅妈旁边年轻的姑娘身上。
舅妈含笑招手,不待傅易沛疑惑,就先做起了解释:“阿沛,你过来,你说巧不巧,刚好心玫今天来看我,我给你介绍一下,心玫是我老师的小女儿,心玫现在从事戏曲表演,你是做电影的,你们两个年轻人应该很有话题。”
傅易沛立时了然,垂眼顿了两秒,便抬步走去,主动朝对方伸手。礼节性地浅浅相握,两人便各自落了座。
舅妈怕冷场,给傅易沛斟完茶后,试图穿针引线,想谈他们都会乐器,一个古筝,一个手风琴,也算另一种中外碰撞了,却发现根本没必要。
傅易沛的性格从小就不内向畏生,如今从事的工作更免不了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十分善于交谈。
见他们之间没有那种男女初见面的别扭无言,舅妈舒了一口气,认为过一会儿自己就可以找个借口离开,让他们两个单独聊,却不想,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
傅易沛未免也太善于交谈了——他说启映之后有一部戏曲相关的电影,访谈取材似的问了人家女孩子数个专业问题,又问人家所在的剧院是否有对外租借场地的先例。
虽没有冷场,但公事公办的语调,也不是相亲场合该有的谈话方向,不是傻子都能听出弦外之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原本对傅易沛颇有好感的女方,免不了灰心不悦,舅妈眼见着心玫面色差了下来。
章明熹心虚不敢来,换个衣服磨蹭了近半个小时,才跟通知吃饭时间的保姆一起现身,却见茶厅内三人“相谈甚欢”的场景。傅易沛起身说:“今天能认识心玫小姐非常高兴。”
章明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除了傅易沛,那位心玫小姐和她妈妈似乎都不太高兴的样子,心玫小姐甚至连留下来吃饭都不愿意了,说临时有了一些要处理的事,改日再来拜访。
舅妈立刻眼神示意傅易沛去送。
傅易沛也礼貌地有所表示:“我司机就在门口。”
心玫小姐冷淡回复,说不用麻烦了。
人一走,舅妈看向自己倒茶喝的傅易沛,很不高兴,这大概是说得自己都口渴了。
舅妈忍不住气地说:“有点过分了吧?一直在聊工作,半点都不照顾人家女孩子。”
傅易沛装傻道:“我以为舅妈知道我在筹备新电影,所以才特意介绍专业人士给我认识。”
“少来!”舅妈一眼识破,还是觉得可惜,“本来心玫看了你的照片,对你很有好感的。”
章明熹无声咧嘴,心想,照刚刚不愿多留的样子看,原来的好感应该不剩了。
傅易沛顺话问:“那怎么不提前给我看她的照片?”
舅妈微微气恼地怨道:“照片一发,你还会来?”
“所以来了肯定也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还有白费你的安排。”傅易沛了然推测,“是我爷爷打电话给你和舅舅的吧?”
“老人家也是为你好。”
章岩踩着开饭时间回来,却不见另一个女生,见妻子面色郁郁,也是了然了,什么也没问,直接走到妻子身边,轻轻按揉妻子的肩,温柔说道:“你尽心就好,结果哪能强求。”看向傅易沛,故意将声音扬了几分以示批评,“这混小子的事儿,我们以后不管了。”
“我是觉得阿沛和心玫很般配,”舅妈还是遗憾,“也不再多了解一下,多可惜啊。”
章岩安慰妻子:“这有什么可惜的。你忘了?这小子第一次带女朋友来家里吃饭,你也夸他们般配,世上看着般配的人多了去了,这个不行,总还有另一个行。”
“就是呀,般配的人多了去了,不然那些爱情电影怎么选角?”章明熹也跟着安慰应和一句,随后好奇道,“傅易沛之前带来家里吃饭的女生,也跟心玫是一个类型吗?”
转头对其本人问道:“那照这么说,心玫岂不是你的理想型?怎么也不再多交流交流呢?”
