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前驸马他小叔—— by咎书
咎书  发于:2024年0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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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阿姐。”他说。
嘉善的神色明显一软,她轻轻将虎皮帽帮赵佑泽重新戴好,又吩咐丹翠去拿几个手炉出来。
几人没回烧了地炉的内室,而是在正堂附近另寻了个有顶遮盖的亭子坐着。素玉吩咐奴婢们上了菜肴、点心和温过的酒。
当然,赵佑泽和嘉善的那一份是果酒,不会如何醉人。
小亭子里万籁静寂,先时都没人说话,只有从远远的宴席上传来的歌舞助兴声,犹在耳前。
赵佑泽正托着腮,抬头望天,天上偶尔会有五彩斑斓的焰火升空,将整个京城,都照得明亮如白昼。
嘉善裹着一袭朱红的缎面斗篷,灿若红梅映雪。她拿着杯盏,左右晃荡了一下,望向展岳,问说:“每年的除夕,大人都是如何过得?”
“不记得了。”展岳凝视她道,“大抵也差不多。”
他低声补充了一句:“热热闹闹,冷冷清清。”
这是两个反义词,可是听在嘉善耳朵里,好像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旁人热热闹闹,独他冷冷清清。
除夕是举家团圆的日子,而他,大概没有家吧。
嘉善笑道:“那今年可要记住了。”
“敬你一杯。”嘉善的声音放得很轻,她微笑道。
展岳平静地看着她,他双指摩挲着杯角,缓缓满饮了此杯。
赵佑泽却随着嘉善的动作举起了杯子,他面向展岳说:“我也敬大人一杯吧。”
展岳微讶地挑起眉,他略偏头。
赵佑泽的面孔平静而温和,他笑说:“过了年后,大人就和我阿姐是一家人了。我只有一个姐姐,愿大人不负我望。”
展岳的一双黑眸幽深,他轻声道:“我也只有一个妻子。”
赵佑泽微笑,如约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嘉善不禁道:“少喝一些。刚才在宴上,我看你已经喝了四杯,这是最后一杯。”
赵佑泽乖觉地点了头:“好。”
他又解释一句::“我是高兴呢。”
陈功在一旁看着,不自觉地微摇了摇头。
早听说大公主和四殿下感情甚笃,不想真的甚笃到了这个地步。照这样下去,大公主成婚以后,四殿下在宫里要如何自处?
陈功被冷风吹得咳嗽了几声,他拢紧衣裳,丹翠便赶忙拿了个汤婆子递给他。
酒过三巡,雪下得渐大了些,似乎是真的应了那句“瑞雪兆丰年”。寒风吹倒了残败的枝丫,积在枝头上的已有些重量的雪,顿时“扑簌扑簌”地摔落在砖地上。
花树摇曳,冒雪凭栏。
嘉善观雪观得兴起,揉了揉赵佑泽的虎皮帽问:“雪下大了,我带元康出去堆雪人好不好?”
赵佑泽毕竟还有些孩子心气,几口酒下腹后,他的脸蛋也有了激动的红色,他兴高采烈地点着头:“好啊,我和阿姐一起。”
嘉善又回头问展岳,口吻温和:“大人也一起吗?”
展岳眉眼虽有笑意,可是面部平静,他平淡道:“不了。那是小孩子玩的。”
嘉善努了努嘴,仿佛是在埋怨展岳“假正经”。但碍于陈功在场,她没有当面怼回去,只是说:“哦。”
于是裹得圆滚滚的嘉善,带着个头小小的赵佑泽,两个人很快在雪地里忙活起来。
展岳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像是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情景。他转身吩咐丹翠:“帮我拿套笔墨纸砚,劳驾。”
丹翠福了福身,应声而去。
展岳很快令人清了桌子,他解开大氅的带子,埋下头仔细作画。
纷纷扬扬的雪地里,慢吞吞地堆起了四个雪人。
嘉善道:“这是父皇,这是母后,这是元康,这是我。”
赵佑泽的手指已经冻得僵直了,眼里仍闪着光彩,他很高兴地问:“阿姐,元康是不是最小?”
“是。”嘉善捏着他的手,打趣儿说,“不仅最小,还最胖呢。”
赵佑泽闷闷地哼了声。
嘉善扭头,见展岳头也不抬。她便咬了咬唇,又在那个被叫做“嘉善”的雪人跟前,堆起一个高高胖胖的白娃娃。
赵佑泽伶俐得很,特地跑小厨房里抹了一手煤灰来,擦在那个雪人的脸上。
他嘴里露出几颗小瓷牙:“这是指挥使!”