傅易沛并不想拿林晋慈跟另一个女生比较不同。
傅易沛大二的事,如今想起来也有年头,舅妈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模糊说道:“跟心玫不一样的,是另一种般配,那个女孩子看着清清冷冷,不太爱笑,但也挺讨人喜欢的。”
傅易沛轻微地“嗯”了一声。
“原来你以前喜欢冷美人啊,我还以为你喜欢那种明媚爱笑的女生呢。”章明熹八卦起来,“哎,你们怎么分手的?”
隔着桌子,章岩望向似乎不想回答的傅易沛,目光渐渐沉了两分,又见章明熹追问,便打断道:“先吃饭吧,有什么吃完饭再说。”
章明熹本来打算吃完饭向傅易沛打听他的情史,不想,她爸爸先把傅易沛喊去书房谈话了。她只好转头去跟男朋友打听,问魏再有没有见过傅易沛的前女友。
魏再回复,他没见过真人,只看过傅易沛分享的照片。魏再大学读双学位,课业紧张,并开始接触魏家在国外的酒店业务,不像留洋混日子的魏一冉,三天两头能往国内跑。
魏再又说,况且他高中也不是在宜都念的。
章明熹不太明白:“你高中在哪里读,跟傅易沛的前女友有什么关系吗?”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啊?他前女友是他高中同学?”
“嗯?高中同学啊。”章明熹只听她妈妈提过一次,傅易沛大学带女朋友来家里吃过一顿饭,便以为他们是大学才认识的。
“那岂不是魏一冉跟傅易沛前女友很熟?”
魏再劝诫道:“你在魏一冉面前还是不要说这种话,他跟你表哥最近有些不愉快,现在一听到’林小姐‘的名字就要发作,神经得很。”
章明熹听着,露出一抹使坏的笑:“这么说,我必须给他打一个电话了,既能听八卦,又能膈应魏一冉,岂不一举两得?”
行动派电话挂得快,拨得也快。
于是,章明熹从魏一冉阴阳怪气的声音里,听到傅易沛分手的始末。
魏一冉说,他都没给自己的女朋友准备过这么用心的纪念日庆祝,结果纪念日前夕,计划因突如其来的分手全部泡汤,浪费两张头等舱机票,无人赔付。
“林晋慈有一个青梅竹马,她跟傅易沛,说得好听,是和平分手,没过两天就在机场跟那个男的搂搂抱抱,这像话吗?”
“啊?脚踩两只船?”
很气,但魏一冉也很实事求是:“她没偷偷摸摸,也是你哥自找的,早知道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活该被甩,给我们男人丢脸。”
“傅易沛不像这种人啊。”章明熹惊奇不已。
“所以他大爷的!我才觉得傅易沛像被下了咒!大三那会儿,我还特意领他去过福兴寺求签,人家老和尚都说他心结难解,要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他不听呢。”
“那怎么办?”
“怎么办?等死吧他!”
魏一冉不吐不快,“我跟你说,傅易沛这个人,虽然有病,但非常会装正常人,分手有六年了吧,没人觉得他有问题,也就我,还有魏再也知道一点,偶尔聊到感情的事,劝他不要执着,他就是人生太顺了,所以一段无果的感情才会这么放不下,他每次都应着说,是是是,好像是这个道理,还说遇到合适的会再谈,哪儿呢?谈鬼呢!”
“其实这么多年,傅易沛一直都没变。嘴上一天到晚应着’好啊随便‘,实际只要那个人不是林晋慈,他就怎么都好不了!”
章明熹本来对傅易沛的前女友就有点好奇,这下更想知道此女子是何方神圣了。
她问,漂亮吗?
魏一冉似乎不情愿,咕哝说,算……挺漂亮的吧。
她又问,性格呢?
魏一冉轻哼,说了一段阴阳怪气的相声:“林晋慈这个人吧,挺漂亮,也聪明,但就是不磊落,非常不磊落!我要是她,不如就直接跟傅易沛说,你以后当小,不高兴归不高兴,保不齐最后还是肯的。”
当然,这话对成寒说也一样。
这么多年围着林晋慈打转,没告白大概是怕连朋友也做不成,畏畏缩缩,也是相当给他们男人丢脸。
要不是因为林晋慈,傅易沛和成寒之间,非敌也似敌,这些年,傅易沛甚至会回避见到成寒的场合,两人没有当朋友的可能,不然就“对林晋慈死心塌地”这一实践经验,两人可以合力出一本《成为廉价男人从入门到精通》的书。
章明熹觉得这应该是魏一冉的夸张手法,但也很能体现傅易沛对前女友的在意了。
她不禁疑惑道:“傅易沛这么喜欢,那个女生还舍得跟他分手吗?虽然我嘴上经常损傅易沛,但如果真有一个像傅易沛这样的男人,对我这么一往情深,我都很难保证自己不心动唉。”
“这他妈就是林晋慈的铁石心肠之处!她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傅易沛。”稍加回忆分析,魏一冉更笃定了,“真的,感觉不到她喜欢你哥,说实话,当时他俩会在一块我都挺意外的,她高中跟你哥同班两年,话都没说过几句吧,怎么可能上大学就喜欢上了。”
“也许她高中的时候对傅易沛暗生情愫?”
魏一冉冷笑三声:“傅易沛本人来了都不敢做这么大的梦。他高中暗恋人家倒是真的。”
“他高中就暗恋人家?那当时怎么没追?”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暗恋,又没跟人说,我是自己看出来的。”
章明熹兴趣很大:“怎么看出来的?详细说说。”
电话里,安静数秒。
魏一冉声音变了调。
“合着……你特意来跟我打听八卦的?想得美!跟狗仔买爆料还要花钱呢,你跟我这儿空手套白狼?想知道自己问傅易沛去!”
“一吃完饭我爸就把傅易沛喊走了,看样子,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还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
事情并未完全如同章明熹的猜想,傅易沛很快从书房出来了,疾步匆匆,周身情绪仿佛比先前见到心玫小姐时还要糟糕。
傅易沛跟她妈妈打了声招呼告辞,不等已经张嘴的章明熹说话,就已朝外走去。
章明熹目送他背影消失,转头去问迟一步从书房出来的父亲:“傅易沛怎么了?”
章岩眉头微蹙,愁绪难掩,却只对女儿说:“可能有点自己的事要处理。”

在书房,章岩问及傅易沛上一段感情分手的原因,起初傅易沛也只讲用惯的套话,“当时年纪小,彼此各有规划,分手也很正常。”
要论起对傅易沛的了解,章岩这个舅舅或许胜过傅易沛的父母。
傅易沛父母会信的话,章岩并不相信,但也没有直接挑明,只点着头说:“正常就好,最好是正常。”
章岩说了一些那次傅易沛带林晋慈来家里吃饭的细节——据傅易沛的舅妈说,好像是某个周日,两人在章家附近约会,近傍晚,傅易沛临时起意,非要拉人家小姑娘过来。
被傅易沛拉进门时,小姑娘还担心冒昧上门打扰了。舅妈同他们闲聊了一番,章岩入夜而归,见到他们时,章岩并没多说话,四人一同吃了饭。饭后舅妈留他们就在这里住,小姑娘却执意要回去了。
初次见男朋友的长辈,有些难为情和放不开也正常,所以舅妈和傅易沛都没有多想。
傅易沛听着,像看一段回放的旧影像,碎片似的画面里,情绪底色不明,他不知章岩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只渐渐将眸色收紧了。
一个电影人的直觉,铺垫至此,转折又或者称之为伏笔的部分,即将揭晓。
“当时本来想找你聊聊,但你们走得仓促,之后再也没来,后来听你妈妈说起,才晓得你已经分手了。”章岩这样说道。
“您当时想跟我聊什么?”
“你了解你女朋友的家庭吗?”