嘉善实在忍俊不禁,点头说:“是。”
“你可就坏吧。”展岳终于落下笔,他抬首,见嘉善把自己堆成个最胖的“雪人”,他示意嘉善过来,“看我画得可像你?”
嘉善凑过脑袋去看。
展岳的画技不如他的字,至少不如正经的宫廷画师技艺来得精妙。
他的笔下,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世间万物银装素裹。独有一个女孩儿,一身火焰的红衣,好似不小心才遗留在人间。
女孩儿手上,牵了一个模样看着比她小很多的幼童。幼童面目清晰,五官明亮,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地仿佛会说话。
嘉善道:“这……”
展岳笑了笑,对她心照不宣地一眨眼,他的睫毛长硬卷翘,像是蝴蝶扑动着翅膀。
他凑近嘉善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的新年愿望,愿能成真。”
嘉善的双手紧紧蜷握着,她的声音很轻:“能的。”
赵佑泽此时也被素玉带去净完手回来了。
因为才玩了雪,他的手指通红,都被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了。素玉摸着他的双手冰冰凉,忙一边塞了个手炉给他,心疼地问:“殿下真的不觉得冷吗?子时要到了,奴婢先带您去内室坐一会儿吧。”
赵佑泽今晚很开心,他摇了摇头道:“没有的。给你一个,我用不着两个,我还要分出手来牵阿姐。”
素玉点头,温柔地笑:“好。那奴婢也拿一个。”
正在这说闲话的功夫,夜空上忽然升腾起了异常绚烂的焰火,星空中霎时明亮得如同春日里的百花齐放。
子时真正到了!
一年中最欢庆的日子不过如此,素玉也被这种热闹的情绪感染,她不禁抬头,望了望天。
赵佑泽却小心地晃荡了下脑袋,他用僵直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眼睛,抬起头问素玉道:“焰火是什么样子的?”
素玉笑回:“就是好像,天要亮了的样子。”
赵佑泽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他似乎一下子不冷了,他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短暂驻足了一会儿,素玉才将赵佑泽慢慢地牵回小亭子里。
展岳已经重新系上了大氅,子时已过,他不便在凤阳阁继续多待。
嘉善望着他的瞳孔温柔,轻声细语道:“画我会好好珍藏的。只可惜雪化得快,留不久。”
展岳淡淡笑说:“公主能常记得我就好,别的都是虚物。”
陈功听着这话,不由地老脸一红,扭过脸去咳嗽了一声。嘉善便趁陈功没有看过来的时候,狠狠瞪了展岳一眼。
展岳也在这功夫,像做贼似的,极快地捏了一下嘉善的脸。
“今夜是我有幸,能与两位殿下一起守岁。”展岳轻声说,“只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嘉善道:“你快走吧。”
展岳一笑,终于慢条斯理地将大氅系好了。他躬身,向赵佑泽和嘉善行了个礼后,方才告退。
展岳走了以后,陈功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他原先还不觉得,如今方知道,陛下指的这门婚事,是有多么地称大公主心意。
他也不是笨人,已然明白了回去后该如何和陛下禀报。
陈功弯下|身道:“这时候,宫宴恐怕结束了,奴婢赶着回去伺候陛下。天寒地冻,两位殿下也早些歇着。”
嘉善与他客气地道了几句,另遣了丹翠送他出门。
嘉善一手卷好画,一手牵了赵佑泽,两人一道往内室走。
不同于室外的大雪纷飞,内室里早早升好了地热和暖炉,透出股铺天盖地的温暖。
赵佑泽的手掌很冰,只是一张小脸不像先前那样白皙,甚至在隐隐地发红。
嘉善以为是刚才玩雪的时候,他不当心冻着了,忙半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额头。
“元康觉得哪里难受吗?”嘉善将他细小的掌心揉热了问。
赵佑泽却在此时分出一只手来,牢牢抓着了嘉善的衣袖,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轻声道:“阿姐,我和你说个秘密。”
嘉善心中一动,她杏眼微睁,无声地看向他。

第042章
孔厉辉于十一月初入的宫, 至今,已有将近两月的时间。赵佑泽上一世就是被他医治了两个月以后,发现自己能看到了光。
如今元康的神情陡一郑重起来,嘉善的心不由跟着提到老高, 她在赵佑泽身旁端正坐好。
内室里因地炉而升腾起的热气, 好似猛地急促了起来, 烘得嘉善心口一阵激荡。
她勉力使自己平静,抓起一旁几上的手炉握在怀中。
嘉善缓缓地问:“元康要说什么?”