坦白讲,是重逢之后,认识了林晋慈的表妹,接触到林晋慈的父母,傅易沛才有机会了解林晋慈的家庭。在他们大学恋爱期间,林晋慈从不问傅易沛的家庭情况,也从不谈及自己的。傅易沛只在医院匆匆见过林晋慈某个来看望的亲戚,林晋慈也没有给他过多介绍。
傅易沛回答,了解一些。
章岩看了傅易沛一会儿,试探似地问:“你知道她有一个去世的弟弟?”
傅易沛淡淡应道:“知道。”
“你爷爷告诉你的吗?”
至此,傅易沛的脸上才出现第一个明显的情绪起伏,问章岩,这件事跟他爷爷又有什么关系。
章岩笑不成笑地动了一下唇角:“原来你还不知道,也是,这种事,你爷爷他们也不会愿意告诉你。”章岩没卖关子,直接告诉傅易沛,“其实,在你带林晋慈来家里吃饭之前,我就见过她。”
傅易沛问什么时候。章岩想了一下,说:“很多年前了。你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记得吗?我本来跟你王瓒阿姨打算在宜都拍一部有关宜都布商的电影。”
“那片子后来不是没拍么?”
“是啊,没拍,出了不少意外。”想起往事,章岩声音越渐低沉。
因为其中一个意外,章岩第一次见到林晋慈……
章岩对那天仍有深刻印象。
天气奇热,明明才六月,气温却似进入盛暑。树梢静止,没有半点风。过低的气压使人胸闷。
去机场接人的助理,没有顺利回来,半途打来电话说,出事故了。助理声音发抖似的回答章岩的问题,说自己和编剧老师没有出什么事,“但是撞到了一个小孩子,准确来说不是我们撞到的,是他自己突然跑出来,我根本来不及刹车……”
那天入夜后又奇冷。
六月的宜都不会有这样的温差,或许是身处医院带给章岩的幻觉。
抢救到深夜,急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还是出来对家属说了节哀。
孩子的母亲深受打击,在所有人都为一个小生命的消逝而感到痛心不已的寂然时刻,走廊上,忽然响起一记沉重的巴掌声——那个孩子的姐姐,十四五岁的年纪,捂着一侧脸 ,很慢地抬起视线,面上居然并无什么受伤错愕,只是听着她母亲一通发泄似的指责,等所有质问到顶了,她才回了很短的一句话。
王瓒是编剧,又同为女性,想上前劝阻,说明当时的情况,姐姐不是她母亲揣测的那样故意为之,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但孩子的母亲迅速晕厥,吸引去所有人的关切照顾。
那个面白如纸的姐姐,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眼,像冬夜笼着一层灰白雾气的湖面,内在的变故叫她几乎已经快要结冰了,表面看却还是无波无澜的样子。
章岩的第一感觉是,太犟了。
因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始终没有倒下,似乎没有人意识到她也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从情感叙述的角度来说,章岩觉得,要是哭一哭,表现一些慌乱无措,她的父母或许也会想起来心疼另一个孩子。
作为公众人物,事已至此,章岩也不方便在医院多待,很快离开,后续事情交给他姐姐的律师处理。
即使路段监控可以证明是小孩子无故横闯马路造成意外事故发生,但看孩子妈妈那天的悲痛程度和不理智,孩子的父亲又是本地的知名律师,一旦对方试图引导产生一些事实外的负面舆论,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章岩可能很难全身而退。
律师是这样跟章岩沟通的。
章岩本也以为这件事不好善了。
没想到章岫知情后,事情很快得到妥当处理。
章岫告知他,也是巧,傅家跟那家人有些交情,傅老先生出面给孩子的母亲拨去了慰问电话,表示了痛心,也委婉转达了希望妥善私了,不伤情分,两家以后才好继续来往的意思。
事情到此便算尘埃落定。
只是后来很长一阵子,章岩仍时不时想起那晚医院里,那双冬雾不散的眼,漂亮出尘,却很不该落在一张稍显稚嫩的少女脸庞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林晋慈。
第二次,便是在自己的家中了。
那天章岩进门后,看到外甥的女友,第一时间认出了是当年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女生。而林晋慈望着他,愕然收笑的样子,显然也认出了他。
饭后,林晋慈着急离开,章岩也来不及说些寒暄之外的话。
彼时因为傅易沛再遇林晋慈,除了对命运巧合的暗自惊讶,章岩不免有些担心,但傅易沛很快“和平分手”,又将章岩萌生的顾虑打消。
到今日,章岩才找到一个相对合适的机会,跟傅易沛说这件事。
中考结束后,傅易沛跟访学的父亲一同飞往欧洲。这场意外事故发生时,他远在异国,仅在父亲的电话中,听过寥寥几句,只知道舅舅的新电影因为一起车祸影响了筹备进度,据说本来可能有些麻烦,但是托傅家的关系,如今处理妥当了。
那时候的傅易沛完全不清楚,“处理”了什么,又“妥当”了什么。
那时候他也没有可以去在意的身份。
多年后,在章家的书房,他花了一些时间消化章岩说的内容,然后问:“我爷爷当时是答应了什么吗?”
“也不算答应了什么,毕竟原来就有些交情。”章岩道,“听说后来林晋慈的妈妈开了一间叫’解颐堂‘的古玩店,你爷爷出席了开业典礼,赠了一幅字给解颐堂做匾,之后应该也就无来往了。”
离开章家,傅易沛坐在黑暗的车厢内,手机屏幕里是有关“宜都解颐堂开业”的报道。
十年前的新闻了,一系列的老相片虽然像素不佳,但红绸花台,雅宾如云,仍能看出当天现场的热闹气派。
他爷爷写的那副字,也出现在照片里。
熟宣拖地,饱墨书就的四个字,赫然在上。
——为善取乐。
傅易沛嘴角一动,竟没忍住笑了一下。
实在荒谬。
当得起这四个字的人,连善待自己的女儿都做不到,不知是以何为善。
如果真的对儿子的死耿耿于怀,可以怪开车的司机;可以怪坐在车上的王瓒;可以怪车主章岩;甚至可以怪出面说和的傅老先生,大骂这些人不懂一个母亲的丧子之痛。
但她都不怪。
这么多年,她只怪当年那个也是小孩子的林晋慈。
傅易沛刚入行时,拜访过一个以取材现实见长、笔锋犀利的小说家。交谈中,曾听对方谈及,现实故事的改编中有一种常人意想不到的创作困难。
“笔者写故事的时候都特别注重逻辑,讲究一个’事起有因‘,但实际,我接触那么多离奇的现实故事,发现人性有时候残忍又野蛮。很多人的行为动机,在逻辑上,不太好以常人的视角去梳通,就像天灾发生后,你无法从情感的角度问,它为什么要这样发生?有时候,在某些情感关系里,人就是人的天灾。”
林晋慈的表妹说,林晋慈一向漠然,如果她对感情,像常人一样在意敏感,她大概早就死掉了。
或许,封闭自我,是她曾经唯一能做、后来也习以为常的自我保护的方式。
表妹口中的林晋慈,舅舅眼中的林晋慈,种种画面交织,一时间,傅易沛的脑子里很乱,仿佛有一堆烧透的陈年灰烬被猛然扬起。
车子在没有尽头的城市夜色里朝前行驶,思绪也同样没有尽头,看着车外飞驰的景象,傅易沛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知,直到手机忽然一亮起,白光刺在眼角,他才停止了久久神思的状态。
低眼一看。
是一个陌生号码给他发来的消息,发信息的人,却是他此刻正心心念念着的那一个。
[我想在周三晚上或周五中午约你吃饭,不知道你本周有没有合适的时间?这个号码也是我现在的微信。——林晋慈]
傅易沛盯着亮到灼眼的屏幕,怔了数秒,似乎不能很快相信这真的是林晋慈发来的,或许是魏一冉的恶作剧也说不准。
他又将信息目读了一遍,在字里行间品味到一丝林晋慈特有的语癖逻辑,才稍感放心。
但紧接着,便陷入不知道要如何回复的紧张状态。
他试着打字回复,又匆匆删改。
紧张到,仿佛这不是语气寻常的礼貌邀约,而是丢进井底的唯一绳索,求生之人,本能地抓住,又唯恐井上的人并非是要救他。
最后,傅易沛回复:[我能现在就见你吗?]