赵佑泽慢吞吞地抓起了一颗绛紫色的葡萄塞进嘴里,先吐了颗核出来后, 他方平缓地道:“子时的时候, 阿姐看到焰火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嘉善耐着性子答:“五彩斑斓地, 很漂亮。”
她拨着手炉,微微一笑。
这时候, 素玉去拿了新的炭火, 丹翠还领着宫人们在亭子里收拾他们刚才胡闹过后的残乱。
除了他们姐弟,内室里再无其他外人。
嘉善压低声音,帮赵佑泽将额上的碎发拨到耳后去, 她轻声问:“元康也看到了,对吗?”
赵佑泽抿唇笑了一下。
他抬起头, 小小的脸上, 一双眼眸乌黑而清澈,好似真像展岳方才画里的那样,充满了生机。
赵佑泽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在加深,因为喝了些酒, 他不由红着脸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只是觉得眼前,好像一下子有了光。”
“茅塞顿开的那种光。”赵佑泽道, “我后来问素玉姐,焰火是什么样子的。素玉姐与我说,是像天亮那样。”
他屈起一指挠了挠下巴,有些疑惑地道:“我没见过天亮。可我觉得,眼前场景合该也差不多。”
嘉善百感交集地摸了摸赵佑泽的发旋,他的发丝细软,还一如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是十来年过去,她的阿弟,早已不知不觉长这样大了。
嘉善的唇角逐渐漾起笑意,她坦然看着他,轻轻地将他搂在了怀里。
嘉善道:“素玉没说错,元康也没有看错,正是像天亮一样。”
赵佑泽“喔”了声,接着道:“可就只有一刹那,现在我的眼前又是黑蒙蒙一片了。”
嘉善望向天际的颜色,含笑说:“那等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唤元康起床。你看看,能否见到真正的天亮。”
赵佑泽问:“可以吗?”
他抿着唇,头一回在嘉善面前露出了点儿无助而灰心的情绪。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赵佑泽的话也比原先要多。他抓着嘉善的手,出了点细密的汗,却仍然湿哒哒地握着嘉善的手指没放开。
他道:“阿姐,不瞒你说,我偶尔会害怕,这只是昙花一现。”
“我若一直看不见便罢了,可如果在看到光以后,又成了双眼不能视的瞎子。”赵佑泽一手捧着下巴,平淡道,“我觉得,即便是圣人,也会有心理落差。”
他语气低哀,用的并不是非常伤心的语气,可嘉善听着,却无端觉得难受。
嘉善道:“别这样讲。”
“记得适才,元康说过什么吗?”嘉善的瞳仁里含着轻轻浅浅的笑,她面容如春风,朗声道,“瑞雪兆丰年。今年的一切,都要顺利。”
“不要想多,安心睡个好觉。”嘉善长眉一扬,她用手帕,认真地擦掉了赵佑泽掌心里黏糊糊的汗渍,她笑了笑说,“初五的时候我会请舅母带着孔厉辉进宫来,请他帮元康再认真看看。也许——”
嘉善话音一转,目光宠溺道:“元康,能见到阿姐出嫁呢。”
赵佑泽黯淡的情绪果然被扫去了一大半,他兴致盎然地问:“真的吗?”
“真的。”嘉善满脸笑容,拍了拍他的背说,“不早了,快去歇着。明日我唤你起床时,可不许赖。”
赵佑泽面上微微露出喜色,他听话地拿起一个汤婆子,由素玉牵着到了自己的房里去。
赵佑泽走了以后,嘉善的面上却撑不住地多了一些凝重。她静静剥了几颗紫葡萄吃,还是素玉来回报说“四殿下已经睡下了”后,嘉善方回过神。
她侧过半张脸,容颜娇嫩,一边想事儿,一边拿着湿了的巾帕净手。
外头的雪,不知在何时已经缓慢停了。
红瓦白墙都失了原本的颜色,天地苍茫,地面上铺满了密集的雪花朵儿。内室里炭盆的炭火一直未熄,熏着整个堂内都香烟袅袅。
嘉善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神色如三月春风里,最温柔的那截绿意柳枝。
嘉善道:“既如此,大家早些去歇着。这个时辰,也不必留人特地守夜了。一年难得一次,且贪个懒吧。”
素玉道“是”,上前搀着嘉善走进了内室歇下。
翌日便是大年初一。
赵佑泽早起后与嘉善一道用完了早膳,便到长乐宫去给静妃请安。
静妃到底抚养了赵佑泽近十年,他也是在静妃膝下长大的。新年第一天,他于情于理,也该去向静妃问候一声。
不巧的是,赵佑泽刚走,章和帝却带着陈功,来了凤阳阁里。昨儿半夜,大雪确实隐约停了一阵,几近天明时,却又开始飘飘扬扬地下,像鹅毛似的,整个屋檐上都堆满了玉叶银花。
这个时辰,宫人们只来得及将各个宫门前的积雪铲掉,凤阳阁里的积雪却还铺洒着满地。
嘉善和赵佑泽昨晚堆得雪人,也未完全化干净。
章和帝进来一看,只见有五个白团子一样的东西聚在院子里。个顶个都是锅底盘大的脑袋,水桶腰似的身子。
章和帝笑问:“那是什么?”
陈功乐着回:“昨晚守岁时下起雪来,大公主带着四殿下信手胡闹的。”
他为章和帝一一讲解道:“中间的是您与皇后,皇后手上牵着四殿下,您手上牵着公主。至于边上那个,乃是公主堆的展大人。”
章和帝目光一转,竟亲自上前去,将那雪人又加厚了一层。
玩完以后,他轻轻拍了拍手,驻足停了一会儿,才走到正室里去看嘉善。
嘉善正让素玉团好面粉、擀上面皮,再准上一些肉馅素陷,大家伙儿一块其乐融融地包饺子吃。
没料到章和帝来了,她忙从榻上起身,悠悠行礼道:“这样大的雪,父皇怎么过来的?儿臣正打算去看父皇,连彩头都备好了呢。”
章和帝见一桌子的面粉面皮,哪还有不明白的。先唤人收拾了下去,他方说:“这些不过是小节。你转眼要出嫁了,是时候收收心。”
嘉善笑了下,她明眸皓齿,黑眸专注地凝视着章和帝。
她道:“这约莫是儿臣最后一次在宫里陪父皇过年。儿臣昨儿没能和您一同守岁,今日若不再做些什么,实在心难安。”
“嗯。”章和帝浅啄了一口刚上的热茶,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元康呢。昨日守岁完,他不是顺便歇在了你宫里,怎么不见他?”
嘉善声调清脆,她笑回道:“元康一早起来,去给静妃娘娘请安了,说是中午用了膳再过来。”
章和帝平淡无波道:“他对静妃,倒算得上孝顺。”
章和帝的话里难辨喜怒,只是那双寒谭似的目光,忽地在嘉善身上打了个转。
嘉善微抿起唇,她眉间轻轻蹙起。
章和帝的长眉微扬,他的嗓音低而绵长,紧紧地盯着嘉善问:“你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要和朕说吗?”
嘉善的呼吸声变得轻微粗重,她沉默了一会儿,缓慢跪下道:“儿臣要向父皇请罪。”
“好好的日子,谈何请罪?”章和帝的脸色稍有缓和,却没有要令嘉善起身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语气肃沉道:“在你心中,定把朕看作一个无情的父亲吧。”
章和帝的声息轻飘飘地,听在嘉善耳朵里,却一下仿佛有了千斤重。她心下微沉,立刻明白过来,恐怕孔厉辉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有瞒过父皇去。
嘉善面容苍白,她低声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没有一刻做过此想。”
章和帝摩挲着茶盏,没有做声。
“儿臣知道,父皇虽是我和元康的父亲,但同时也是九五至尊。您心系天下,自然不可能只为我和元康考虑。”嘉善的语气真切,她轻轻扣了个头,“可儿臣是个自私的姐姐,远不如您胸襟广大。元□□来便眼不能视,母后又去得早。他还那样小,若我再不看顾着元康一些,这深宫中,只怕就没有人真心待他了。”
“孔厉辉的事儿,是我决意瞒着您的。”
话说到了这里,也没有必要继续藏着掖着。父皇既然摆出这幅样子,分明是有备而来,她若再行隐瞒,只怕小灾要酿成大祸。
嘉善说:“也是怕他医术不佳,治不好元康的眼睛,反而惹了父皇担心。”
章和帝的面色看不出生气,他眼眸淡淡地,问说:“你瞒着朕,真的只是怕治不好?”
嘉善抬眸,见章和帝的目光有如鹰隼,她不禁微颤了颤睫毛,轻声说:“父皇英明。”
“元康的眼睛如今有了乍见光明的希望,儿臣亦斗胆与父皇交心长谈。”嘉善的语气,在这四面熏着碳的暖阁里,有如烧灼了般,滚烫地往章和帝心里钻。
章和帝目光如火,他揉了揉眉心问:“你要说什么?”