那边很快回复:[可是我现在已经吃过了。]
傅易沛想了一会儿,打字:不用吃饭,只是想见见你。但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又收到林晋慈发来的另一条消息。
很有林晋慈做决定干脆迅速的风格。
林晋慈:[我家附近有一个小酒屋,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在那里见面。或者你有别的提议。]
傅易沛没有别的提议,问她那间酒屋的所在。
林晋慈将地址发来,司机导航,发现离傅易沛现在所处的位置有点远,傅易沛将情况告诉林晋慈。
崇北十一月的夜里很冷,他让她不必太早下楼,也不必在外面等他,等快到时,他会发信息通知她。
但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家装修偏日式的酒屋的街对面,傅易沛下了车,还是第一时间看到穿一件及膝的白色毛衣外套的林晋慈。
她没有进去,等在店门口。
设计古朴的店牌没有安装灯光,店内也非是灯火通明的景象,林晋慈站在一小片光调昏黄的玻璃外,没有玩手机,目光望着四周,似乎在走神想事情——她的右手在捏毛衣下摆一枚纽扣,那是林晋慈出神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傅易沛站在冬夜树影下,视线越过一条寂静无人的马路,看着对面的林晋慈,他想起走出书房前,他舅舅章岩最后问他的一个问题。
“你这么多年再没谈过恋爱,是不是一直忘不掉那个女孩子?”
当时傅易沛没有回答。
此刻,当他义无反顾朝林晋慈跑去时,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了。

快到林晋慈面前时,傅易沛缓下了脚步,对上林晋慈朝他看来的目光,傅易沛说:“不是让你不要在外面等,不冷吗?”
林晋慈没有回答,将手插进毛衣开衫的两侧口袋里,回避了对面过于关切的眼神。
“这家店不太好找,我怕你找不到。”
附近夜间营业的商铺很少,这家门脸不大的酒屋可能是追求平静黯淡的氛围,店牌不显,灯光也弱。之前约
汤宁来过一次,那天汤宁找位置找了很久。
傅易沛嘴角弯起一点,那双漂亮的眼睛也跟着弯了些许弧度:“现在找到了,进去吧。”
林晋慈转过身,刚迈开步子,听到身后又传来傅易沛的声音:“你冷不冷?”
以入夜的气温和林晋慈所穿的衣物,高领衫搭一件长外套,外套有厚度,却是不挡风的针织材质,说不冷是撒谎,她站在门前,回身看傅易沛,说:“还好。”
有些模棱两可的词汇,是成人世界里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万能敷衍,词意本身无需细究,仅作衔接对话的作用。
这样的世界里,林晋慈已经在其中,傅易沛却好似没有进入一样。
他不相信地说:“是吗,”朝林晋慈摊开掌心,说“手”。
林晋慈成了耍赖被识破的小孩,被家长要求检查,她看着那只伸来的手,不由怔住,肢体却在一片顿然之中慢速做出反应,右手上提,脱离毛衣口袋,交给眼前的男人。
那只宽大的手掌,迅速回拢,一把紧握。
以猎豹速度,擒捕一只行动迟缓并主动靠近的鹿。
傅易沛掌心里的干燥热度将林晋慈的手指包围,显著的温差对比之下,她的指骨,冷得仿佛河里刚捞上来的冰。
林晋慈回神般感到些许不自在,往后抽了抽自己的胳膊,紧握住她的力道,有所感知,迟了两秒,便也松开了。
那只放开林晋慈的手,指节修长有力,手背青筋显现,转去拉同样冰冷的酒屋门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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