第043章
章和帝二十岁登上帝位, 至今已十五载。十五年开花结果,他膝下有儿女成群。只是对于父亲而言,大概每一个嫡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嘉善是他的首个孩子,也是皇后的头胎。这个女儿生来聪颖, 很有些爽利通透。有了嘉善珠玉在前, 章和帝自然更期待他与裴皇后的第二个孩子。令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 天不怜惜他,他唯一的嫡皇子,会是个身有残缺的人。
瞎子是做不了皇帝的, 当嫡子毫无悬念地失去继承权时, 嫡庶之间的平衡难免要被打破。宫廷之间,本就是易风起云涌的地方, 肉眼不能见的旋涡下有多少淤泥和暗流,也只有走一步探一步才能知道了。
章和帝正襟危坐, 他袖口边的黑底团龙如墨一般浓郁。
嘉善缓缓俯身, 嘴唇轻轻动了动:“实不敢瞒父皇。昨晚元康与儿臣一起守岁时候,元康的眼睛,曾有过片刻的复明。”
章和帝微怔, 神色明显有刹那的迟缓。
嘉善道:“佑成今年已虚岁十五,听闻父皇和庄妃娘娘有为他选妻之意。本朝的规矩, 皇子大婚后, 可学着上朝理政。”
“这些年,因为元康看不见,佑成一直担着长子的名头。他无疑是父皇心里最属意的储君人选。”嘉善的语气放得很轻,连眉间微蹙的眉头都展开了, 她轻轻说,“但元康若能复明, 他便有着天生嫡子的身份,佑成和庄妃必然要陷入到尴尬的境地里。”
章和帝的食指敲着膝头,他听不出喜怒地笑了一声,漆黑的眼珠在嘉善的身上打量着。
“你可知,这话犯了朕的忌讳?”章和帝平静地道,“后宫不得干政,即便你母后在世,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过问朕,未来的储君。”
嘉善温顺地说:“儿臣知道。”
“儿臣不过是觉得。没有一个父亲会期望见到自己的孩子,发生兄弟阋墙的故事。”嘉善的双眼乌黑而澄澈,眼尾上挑的时候,真是与章和帝有着六七分相像。
她侧过脸,婉转温言道:“昔年李唐盛世,纵然是太宗天纵英明,玄武门之变也仍然造成了李家三代嫡庶长幼不分,骨肉分崩离析之痛。”
“儿臣以为,那绝不是太宗愿意看到的事情。”嘉善以额尖轻触向冰冷的砖地,她两片樱唇轻启,“在儿臣心里,父皇圣明不亚于太宗,大概您也不愿看到骨肉倾轧的一幕。”
父女俩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从来不便说得太明。以嘉善的身份,讲到这个份上,便算是大大地逾越了。她到底是皇帝的女儿而不是臣工。
听了这话,章和帝久久未开口。
嘉善的面部虽依然镇定,但适才才舒展的眉宇,却又不知在何时聚拢了起来。
章和帝的目光冷凝,他垂眸看向她,沉默半晌后,他将手中的茶盏轻放置在了身旁的几上。
他微微向后,一手随意地搭在了梨花木的椅背上,轻出声道:“跪了这么久,起来说话吧。”
嘉善心下稍定,面上仍不敢表露出来,只道了声:“是。”
内室里炭火充足,熏得嘉善一时出了汗都不自知。她双颊微红,静静地等待章和帝的话音。
章和帝的目光一直在嘉善身上未曾离开,他说:“有时候,朕会惜你不是男儿身。若是当年,你母后一举得男,或许——”
章和帝顿了顿,目光如锋:”朕也就不会有左右为难之时了。”
嘉善笑笑,曼语轻盈道:“父皇这话实是给儿臣脸上镶金呢。”
“若儿臣是男子,父皇或许就要添上别的烦心事儿。”嘉善的笑容略微沉重,她的声调温柔恬静,“扪心自问,我如果是元康的兄长,我和元康的感情,势必不会像如今这般亲近顺遂。作为父亲,也许,您还是要忧心的。”
章和帝一笑,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沉吟说:“那位孔厉辉,何时再进宫来?既然他医治元康颇有成效,朕如何也该见他一面。”
听父皇这样讲,嘉善的手心竟忍不住出了汗,她微抬眸,浅笑着道:“初五会随舅母进来,必让他去向父皇问安。”
章和帝轻“嗯”,他收敛了笑意,视线静静地定在了嘉善身上。
默然片刻后,他抬眉说:“若元康能表现出嫡子该有的风采和气度,朕自然会予他,他配得上的尊仪。”
“从前朕不愿他干政,何尝不是给他保护?”章和帝的语气低沉,“你与你母后皆十分聪慧,愿他像你们才好。”
嘉善面上露出一点微笑,她上前去,替章和帝的茶盏里续满了茶。嘉善扬声说:“不仅像我们,元康也是您的孩子,还很像父皇。”
章和帝笑笑,他呷了口茶,不疾不徐道:“希望。”
初五时候,裴夫人果然如约带着孔厉辉进了宫。只不过这回,嘉善嘱咐人直接将孔厉辉带到了乾清宫去面圣。
这几日,赵佑泽的眼睛只有在白日极光亮的情况下,能感受到一次光。别的时候,几乎还是漆黑不能见物的。
孔厉辉见完章和帝以后,针对着赵佑泽双眼的现状,又另开了几张新的药方出来。
好在赵佑泽和嘉善都没有表现地太焦急。
十来年都过来了,若这次真是柳暗花明,也不急在这一时的早晚。反正孔厉辉面圣后的第二天,宫里便传开了“四殿下的眼睛有望康复的消息”。
或许,真正该急的并不是嘉善。
转眼到了初九,裴夫人又抽空进宫,与嘉善见了一面。
“明日展家要派人来纳彩。再过两日,陛下设宴款待他们,你可将安国公府的人都认全了?”裴夫人是为嘉善焦虑,担心地说,“我前阵子为元康担惊受怕,一直忘记问你这事儿,别还没嫁,闹出了别的岔子。”
按规矩,纳彩次日。皇帝会在宫里招待驸马及其族人。至于其族中女眷,则会去慈宁宫赴宴,宫宴自然由太后或者皇后来主持。
嘉善上一世在安国公府生活了九年,即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么也能将安国公府的认出个八|九不离十。
何况章和帝早已派了陈功来,细细地告诉过她安国公府一大家子的情况。
嘉善点点头,轻声细语地说:“舅母放宽心吧,不会出错的。”
裴夫人握着嘉善的手,还是不踏实地问:“慈宁宫那边,陛下选了谁主持,静妃娘娘吗?”
提到这儿,嘉善不禁笑说:“是,静妃娘娘。几位姑母也会入宫。”
听到承乾宫那边没有插手,裴夫人总能安些心。
嘉善神色悠闲,她伸出一根青葱手指,虚指向承乾宫的方向,低低地笑说:“那边可没心思干涉我的事儿。”
“赵佑成这两年就要大婚了,现如今关于元康的眼睛,宫里已经传了风声出去。有闺女的家里可都小心观望着,谁也不敢轻易地将女儿许给赵佑成。”
“她就这么一根杀手锏,且有得头疼呢,”嘉善往裴夫人身上亲密地依靠了下,和颜悦色地说,“舅母便别操心了。”
赵佑泽的眼睛越来越有希望,相应地,自然会有人愈急头白脸。裴夫人眉眼恬静,她轻轻地将嘉善搂了搂:拿出一条绣好的赤金马面裙给嘉善试。
一月十一,正是纳彩后的第二日。
到了酉时三刻,夕阳半落不落时,慈宁宫那边便开了席。展岳等男宾去了保和殿赴宴,张氏则伙同其他安国公府女眷,来给静妃以及诸位长公主请安。
后宫多年无主,朝野皆知静妃与庄妃一同协理六宫。
张氏被掌掴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大,可是老太君、安国公以及展泰几人却都是知情的。
闻老太君虽也给了展岳适当的惩罚,但展泰还是于私下里,臭骂了张氏一顿。
甚至在今日赴宴前,展泰特地和张氏交代过:“拿捏好你自己的身份,走出去你就代表国公府,别在娘娘和长公主面前,惹了笑话。见到公主,对她客气一些,明白吗?”
张氏面上应下了,背地里见到嘉善,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儿。
张氏虽是命妇,可每每入宫来,从未见过嘉善。这回尚且是头一次与她碰面,见大公主的眼眸灿若明珠,一张脸端丽冠绝。
张氏心里真是又酸又恨。
这么好的身份,这么好的女孩儿,怎么就白白便宜了展岳?要是给自己当儿媳有多好。
闻老太君不在,安国公也没再续弦,如今的安国公府女眷便是由张氏打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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